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來自於平衡,附近的星球來自於回聲

2016-07-15 15:00 | 豆瓣:北島淳子

2016年3月26日在第40屆香港國際電影節首次觀影。

2016年7月3日上海超前點映二刷。

首次觀看後寫下短評:

夢裡列車,鏡中虛像,光天下的腐銹,昏暗中的熒光,舊樓小屋滴雨潮濕,綠色蜿蜒夏日陰涼。細碎詩詞與流動影像相融,虛實之間穿梭流暢。不同於賈樟柯粗糲畫面中的生活質感,區別於婁燁搖晃鏡頭下的晦澀意象,它有很多影子但偏偏誰都不是。

至今仍然記得三月香港九龍灣星影匯放映廳內溫度較低的冷氣,無比清晰明亮的銀幕,以及全程保持靜音的觀眾。當然好的影院氛圍對觀影有好處,但記憶最深的還是《路邊野餐》帶給我的震撼。

首次觀看以前我並不了解此片,也不了解導演畢贛,比如說1989年生,雙子座,這些一概不知。甚至不知道那場放映結束後導演會來到現場交流。 而恰恰是因為這些不知道不了解,才使我對這部電影保留了最純粹也最原始的觀感和體驗,兩小時不到的放映中幾度屏息凝神,身處香港觀賞這樣一部大陸電影,有一種難以表達的興奮和驕傲。

「凱里」

———「山,是山的影子。狗,懶得進化。夏天,人的酶很固執,靈魂的酶像荷花。」

電影從開場便是導演所營造的兒時記憶里的貴州凱里,鏡頭下是南方山路邊瀰漫的濕氣以及剛燒開的水要倒灌進熱水瓶時蒸騰起的霧氣,還有煙,還有薄暮,和昏暗閃爍的光。

「路邊野餐」取自塔可夫斯基《潛行者》的原著科幻小說《路邊野餐》;電影中虛構的地名「盪麥」就像墨西哥小說《佩德羅·巴拉莫》裡面的柯馬拉一樣。

香港那場放映結束後,有觀眾提問:「導演,我在你的電影中看到了婁燁甚至侯孝賢,請問你是不是把你的迷影情結帶到了你的電影中?」導演畢贛只回答了一句:「我不是一個影迷。」後來他又說過一句話令我印象深刻,他說:「任何一個導演他都只能給你一雙鞋,路還是要你自己走。」

電影好看不是因為它像誰,而是因為它是誰。我認為無論是塔可夫斯基還是侯孝賢,沒有導演是不看電影就能拍電影的,可是對於畢贛來說,先前任何電影中的素材或表現方式就像「潛行者」一樣進入他的潛意識,但電影最終還是完全屬於畢贛自己的。它是《路邊野餐》,更是《惶然錄》。

可能是我觀影量還不夠多,也因為沒有任何附加和累贅,於是我對此片有著初見般的純粹。在現實、夢境、現實,在夢境般的現實與真實的夢境之間來回穿梭的體驗如同一段奇妙的旅程,那種感覺很難用語言表達和形容。

「盪麥」

———「盪麥的公路被熄火延長,風進入汽車後備箱。人類代替人類掌管家園,地獄顛覆地獄成為天堂。」

真正的「路邊野餐」從此處開始,當然我也未曾計算過片名是從電影第幾分鐘才出現。

老陳從凱里前往鎮遠尋找侄子衛衛,袋子里裝著診所老醫生給他的一張照片、一盤磁帶還有一件花襯衫。真正進入盪麥前,有一段幾分鐘的空鏡長鏡頭,似乎是老陳與開車的司機的幾段看似無意義的交談。那個時候老陳坐在列車上,因此那些對話或者說是自言自語,就彷彿是在夢中又套置的一個夢,也有時間回到過去的體現。對話結束,鏡頭回到列車上的老陳,夢境抵達最深處———盪麥。

途中偶遇在手上畫著表的摩的司機衛衛,唱流行歌曲的青年樂隊,將要去凱里當導遊的洋洋,理髮店的女老闆……鏡頭依靠這些人物的視線轉換、推進以及延續,這些情節和對話又像套嵌的夢境和囈語。由一人到一人,搭建起完整的虛幻的路邊盪麥。

洋洋聽到火車開過的聲音,老陳用手電筒照著理髮店老闆手指,虛擬出看到海豚的樣子,亦有對遠方和海洋的嚮往。

老陳穿上花襯衫,唱完《小茉莉》,把磁帶送給理髮店為他洗頭的女老闆。夢境戛然而止是導演要將故事停留在最好最沉醉的地方。就像我們做夢,常被突然打斷或驚醒,總是沒有後續,而那段完整流淌的印象又總是回味無窮。

