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早:假如我編《黃金時代》

離開蕭軍之後,蕭紅決定了這幾件事:不去延安、跟端木結婚、端木先去重慶、離開重慶去香港。這幾件里任何一個決定不對,中國就沒有《呼蘭河傳》了。

…………………………

假如我編《黃金時代》

——蕭紅故事的另一種講法

文/楊早

我看電影,有個惡趣味。但凡碰到覺得選題細節有意思,又若有憾焉的影片,總忍不住自己琢磨故事的另一種講法。十幾年前一位朋友就批評過我,說寫影評不帶你這樣越俎代庖的,你又不是編劇導演。

《黃金時代》就是這一類的電影。我又忍不住琢磨上了。說過我是細節控,《黃金時代》的細節還真不錯。於電影我是外行,無意跟李檣編劇或許鞍華導演叫板。我更不敢說,按我的想法拍,電影就會更好看更堵嘴票房更高。我的興趣只集中在「講故事」這個層面。

講故事我不陌生,《野史記》和《民國了》都是在探討如何變換方式講述歷史與記憶。在我看來,非虛構寫作比虛構寫作更迷人處在於,作者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他只能試著把一個故事講得與眾不同。戴著鐐銬跳舞,更能挑戰舞者的能耐。所以,我只是在探索蕭紅故事的另一種講法。

我們開始吧。

【第一部分】

高永益是哈爾濱人,於1930年代東渡日本留學。1936年西安事變後,留日進步青年紛紛歸國。高永益也於1937年1月9日,自東京至橫濱,搭乘郵船「秩父丸」開往上海。

船在海上走了三天。高永益總能碰到一位有些神秘感的女人。她穿的衣衫上是黑白紅三色的方塊花紋,式樣不中不日,用一條深色頭巾遮住半邊臉,最奇特的是她穿的鞋,棕褐色,鞋口是鬆緊的駱駝鞍形,無扣帶,像是男人的鞋。

同船三天,高永益覺得她越來越像自己的一位故人。他不敢搭訕,只好用中國話大聲對鄰座的人說:「對面坐的那位女士,很像是我的一位朋友。」不想對面的女人抬頭轉臉,用中國話回應他。

「你是高—永—益?」

「張乃瑩!」

兩人相認了。八年前相識,七年前分別,在異國的船上相逢,何等親熱!他們飯也不吃了,一同回到艙房,開始了劇烈的交談。這個女人一下從神秘的女乘客,變成了高永益熟悉的那個十八歲女孩。

高永益初識張乃瑩,是在1929年的哈爾濱,在法政大學預科班上認識的同學徐淑娟,向他介紹了自己在東特女一中的同窗好友張乃瑩。高永益很喜歡張乃瑩的性格。他們一起反對校長,反對學校的規章,一起讀魯迅的《秋夜》,「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笑得前仰後合。

1930年,高永益與張乃瑩分別離開哈爾濱,到北平念書。1931年春,高永益陪著一位同鄉去找過張乃瑩,她住在西城區一條叫二龍坑的小巷裡。高永益發現乃瑩過得很困苦,穿得也單薄,買不起電車票,每天從西單走到東四上學……屋子裡還有一位男子,乃瑩說是「密斯特汪」。聽說他們後來過得很不好。

一別七年,高永益很高興看到乃瑩變得成熟而別有風韻。突然,他很警惕地問乃瑩:「聽見你跟一個叫三郎的日本人同居了,可有此事?」

乃瑩笑起來,解釋說:三郎是中國人,朋友喜歡這麼叫他,對外他的名字是蕭軍。

這話讓高永益更吃驚了,他跳了起來,不僅僅是因為老朋友沒有嫁給日本人而高興,而是——「那你就是蕭紅!」

高永益前一年在日本的時候,就聽說知名作家蕭紅來了日本,很多人喜歡她的《生死場》、《商市街》,有人攛掇過高永益:蕭紅是你們東北老鄉,你去請她來給我們大家講演一次該多好!高永益無奈地說:雖然是老鄉,可是我不認識蕭紅啊,奈何?

