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棟生作文教學筆記系列(二)
要培養學生評論世事的能力
——王棟生作文教學筆記之八
學中發現,很多高中學生對世事缺乏必要的關注,即使是社會普遍感興趣的問題,他們往往也缺乏敏感,對事理也難以作出有價值的分析判斷。原因並不複雜,過重的學業負擔和升學壓力,造成一些學生不太關注社會。我曾和一些高校教授討論同樣的問題,他們說,現在大學生比以前「聽話」,很關注個人前途,自我意識比較強,但是思維品質並不高,缺乏批判和質疑精神,給他們上課時往往覺得「沒勁」;而到了碩士博士階段,學生就更不大可能在導師面前就學術問題發表不同見解了。
前些年曾數次傳來的女大學生「被拐賣」的新聞,而時下新聞也不諱言從事傳銷的人員中有相當比例的在校大學生。如果不僅僅從道德層面去剖析,那剩下的就是青年在思維能力方面的問題了。他們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喪失判斷力的?
從五六年前至今,幾乎每個學期,都有不少學生的隨筆或是假期作文中,寫去兒童福利院或是敬老院慰問或是當志願者的經過。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內容,我當然很激動,也很欣慰,覺得經過學校教育,學生終於懂得要關心社會,關注民生了。你看,他們願意用半天時間到弱勢群體中去,還帶了禮物,還能和老人孩子在一起呆上一兩個鐘頭,多不容易啊。可惜我這種情緒只維持了半天,晚上就看到有同學寫了別人沒有寫的內容。他寫到:和同學們到了福利院,進了辦公室,院長第一句話就是:「對不起,你們今天來得不巧,管圖章的人不在,只能下次補證明了……」
我這才知道,學生的學習檔案上規定,每學期要到社區實踐一天,並要提供相應的證明。如果沒有這樣的要求,他們想不到要去或是沒有時間去。每個學生交一些錢,在超市買點「優惠食品」送到福利院或是敬老院,院方蓋個章,就「完成任務」了。據說好多學生都用這個方法,帶去的「禮包」品種差不多,老人孩子吃不完,院方嘖有煩言,曾建議同學們「直接捐款」……很奇怪,每學期都有這麼多同學寫「慰問」經過,卻很少有同學對此提出批評或作出理性分析,這是什麼原因?
這位學生寫道:「還真比較『合算』,半天時間,接觸了社會,送了溫暖,完成了任務,還能寫一次隨筆……」這是諷刺,也是自嘲。作為教師,我當然知道學生的鬱悶。社會弄虛作假成風,學生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道德心被腐蝕,語文教育應當引導學生正視這樣的社會現象,教師應當培養學生的批判精神和正確評論社會問題的能力。
在學生哀嘆寫不好議論文時,他們就這樣忽略了身邊發生的事。而社會幾乎每天都有萬眾關注的事件,每個星期都有熱點新聞,按語文學習最基本的道理,學生,特別是高中生,應當有對世事發表評論的熱情,因為這是最有激情最有血性,也最無所畏懼的年齡。我甚至認為,他們即使說錯了什麼也不要緊,因為他在學習。「循規蹈矩」的教育最終有可能讓學生喪失思考和評論世事的能力,也喪失批評的自信。如果學生面對社會風氣,忘記自己的責任,隨波逐流,習非成是,認為什麼都可以「繞過去」。基本的是非觀沒有了,價值觀扭曲了,判斷能力也就喪失了。一切都不值得關注,一切都不值得議論,小小年紀就走向虛無,當他提起筆來時,他的「審題」、「立意」和「表達」能有價值么?
社會問題關乎人的命運,人的遭遇也會折射出社會問題。學生的個人經歷,也應當引發他對社會的關注。比如,他上這所學校是有周折的,考分離錄取線差了一分,他為這一分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父母為他交了三四萬元錢的「擇校費」,還託了人情,受了不少冷遇,看了不少白眼;他進了學校,受到歧視,老師背後稱他「擇校生」,同學說他「倒楣」;父母雖然不斷地鼓勵他,但也說過「運氣不好」……他分明對此想了許多,也想到了許多不合理,可是,他卻從不發一句議論,而且有的教師還不太主張他去想這個問題。
食堂是學生在校生活的主要場所,對一個接觸外界不多的學生而言,他可能會有更多的觀察和思考,因為以小見大,處處能反映出道德教育的缺失:就餐紀律不好,以前是高年級插隊的多,現在低年級學生也敢插隊;教師付同樣的錢,食堂給的菜很多;學生倒剩飯,教師也倒,每天三大桶……可是學生沒有批評分析。他們說「習慣了,就是這個樣」,「寫了也沒有用」。
我對學生說:現在應當是你最敢於發表個人意見的年齡,現在是你養成獨立思考習慣的最佳時期,現在是你學會說「我認為」的時候,你的起點如果仍然是「不作聲」,以後的幾十年你會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學生最終是要走上社會的,一個沒有評論世事能力的人,在社會上往往只能扮演庸眾。他對世事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缺乏選擇與判斷的能力,也就意味著他很難對社會做出更有價值的貢獻。這是大而言之。小而言之,他以後也很難成為具有教育能力的父親或母親。
十多年前,有一回和學生聊作文,問學生:中國有個「關心一下代協會」,中國也把「從娃娃抓起」當作重要的教育策略,你從幼兒園上到高中,被「關心」著,也被「抓」著,對這個問題,你有沒有深入的思考?幾個學生瞪大了眼睛。第二個星期的隨筆中,他們分析了這個問題,思考很深入,有個學生認為:「上行下效」、「上樑不正下樑歪」,問題可能出在少年兒童身上,根子往往卻在成人世界,要「關心下一代」,但不能本末倒置,社會也要「關心上一代」……經常啟發學生去面對這樣的問題,他的思維能力就不同一般,他思考問題的視角會比較獨特,他的分析就能有深度,他自然也就有可能比一般人富有智慧。我們在一個學習群體中看到享有威信的學生,往往並不在於他的敢做敢為,而在於他思維上的理智和深刻。
難道讓學生在作文中對世事發發議論,天會塌下來?
要提高辨析信息的能力
——王棟生作文教學筆記之九
教育的主要目的是教會學生思考。寫作能使人獲得愉快,也能讓人變得聰明。作文的過程必然是思維的過程。如果作文沒有了問題意識,沒有了來自思維的靈感,沒有了自我表達的激情,那的確是一件枯燥無味的事。以議論文為例,立論和論證,無一不靠積極思維,需要理智和聰慧。對一則材料或是一個問題,如果能不斷地問出「為什麼」,不僅有可能產生有價值的思想,也能在這樣的思考過程中積累可貴的人生經驗。
20多年前一次高二語文期末考試,出過這樣一道作文題,材料來自當時的兩則新聞報道,編成文題時作了壓縮。
╳╳市消防支隊全體官兵學英雄,見行動。他們想群眾所想,急群眾所急,為群眾利益出生入死,在所不辭。一年來,為搶救人民生命財產,他們緊急出動800多次……受到群眾的好評。
╳╳市公安局民警╳╳╳在多年的反扒工作中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僅去年一年時間,他就在公共汽車上抓到4400名小偷。
對此你有什麼見解?你將發表什麼樣的觀點?
