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與中國現代幽默思潮

老舍與中國現代幽默思潮選擇字型大小:大 中 小 本文共閱讀 39 次 更新時間:2015-12-27 20:58:59

進入專題: 老舍 幽默思潮

● 王曉琴

   儘管幽默並非國產,儘管現代中國內憂外患,但是在30年代初期、中期,以林語堂先後主編的《論語》、《人間世》、《宇宙風》為主要陣地,確曾掀起一股頗有影響的幽默思潮。「中國的寂寞的文壇上,東也是幽默,西也是幽默,幽默大有風行一時之概」(註:鄭伯奇:《幽默小論》,《現代》1933年4卷1期。),以至於那幾年一度被稱為「幽默年」。直至抗日戰爭爆發,隨著林語堂赴美,《人間世》、《論語》相繼停刊,這股幽默思潮才在文壇上消退。

   恰在這股幽默思潮乍起之時,剛從英倫歸國的老舍,被宣布為《論語》、《人間世》的「長期撰稿人」、「特約撰稿人」。於此期間,他創作了大量閃耀著幽默光輝的優秀作品,包括長篇小說《離婚》(1933),《牛天賜傳》(1934),《駱駝祥子》(1936),《文博士》(原名《選民》,1936),短篇小說集《趕集》(1934),《櫻海集》(1935),《蛤藻集》(1936)等,成為蜚聲海內外的幽默大師,把中國現代幽默小說創作推向了高峰。正如曹禺所指出的:「他的作品中的幽默是今天中國任何作家所沒有的。美國的馬克·吐溫以其幽默在美國和國際上享有那麼崇高的地位,那麼我們的老舍先生也可以與之媲美的。」(註:曹禺:《我們尊敬的老舍先生》。)

   作家風格是時代要求、文學風尚與個人美學追求的結晶。因此探討老舍幽默風格與中國現代幽默思潮的關聯,對於我們深入把握老舍藝術個性的歷史生成及形態特徵,都將是大有裨益的。

     一

   幽默乃英文Humour的音譯,屬喜劇美學,笑的藝術。

   20世紀初,當中國「張目以觀世界社會文學之趨勢及時代精神」(註:陳獨秀:《文學革命論》。),Humour才伴隨歐風美雨進入國門。1906年王國維首先使用「歐穆亞(Humour)之人生觀」的概念闡發屈原的思想和文學精神。(註:《王國維文集》P239。)1924年林語堂在《晨報副刊》撰文《征譯散文並提倡「幽默」》和《幽默雜話》,正式將Humour音譯定名為「幽默」,並加以提倡。

   幾乎同時,遠在英倫講學的老舍,在寂寞的海外,連續創作了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1925),《趙子曰》(1926),《二馬》(1928),一開始便以鮮明的幽默風格引人注目,打破了「五四」以來幽默小說園地一度沉寂的局面,給文壇吹來一股清新的風。

   「五四」新文化的洗禮和英倫之行又給青年老舍以西方幽默藝術的滋養。英國幽默大師狄更斯的作品是他在那時候最愛讀的,下至於烏德豪司(P·G·Wodehouse)、哲扣布(W·W·Jacobs)也都使他欣喜。而烏德豪司和哲扣布亦為當時英國婦孺盡知的幽默小說家。他說:「我是讀了些英國的文藝後,才決定也來試試自己的筆」,正是《尼考拉斯·尼柯爾貝》(Nicholas Nickleby)和《匹克威克外傳》(Pickwick Papers)決定了他小說創作的形式,「一拿筆,便向幽默這邊滑下來了」。(註:老舍:《魯迅先生逝世二周年紀念》。)所以,他的早期小說中的幽默帶有明顯的模仿痕迹,為追求「寫得好笑好玩」(註:老舍:《我怎樣寫〈趙子曰〉》。),以致於像些滑稽舞。

