大夢春秋065｜你就算不知道叔孫豹，也應該知道他說的「三不朽」

山東曲阜，春秋魯國都城所在

在遇見季札之前，魯人叔孫豹的人生是基本可以稱作順遂的。

起碼他自己會這麼認為。

他的父親叔孫得臣是魯國叔氏的第三代宗主，在魯文公姬興的時代名動天下。公元前616年，長狄之鄋瞞部落（其地當在今河北北部）侵齊，又順道侵魯，叔孫得臣率師抗擊，大敗鄋瞞於咸地（在今山東省曹縣），擒殺鄋瞞三首領僑如、虺（音灰）、豹。為表紀念，叔孫得臣為自己的三個兒子分別取名為叔孫僑如、叔孫虺、叔孫豹。

公元前604年，叔孫得臣離世，其長子叔孫僑如繼任為叔孫氏宗主。

叔孫僑如就是那位與魯成公姬黑肱的母親穆姜私通，並意圖剷除孟氏與季氏的陰謀家。老三叔孫豹大概早已看出兄長的不軌之心，同時也認為叔孫僑如必不能如願，所以在公元前575年之前的某一年，離開魯國，去了齊國，以求避開禍難。

叔孫豹在齊國生活得很不錯，娶了齊國世卿大族國氏的女兒，並且生了兩個兒子，孟丙與仲壬。

果如叔孫豹所料，公元前575年，即晉、楚鄢陵大戰的那一年，叔孫僑如陰謀敗露，無奈逃亡齊國。兩兄弟在齊國相見，弟弟給哥哥送去了食物。哥哥告訴弟弟：魯國不會滅了叔氏，必將召你回國，使你為卿，繼承叔氏宗主之位——如果召你回去，你怎麼想？

弟弟答道：我早就想回去了。

叔孫僑如在齊國故態復萌，又和齊靈公姜環的母親聲孟子鬼混到了一處。叔孫豹聽說了此事，遂對叔孫僑如厭惡起來，受召返回魯國時，連招呼都沒和叔孫僑如打。

叔孫豹大約在公元前574年回到了魯國，從此成為叔氏的第五代宗主，頗受魯成公姬黑肱及其後的魯襄公姬午倚重，多次代表魯國參加晉國主持的會盟。公元前559年夏，他還曾率軍參加晉國召集的伐秦之役，並且發揮了重要作用。

當時，晉國六卿率領晉軍及諸侯之師西進伐秦，抵達涇水之畔時，諸侯之師卻都不肯渡河。晉國上大夫叔向很著急，去見叔孫豹，以試探其態度。叔孫豹當即賦詩一首，即《詩經·邶風》中的《匏有苦葉》：

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

有彌濟盈，有鷕雉鳴。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

雝雝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

這是一首情詩，寫一位女子擔心男方誤了婚期，催其趕快前來迎娶。叔孫豹賦此詩，自是斷章取義，核心只在那個「匏」（音袍，即葫蘆）字上——葫蘆不能食，但渡河時卻有大用處。

據說古人渡水時，常佩帶葫蘆以防沉溺。

叔向心領神會，忙回去下令準備船隻。於是魯人先渡，其他諸侯大夫們見狀，只好跟著過了河。

此次伐秦，雖然由於晉六卿內訌，最終無功而返，但叔孫豹顯然得到了叔向的賞識和敬重。

《左傳·襄公二十六年》書影

真正讓叔孫豹青史留名的，是他與晉國執政士匄之間的一次談話。

那是公元前549年春天，叔孫豹出使晉國，士匄在新田郊外盛服相迎。此前一年，士匄剛剛「平定」欒氏之「叛亂」，殺了外甥欒盈，盡滅欒氏，自以為功高德重，頗有些驕狂之氣。他問叔孫豹：古人說，「死而不朽」，你可知是什麼意思？

此話問得突然，叔孫豹正在琢磨該怎麼回答，士匄又徑自說了下去：我的祖先，在虞舜之前為陶唐氏，在夏代為御龍氏，在商為豕韋氏，在周為唐杜氏，如今晉國主盟華夏，而我范氏（即士氏）又頗有功勞，這應該就是所謂的不朽吧。

陶唐氏、御龍氏、豕韋氏乃至唐杜氏，其身世、事迹都無法確知，他們是否能組成一個完整的傳承鏈條，直達晉國的士氏，也無從知道。但籠罩在他們身上的那一層光輝，顯然可以為士匄提供一種強大的心理滿足。

士匄滿心希望聽到叔孫豹的奉承之語，不料後者竟不買賬，當場折了士匄的面子：據我所知，這可以算作世祿，並非不朽。

所謂世祿，其實就是世代享有祿位，貴族的世襲制而已。

那麼何為不朽呢？

叔孫豹給士匄舉了一個例子：在我們魯國，有位先大夫名叫臧文仲（魯卿，世襲司寇，歷事魯庄公、閔公、僖公、文公四君，於公元前617年去世），他死了以後，說過的話卻沒有隨之而廢，人們依然念念不忘，這才是不朽。

接下來，叔孫豹結結實實地給士匄上了一課：

豹聞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若夫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絕祀，無國無之。祿之大者，不可謂不朽。」

《左傳·襄公二十六年》書影

在這裡，叔孫豹明確指出，所謂不朽，包含三個方面——最上者樹立德行，其次建立功業，再次是樹立言論；能做到這三樣，足可以百世流芳了。至於士匄所說的世代享有爵祿，不過是稀鬆平常的事情，任何國家都有那樣的家族，跟不朽沒什麼關係。

不知道士匄聽了這話，是一種什麼反應。

死而不朽，是一個古老的夢想，它就像血液一樣流淌在世人的身體里，以抵抗人生的短暫和死亡的逼迫。只不過，春秋時代貴族們所謂的不朽，卻恰恰如叔孫豹所說的，是「世祿」，目的只在延續家族的榮光，代代無窮已地傳下去。當然，他們也會講「立德」和「立功」，因為此二者與「世祿」關係密切，有了「德」和「功」，家族自然更加光芒四射。

但是他們不會追求「立言」。

只有叔孫豹才將「立言」與「立德」「立功」捆綁到一起，使死而不朽的古老觀念呈現出一種全新的面貌。

叔孫豹的「三不朽」之論，在處處講究出身、血統的春秋時代，為有追求的貴族們設計了一個理想的目標，強調他們不應該只知享用祖先的餘蔭，而要在現世追求功名，在後世依然受人敬仰。但它顯然太理想化了，完美無瑕。對於一個人來說，既要樹立高尚的德行，又要建立不朽功勛，同時還要創造出傳之千古的言論，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即便備受叔孫豹推崇的先大夫臧文仲，身後也曾被孔子點名批評：「臧文仲，其不仁者三，不知者三。」

不仁，不智，且各有三，這批評挺狠的。

電影《孔子》劇照（來自網路）

當然，「聖人」如孔子者，也不過只做到了「兩不朽」，他在道德方面可稱楷模，言論影響後世兩千餘年，但在政治層面，卻很難說建立了什麼不朽功勛。

至於叔孫豹本人，能稱為不朽者，也僅止於提出了「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之論，在其他方面，雖然也有過人之處，但與不朽終究差之千里。

事實上，叔孫豹的一生中，還有許多「污點」，有的令人同情，有的，令人嘆息。

（《大夢春秋》065，待續。文圖原創，盜用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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