那次考試,約有一半學生文章的立意是「向英雄學習」、「學英雄,見行動」,騎驢下坡,觀點現成,就事論事,流於一般;雖然作為考試作文降低難度,當時也並不影響評分,雖然過於簡單的判斷也讓一部分學生無話可說。約有三分之一的學生敏銳地發現「材料有問題」,這些學生並不因為材料來自「新聞報道」而全盤接受(20多年前,學生獲取信息的主要渠道是報刊的正面宣傳),他們質疑:「消防,應以『防』為主,而不是焦頭爛額地滅火;這個城市的消防部門是該表揚,還是該批評?」「一個城市的小偷竟然會有那麼多!這個城市的治安有問題。」——學生對世事敏感,能以獨立的視角全面地觀察事物,這樣的立論和論述體現了分析思考問題的深度,從這裡能考查學生的思維水平。
那次考試結束後,有教師說:「你們出作文題真大膽,打中寫作教學的軟肋了。」學生則說:「以後不能順竿子爬,要多動腦筋了。」說「大膽」,指的是注意引導學生接觸社會,學會從新聞材料中辨析真偽,說真話,說實話;讓他們辨析「曲突徙薪亡恩澤,焦頭爛額為上客」的思維模式,看到了好大喜功顧此失彼的宣傳病。說「多動腦筋」,可能還在於啟發學生懂得獨立思考,面對紛繁複雜的社會信息,提高辨別能力,引導他們用全面的、發展的、聯繫的觀點去分析和解決問題。
一道挑戰傳統思維模式的作文題,引發了學生對以往作文經驗的反思。舉一反三,溫故知新,這次寫作經歷,也能開啟他的思維。此後我們常在作文中看到學生用新聞例證來說明問題,如新聞中列舉某某社區清潔環境衛生,「一次就清理垃圾一百多噸,拉了30多卡車」;又如,對「某市掃黃打非戰果輝煌」,以及「終於剷除了這個為害一方十多年的犯罪團伙」,等等,學生就能比較理性客觀地作出分析。
經常地用這樣的材料讓他們去辨析,啟發他們學會正確的思維方法,讓他們學會「深入地思考問題」,而不是淺嘗輒止;讓他們學會「換個角度看問題」,而不是讓自己的思維習慣地停留在一個固定的方向上。——這樣的啟發和引導,最終的目的是讓他們養成獨立思考的習慣,提高思維含量,使之看問題既有深度,也有高度,而不是人云亦云,只會簡單地複製演繹他人的觀點。機械模仿,簡單複製,是「大腦印刷術」,不是語文教育的目的,以那種模式複製出來的作文是沒有價值的。
20多年過去,隨著改革開放的進程,宣傳報道也有了較大的改進,可是一些似是而非的新聞仍然大量地出現在生活中,一些錯誤的宣傳觀念也沒有得到糾正,學生生活在社會,錯誤的信息不經大腦過濾,全盤接受,積久必定會形成錯誤的思維,而到他的思維定型的時期,想要糾正已經很困難。
我們可以在班集體中看到這樣的現象:從學科考試得分看,一些學生並沒有優勢,然而這些學生讀書多,善於思考,邏輯推理的能力強,能夠根據邏輯分析,根據經驗,推斷出事物可能的發展,從而作出有價值的判斷。我在教學中多次發現,有些學生對數字的敏感和判斷能力遠遠超過一些教師。比如,有教師說起「我國銀行人均儲蓄達到××萬元」,學生立刻就能直接指出這個數字根本不可能,是因為「中國還有七八億農村人口」,「部分還存在嚴重的貧困」;他們對有關「農村免費義務教育」、「農民醫療保險」的相關數據很關注,因為他很想作出判斷。他們還能從事物的本源上去分析原因。前年關於「中學能否取消文理分科」的討論,北京有位主張分科的高一學生寄來一篇作文,她毫不留情地批評專家的觀點,立論有據,結尾是這樣一段話:
我也贊成給文科學生增設「理綜」常識課程,給理科學生增設「文綜」常識課程,從興趣入手,從簡單入手,從使用入手。用這樣的方法提高綜合素質,我個人認為比取消文理分科好得多。還有一點,近年來,學科間綜合的趨勢確實在增加,有些學科跨文理,有些學科邊緣化,更有像地理這樣的,明明高考算「文」,大學裡又算「理」,搞得想學地理的學生很痛苦。面對這種具體問題,取消文理分科不是辦法。我認為,可以考慮應在高中除文、理以外再分出一個綜合科來,或是讓學生從理、化、生、史、地、政中任選三門對自己今後發展有用的或感興趣的,這樣那些以後準備考跨學科的學生們痛苦會少一些。
我看了這段議論有些驚訝,一位高一學生已能這樣自然地說出「我認為」,這樣的素質來自她的廣泛閱讀和深入思考。她坦誠地宣布自己的觀點,從這裡也看出學生對教師的信任。
學會辨析信息,正確地判斷,文章的思維含量高了,就不會滿足於去簡單地證明諸如「近墨者黑」和「近墨者未必黑」、「知足常樂」和「不知足者常樂」之類的常識,他需要有些挑戰,他有了在學習生活和工作中更多的發現。我們經常可以看到,學生在能力上的差異,絕大多數表現在思維方面。經常地能關注外部,了解事物發展動態,可以更多地激活思維,啟迪智慧;而固守書本,固守課堂,不關注社會,不接觸外部事物,學生的思維很難提高。
請說說大米多少錢一斤?
——王棟生作文教學筆記之十
看學生作文,常常覺得有些學生頗能講一些大道理,詩啊夢啊寂寞啊想去週遊世界啊,都能來那麼一紙,而一旦接觸具體事物,需要分析說理,往往只能空談,既無法深入,也缺少恰當的表達。我關注這個問題比較久,我想,除了思維能力的差異,也和學生不諳世事有關,缺乏生活經驗有關。學生作文一旦涉及民生,敘述故事往往像不食人間煙火一般。青少年時代脫離生活,有可能會影響他一生的情感態度。
我是在十多年前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有一次作文講評結束,我很認真地要求學生寫出大米、雞蛋、青菜、自來水、家用電的價格,——要求不高,至少大差不差。結果真有不少學生一項也寫不出來,有的寫出的單價很離譜。無怪學生作文中也有類似「何不食肉糜」的感慨。
很多老師在閱作文卷時,僅僅因為學生文章中說了件近日新聞便倍感欣喜,認為學生「素質高」「關注社會」「關注民生」,從而產生好感,認為「有新意」,這也從另一方面說明脫離社會
對一名高中生來說,知道「大米多少錢一斤」,有必要嗎?