   由此可見,20年代中期林語堂和老舍即各自開始了幽默的倡導和創作,雖然他們尚缺乏文學自覺意識,但是為中國現代幽默思潮的興起起到了先導作用。

     二

   30年代從《語絲》戰陣中退下來的林語堂,聯合自由主義文人陶亢德、邵洵美、徐訐等,創辦並主編了《論語》、《人間世》、《宇宙風》,全力提倡幽默。而在當時高壓政策下,「人們誰高興做『文字獄』中的主角呢,但倘不死絕,肚子里總還有半口悶氣,要借著笑的幌子,哈哈的吐出來。笑笑既不至於得罪別人,現在的法律也尚無國民必須哭喪著臉的規定,並非『非法』,蓋可以斷言的」(註:魯迅:《從諷刺到幽默》。)。於是想要幽默而終於透露色彩的,想顯色彩而終於不免幽默的,便都在同時同地出現了,幽默思潮在中國文壇呼嘯而起。不用說林氏主辦的幽默刊物,就是不論捧起哪一種報紙或雜誌來看,大都總有幾篇含著幽默性的文章。

   在這時期,老舍由海外歸來,獲得「笑王」稱號,(註:陳逸飛:《老舍早年在文壇的活動》,《芒種》1981年9月號。),自然被列入《論語》、《人間世》等幽默刊物的撰稿人名單,成為這次幽默思潮中的「弄潮兒」。

   幽默倡導者們有感於在封建宗法制的社會系統中,「正經話太正經,不正經話太無體統」,認為缺乏幽默是「中國文學史上及今日文學界的一個最大缺憾」,所以刻意引進幽默(註:林語堂:《征譯散文並提倡幽默》,《晨報副刊》1924年5月23日。)。短短的幾年裡,世界幽默的歷史在這裡很快地反覆了一番,從阿里斯托芬到蕭伯納,從果戈理到左琴科,從長谷川如是閑到鶴見祐輔等都登了場。中國喜劇的傳統也在這裡很快地考察了一番,從老莊到陶潛,從孔子到李漁,從枚皋到東方朔等都亮了相。倡導者們在世界文化背景上,把幽默推為「一國文化的極好的衡量」,斷言:「沒有幽默滋潤的國民,其文化必日趨乾枯,而人的心靈必日趨頑固。其結果必有天下相率作偽的生活與文章,也必多表面上激昂慷慨,內心上老朽霉腐,……神經過敏,歇斯底里,誇大狂,憂鬱症等心理變態。」(註:林語堂:《論幽默》。)給幽默以前所未有的地位,主張「於眾文學要素中,注重此一要素」(註:林語堂:《今文八弊》。)。

   老舍也藉助這一幽默大潮,「用世界上最精確的學說」,「論辯出自家的價值何在」(註:老舍:《文學概論講義·引言》。)。他從人類意識出發,認為「笑是有益於身體的」,「笑是有益於精神上的」,從而堅信「以招笑為寫作的動機,決不是卑賤的」(註:老舍:《滑稽小說》。)。他對世界文學加以審視,感到「枯燥、晦澀,無趣是文藝的致命傷,幽默便有了很大的重要」(註:老舍:《談幽默》。),更加認定「幽默與偉大不是不能相容的」(註:老舍:《我怎樣寫〈牛天賜傳〉》。)。他總結個人創作的成敗得失,體悟到離開幽默,「總缺乏自然的情趣,像描眉擦粉的小婆娘」,失去了「天真可愛處」(註:老舍:《我怎樣寫〈貓城記〉》。),所以決心「返歸幽默」(註:老舍:《我怎樣寫〈離婚〉》。)。儘管當時道統的「正人君子」以其為鄙俗的「野腔無調」頗看不起,左翼的「戰士」也「總以為幽默是英國紳士醉飽之餘的玩藝兒」,「很不以為然」(註:吳組緗:《老舍幽默文集·序》。),老舍的朋友們出於愛護之心,亦常勸他不要幽默。但是他最終作出理性的選擇,立意要幽默,且自此以後毫不動搖。可以說,他的小說的代表作,扛鼎作,壓卷作,無一不具有幽默風格。這種高度的文學自覺正得益於此次洗禮。

