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與中國的現代化 陳遠
06-28
清華與中國的現代化陳遠 刊於《中國周刊》4月號,發表時有刪節。此為原稿今年的4月24日,清華大學將迎來她的一百周年紀念。清華的這一百周年,不僅是清華的一百年,更是中國現代化發展進程的一百年。早在十幾千年,北大一百周年紀念的時候,也有人說過類似的話。事實上,在世界大學發展史上,確實也沒有哪所大學,能像北大和清華這兩所學校一樣,和一個國家民族的現代化過程有如此緊密的關聯與交織。與世界諸多著名大學相比,中國的大學起步比較晚,但是起點並不低,僅用了很短的時間就完成了自身的制度建設,成功地實現了與具有現代意義的西方大學的接軌。學者謝泳認為,中國出現現代意義的大學,始於1925年清華設立大學部。北大一百年校慶,也有人把北大的建校時間作為中國出現現代大學的標誌。相對來說,我傾向於謝泳先生的論述,清華北大這兩座中國現代教育史的「雙子星座」,高下難分軒輊,但是北大脫胎與大清舊體制,儘管是變法的產物,但是脫胎之時,母體文化便如影隨形,北大之成功,一部分是因為其「老大帝國學校」的尊貴身份,一部分是是因為蔡元培先生「兼容並包」的個人氣象。其制度建設在早期遠遠沒有建立起來。清華則不同。清華的誕生,眾所周知,是因為「國恥」,是用美國返還的部分「庚款」成立的,老一輩的清華人,都把清華稱之為「國恥紀念碑」,骨子裡就透出一種「雪恥圖強」的勁兒。而當時,「雪恥圖強」,不僅是清華人心底的呼聲,也是時代的最強音。用美國返還的「庚款」,就得按美國的制度。所以早期清華的辦校目標就是「把美國的學校整個搬到清華來」,不得不說清華在這一點上是成功的,1920年,羅素參觀完清華,有人問其有何感受,羅素感嘆:「清華恰像一個由美國移植來的大學校!」其實,早在清華的前身游美學務處時期,這裡的學生一股腦的都送到美國去深造。不能否認,美國人對此確實存在自己的考量。1906年,美國伊利諾大學校長詹姆士在寫給總統羅斯福的備忘錄中如此寫到:中國正在臨近一次革命……哪一個國家能夠做到教育這一代年青中國人,哪一個國家就能夠由於這一方面的努力,而在精神和商業的影響上取回最大的收穫……果不其然,在清華建校之後的不久時間,辛亥革命爆發,千年帝制一朝瓦解,老大帝國蹣跚起步地走向共和。自此之後,現代化成為百年中國的主題詞。而之後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發揮中堅作用的,多數出身清華,比如我們今天所熟知的竺可楨、侯德榜等一大批科學家。更為重要的是,一個國家的現代化,不僅僅表現在其自然科學和技術的發展和成就,更為重要的是社會的文明程度,在這方面,清華也毫不遜色,「但開風氣不為師」的胡適,其成就雖然多是在北大獲得,但是他是出身清華的,根子在那裡,其他如王世傑、梅汝璈、王造時、錢端升等人,也都從清華出去之後學成歸來在社會中發揮重大作用的。從這些人的成就與影響回想1914年梁任公在清華演講時對清華學生的寄語:「作中流之砥柱」,真是先知般的預言。那次演講,梁啟超還提出清華的校訓:自強不息,厚德載物。這一校訓從那時起沿用至今。清華的成長是一個向西方學習的過程,但是清華早期的掌舵人們,心裡想得是如何擺脫美國的影響,成為獨立的清華。1925年,清華成立大學部,正是基於這一考慮。不過,清華之改辦大學,也有外因的催生:20年代初期,五四運動剛剛結束,來自西方的教育體制正在開花結果,全國中小學生的數量有了成倍的增長。在這種情況之下,教育界開始出現「改大潮」。據資料顯示,1912年,中國有大學4所,到1922年,已有19所,到1925年,這個數量已達47所。在這樣的形勢下,具有充裕的經費、設備等優越條件的清華,卻保留在中學程度,顯然與其獨特地位以及在國民心目中的影響極不相稱。同時,國內的「改大潮」,又是和當時收回教育主權、爭取教育自主和學術獨立的運動相呼應。清華是一所留美預備學校,早期一味「美國化」的種種措施,在國人心目中,是依附美國殖民地教育的樣板,因而被稱之為「買辦學校」,一時竟成為社會輿論之的。不過這一切到了1928年,隨著北伐勝利、清華改為國立清華大學而頓時改觀。曾在這一時期出任清華文學院長的哲學家馮友蘭曾對清華這一段歷史下過如此評語:清華史前期到現在的清華大學,經歷了一步一步的歷史過程,這個歷程就是中國學術獨立的歷程,就是中國民族中興的頭等大事。就這這一時期,清華還做了一件「逆潮流而動」而動大事,那就是成立「國學研究院」。自五四之後,孔家店被打倒,傳統文化被國人棄之如帚,惟有一詞被人人奉為金科玉律,那就是「科學」。國人以為拋棄了傳統文化,國家便可以走上一條繁榮富強的康庄大道,於是一頭扎進「科學」的懷抱。發現偏差的,正是新文化運動的舵手胡適,為了糾正這種偏差,胡適不惜在新文化運動的巔峰之時,提出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即便以胡適當時的威望,「整理國故」的提法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在反對者看來,胡適此舉,無疑是對新文化運動的背叛。針對批評,胡適一方面著文回應,一方面小心翼翼地拓展自己的地盤,再在北大引導「整理國故」太過扎眼,胡適想到了自己的母校清華。在他的建議之下,國學研究院於1925年在清華成立,為了保持「政治正確」,清華特地在整理國故之前加了「以科學的方法」的前綴。