我認為重要。學生不知柴米貴,教師家長都覺得食堂的飯菜貴了,而學生只知道說「不好吃」。學生浪費糧食,青年教師也經常倒飯菜。知道大米多少錢一斤,也許才能知道什麼是中國農民,也許才知道中國人的生活。他下筆時,才不至於那麼輕浮,那麼矯情。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這類話,初中生也都會背,可是他未必去踐行,這是中國教育最糟糕之處。他說關注民生,卻連大米多少錢一斤卻不知道,牛奶是從哪裡來的也不知道。城市的孩子不知道報章上公布的農民收入究竟意味著什麼,他也不知道農民看病靠什麼保障,所以學生會奇怪地問:「所有的農民看病都不能報銷嗎?」他在寫作時,往往不能對世事作出正確的判斷,也不會分析,他的結論也可能就是錯的。
我從作文中看出,學生中會做家務的人不多,農村學生也不參加田間勞動。在城市,很多高中學生上學放學仍需要家長接送,有些連書包也不用提;我今年多次在中學門口看到勤務兵幫長官的孩子提書包。接觸社會過少,情感自然也就蒼白,少見多怪,好作大方,動不動就危言聳聽,學校搞一次30公里步行,家長紛紛送行,校長授旗,活像當年去打日本。
讀汪曾祺的小說,看他敘述一個行當(比如銀匠、車匠)時,精細地描寫,比一個內行還要認真;他寫種馬鈴薯,種葡萄,敘述說明的功夫非同一般。這些,就是作家生活的底子。即使是四處漂泊,即使發配充軍,甚至陷身牢獄,也擋不住他們對生活的熱愛。一個寫作者最基礎的觀察功夫來自生活,我們的學生連大米從哪裡來都沒有興趣,他們就只能模仿郭敬明。
我在一名高一新生的作文中看到他寫一位民工老郭:
每天中午工人們吃自帶的飯,老郭的飯我是見過的,挺大的鐵皮飯盒裡不知是用水還是用湯泡著大半碗飯,飯盒的一角蜷縮著一團白菜葉,另一角漂著兩小塊蘿蔔乾,湯被蘿蔔乾泡得泛黃,蘿蔔乾被湯泡得泛白。有時電工會搛一小塊肉給他,然後說:「吃吧。」這話里既有憐憫,也有瞧不起。
我們把舊住戶留下來的浴缸扔了,老郭卻忽然關心起來:「浴缸呢?」父親便告訴了他,他支吾了半天,告訴我們他是想把舊浴缸拿回去工棚洗衣洗澡用的。我們猛然醒悟,怪不得前幾天卸下浴缸時他很小心,生怕敲碎了一塊瓷。他只是愣了一下,又沒事兒一樣抬水泥去了。我卻分明地感到一種愧怍,這也許並不來自於我們犯的錯誤,而可能是對這樣的人的天性的愧怍。
鋪瓷磚時,他把瓦片敲碎了,飛起的碎片流利地在他的腳面上划出寸把長、很深的口子。他哼了一聲,抹一抹流出的血,放在嘴裡吮;然後用唾液塗在傷口上。我忙去找碘酒,他卻搖搖頭,順手扯下一大段膠帶,粘在傷口上。也許粘得不太好吧,我仍舊看得見那翻開的皮肉和滲出的血。第二天上工,他脫下傷腳的鞋,一瘸一拐地繼續抬水泥。他只是為了能拿到那二十塊錢。他腳上粘著的仍是那段膠帶,傷口腫了。
這篇隨筆的題目竟然是「家」,讓人沉思不已。一個做短工為生的農民,長年為城裡人裝修他們的家,而自己卻回不了家。三個段落寫老郭的生活,分別寫老郭的午飯,老郭沒能得到浴缸和老郭的受傷。每件事都會讓有良知的讀者心酸。同情與悲憫往往是寫作者最重要的情感稟賦,有了它,觀察生活的角度和深度都有可能超凡脫俗。作者把所見到的老郭的生活記寫下來,好像沒有費什麼氣力,然而在敘述中分明寫出了對人物的感情。如果作者不知道「一天20元錢」對老郭意味著什麼,我看即使面對這樣的生活,他也會麻木不仁。他寫不出來。——關注社會,關注民生,有生活的底子,筆下才會有活生生的人,才會有泥土的氣息,才會有如人一般的喜怒哀樂。
作文是一種創造。童年到少年時期,是人的大腦的主要發展時期,這一階段的可塑性最大,一些基本質在要在這一階段形成。過了這個階段,人的發展可能有限。如果在兒童時期就喪失對事物的好奇心,缺乏對外部世界的敏感,沒有探求精神,不樂於表達,那麼,人的成長會很緩慢。
「怎樣把文章寫長」
——王棟生作文教學筆記之十一
有位高一新生在課間對我說:「一篇作文要八百字,太多了。我寫不滿那麼多字。」我問:「你能寫多少字呢?」學生說:「我一般寫到三五百字就沒有話講了。」我們在走廊上說了一會兒話,又上課了,我對他說:「剛才我們說了五分鐘的話,如果寫到紙上,可能已經有兩千字了。」學生吃了一驚。因為他可能不覺得已經「說了那麼多字」,而作文時卻像拿鑿子刻石碑似的,多寫一行字都累得慌。
我剛教書那一陣,也有學生問「怎樣才能把文章寫長」,聽到這種話我會笑,因為當時也有學生問「怎樣才能把文章寫短」。網路開始流行後,多了一個詞叫「灌水」,幾句話的意思往往能扯成長篇大論,如「抻面」一般,「假大空」盛行,說廢話成風。當然,那已經不完全是寫作技能差,而是文風問題了。
如今學生的焦慮常在「寫不長」,因為高考作文那個「不少於800字」的要求懸在他頭頂上。應試要求的陳規有不合理之處,然而經常性的「無話可說」畢竟也反映出表達能力差。