   幽默思潮是由世紀之交以來,特別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對於「人」的現代意義上的再發現引發的,建立在人對自身本質多方面認識和肯定的基礎上。所以倡導者們把考察的視點放在主體,以幽默為人類自我意識覺醒的標誌,強調幽默是「心靈的妙悟」,只要「達到沖淡心境,便成幽默」(註:林語堂:《論幽默》。),顯示出內傾的指向。

   而老舍在對幽默進行理論認知時,亦有著內傾的指向。他認為幽默「是一種心態」,只要具此心態,「不論他是哪派的,不論他寫什麼東西,他總可以表現出那幽默的心境與覺得」(註:老舍:《滑稽小說》。)。而「所謂幽默的心態就是一視同仁的好笑的心態」。他「承認人類的缺欠,於是人人有可笑之處」(註:老舍:《談幽默》。),從不「把英雄真寫成個英雄,從裡到外都白熱化,一點也不含糊,像塊精金」(註:老舍:《幽默的危險》。)。他把筆觸集中於自己所熟悉的市民社會,而且著力通過人物性格中美與丑,善與惡的有機組合及雙向逆反運動,指出世人的愚笨可憐。如尤老二(《上任》)與「黑面上」相勾結,「可是壞人也有好處」(註:老舍:《我怎樣寫〈老張的哲學〉》。),當土匪朋友來「討車錢」、「要路費」時,他慷慨解囊,頗講「義氣」。白仁祿(《歪毛兒》)剛正不阿,但是「好人也有缺點」(註:老舍:《我怎樣寫〈老張的哲學〉》。),他「只能消極的看誰可惡就躲開他」,「成了個無家無小沒有一個朋友的人」。作者正是通過人物複雜矛盾的靈魂,反映出生活的滑稽荒誕。

   幽默思潮中,倡導者們從主觀論出發,巡視了西方有代表性的幽默學說。他們首肯亞里斯多德、柏拉圖的「卑抑說」(註:林語堂:《論幽默》。),同意康德的「不調和期望落空」說(註:林語堂:《論幽默》。),亦讚賞弗洛伊德的「解除緊張」說(註:林語堂:《論幽默》。)。在汲取各家學說的基礎上,他們提出笑之原理為「看見生活上之某種失態而於己身無損,神經上得到一種快感」,指出笑之技術是「或由於字義之雙關,有的是出於無賴態度,有的是由於笑話中人的冥頑,有的是由於參透道理,看穿人情」,要之,必須「合情合理,其出人意外,在於言人所不敢言」(註:林語堂:《論幽默》。),即以言行的失態引發笑因,強化幽默效果。

   老舍亦以西方經典學說為參照,把早期創作中的模仿上升為對笑的規律的理性認識。他指出「笑是機械的固定」,「矛盾與對照為招笑之源」,主張作家應該「利用他的想像去適應這個定律與邏輯」(註:老舍:《滑稽小說》。)。正因為如此,他開始講究藝術技巧,又不留雕琢痕迹,追求「幽默是出自事實本身的可笑」(註:老舍:《我怎樣寫〈駱駝祥子〉》。),即從近乎無事的事物中,發現矛盾之處,而技巧地寫出來。故爾,在人物塑造上,他放棄早期小說中表層上的逗笑,而挖掘深層里的不諧調。如牛老太太(《牛天賜傳》),出身官宦,講究官派,渴盼兒子能「高官得作」,「抓周」時特意把父親遺留的小鋼圖章,放在最易抓到的地方,而且在印鈕拴起花線,以便引起注意,可是剛滿周歲的天賜卻偏從僕人手中抓起個嘩啷棒。於母子心理行為的對照中,顯露出中國傳統文化違背兒童天性的悖謬乖訛,令人發出會心的笑,可謂趣語無痕。在敘述文體上,他不再像以前那樣藉助文言與白話的夾裹製造笑料,而是用頂俗淺的口語娓娓道來,再靈活運用比喻、粘連、仿擬、正白、反語等修辭手段,強化失態效果,還常常插入民間慣用語、歇後語、格言、民諺等,使每一句讀起來清新活潑,妙趣橫生。如把說話圓滑喻為「象留聲機片,是轉著圓圈說的,把大家都說在裡邊,而沒有起承轉合的痕迹」(《駱駝祥子》)。讓騙錢害人的醫院卻掛著「仁心仁術」的匾文(《開市大吉》)。而敘述者使用北京民間慣用語,如以「窮嚼」言饒舌,以「光眼子」言裸體等等,更是隨處可見,俯拾即是。這樣,就使幽默「妙在水到渠成,天機自露」,可謂「我本無心說笑話,誰知笑話逼人來」(註:李漁:《閑情偶寄》。)。