後來很多人對此片的評價,讚譽或者批評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針對於「長鏡頭」。其實我第一次看的時候甚至沒有想到要去尋找長鏡頭的痕迹,只是當列車像夢遊一樣穿梭時,我彷彿置身其中,追隨鏡頭的軌跡,在鐵軌和那個虛擬的空間中前進和游弋。

因為初次觀看並不知道電影中有這樣一個長鏡頭,也就不存在看錶計算具體長度,不看他人的評價才可完全投入影片沒有任何限制,於是那一次《路邊野餐》給了我尤其好的體驗。很多電影都適合二刷三刷反覆觀看,因為每一次都能從中獲得不同的信息和感受,但我始終認為電影的最佳觀感一定是在第一次觀看時。

你並不需要從別處搜集影片的信息,不需要刻意從影片中找到某種拍攝手法,更不需要知道「40分鐘的長鏡頭」這樣的關鍵詞。就像電影不該受制於形式和標準,好的電影不是它用了多少高難度的技法,而是它最終呈現的影像記憶是否完整流暢又能觸動到內心某處;好的演員和觀眾也不源於專業;好的影評更不是撰寫者的觀影量以及經驗之談。

不過前幾天二刷我還是計算了長鏡頭的時間,從電影第56分鐘開始進入虛擬的「盪麥」,1小時37分左右結束夢醒,這個長鏡頭比較準確的時間在41點幾分鐘。但這是一次無意義的計算。如果說首次觀影猶如夢遊般,那這一次計算鏡頭時間的觀影顯然比較清醒,坐在第一排也不覺得鏡頭太搖晃,但這也不是一個好的觀影方式。長鏡頭的時間本來就是無意義的,關鍵是它究竟為電影帶來了什麼。

後來在幾次訪談中其實導演也提到:「它具體是四十分鐘還是六十分鐘都無所謂,我要的只是那一段完整的時間。」

「鎮遠」

———「許多夜晚重疊,悄然形成黑暗。玫瑰吸收光芒,大地按捺清香。為了尋找你,我搬進鳥的眼睛,經常盯著路過的風。」

凱里和鎮遠是兩個清晰的地方,這兩段的敘述屬於「現實」,而長鏡頭則完全屬於導演虛構的地點和空間。三個地點的時間和影像,中間是一段完整的時空,實則這個「長鏡」並非長鏡,而是段落鏡頭,它用於突顯電影的結構,又完全嵌入影片中,也是無法獨立的一部分。

夢的構成里,有往日記憶,有前日殘念,對往後的期盼遐想,生活中的各種零碎的細節,各種感情關係,還有些胡思亂想。

當列車在床邊穿梭,牆上車廂上畫著的鐘錶快速轉動,軌道的聲響竟與時針的轉動聲有著奇妙的吻合。最妙的是夢的片段和詩的細碎給了我無比流暢的觀感。且不論電影的拍攝過程是斷斷續續的或是真正拍攝的時間要比舉著攝像機排練的時間少出很多,至少到最後它呈現出一段完整而且飽滿的影像。其中有夢的緩衝,夢境深處還有夢醒時分。手法和結構是值得探討的一部分,但最重要的是影片給予觀眾的一次絕妙體驗。而且你要是喜歡這個夢,你還能多看幾遍,只是夢裡的故事永遠只會停留在那個地方,你可回味,也可想像。

詩作為一種意象的表達卻未將電影剪成碎片,它仍給了我一段完整的奇幻的記憶,夢鏡和現實的銜接也如同自然清醒般流暢。但要問其意義,其實沒有什麼意義,它不為了表達某種具體的故事,卻用難得一見的方式為你描述一段關於時間與記憶的夢境。詩詞與影像相融流動,在虛幻真實,具象意象中穿梭流暢。

南方山區的氣候,影像的主色調以及潛意識的深入,也始終給人以清新空靈之感,各種手持和後期,以及錯落的詩句和重疊的鏡像反倒不覺膩味。地域和方言更是極具魅力的存在,也是導演賦予此片的意義之一,似乎沒有任何一種方式可以取代它們。

不看《路邊野餐》可能不會知道,原來電影還可以是這樣的。看完以後最想做的事估計就是聽著貴州方言念的畢贛的詩,去凱里走一走,沿著蜿蜒山路進入盪麥路邊,再放一曲《小茉莉》。

第一次看完後就有為這部電影寫點東西的想法,二刷後終於寫下它,因為我始終認為這樣的電影應該多看幾遍才能寫出最完整的文字,但我不稱它為「影評」。就像導演說過,當你想要批評一部電影,首先應該看完它。

畢贛的雨,可以多淋幾次,反正我,不愛撐傘。

———「冬天是十一月、十二月,一月、二月、三月、四月。當我的光曝在你身上,重逢就是一間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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