學生感到沒有內容可寫,下筆「寫不長」,一定是在某個具體環節上有困難。解決「寫不長」的問題並不難。首先要能發現學生作文中「沒展開」或「沒說清」的地方。有位初三學生寫在校園經歷的幾件事,有一處寫在「魯迅園」遇到同學,但只有三五句話的敘述。問她:「你寫的是東牆腳,哪個地方的樣子還記得嗎?」因為我每天也從那兒經過,所以我知道她寫的能是東牆腳,只有東牆腳才能有那窄窄的巷子,磚牆才會有那樣的特點,而一個不了解「魯迅園」的讀者根本不知道什麼「東牆腳」,也無法從三五句話里體會那裡特有的情韻。我讓她「再想想那幅圖景,描摹得細一些」。她閉上眼睛描述,有:「老牆上的藤葉枯了,仍然在風中顫抖」,「那把丟棄的竹掃帚斜靠在牆邊,竹柄上已經有星星點點的綠斑」……在回答:「你對那裡的景物有過哪些想像」時,學生說:「木門上殘存的紅漆總是讓我想像到,十九世紀末,這幢樓剛剛落成時的大門紅得發亮;還有,當時是清朝末年,男子還留著辮子呢!」在回答「走在東牆腳窄巷時,你有沒有其他人不一定知道的心思」時,學生脫口說:「我希望對面過來的也是女生,最好還是我認識的;巷子窄,要不我會尷尬。」我覺得她那種心理很真實,因為那條巷子的確很窄。我對她說:「好吧,把剛才想到的這些話都補進去,因為要聯綴過渡,這樣就多了三百字。現在看看怎麼樣,畫面出現了,感覺有了,讀者也跟你一同走進東牆腳的窄巷了……」
這一次學生知道怎樣「寫長」了,下一次她是不是還會這樣去想、這樣去寫,取決於她能否有「描寫意識」。生活中經常見到這樣的情形:一個人善於描述自己見到的人和事,善於形象地傳達自己的感受,他會在很多地方受到歡迎,原因在於別人聽他說點什麼如臨其境如見其人,即我們常說的「生動形象」和「傳神」,聽眾或讀者在接受信息時少了很多障礙。在這裡,已不是「能不能寫長」的問題,而是「會不會寫」的問題了。
缺乏讀者意識,忽略他人可能的感受,總以為自己看到的東西任何人一定會有同樣的印象,而不知道這一切應當用自己的筆去「還原」,應當通過「描繪」去傳達,這是很多學生的寫作通病。當然,「什麼是描寫」和「為什麼要描寫」幾乎是同一個問題,——就是要把自己所見到的一切用文字傳達出來,使讀者讀後腦海里出現的形象與作者所見的圖景高度吻合。因為缺乏描寫意識,很多學生總以為敘述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其實,過多的敘述至多只能完成「順序」,只能解決「往前走」,即使一些學生懂得「一波三折」,也至多是走條曲線,而不知道應當「停下來看」(描寫)。這就是記敘文「寫不長」的主要原因。有些教師的寫作教學可能也忽視了這樣的指導。
議論文的「寫不長」則往往在於學生不了解議論的作用,缺乏議論的興趣,議論的過程被弱化。學生在文章開頭亮了觀點,但寫作目的不明,不知道需要通過文字來顯示自己的「說服力」,不懂得要展示「支撐論點的過程」,而是匆匆忙忙直奔結論。所以,三五句話亮了觀點,彷彿不屑與人論辯,隨即便是所謂的「擺事實」,舉出一兩個並不一定妥貼的例子,就自說自話地收住,那意思彷彿是「事實勝於雄辯」,「你自己慢慢去體會吧」。——我講評議論文作業時,問學生有沒有這樣的情緒,很多學生都會心地笑了。這些學生的「寫不長」可能還是在於缺乏讀者意識,認為「我知道的你就該知道」,「我想到的你也一定會想到」,所以不必多言,而也正是這個自以為是的「不必多言」,最終讓一些學生感到「無話可說」,進而「不會說」。
我們在教學中經常說「把議論引向深入」,可是如果教師自己的認識是膚淺的,他的學生往往也就不會深入思考;而如果教師認為學生獨立思考是沒有價值的,學生作文往往也就自覺地「淺」了下去。這樣的「淺」,必然造成無話可說。電視台播放低俗的小品節目,嘲弄殘疾人或弱勢群體,批評這種表演低俗,是立場和情感態度問題,是基本素養,學生憑最簡單的道德判斷就應當解決。然而要分析這種現象何以有市場,則需要從國民素質,從管理體制諸方面去分析,教師如果能啟發學生就這類問題作深層思考,不愁無話可說。當然,話說開後如何把握分寸,則是另一個問題了。
針對「寫不長」,我經常的做法是引導學生思考。如果是記敘,多想想:當時情景究竟是什麼樣的?對讀者而言,我的描述能不能再現當時的情形?我是不是應當把講述的節奏放慢一些?如果是發議論,則應當想到:我表達觀點的條理是否清楚?我的讀者可能會在哪方面、對哪一句話產生誤解……
在這裡我想指出一種現象,即學生的作文習慣經常和教師的教學有關,他寫作上的困難可能會和教師的教學觀和評判習慣有關。在起始年級教學中經常發現,如果學生在九義階段接受了正確的寫作指導,他一般不會覺得有什麼特別的困難。學生「寫不長」有時可能是因為教師不喜歡某些內容,他「不敢寫」;有時是教師要求過高,總是認為學生的寫作「提高過慢」,「不到位」,於是學生「不會寫」。學生從語文教科書上接觸文章的大多是經典作品,一些教師的寫作指導往往以經典為樣本,拿學生作文和教材的表達相比較,這種做法沒有必要,這樣的目標會讓初學寫作者感到不可望也不可即。教師在作文指導和評價方面應當有比較客觀的標準,不能讓學生在學習的初始階段就喪失寫作的興趣和信心。
在和同行討論這個「寫不長」的話題時,我注意到,有些教師對學生作文的「無話可說」研究,已逐步延伸到教師自身表達習慣的問題。確有這樣的現象:教師自身不善於表達,也就無從引導啟發學生的有效表達。有些教師自身不善於感悟生活(我們也可以看到,一些語文教師自身的觀察能力也比較差),當他們看到學生寫一件趣事時,經常會說:「這麼巧的事,怎麼被他看見了?」他們還缺乏幽默感,我在一些公開課上看到,一位學生饒有興味的表達,全班大多數學生覺得有趣,聽課的教師也忍俊不禁,可是授課教師並不敏感,反而批評學生大驚小怪。在這樣的教師面前,有些學生就逐漸失去了自我表達的激情,他是「懶得多寫」,而並非是那個「我寫不長」。所以,學生寫作方面的一些痼疾,教師是不是也該從自己身上找一找原因呢?