   老舍與幽默思潮的認同,促使其獲得理論的騰躍,更加堅定地選擇了幽默風格,更加深化了幽默主體意識,更加圓熟地把握了笑的技巧,從而步入文學自覺境界。

     三

   幽默思潮畢竟是大革命失敗後高壓政策下的產物。其倡導者多躋身社會中、上層,又經歷了「四·一二」政變,只剩下「太平人的寂寞與悲哀」(註:林語堂:《翦拂集·序》。)。他們「打硬仗呢,沒有這樣的勇敢,實行逃避又心所不甘,諷刺未免露骨,說無意思的笑話會感到無聊」(註:阿英:《現代十六家小品》。),於是慨嘆:「嗚呼,……除去幽默之外還有什麼話可說呢?」「現在下正是一個幽默的時代!」(註:羽田:《幽默么》,《幽默》1929年1期。)

   而當時左翼作家從唯物史觀出發,認為幽默受社會狀態限制,「在大家都不適意的時候,恐怕終於是『中國沒有幽默』的了」(註:魯迅:《玩笑只當它玩笑(下)》。)。他們強調文學的對象意識和社會功利意識,主張應「用玩笑來應付敵人」,「觸著之處,須是對手的致命傷」(註:魯迅:《玩笑只當它玩笑(上)》。),故提倡諷刺,對幽默思潮多有牴牾,以致雙方對峙,互相拒斥。所以林語堂聲稱:「東家是個普羅,西家是個法西,洒家則看不上這些玩藝兒,一定要說什麼主義,咱只會說想做人罷。」(註:林語堂:《有不為齋叢書序》。)

   老捨出身社會下層,自幼飽嘗國恥、族恨、家難,「五四」又給他反帝反封建的「新的心靈」。歸國途中,在新加坡受到東方革命浪潮的鼓舞,「思想猛的前進了好幾丈」(註:老舍:《我怎樣寫〈小坡的生日〉》。)。因此當下,雖遠離革命漩渦中心,但「由於自己是寒苦出身,所以對苦人有很深的同情」,他要「借著自己一點點社會經驗和心中自幼積累下的委屈,反抗那壓迫人的個人或國家」(註:老舍:《〈老舍選集〉自序》。),自然對普羅文學抱有一種先天的親切感,頗 以為它們的方針是對的,以致在長篇小說《大明湖》里,居然描寫了一位中國共產黨員。雖然這部作品毀於「一·二八」炮火,未能面世,但從後來以其片斷創作的《黑白李》、《月牙兒》中,仍可看到這位共產黨人善良堅定的身影。故爾老舍亦從左翼文學中汲取營養,在幽默意識中加入新的因素,顯示出對幽默思潮的超越。

   這種超越感首先表現為創作意識上對諷刺的接受。

   幽默倡導者們有感於死無葬身之地的禍是大可不必招的,視現實鬥爭為不合時宜的昨日黃花,加之對左翼文學的對立情緒,故把諷刺亦歸於道統,竭力否定貶黜。他們指斥諷刺「板起面孔來專門挑剔人家,專門說俏皮、奚落、挖苦、刻薄人家的話」(註:林語堂:《幽默雜話》。),「即使說笑話之時,亦必關心世道,諷刺世事」,「每趨於酸腐」,認為只有「去其酸辣,而達到沖淡心境」,方能作到幽默(註:林語堂:《論幽默》。)。