雖然只有短短四年的時光,國學研究院卻成了士林久頌不衰的神話:不僅有大量的學術成果,而且培養了眾多人才。八十年後,清華打算再造國學研究院並付諸實施,我們一方便樂觀其成,一方面不得不承認,國學研究院的確無法複製。這一段中國現代化中的插曲,雖然並非當時的主流,但在今日的我們看來,卻已經成中國現代化整篇樂章中不朽的音符,越來越顯示出其恆久的意義。馮友蘭先生所說的「中國民族中興的頭等大事」,也並非一番風順。在清華改為國立的前後,戰亂頻仍,值此局勢,清華也並非世外桃源,各派政治軍事勢力,莫不想控制清華。而清華人抱定「清華為清華人之清華」之宗旨,對各種勢力試圖控制的企圖予以反抗,以至於出現「三趕校長」的局面。梅貽琦正是在這樣一個風雨飄搖的時局下,出長清華的。「生斯長斯,吾愛吾廬。」出身清華的梅貽琦給清華帶來了新局面,也為中國現代教育史留下了最為豐厚的遺產:教授治校、學術自由、通才教育……均與這位沉默寡言的梅校長有關,後來梅貽琦去了台灣,創建「清華原子科學研究所」,也就是台灣新竹清華大學的前身,如今台灣清華與內地的清華,都承認只有一個清華,其淵源與根源正在梅校長這裡。正是在梅校長的執掌之下,清華大學從一所有學術名氣而無學術地位的大學,一躍成為令世界矚目的既有學術名氣又有學術地位的大學。抗戰時期由北大、清華、南開聯合組成的西南聯大,被譽為教育史上的奇蹟,實際上也是以清華為主。諸多西南聯大的學子日後回想起母校,對母校的自由氛圍津津樂道,這種自由的風氣,正是因為有教授治校作為制度才得以保障的,而教授治校的制度核心便是民主。而在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民主是其中至為重要的一環,五四除科學之外的另一關鍵詞,正是民主。也正是在西南聯大那段炮火紛飛的歲月里,中國現代化進程開始彈奏救亡和啟蒙的雙重變奏,清華再一次與國家的命運合拍,西南聯大在西南一隅成為「民主堡壘」。現在清華校園裡的晗亭,就是為了紀念在當時素有「民主鬥士」之稱的吳晗。雖然何兆武先生認為清華建晗亭是出於政治標準而非學術標準,但是,不能否認的是,在啟蒙和救亡的雙重變奏之下,政治在清華中所佔有的分量越來越重,在之後的共和國歲月中更是如此。學術界一般把1952年作為新清華和老清華的分界線。其實歷史的發展並非如此涇渭分明,復原之後的清華,正在悄悄起變化,可以說是新舊交替的過渡期,儘管,在這一時期,在清華起主導作用的還是老清華建立起來的制度。但是清華的學子們已經越來越多的被挾裹進時代的洪流,日後,正是他們,在共和國和新清華的發展中起到關鍵作用的。日後出任清華校長並為新清華定調的蔣南翔,就是其中最為關鍵的一位。在清華校史上,有兩位校長對清華的發展起到關鍵性的作用,一位是前面所述的梅貽琦,另一位,便是蔣南翔。1952年底,蔣南翔出任清華校長的時候,院系調整已經完畢,當年的文學院、法學院已經人去樓空。蔣南翔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擘畫新清華的道路的。又紅又專方向的確立、「綜改工」的轉型、輔導員制度的形成……一條與舊清華決然不同的道路在昔日的清華園內展開了。清華園裡誕生了新口號:兩種人會師。即青年教師加強學術修養,老教授向黨靠攏。至今,蔣南翔確立的道路,依然在影響著清華。自20世紀90年代初中國政壇出現的「清華現象」,更是與蔣南翔息息相關。當前中共政治局九大常委中,有四位出身清華,省部級官員更是多不勝數。如果說清華與國運息息相關,恐怕沒有人會反對。關於院系調整,學術界歷來存在爭議。除去理念層面的爭議,當年的院系調整對清華確實造成了傷害,但是卻成就了當時的國家需要。而在共和國建立初期的建設方面,其主要作用的,依然是早年出身清華的那些科學巨子。據統計,在1955年公布的首批236名中科院學部委員中,1912年—1929年由清華出去的留美學生就有34人,佔14.4%。縱觀這些人物的人生歷程就會發現,他們的一生均與這個國家緊密相連。在之後政治混亂的年代中,清華並非沒有恥辱,但清華的恥辱同樣與那個時代緊密相連。直到1978年改革開放,清華迎來了自己的新起點,經管學院、研究生院、建築學院等一系列學院先後恢復建成,尤其讓清華人高興的是,1993年,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建成了,人文科學的研究和教學,在清華具有悠久的歷史和輝煌的成果,早在60年前就設有文學院和法學院並且大師輩出,馮友蘭、陳岱孫、梁啟超、陳寅恪、曹禺、錢鍾書……等一大串熠熠生輝的名字,不僅是清華的驕傲,也是這個國家的榮耀。清華希望藉此,恢復成綜合性大學,也希望藉此向自己的傳統回歸。之後清華的發展與改革開放的步伐相會交織:1994年,信息科學技術學院和生命科學與工程學院先後成立,1996年,機械工程學院建成……出身清華後來又做了北大校長的胡適曾經說:「吾他日能望見中國有國家的大學,可比此邦的哈佛,英國的劍橋、牛津,德之柏林,法之巴黎,吾死瞑目矣。」確實,一百年來,北大和清華一直承載國人對於教育的期望與夢想,也承載著一個國家的光榮與夢想。4月24日,清華百年慶典,將會交出一份怎樣的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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