讀書形成的經驗也是寫作的經驗
——王棟生作文教學筆記之十二
目前寫作教學的一大困難,是學生的閱讀量過小,無法形成閱讀的經驗。相對於巨大的社會信息,學生所能利用的資源並不多。特別是一些學校過於強調理科教學,忽視甚至輕視學生的閱讀積累,單純地把閱讀當作「語文」科的學習任務而加以限制。在應試教學的大背景下,在很多學校,理科教師反對學生的課外閱讀,有的甚至已成了「班規校紀」。某校曾有理科教師在家長會上指控「讓孩子讀小說」是「誤人子弟」,竟然得到家長的齊聲鼓掌。在這樣的學校,學生不僅得不到正常的母語教育,也不可能得到真正意義上的科學教育。
學校無論如何不能忽略讓學生適時的閱讀,應當在今天讀的書是不該拖到明天去讀的。在這一問題上,我們應當汲取以往的教訓。中學階段沒讀該讀的書,拖欠過多,過了閱讀期,根本無法補課。相當多的學生進入高校學習後,對缺乏閱讀積累後悔莫及,由於「底子」沒打好,他們也無法正確認識高中語文課的學習價值;他們不但孤陋寡聞,缺乏基本的閱讀能力,也明顯缺乏表達的智慧。我們也看到一些成功的例子:一些學生能比較順利地考上大學,並能適應大學學習,往往在於他博聞強記,「底子好」。綜合素質較高,表達能力強的學生,學習上始終能保持優勢,這些與他們閱讀修養不無關係。適時的閱讀使可以使人及時地獲得知識,並逐漸形成經驗,這種經驗又使他對生活產生新的有價值的認識。為什麼有些學生讀到高三,還像個對世事一無所知的小孩子?為什麼同學之間思維能力和表達能力會有那麼大的差距?這中間的道理值得我們深思。
有些老師不同意「以讀促寫」,自有他們的體會。讀書多,不會寫,原因可能比較複雜。這樣的學生我見過。他們很可能只是把讀書作為消遣,無所用心,不善於從中有所獲得,往往無法複述其內容,有些甚至連讀過的書名、作家也沒記住。有的則是不加選擇地亂讀,所讀的內容品次較低,我曾有個學生到了高中一直在讀日本動漫,據說收集了兩千多種。這些書的閱讀要求低於語文課程要求,課外閱讀滯後於語文學習,很難有借鑒。也有些學生的課外閱讀過於功利,急於求成,過於積極地模仿作品,痕迹處處;坦率的說,這些學生感悟能力不強,即使讀了些書,也難以形成寫作的經驗。
確有些學生讀書很多,寫作水平並不高;但是,寫作水平高的學生,讀書必定多,則是事實。多讀書,會讀書,效率也高,能夠形成閱讀經驗,也就很容易體現在寫作上。很多老師在教學中都見過悟性高的青少年,他們中許多人都曾有過一段時間不被教師和家長注意,在完全沒有指導的狀態下自由地閱讀,他們的閱讀沒有功利意識,完全是憑興趣自然地延伸,而忽然在某一天,他們寫的文章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這是不是可以說明學生只要能多讀就能把握寫作的技巧呢?不一定。學生在閱讀過程中能體會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能「說好處」,能「看門道」,這才有可能逐漸地形成一種閱讀經驗,這才有可能學習模仿進而創造性地構思表達。這種閱讀經驗,在成長早期常常是不自覺的。兒童最早的睿語往往是不自覺的模仿,因為他沒有「目的」;而他得到鼓勵,知道他的語言會給別人帶去歡樂和讚揚時,他才會有目的地去學習,並逐漸成為一種自覺。學生的閱讀,過於功利並不好。現在很多教師總是告訴學生「規定篇目」和「必讀書目」的重要性,也使一些學生把閱讀視為負擔。
一些老師經常感嘆於顧此失彼,無法對閱讀層次參差不齊的學生作寫作同步指導。我認為停留在語文教科書層面上的寫作指導是共同要求,甚至只能是普通的要求。我們幾乎不可能見到閱讀水平整齊的班級(除非全班都沒有課外閱讀,據說的確有那樣的現象),即使閱讀同樣的內容,不同閱讀層次的學生,感悟能力不一樣,教師借閱讀做同樣的讀寫指導,會發現存在很大的差異。
我們也會注意到,一些教師在勸導學生讀書時,往往只是告誡訓誨,忽略言傳身教,學生得不到具體的指引和點撥,我們甚至可以說得更直接一些:學生沒有從教師身上看到閱讀的經驗,他對語文的敬重常常也因此變得有限。一些閱讀調查往往只針對學生,其實語文教師的閱讀情況也不容樂觀(相當多的語文教師連個簡單的推薦書目也開不出)。當然這是另外一個問題,在此可以不論。
利用閱讀指導促進學生學習寫作,可能更多地要考慮具體的方式方法。即使時下應試教育成風,學生交流的時間很少,但是教師能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調動學生的閱讀興趣,增加他們的閱讀經歷,未必是一件很難的事。有一次看隨筆,有位學生記寫隨父母去蘇北探望病危的祖父,語言質樸動人,一路上父親的沉默,母親的啜泣,自己的不安,冬日平原上的死寂,路人的冷漠,親人見面時的悲苦與剋制,敘述得生動真實,文章兩千多字,絕無一點矯飾,一句抒情也沒有。我在講評時稍有疑惑地冒了一句:「怎麼有點大師的功架?」同學們也都很驚異地紛紛點頭稱是,該同學口訥,不知所措。過了很久,這個同學在隨筆中寫他在講評課後急不可耐地找「大師」們的作品「作比較」,發現他的確更願意接受葉聖陶、朱自清等人的散文風格。——我不知道那位同學此前是否讀了什麼書,但是我也只說了一句話,他卻讀了很多書。有位女生問:「老師有沒有發現這個學期我的文章有什麼變化?」我說:「你有點張愛玲了。」學生得意大笑。——我未必主張學生要學張愛玲,但是張愛玲能讓一個學生著迷並從此喜歡寫作,有什麼不好?