   而老舍雖然對國事失望,但是思想並不消沉。同時他也看到,幽默與諷刺之爭,言詞固然激烈,可是由於「中國人對於使用一個名字,素來沒有嚴守定義的習慣」(註:鄭伯奇:《幽默小論》,《現代》1933年4卷1期。),雙方對於這兩個喜劇美學範疇並沒有精確的界定。因此,他在對幽默與諷刺進行辨析後,指出:「諷刺與幽默在分析時有顯然的不同,但在應用上永遠不能嚴格地分隔開」(註:老舍:《我怎樣寫〈貓城記〉》。),因為幽默作家應「有極強的正義感的,決不饒恕壞人壞事」,「在思想上多少盡到諷刺的責任,使人聽了要發笑,也要去反省」(註:老舍:《什麼是幽默》。)。所以,他有著鮮明的對象意識,在作品中閃爍著諷刺鋒芒。如《新時代的舊悲劇》借偵探長與公安局長的勾心鬥角,暴露了國民黨官僚假公濟私的劣跡。《陽光》則以富家小姐的墮落,揭露出上流社會男盜女娼的醜行。這些作品在文網密布的險惡環境里,從不同角度撕開國民黨政府和社會權貴的偽裝,使人們在笑聲中看到麒麟皮下的馬腳。這也證明著老舍是「以笑來矯正或誅伐」(註:老舍:《談幽默》。)。因此正如茅盾所指出的,老舍「似乎鋒利多於蘊藉,有時近乎辛辣」(註:茅盾:《反映社會主義躍進的時代,推動社會主義時代的躍進》。)。

   這種超越感還具體表現為對幽默客體的終極關懷。

   幽默思潮中,倡導者們持主觀幽默論,把幽默視為主體的自我表現,認為世間萬物,通過主觀力量的升華與改造,都可以化為「有趣的意象」去賞玩。因此,他們沿著內求的方向發展,主張「心竅里的話,無一不幽默」(註:林語堂:《答平凡書》。),愈來愈遠離社會現實。

   而老舍有著下層人民的切身感受,他不能也不願逃避「炸彈滿空,河水漫野」的殘酷現實,常慨嘆「時局如此」,「含著淚還要笑,笑得出嗎?」(註:老舍:《老舍書信集·致趙家璧(1933年2月6日)》。)因此,他在對幽默進行理論認知時,亦從客體角度加以審視,認為「在專制與暴動的社會國家中,人人眼光如豆,是不會欣賞幽默的」(註:老舍:《滑稽小說》。)。正由於把幽默與社會文明進步聯繫在一起,所以他始終抱有強烈的社會關懷,主張作家要有「對他的社會的偉大的同情與深刻的了解」(老舍:《大時代與寫家》。)。故爾,在老舍的幽默中,又有著冷靜的社會剖析。如《新韓穆烈德》通過鄉鎮老字號被傾銷的東洋貨「頂得出不來氣」,終在新年前夕,被逼到「路盡頭」,反映了30年代帝國主義的經濟侵略與民間購買力的衰落。《文博士》則通過留美洋博士,靠出賣靈魂肉體鑽營上爬,終藉助裙帶關係官運亨通,揭示出中國社會政治體系的腐敗齷齪。這些作品從不同角度給中國社會照了愛克斯光,使人們在笑聲中更加清醒地看到中國的種種怪現狀,更加深刻地認識到進行社會改革的迫切性。

   這種超越感還有一種表現,就是濃重的悲劇意識。

   幽默倡導者們從人類意識出發,主張遠離現實痛苦,追求內心快樂,認為「人生在世是為何?還不是有時笑笑人家,有時給人家笑笑嗎?」(註:參見《論語》1934年50期封面。)於是往往以玩世的態度,墮入「說說笑笑」之中。

