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文苑:獨立東風看牡丹
學習傳承優秀傳統文化,是增強文化自信的重要途徑。唐詩宋詞一直被公認為傳統文學領域的巔峰高標,是優秀傳統文化的典型代表之一。宋代詩歌則掩映在唐詩宋詞的奪目光輝之下未被熟知。錢鍾書先生《宋詩選注》成於上個世紀50年代末期。透過這個選本既能管窺宋詩的興味幽遠、異彩紛呈,更可體味宋詩中蘊含的強烈家國情懷,是學習和傳承傳統文化方面值得推薦的好書。
提到宋詩有兩個繞不過去的存在,一是「唐宋散文八大家」中所涉的宋代歐陽修、王安石、蘇軾、曾鞏,也是詩家巨匠,尤其歐陽修為一代文宗,蘇軾是詩詞巨擘;二是南宋「中興四大詩人」,尤褒、楊萬里、陸遊、范成大。總的說,宋詩學於唐詩又別於唐詩,就像嬰兒孕育於母體後又不斷長大成人。但宋詩不如唐詩,沒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也是不爭事實。對此,如錢鍾書先生所說,宋詩幸在有一個好老師(唐詩),不幸在於老師太好了。比如,宋代學杜甫的詩人很多,極少得其形神而兼備者(其實唐以後歷代都是如此)。不過好在宋詩也有其創新之處,哪怕微小,但能在唐詩宋詞的參天大樹之側別開生面,已實屬不易。
宋詩一樣寫景。唐朝王維摹寫景物盡顯空靈,宋詩也有楊萬里的信手拈來、「生擒活捉」。像「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遮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遠草平中見牛背,新秧深處有人蹤」,等等,膾炙人口、廣為傳誦。更有「梅子留酸軟齒牙,芭蕉分綠與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不僅淺近明白、清新自然,還富有幽默情趣,難怪人稱楊萬里「處處江山怕見君」。更可貴的是,楊萬里在文學道路上「筆下何知有前輩」的創新精神,終由兼學各派到自成一格,「誠齋體」風行一時。連陸遊也謙稱「我不如誠齋,此評天下同」。更有蘇軾兼擅各種題材,寫景名篇傳世良多,如「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外水如天」,等等,絲毫不遜唐人。
宋詩也言情。儘管由於宋詞的存在,使愛情主題在宋詩里不再像唐詩一樣密集和突出,但在抒寫情境上,宋詩仍多有佳句。像詩風沉雄豪邁的陸遊《臨安春雨初霽》詩中,既有「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細膩寫景,也有「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的現實喟嘆,還有「布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的由景及情。宋代詩人中,都知道陸遊學杜甫的沉雄蒼勁,另一個有影響的詩人陳師道也學杜甫,印象最深的有兩句詩寫其重見兒女,「喜極不得語,淚盡方一唒。了知不是夢,忽忽心未穩」,久別重逢的欣喜忐忑,讓人讀來感傷不已。而尤褒雖然詩集散佚、傳世甚少,但「胸中檗積千般事,待到相逢一語無」兩句,也道出了思慕良久卻乍見無言的人世常情。還有江西詩派的代表人物黃庭堅開風氣之先,他的名句「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寄情於景又盡用名詞,凸顯奇崛瘦硬的詩風,別有洞天。而歐陽修寫情境則多有意趣,既有詞作中「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的臨別感傷,又有《別滁詩》「春光濃爛柳清明,置酒花間送我行。我且只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離聲」的洒脫豁達。
詩歌在最繁盛的時期從來不只是一種文藝形式,更是一種生活方式。唐代白居易有兩首邀請朋友來飲酒的小詩《問劉十九》和《招東鄰》都來得輕鬆暢快,極有生活情趣。宋詩也有不少此類遣意興懷之句:有受友人邀請不願前往的,像姜夔回復朋友的絕句「老去無心聽管弦,病來杯酒不相便。人生最喜秋前雨,乞我虛堂自在眠」,託名「老」、「病」,其實圖的是內心「自在」;也有寫朋友未如期赴約的,像趙師秀「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字面上寫「閑」,實則有等待、期盼和隱隱的擔心;也有寫自己閑適恬淡生活態度的,像呂希哲絕句「老讀文書興易闌,需知養病不如閑。竹床瓦枕虛堂上,卧看江南雨後山」,讀來都趣味怡然。
宋詩還通過寫情景來講義理。比如,朱熹「昨夜扁舟雨一蓑,滿江風浪夜如何?今及試卷孤篷看,依舊青山綠樹多」;蘇門四學士之一的張耒也有「年來鞍馬困塵埃,賴有青山豁我懷。日暮北風吹雨去,數峰清瘦出雲來」,等等,這些詩作描繪風雨過後蒼翠依然的景象,歷史哲思躍然紙上。蘇軾的禪詩更加耐人尋味,如「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人生到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有主還需更有賓,不如無境自無塵」,等等;黃庭堅也有「渭城柳色關何事?自是離人作許悲」,皆理趣盎然,超塵入悟。
在表面輕鬆恬淡和以詩談理之外,宋代詩詞更多的是濃烈真摯的家國情懷。宋朝苦於外患,國土淪喪、民眾離散,故感時傷懷、以詩言志者為數眾多。大家熟知的文天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陸遊「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岳飛「歸來報名主,恢復舊神州」,楊萬里「只余鷗鷺無拘束,北去南來自在飛」,范成大「州橋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駕回」,等等均為感時言志之作。而勵精圖治、力促革新的王安石不僅有「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等婉約詞句,更有以天下為己任,反對因循守舊的《讀史詩》,直陳「當時黮黯猶承誤,末俗紛紜更亂真」,「區區豈盡高賢意,獨守千秋紙上塵」,其中「糟粕所傳非粹美,丹青難寫是精神」之句更是力透紙背、蕩氣迴腸。
這樣愛國主義詩章之多、情懷之切,有的放諸歷代亦屬佼佼者。像陳與義的《詠牡丹》,「一自胡塵入漢關,十年伊洛路漫漫。青墩溪畔龍鍾客,獨立東風看牡丹」。陳詩迥異於「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等單純即景之作,被錢鍾書先生許為歷代寫牡丹詩之冠。體味詩中意境,在「獨立東風看牡丹」的一刻,在花樹繁茂相倚與老叟煢煢孑立、春色盎然與人世傷懷的強烈反襯中,家國情懷、人生羈旅和歷史滄桑融為一體,讓人感到浩渺蒼茫、遐思無限,正是這種深沉炙烈的愛國熱情,使宋詩顯現出了更久遠的生命力和更強烈的歷史穿透感,雖千載之下仍能感人心魄、催人奮發,從中更可見愛國主義作為中華民族精神之內核,縱歷千萬祀,亦將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曲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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