我很羨慕當今的許多青年教師,在同他們的交流中,我發現他們總能以自己的閱讀經驗引導學生熱愛閱讀,進而熱愛寫作,事半功倍,真正讓語文學習成為愉快的事,很值得我學習。
誰讓你不看報紙
——王棟生作文教學筆記之十三
作文大賽現場,討論命題,有位評委命了一個「讀報」。於是有了一番對話:
「就兩個字?」
「就兩個字。」
「什麼意思?」
「已經說清楚了,『讀報』。」
「讀什麼報?」
「不知道。」
「這是個題目嗎?」
「當然是的。」
「這種題目能寫好嗎?」
「當然能寫好,我可以寫給你看。」
……
問話的教師站在學生的角度質疑,也許他們對學生是否會寫這樣的題目存有疑慮;出題的教師卻認為「讀報」完全可以是一個題目,他認為一個有閱讀能力的人在接觸報紙後會有許多值得抒發的感想。兩種觀念的分歧,在於是否要把「讀報」當作高中生應有的閱讀能力,是否要鼓勵學生養成讀報的習慣。這本來不是一個非得討論的問題,然而,即使是現今生源比較好的學校,教師和學生也都把精力用在應試上面,未必有讀報的風氣。現今的報紙種類是有史以來最多的,市民報紙尤其多,可是讀報的學生不多,會讀報的就更少了。
生存於現代社會,學生應當比以往任何時期都具有獲取信息的需求。如果忽視現代社會的信息資源,忽視個人生存的環境,語文閱讀能力和表達能力可能也只是屠龍之技。《課程標準》所要求的「對自然、社會和人生有自己的感受和思考」,「能考慮不同的目的要求,以負責的態度陳述自己的看法,表達真情實感,培育科學理性精神」,「在生活和學習中多方面地積累素材,多想多寫,做到有感而發」可能也無從說起。
我和同事們有這樣的經驗:如果有學生在作文中能聯繫一點近期的社會新聞,那往往是「腦子活」,能力強,性格開朗的學生。去年年底,在省作文大賽中看到一篇《說「相信」》,作者縱橫古今,上引下聯,侃侃而談,涉及現實生活的新聞有:1、「歌手臧天朔一審被判六年有期徒刑」,舉臧天朔出席鄭淵潔脫口秀節目《鄭氏胡說》時,曾說「朋友應該坦誠相待」,而後來臧卻深信於狐朋狗友。2、重慶市法官學院原院長、重慶市高級法院執行局原局長烏小青受賄357萬元,被捕後在看守所里自殺。3、重慶公安局長王立軍主持「打黑」;等等。作者在一篇文章中所引用的竟是十天內的多則新聞,這就在四五十篇同題作文中顯得「搶眼」。很多高中生髮議論,多是從常識到道理,從原理到原則,「空對空導彈」飛過來打過去,而這篇內容最「新鮮」,讀者看了會覺得這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在寫文章,是個有讀者意識的人在寫文章。
通過讀報了解一些時事,「事事關心」,對提高思維能力是很有作用的。有些新聞,作為信息未必要照單全收,它可以成為提高批評能力的一種學習方式。有讀報習慣的學生評價能力往往比較強。2009年江西省高考作文題,是就「頤和園獸首拍賣」事件中福建商人蔡銘超的表現談自己的看法。很多人批評了這個題目,認為命題有欠公平,「對城市學生有利」,理由是「農村學生不看報紙」,信息不如城市學生。我認為這種批評有失公允,以此類推,以後如果作文題目涉及農作物,涉及土地,是不是會認為「農村同學討便宜」呢?作文題的材料已經提供了可供思考的基本信息,這對所有的考生而言是公平的;如果要說有什麼不合理,至多是一些關心時事的學生可能留心了報上的相關評論,了解了各方觀點,在就這個問題發言時有更多的可以參考的資源。文題的材料已經把事情經過大致說清楚了,可能不宜再用「城鄉信息不均衡」來說事。惟差異在於:平時看報,注意接收信息的人更有把握一些,而對此信息不予關注的人寫起來可能要吃力一些。如果說完全無法寫,那是基本能力差,或是教學存在問題。同樣,我不理解的是:信息時代,世界已經變得很小,只要有獲取信息的意識,渠道極多。在關注社會方面,說農村學生不讀報或是讀報能力、讀報習慣差,是對農村學校教育的偏見,甚或可以說是一種歧視。我的經驗:城市學生也不一定能「討便宜」,相當多的學生至多只關心娛樂新聞,對時政並不關心。因此,那種對「頤和園獸首拍賣」一無所知,埋頭讀書只知考試並自以為「走遍天下都不怕」的人,讓他們稍稍經受點考驗不是什麼壞事。當然,更應當對不讓學生關注社會、關注時政的教學提出批評。
那麼,是提倡並發展學生關心世事時事的熱情呢,還是保護那些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學生?也許不用多說了。我在平時教學中,也經常注意考查學生對世事的關注,特別關注他們的評判能力。在作文指導課上,我也經常引用即時的新聞作評論。讓學生評論時事不是為了評判是非,而是借那個過程,學以致用,啟發學生依據一定的信息開展分析思考。比如,有過這樣一道新聞評論題:
閱讀下面的新聞,寫一則評論
曾在四川地震後前往災區做過志願者的網友「夜色漫漫」近日來到地震重災區北川,他想要幫助災區孩子們實現一個願望。當他向北川中學的學生問起什麼是他們最大的願望時,孩子們不要書,不要禮物,他們只說:「想見周杰倫哥哥。」3月23日,網友「夜色漫漫」在某論壇上發帖,號召網友們幫助北川中學的學生實現這個願望——見大明星周杰倫。網友議論紛紛。
請發表你的觀點。
對這件事,能僅僅用十多個字發表一個觀點就能完事?我記得很多同學的評論既針對現象,更注意探究社會根源,既激烈也富有理性。教育的目的是要教會學生思維,如果學生懂得自己的腦袋不是敞口容器,知道一切信息都需要經過自己的思維,對所接受的信息有評判的能力,那還有什麼能難住他?
同樣,如果學生會看報紙,把讀報作為思考的過程,對外部信息能作出自己的分析,能形成「自己的看法」,並有表達的智慧,你還擔心他不會寫么?
仍從「濫用排比句」說起
——王棟生作文教學筆記之十四
我在《老老實實去寫》(本刊2009年第10期)一文中批評過濫用排比句的現象,有老師來信,認為我這樣說有可能會讓學生失去學習積極修辭的熱情。我想,這種擔憂可能是不必要的。學生如果只會以濫用排比句來對付作文,那麼語文學習就會成為多餘的東西,他將不會正常表達,無法正常寫作;如果在生活中,一個人認為排比句是語言精華,那就更可笑。今年春季「兩會」有報道,說陝西政協委員賈平凹曾在政協委員討論《政府工作報告》的發言時,曾以一句精短概括語驚四座,他說:「報告很好,沒有排比句。」據報道,「許多委員都對賈平凹的評論表達了認同」。可見這個「排比句」不但在中學語文界傳為笑談,在公共生活中也開始令人厭煩。
江蘇有個校長調動工作,有報紙閑得無聊,想炒作一下,訪問了他原先工作的某鄉鎮中學,有教師介紹該校長當年很能說,稱其「特別善於用排比句」,「善於背誦格言警句」。記者可能比較年輕,也是排比句愛好者,竟把那位老師的話看作一種表揚,照實記在報道中。據說很多語文教師看到這裡便捧腹大笑。當然那位教師是誠心敬佩排比句,絕非故意調侃,從這裡也可以看出,排比句雖招人厭煩,但也並非完全沒有市場。有這樣的教學修養,就不會奇怪中小學生濫用排比句的文風了。
語言環境有可能會影響學生的表達。現今學校的標語口號經常用排比句,社會話語也處處可見排比句,始作俑者大概就是應試教育環境下的語文教師,以「排比句」培養出的一代人很多已經成為記者、公務員和教師。原先詩人散文家的手段,如今成了中小學生作文的法寶,老師傳授考試作文真經,也把這個排比句作為三斧頭。這是一種「易學、上手快」的手段。非語文學科出身的校長做報告用一下排比句,會有學生認為那算是文采;至於語文教師用排比句,偶爾用幾次也就罷了,如果「特別善於用排比句」,只能算是搞笑,因為排比句使用已趨低齡化。我為某報評選優秀作文,多次看到小學生中年級的排比句,也是有模有樣的。
濫用排比句不過是一典型現象,它反映的還是文風不正。學生的文風受環境影響,他到處看到排比句,便會以為那是最優秀的表達,豈有不學之理?