   老舍雖然有天賦的幽默之感,但是他立足現實,主張「看生命,領略生命,解釋生命」(註:老舍:《論創作》。),認為「幽默的人只會悲觀,因為他最後的領悟是人生的矛盾」(註:老舍:《幽默的危險》。)。他說:「你看我挺愛笑不是?因為我悲觀。」(註:老舍:《又是一年春草綠》。)他極贊狄更斯、馬克·吐溫、果戈理的幽默,「使人讀了發笑,驚異,或啼笑皆非,受到教育」(註:老舍:《什麼是幽默》。)。所以,他在作品中,採用無出路模式,悲劇色彩濃重。正面人物原本是真善美的化身。如《月牙兒》中的「我」,年輕美麗,善良要強,寧肯丟飯碗,也決不賣笑承歡。《我這一輩子》中的「我」聰明伶俐,勤苦耐勞,一輩子「賣著最大的力氣,留著十分的小心」。可是這類人物受摧殘,被毀滅,結局悲慘,色調暗淡。《月牙兒》中的「我」,為「肚子餓」所迫,終淪為暗娼,心死了。《我這一輩子》中的「我」,窮愁潦倒,只「等著餓死」,走向生命的毀滅。這樣,就使用品「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註:魯迅:《再論雷峰塔的倒掉》。),從而「表現了人類狀況的悲劇性」,即「生活是粗暴的,失敗的,不正直的,和不公平的」(註:Robert w Corrigan:Tragedy and Tragic Spirit(P1,P8)。),顯示出強列的悲劇性,筆尖上便能滴出血與淚來。

   總之,老舍受左翼文學的影響,又有著對幽默思潮的超越。他接受諷刺,關注客觀現實,對象意識和社會功利意識極其強烈,又具有濃重悲感,在「嘻笑唾罵中,有著對於生活態度的嚴肅,他的正義感和溫暖的心,以及對於祖國的摯愛和熱望」(註:茅盾:《光輝工作二十年的老舍先生》。)。

     四

   以上分析,清楚地表明,老舍對幽默思潮,既有認同又有超越,表現出對幽默與諷刺,主體論與客體論,笑感與悲感兼收並蓄,揚棄整合的態勢。可以說,他是在幽默大潮中,運用腦髓,放出眼光,自己來拿,然後「慢慢把固有的與外來的東西細細揉弄,揉成個圓圓的珠子來」(註:老舍:《觀畫偶感》。)。因此,他的幽默風格具有多元互補的開放性特徵。

   其一,在創作意識上,幽默與諷刺有機結合,形成婉而多諷的藝術品格。

   老舍憑著高度的文學自覺,以自己對生活和藝術的深刻理解和獨特感受,從個人創作實踐出發,沿著認定的方向,走自己的路。

   他承認幽默與諷刺有不同,「幽默者的心是熱的,諷刺家的心是冷的」(註:老舍:《談幽默》。)。但認為在應用上二者不可分。沒有幽默,諷刺成了說教,「就沒法不爬在地上,像只折了翅的鳥兒」(註:老舍:《我怎樣寫〈貓城記〉》。);沒有諷刺,幽默「內容很空洞」,「沒有多少教育意義和文藝味道」(註:老舍:《什麼是幽默》。),便會成為瞎胡鬧與開玩笑」(註:老舍:《我怎樣寫〈牛天賜傳〉》。)。所以他在創作中,把幽默與諷刺融為一爐,既不饒恕壞人壞事,心態又較為溫厚。如《抱孫》描摹世態風俗,於招笑中通過婆婆、娘家媽為洗三造成嬰兒死產婦亡,針砭了老市民的迷信守舊,可謂笑中帶刺。《犧牲》則諷刺「沒有根」的洋奴,於嘲罵中,把「好像他的嘴就是美國水龍頭」的醜態,寫得招笑風趣,可謂刺中含笑。

   正由於老舍把幽默與諷刺有機結合起來,所以作品既謔浪詼諧,又「會刺,會炸,像短刀與火」(註:老舍:《談幽默》。)。故爾,他是中國當之無愧的幽默大師,亦在中國諷刺小說史上佔有光榮的席位(註:參見吳福輝:《帶著枷鎖的笑》,齊裕焜等:《中國諷刺小說史》。)。