高永益更想知道乃瑩這些年的經歷,於是乃瑩給他講汪恩甲的不知所蹤,哈爾濱的大水,與蕭軍的遇合,道里公園的牽牛坊,被日本人逼著逃離哈爾濱,青島,上海,魯迅先生介紹他倆進入上海文壇,出版了《八月的鄉村》和《生死場》,成名,東渡,在東京接到了魯迅先生的死訊……他們從艙里聊到了甲板上,又回到艙房圍著毛毯繼續聊。他們整整聊了二十四小時。(那些不錯的細節全都能用上)

早餐前到甲板上,高永益自豪地在單杠上向老朋友「顯示了一下自己的力量」,蕭紅就說起了蕭軍鍛煉身體如何如何……「文武全才啊!」高永益讚歎,蕭紅笑了笑。

(圖註:《蕭紅畫傳》中的蕭紅舊影)

【第二部分】

在上海停留期間,高永益與蕭紅保持了密切的交往,也認識了蕭軍和其他的朋友。高永益覺得蕭軍穿一件醬紅色的皮大衣,很帥氣,像一個大學生運動員。當然,高永益也漸漸知道了二蕭的矛盾衝突,蕭軍的到處留情,蕭紅的備感壓抑。

1931年,高永益將離開上海到九江任職。臨走時,蕭紅來公寓看他,提出想看看當年高永益和徐淑娟的通信。高永益把幾十封徐的來信交給了蕭紅保管。當年,正是從徐淑娟的信里,高永益大致知道了張乃瑩與家裡鬧翻、隨表哥逃婚到北平、又與家裡給她找的未婚夫住到了一起,種種事迹。

在信里,徐淑娟痛心疾首,覺得乃瑩背叛了當初的理想。在1933年的一封信中,徐寫道:

「乃瑩,或者說乃瑩的事,對我是一把利斧!這傷痛,這鮮血,永遠鏤在心上,老高,我不能再說什麼!還能說什麼呢!」「乃瑩,是我們戰線上一位很有力的鬥士,現在投降了!!為這,幾乎連自己都懷疑起來……」

蕭紅看著這些信,嘴角是苦澀的微笑。該怎麼評價自己1931年冬從家裡逃出來之後的生活呢?魯迅先生寫過《娜拉走後怎樣》,說娜拉既已夢醒,只能出走。但出走的娜拉,卻也免不掉「墮落或回來」。魯迅先生總結說「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又說「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蕭紅恐怕是最能理解這兩句話的女性了。她為了能決定自己的命運,付出了與家庭鬧翻的代價,這在呼蘭小城是一件天崩地裂的事,以致父親舉家遷徙,以避鄉鄰。汪恩甲本是自己的未婚夫,但因為二人自行同居,為汪家所不容,汪恩甲獨自回家,沓無音訊。她跟蕭軍在一起的時日,快樂,但也窮到了極點,甚至時時有偷竊的念頭。還有,被她放棄的那個孩子……

為什麼當初要逃婚?為什麼後來又接受了汪恩甲?或許她只是為了不要「回來」,她要念書,要在書本與文字里尋覓另一個世界。徐淑娟說她「投降」,天知道她承受了多少。如果不是給《國際協報》的那封信,如果不是哈爾濱的大水,她或許真的就被賣到道外妓院去了,應了「墮落」。

靠了同在底層掙扎與寫作的朋友們,她走上了娜拉離開家庭後的第三條路。他們手挽手走在深夜的街道,他們審視著東方莫斯科的燈紅酒綠,他們要為世間一切的苦難與不平吶喊,敵視所有的愚眛!

可是在為正義奮鬥的過程中,他們該怎樣面對自身的狹隘、狂熱與猜忌?在上海的時候,就有幾位東北來的朋友指責二蕭,說他們不肯介紹他們認識魯迅先生,「魯迅先生是大家的魯迅先生」。而蕭軍,他總是有著「泛濫了的情感」,尤其是回到上海後,她發現了他和自己在日本結為密友的許粵華……她怎能承受失去了雙倍的友情?

她把這些說給高永益,但他不懂。「這有什麼呢……」他還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們的事業需要一名從淪陷區來的女性,作為反抗強權、要求平等的象徵,但他們私下裡,誰真正瞧得上一位女性的才華和個性,而不把她視作男性的附庸?就連許廣平大姐,不也抱怨過自己為魯迅先生犧牲成了家庭婦女?