我在學生的「成長日記」(學校統一發的一種記錄本)中看到學生照抄學校的「育人目標」,這個目標把高中三年的教學任務歸納為:「第一年,學走路;第二年,奔跑;第三年,做領跑的人。」——第一次見到,真有些目瞪口呆,這個口號不僅浮躁,也是相當糟糕的語文。學生稍稍冷靜一下,就能發現這其中的荒謬。這個口號的意思是不是想表現,兩年多的時間,他們可以把一個不會走路的人培養成「領袖人物」?難道此前這個人不會走路?此後他就只負責「領跑」?如果每個人都能做「領跑的人」,那麼他們「領」誰去跑呢?——提出這樣的口號,是不是太淺薄了?用這種違背常識的口號去詮釋基礎教育,必定貽笑大方。並非是我苟求。教育無小事,學校的一切細節都是對學生的教育,一些被認為無關宏指的細節,在學生那裡在,都可能是潛移默化的因子,有可能長久地影響他的思維,進而影響他的學習生活,也會影響他的語言表達。
這些是「以煽情為美」、「以濫俗為美」。還有一種「以深奧為美」。不知從何開始,有些高中生開始追求歐化的句式,說些誰也不懂的名詞,毫無必要地使用長句,以為越繞越顯得「很學術」。同樣影響學生表達的還有時下在高校流行的「博士體」。所謂的「博士體」專指博士論文的表達形式,經過名流學者的傳播,這種以深奧曲折繁複為特徵的「博士體」大行其道。某次兩位教育學家交流,我叨陪末座,這兩位算是學界的「重量級人物」了,他們對「博士體」大傷腦筋,直說「看不懂」,怎麼也不明白,教育學中那些簡單的常識被博士一寫,竟成了連博士導師的老師也看不懂的東西!流風所及,連一些中學生也開始學這一套了,難道不值得警惕么?
文風教育,以質樸為本。質樸的情感,準確富有智慧的表達,應當成為寫作教學的基本追求。我們不反對形式,只反對形式主義。教師引導學生追求有創意的表達,注意語言表達的內涵,在立意上下功夫,而不能單純追求形式。比如,現在很多學生不知從哪裡學來一種「題記」,不管三七二十一,總要來個「題記」端居文首。長篇作品二三十萬字,寫個「題記」或許有必要,中學生作文一般只有七八百字,不少同學偏要寫下三五行「題記」,這些「題記」往往與文章主題沒有聯繫,乾癟無味,不知所云,徒增人厭。我曾問過幾個愛寫「題記」的學生,回答說是老師教的,理由是「能引起讀者的重視」。除了「題記」,還有「後記」。這些偏向,教師在指導寫作時一定要注意糾正。
教師當然要注意培養學生積極修辭的意識,但也要注意過猶不及。有不少考生熱衷於繁複隱晦的表達(不但如此,連人物故事與情調也都喜歡用歐式的),明明一兩句話就可以說清楚,他偏要繞上幾個圈子,偏要用上幾個連他自己也未必明白的術語,偏偏要用上一個長達四五十字的長句,非要搞到別人閱讀起來有障礙了,他才認為是「積極修辭」了。——學生這樣寫作,教師無論如何不要隨意支持,要啟發學生去理解質樸、平易、簡約、準確的表達之美。
我經常為學生的語彙貧乏感到不解:讀了12年的語文,語詞積累也不算少,臨到作文,卻不會運用,全成屠龍之技。舉例而言,高中生能了解近600個成語的意思和正確寫法,可是卻很少有人能在作文中恰當地使用一兩個成語!這是為什麼?可能是語言意識問題。有無語言意識很關鍵,沒有鑄煉語言的意識,下筆就很難有文采。初高中的語言教學如果能補補課,有意識地從練習「造句」開始,讓一些學生恢復「造句意識」,可能不會用太多時間,能使其語言能力得到提高。——此說也許會被認為荒謬,然也不失為醫治痼疾的不得已之法。
端正文風,也得從娃娃抓起;同樣重要的,是為端正他們的文風創造正常的語文環境。
沒有自由的思想就不會有創造精神
——王棟生作文教學筆記之十五
有老師問,作文寫得好的學生一般有哪些特徵。問得有意思。在一個新班,只要安排一兩次作文或隨筆,教師便能很快地發現那些所謂的「寫作尖子」。這些學生讀書涉獵廣泛,文學閱讀超出一般教學要求;他們富有生活情調,同時很留心身邊的人和事;他們的交遊面未必很廣,但是交流的質量很高,這些學生往往都有無話不談的二三知己;——更重要的,是他們在精神和意志上比一般人具有獨立性,往往有許多自由的想法。
我教過的一位學生,他交來的作文中夾了張紙條,紙條上寫的是:我本來不想這樣寫,我的觀點可能你不認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的作文符合教學要求,但是既然他表示這未必是他的真實想法,我就覺得這次作文他寫得並不愉快。我在他的作文上批了幾句話,大意是,你不能暢所欲言,看來是我的教學存在問題;分數並不重要,你的不愉快使我遺憾。後來這位學生在隨筆中對教育現狀,對社會問題發表了許多非常自由的想法。——應當說,那位學生思考問題的深度已經超過了一般教師的認識,他對社會問題的分析比較理性客觀,並沒有那種帶幾分狂熱的「青春病」,而且世界大事,國計民生,都在他的思考當中。我並不主張用「嚼得菜根,做得大事」去鼓勵或誘惑青年,然而青年能「想大問題,做小事情」,則一定會是民族的希望。我一直希望學生能自由地思考問題,如果學生缺乏自由思想,那很可能是教師的教學失責。
為什麼會是老師的責任?道理很簡單:學生主要的思想活動發生在學校,產生在課堂,他的生活態度和世界觀的形成,教師的教育教學起了重要的作用。為什麼學生不敢自由地思考、自由地發表言論?在中國社會,一個人要想平安生存,他會有許多顧忌,在中國文化的熏染下,學生很小就明白「槍打出頭鳥」、「人怕出名豬怕壯」、「出頭的椽子先爛」……在他的長成階段,會有多少「古訓」在等著他!一位學生想要發表自己的獨立見解,往往會先看看他的教師是何等樣人。他犯不著讓教師臉色大變,他犯不著自討沒趣,他會擔心各種對他不利的評價,因為他是學生,他還有許多學習任務要完成,他不可能用有限的時間為自己的言論去解釋、去周旋。我們的教育,管頭管腳管嘴巴,總是能把孩子們從小就管得只能循規蹈矩,不能亂說亂動(有些小學甚至有「報告制度」,每個班發展兩三名「安全信息員」),這些,都是違背教育常識的。要求孩子在公德方面「聽話」,是正確的;全面要求孩子們「聽話」,則很可能意味著禁止自由思想,這就把兒童的想像力和好奇心全扼殺了。我在多年的教學中發現,很多老師往往是在學生隨筆、周記中發現了「思想傾向」、「思想苗頭」,於是不由自主地就「關心」起來,於是自覺地扮演「思想警察」的角色,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從不去想這會給學生的個性發展帶去什麼。
前面說到的那位學生,還知道「試探」一下教師的態度,更多的學生則根據教師平時教學中的「思想傾向」,直接把自己隱藏起來了。面對學校和教師的威權,他有什麼必要拿自己的「前途」去冒險呢?他的學習本來就不輕鬆,他為什麼要自尋煩惱呢?他看到很多事「說了也白說」,於是他可以不說,他可以少說,雖然他一直在想,不停地想。有人說中國知識分子不說話的本事世界第一,不正是思想禁錮的結果嗎?可是,一名受過教育的人「不說話」,沒有見解或不敢發表見解,他還能稱作「知識分子」嗎?