   其二,在理論認知上,主體觀照與客體關懷辯證統一,構成「改造國民性」思想體系。

   老舍對幽默的審視總是沿著主體與客體兩個方向展開。從主體角度的觀照,使他重視生理學、心理學的分析,具有深沉的人性意識,追求「使人物更真實更複雜」,「不但能揭露他的個性,而且足以反映出人類的普遍性」(註:老舍:《人物的描寫》。),尤其是「他們所代表的民族性」(註:老舍:《我怎樣寫〈二馬〉》。)。從客體角度的關懷,使他不忘「多盡些社會的責任」,力求「揭發社會的黑暗與指導大家對改進社會的責任」(註:老舍:《人物的描寫》。),引起中國人的愛國心。所以,他認定小說,既不應只「揭發人物的某種特質」,也不該「為理想而犧牲了人情」(註:老舍:《人物的描寫》。),它「是人類對自己的關心,是人類社會的自覺,是人類社會經驗的結晶」(註:老舍:《怎樣寫小說》。)。

   在塑造人物時,他總是以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把思維視野擴展到全民族,使人物如花草的籽粒,種在現實社會生活的沃土中,成為民族時代園地里的一枝花。人物的愚笨可笑之處,必有社會學、文化學的依據。這樣就使個體生命,突破一般的政治層面,上升為對民族性的剖析、概括。個人的遭際,也就成為民族命運的縮影。於是人們從笑中看到社會的不合理,體悟到民族的劣根性,從而認識到必須打破舊體制,創建新體制。如張大哥(《離婚》),敷衍苛且,「一生所要完成的神聖使命:作媒人和反對離婚」,即建立和維持既成秩序,屬「黑暗裡的小蟲」。但卻「無論社會有什麼樣的變動,他老有事做」,而且是「最得人的張大哥」,這是北平社會的特色,也是現實中國的寫照。正如作品所指出的:「這些男女就是社會的中堅人物,也要生兒養女,為民族謀發展?笑話!一定有個總毛病,不然,這群人便根本不應存在」。而這個「總毛病」,顯然就是模塑著張大哥們的「發酸」的文化和「怪物」衙門。這樣人物的個性成為社會文化形態的投影,起到向人心擲去炸彈,喚醒國人拯救民族的作用。

   在部析社會時,他總是以深沉的人性意識,從生理學、心理學角度全方位多層次地透視世人複雜深邃的靈魂,觀察他們「也應當和別人一樣的有那些吃喝而外的問題。他也必定有志願,有性慾,有家庭和兒女。對這些問題,他怎樣解決呢?他是否能解決呢?」使「外表上的一切,都必有生活與生命上的根據」(註:老舍:《我怎樣寫〈駱駝祥子〉》。),把對社會的剖析,深掘至國人心靈的底層。如《斷魂槍》,在展現時代變遷,民族淪落的慘景時,把鏡頭緊緊對準鏢師沙子龍封閉保守的靈魂。他在「火車、快槍」的社會,仍固守神槍,為求得對現實失落的心理補償,寧肯把那條槍和那套槍都帶入棺材,也堅決「不傳」。這樣,不僅勾畫出蛻變時代的眾生相,而且剖示出扼殺民族活力的精神癌變,警醒國人。怪不得西方的炮聲壓下東方的虎嘯,「不大會兒,失去了國土、自由與主權」。從而為國人懸起一面鏡子,開闢一條反省之路。

   正是基於這種理論認知,老舍把社會關懷與人的發見水乳交融,很少正面展示政治鬥爭,而是在灰色世俗畫中解剖國民的病態靈魂,以期振興國家、民族。這也是老舍幽默藝術思想生命力的重要所在。

   其三,在審美形態上,喜感因素與悲感因素相交織,組成時代的悲喜劇。

   老舍喜歡幽默,極會開玩笑,認為笑是「人生最寶貴的東西,最能表現人情的東西」(註:老舍:《滑稽小說》。)。他主張「幽默者『看』事」,從平凡的處所發現缺欠可笑之處,而後遵照笑之原理寫出來,引觸大家都笑,充滿喜感。但是,他又認為「人壽百年,而企圖無限,根本矛盾可笑」,主張「悲劇家『覺』之」(註:老舍:《談幽默》。),即釘著坑兒去咂摸事物,便會悲觀。在笑聲中又寄寓著人生的苦澀與悲涼。所以,他在創作中,總是悲感因素與喜感因素融匯交織,「給人一些苦味,之後思之又感到有甜味」(註:高賢進:《著作等身言未盡──胡絜青談老舍》,《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第1輯。),「是一種啼笑皆非的幽默,一種苦笑,不知是苦好哇,還是笑好」(註:老舍:《老舍與日本友人的一次談話》,《文藝報》1980年2月。)。