她想起自己的日本寫的那封信:「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但又是多麼寂寞的黃金時代呀!別人的黃金時代是舒展著翅膀過的,而我的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里過的。」寫信的時候,許粵華回上海已經快三個月了,想必她和蕭軍的「戀愛糾葛」早已發生了吧?

臨別,蕭紅用了一會兒工夫,就把高永益一條被老鼠咬得多處破洞的長褲,改成了一條很像樣的短褲。高永益誇說蕭紅的針錢活兒在女同學裡最出色,蕭紅很自得於自己設計剪裁的衣服。

(圖註:1936年的蕭軍與蕭紅)

【第三部分】

1938年,高永益已經到了延安。他接到蕭紅從臨汾的來信,信上說不久她也會來延安。高永益很高興,但是蕭紅終於沒有來。

夏天,高永益回公赴武漢。他先見到了胡風,也就聽說了二蕭分手、蕭紅與端木結婚的消息與過程。胡風幫他找到了蕭紅。此時端木已經去了重慶,蕭紅孤身一人,為躲日機轟炸,寄住在成立不久的「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

她懷著很重的身孕,穿著一件夏布的長衫。她的床鋪安在樓梯邊的地板上。天氣很熱,二人就坐在地席上談話,地上還擺著一盤未燃盡的蚊香。

這次談話並不愉快。高永益聽說端木臉上有明顯的天花疤痕,蕭紅就拿出了兩人的合影給他看。高永益覺得蕭紅神情不自然,談起端木也不熱心,他終於忍不住出言指責蕭紅。

高永益批評蕭紅,在處理自己的生活問題上,太輕率了,不注意政治影響,不考慮後果,犯了不可挽回的嚴重錯誤。蕭紅也生氣了,反唇相譏,說高永益從延安回來,學會了幾句政治術語就訓人。

雖然話不投機,兩位老朋友還是談了很多。白天敵機轟炸得厲害,他們的談話常在夜晚,對著漁火點點的大江。

蕭紅講到了年初與蕭軍、端木、艾青、聶紺弩一行人赴臨汾,擔任山西民族革命大學教員。在臨汾,她遇見了帶領西北戰士服務團的丁玲。

1936年,魯迅接受美國記者斯諾採訪時曾說:「田軍的妻子蕭紅,是當今中國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有可能成為丁玲的後繼者,而且她接替丁玲的時間,要比丁玲接替冰心的時間早得多。」在臨汾與西安的春天,中國左翼文學最知名的兩位女作家見了面,並且彼此「赤裸自己的精神」。

丁玲後來回憶說,自己已經是「習慣了粗獷」,但她「驟睹著她的蒼白的臉,緊緊閉著的嘴唇,敏捷的動作和神經質的笑聲」,讓丁玲「喚起許多回憶」,是否此時的蕭紅,多少有點像當年追求個人解放而又多愁善感的「莎菲女士」?

(圖註:1938年,蕭紅與丁玲在西安)

丁玲和蕭紅的談話,很少談到彼此的經歷與生活,或許有一次例外。在一次演出時,丁玲把蕭紅找了出去。後來蕭紅才告訴端木,丁玲和她的團員陳明戀愛了,而此前,有人正在計劃把丁玲介紹給彭德懷。這件事引起頗大的風波,流言四起,並且傳到了延安,上級領導要求丁玲回去「述職」。

丁玲回了延安,蕭紅卻決定了南下。丁玲說蕭紅「或許比較我適於幽美平靜」,但又勸她去延安,因為那裡有一種朝氣,能讓人少顧慮日常瑣碎,也更健康。但蕭紅沒聽她的勸,丁玲覺得是兩人生活方式「離得太遠」。

蕭紅回到武漢,她告訴胡風的夫人梅志,她遇到丁玲,可是對「她的解放的思想和生活,她表示了吃驚和不習慣」。蕭紅沒有去延安,原因或許不僅僅是她對聶紺弩所說的怕遇到蕭軍,她在端木為她舉辦的婚禮上說,她想過老百姓的日子,想安安靜靜地寫作。她這些話,梅志不以為然,雖然沒有明說,她卻對艾青一家大加稱讚,他們夫妻帶著剛一歲多的小女兒,毅然奔赴了革命的聖地。