很多老師可能都有過這樣的經歷:鼓勵學生在寫作中關注身邊的人和事,勇於發表個人見解,然而學生只不過用幾百字批評校政,教師就有所擔心,惟恐出亂子。為什麼會這樣?教師為什麼自覺的會有「禁區」的意識,學校是學生的家園,他在這樣的家園裡應當有自由表達的激情,他應當直接地把自己的想法傾訴出來;如果他在「家園」也不敢自由言說,他對那個社會又能有什麼樣的感情?
在很多學校和家庭,學生在生活中連閱讀的自由也沒有,連支配自己時間的自由也沒有,一個生活在鐵桶中被餵養的生靈,怎麼可能有「飛翔」的意識?一個生活在各種各樣禁忌中的少年,怎麼可能有自由的思想?我每每和一些教師談到這個問題,他們總是說「怕」。作為教師,你到底怕什麼呢?
有位學生在隨筆中談對「奧運會金牌第一」的看法。他說,自己雖然熱愛體育運動,但是對奧運會奪「金牌第一」的宣傳甚不以為然。他認為,無論是運動員的「金牌為上」的意識,還是商人的高額重賞,都不符合奧運精神,誤導青少年;政府對群眾體育運動投資甚少,沒有給青少年提供最好的體育鍛煉環境,是決策錯誤;絕大多數青少年不會游泳,很多學校加考試科目課時,減去學生體育鍛煉時間,卻沒有引起社會關注……這些觀點來自一名學生的獨立思考,也很像「唱反調」,教師如何評價他這種獨立見解,是對自身學養的一種考驗。
又如,時下中小學沒完沒了的「檢查」、「驗收」、「評比」,總是要興師動眾,勞民傷財。很多學校弄虛作假,校園整飭一新,規定師生說話口徑,背誦講稿;準備禮品,賓館宴會,奢侈鋪張;校長油頭粉面,送往迎來,諂媚無比……這些,學生全看見了。如果教師的教育教學是成功的,這個學生的思想感情就不大可能和學校「在政治上保持一致」,他必然會在情感上和這種學校風氣疏離甚或決裂,他必然有能力分析這種現象的根源,他極有可能以此來判斷其他人的「情感態度價值觀」。那麼,作為教師,你是讓他說,還是不讓他說?安徒生筆下的那個孩子敢於說皇帝什麼也沒穿,也許是他沒有受過中國式的教育,要不就會老氣橫秋地反問出一句:「這個,你說他是穿了,還是沒有穿呢?」
我們都謳歌唐詩的偉大,「唐朝的詩,詩的唐朝」,我的學生知道唐朝沒有一位詩人因為寫詩而坐牢,其反應並不如六七十歲的人強烈,蓋因中學生的歷史知識尚不豐富,不太了解近現代歷史。中國有文字獄的時代,都不可能是文學藝術的盛世,也不會出傑出的思想家。在唐代,我們竟沒有聽說有哪位是「反動詩人」,也從沒有聽誰說過「利用詩歌謀反是一大發明」,所以唐詩的輝煌不是偶然的。經典的出現也和自由思想有關,我們不必責備當代作家寫不出傳世之作,當然,在處處設置禁錮的語文課堂,我們同樣不能責備學生寫不出青春的激情與獨特的見解。
十多歲的中學生,作文說假話套話空話,教師不以為怪;他偶爾真實自由地想了一些問題,教師卻如臨大敵,感到不好處理,這樣的語文教育,只能培養識字的奴才。
自由的思想,也有助於拓大學生的寫作空間。比如,學生在課堂上常常會走神,有時,他們神情愉悅,若有所思,我就猜他們是在想自己開心的事了。我在寫作指導課上舉例說,這種表現,就是「狂想欣快症」,學生都笑起來。思想是「管」不住的,誰都會有自由想像的空間,但是你能把這些寫出來嗎?同樣,這也要看教師是什麼樣的人了。我看一些學生隨筆中的「連載」,他們的想像體現了青少年正常的情感,沒有什麼可笑的。但並非所有的教師都能以一顆平常心看待學生的這種無拘無束,面對學生的作文,他們經常感到不可思議:「為什麼他們要這樣亂寫?」「學生為什麼這樣胡思亂想?」按教師的思維邏輯,沒有實際生活就不該寫,他們否認積極思維的價值,不認為想像力是一種創造力。然而他們錯了,他們能否分辨「胡思亂想」與「奇思妙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忘記了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正在成長的孩子。
沒有自由的思想就不會有創造精神。「錢學森臨終之問」震動了許多人,為什麼中國的學校沒有培養出大師級的人物,為什麼中國無本土科學家獲諾貝爾獎,有關評論很多。但多數評論只注意高等教育缺乏創新精神,而忽視基礎教育的落後。基礎教育的落後不完全在於經費的投入,而在於沒有樹立符合教育規律的教育觀念。當一個人接受12年的基礎教育進入大學時,他的人生觀已經充填了一些基本內容,他的思維已經形成了一些基本特徵,——也就是說,12年的基礎教育已經給他打下了一定的「精神底子」。如果這位學生為了考試分數一直不懈奮鬥,已經不會、也不敢自由地思想,即使他考進大學,又怎麼可能有獨立思考的精神,又能有什麼「創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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