   他在作品中,根據笑的定律與邏輯,博採中西藝術技巧,指出人間的缺欠可笑。可是,在喜劇性外衣下,又包裹著悲劇性內核。因此,笑後思笑,使人感到現實世界的暴虐、殘酷、荒誕不經,於是透過荒唐可笑的物事,又使人油然產生悲感的意味,從笑中體會到一種人生的苦澀。如《駱駝祥子》中,祥子是個在新環境里還保持著舊習慣的「鄉下腦頦」,他把買車當成宗教的憨態可掬的行為,使人讀後忍俊不禁。但是在他那愚傻可笑的言行舉止深處,又隱含著做自食其力勞動者的善良心靈,合理追求。可是善良心靈、合理追求在病態社會裡受壓抑被扭曲,不能正常向外發展,只能棄絕我執,以「墮落」、「掏壞」、「出賣人命」的畸形方式予以發泄。而「當不合理顯得合理而壓倒合理的時候,喜劇性就含有悲劇性了,這樣的笑是含淚的笑」(註:《別林斯基選集》第1卷P93。)。

   他在作品中,採用無出路的模式,但是真善美的被毀滅,乃是因「促進社會發展的方生力量尚未足夠壯大,而拖延社會發展的將死力量也尚未十分衰弱」(註:《沫若文集》第17卷P165。),並非否定生存的價值,而是在痛苦中肯定著人生,在悲劇性中又含有笑謔的喜感。如《柳家大院》中,王家小媳婦年輕生命的被毀滅,是「老中國兒女」在異質環境(逆境)中的必然心理定向。她和周圍的人們的許多行為方式和思維模式,諸如「男的該打女的,公公該管教兒媳婦,小姑子該給嫂子氣受」等等,都暴露出「文明」──中國傳統文化體系的畸形病態,帶有荒謬的性質和可笑的特點,使人一讀自然會笑,但又是「酸辛的諧笑」(註:魯迅:《譯文序跋集·〈一篇很短的傳奇〉譯者附記》。)。

   正是基於這種審美心理,老舍總是「由世態與人情中看出那可憐又可笑的地方來」(註:老舍:《寫與讀》。),然後博採技巧,誘發笑因,橫操豎持皆成妙趣。但是在笑聲中又寄寓深沉的悲感,使人在「巧妙的滑稽中」,可以「感到作者悲涼的心情」(註:魯迅:《譯文序跋集·〈促狹鬼萊哥羌台奇〉譯後附記》。)。正如冰心所說:「他的幽默里有傷心的淚」(註:冰心:《老舍和孩子們》,《人民戲劇》1978年7月號)。這種悲喜劇美學構成,就使老舍的幽默藝術能給人多種美感享受,產生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總而言之,老舍在30年代幽默思潮中,廣收博取,揚棄整合,進入文學自覺狀態:在創作意識上,諷刺與幽默有機結合;在理論認知上,主體觀照與客體關懷辯正統一;在美學追求上,喜感因素與悲感因素互相交織。從而形成其幽默藝術獨特複雜的形態特徵:婉而多諷的藝術品格;「改造國民性」的思想內涵;時代悲喜劇的抒情色彩。這不僅標誌著老舍幽默風格步入成熟,達到高峰,而且也標誌著中國的幽默小說已完成現代化轉型,走向世界。

   馬克思曾指出:「世界歷史形式的最後一個階段是喜劇」,「人類能夠愉快地和自己的過去訣別」(註: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從這個意義上說,對老舍與中國現代幽默思潮作出歷史的審度,亦可為中國文學的發展提供鏡與燈,也是彌足珍貴的。

  


推薦閱讀:

當代中國三大社會思潮反思
永明延壽與禪教一致思潮
百年山水畫與中國現代藝術思潮
[聚焦]「文學概念」三十年:從思潮到商標
思潮碰撞

TAG:中國 | 幽默 | 老舍 | 現代 | 思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