不久,蕭紅辭別了在武漢的朋友,與馮乃超夫人一起前往重慶。開船時間是晚上九點。高永益匆匆趕到碼頭,卻怎麼都找不到蕭紅。兩人沒有見上最後一面。

不過從各方面仍然會時時傳來蕭紅的消息。她到重慶了,她生下了一個孩子,又夭折了。在重慶沒日沒夜的轟炸聲中,蕭紅堅持著寫作。一年半後,她和端木飛往香港——這又是一樁引起非議的事件。

靳以大罵這對夫婦,說他們神秘出走,連老朋友也沒告訴,連大娘也沒辭退。有人寫信給許廣平,說蕭紅「秘密飛港,行止詭秘」。許廣平也為蕭紅擔心,說她為什麼要離開「有那麼多朋友的重慶」?梅志的信里,則是將此事全部歸罪於他們不喜歡的端木,說蕭紅是「為別人犧牲自己的偉大」,但是這也表現了「她跳不出她已感到桎梏的小圈子的軟弱」。她說,蕭紅終於遠離了抗戰的祖國和人民——在組織眼裡,這或許代表著一種對事業的背叛。

重慶的空氣倒底適不適合蕭紅?除了敵機轟炸日日擾人之外,重慶的文化圈是一種怎樣的氛圍?

在蕭紅抵渝後,1938年12月,重慶爆發了對梁實秋「與抗戰無關論」的大批判,左翼作家包括羅蓀、張天翼、巴人、宋之的等人,全面開火,將梁實秋「與抗戰無關的材料,只要真實流暢,也是好的,不必勉強把抗戰截搭上去」的話,上升到了「是要消滅抗戰」的高度。這種氣氛必然影響到在重慶的每一位作家,尤其是左翼陣營中人。蕭紅寫了一些文字回憶魯迅,連端木都看不上,說「這也值得寫,這又什麼好寫?……」不喜歡端木的靳以這次也站在了他一邊,只是怪端木不該當面說蕭紅。

因此,《呼蘭河傳》是蕭紅到香港後才開始動筆的。

(圖註:1940年,蕭紅攝於香港)

【第四部分】

1942年4月8日,消息傳到了延安,蕭紅在香港淪陷之際,病逝。沒見過蕭紅的王德芬哭了,但蕭軍沒有,他只是寫了十個字:「師我者死了!知我者死了!」

延安的「作傢俱樂部」是在藍家坪。5月1日,在這裡舉行了「蕭紅追悼會」。人們朗誦蕭紅的《生死場》,蕭軍成了主角,「臉孔漲得紅紅的」,報告了蕭紅的生平與著作,也講了他和蕭紅離開的原因。然而蕭軍私下並不主張開這個追悼會,甚至反對為蕭紅出紀念專刊,他說蕭紅作品的「社會價值」不夠,因此參加追悼會也只是抱著「盡義務似的心情」。他對蕭紅的評價,仍是「空想、幻想、小趣味、蒼白、灰暗的色彩、病態的感情、過於複雜的思想」,他甚至說,因為蕭紅與端木的結合,「我永遠不能原諒她」。(《延安日記》)

蕭紅從前的情人與密友:蕭軍、舒群、白朗、羅烽……還有丁玲,都在延安,卻已反目成仇,互相瞧不上。這種情形,並不是從延安才開始的。

蕭紅病逝前的種種狀況,漸漸地傳到了內地的朋友圈中。有些東西,並不為大家所接受。比如蕭紅的絕筆「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梅志說那是「誇大的感傷」,她反問:「在舊社會有誰能如她一樣幸運,二十歲出頭,挾著一本《生死場》原稿來到上海,就得到魯迅先生和許多朋友們的讚揚和愛護。在創作方面,在對她個人的接待方面,我想當時誰也沒有給她白眼冷遇。我似乎沒有見到過一篇批評她的文章。」

蕭紅的作品漸漸也就分出了待遇的高下。《生死場》還是被人反覆提及、討論、研究。《呼蘭河傳》說的人就少多了,《馬伯樂》更是四十年只有一篇研究文章。

高永益後來多次回哈爾濱,到過乃瑩讀書的女一中,打聽過蕭紅家人的下落,他甚至在一座縣城裡找到了徐淑娟。兩人說起乃瑩,說起她短短的一生,眼裡都是淚。

蕭紅辭世二十多天後,丁玲與陳明在延安藍家坪文抗分會結婚,沒有婚禮。女大男小,苦戀五年,組織干涉,蜚短流長,這一杯喜酒里盛滿了各種滋味。一個月後,丁玲發表了《「三八節」有感》,這是她在紅旗下的苦難的發端。

與此同時,香港大學一名廿一歲的學生張愛玲,冷冷地觀察著劫後的香港。「香港從來沒有這樣饞嘴過」,「所有的學校教員,店伙,律師幫辦,全都改行做了餅師」。為了一盤價格昂貴的、裡面吱咯吱咯滿是冰屑的冰淇淋,張愛玲和同學可以步行十來里路。那是香港前所未有的寒冬,張愛玲在醫院裡當著看護,看護們對傷痛和死亡早已麻木,在呻吟聲和死亡通知里,她們用黃銅鍋煮牛奶,用椰子油烘小麵包。張愛玲要回上海了。

大時代的三位傑出的女作家,就在這個冬春之際分手,各自走向自擇的歧路。在每個人的道路前方,都有一場將至的暴雨。幸或不幸,蕭紅不用再去承受時代發起的這場冰桶挑戰。

【作為蕭紅生活的旁觀者】

我選高永益作為敘事人,是因為他與蕭紅的若即若離。他們相識很早,在某些重要的轉折時刻,高永益與蕭紅一再重逢,但他沒有介入蕭紅的生活。他是一個局外人,又是最長期的觀察者。他們的關係,讓我想起阿甘與珍妮。珍妮後來問阿甘:我這輩子你都到哪兒去了?阿甘說:我在旁邊。

我認為蕭紅與同時代同群體的作家比較,其特異之處,在於她被時代風潮裹著向前跑了一段之後,還保持著警醒與天真。蕭軍說她「沒有處事經驗」,蕭紅反駁道:「在要緊的事上我有!」

什麼是要緊的事?於蕭紅而言,只能是寫作。與蕭軍的情緣,很多事她控制不了,時代風雲,她更是無能為力。但她並不是有人說的沒腦子的女人。離開蕭軍之後,蕭紅決定了這幾件事:不去延安。跟端木結婚。端木先去重慶。離開重慶去香港。這幾件事,任何一個決定不對,中國大概就沒有《呼蘭河傳》了。

《呼蘭河傳》最根本的特色在於「返初心」。它匯合了現代文學的三種傳統:詩化小說、鄉土書寫、兒童視角。但又無所用心——它沒有任何宏大的主題,與「抗戰」無關,也不糾結於「改造國民性」,它只是個人生命體驗淬鍊出的結晶。這樣的作品,產生於那樣的時代,絕對是一個異數。

一位同事說過,他畢生的志向,就是能夠向別人說明白《呼蘭河傳》這樣的作品有多好。我說,這個,基本上,很難。

傳說李檣最初構思的《黃金時代》是寫蕭紅、丁玲、張愛玲三位女性,因為後兩者難以過審而放棄。不管事實如何,這個念頭我喜歡,因為這也是我的打算。但沒有必要平均用力去寫三個人,每一個人都是其他人的背景與參照物。三位女性,出身道路結局,各不相同。但她們都追求著三重的解放:從家庭那裡獲得解放,從男性那裡獲得解放,從社會那裡獲得解放。

即使是現在,中國女性面臨的問題,與丁玲蕭紅張愛玲面對的,有多大區別?看看蕭紅、林徽因在今日輿論場獲得的爭議,在在顯示,她們留下的未完成的任務,仍然是未完成的任務。三位女性的悲劇命運,其實是中國女性的悲劇,再說大一點,也是中國人的悲劇。毛澤東對蕭軍說過一句評丁玲的話,倒是可以移來總評這些傑出的民國女性:她(們)是代表這個世紀的女人上十字架受難的人。

「但我知道,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的。」(魯迅《為了忘卻的記念》)胡風的孫子、新浪娛樂編輯張本先生說,他支持《黃金時代》,「並不是單單對這個電影,更是讓後來人敢繼續嘗試去拍那個時代和題材」。末一句,改成「繼續嘗試認真地去拍那個時代和題材」,我就同意,這篇小文,也代表了我的支持。

關於作者

楊早,知名文化學者,作品有《野史記》等,正編《話題》系列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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