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血淚斑斑的詩詞,卻成了他催命的毒藥
一首血淚斑斑的詩詞 卻成了他催命的毒藥
李煜在詞史上屬於清代詞學家馮煦所說的「傷心人"。馮煦《嵩庵論詞》曾說:「叔原(北宋晏幾道)、少游,古之傷心人也。"這一系的詞人除晏幾道、秦觀外,還可以加上李煜和納蘭性德。用現在的話講,可以叫做「純情詞人"。他們感情豐富,感覺敏銳,思想單純,最具藝術家氣質。他們既不同於溫庭筠、柳永一類的風流才子,遊戲人生而無所顧忌,所以雖然沉淪社會下層而能充分享受生活的快樂;也不同於歐陽修、蘇軾、辛棄疾一類強者型人物,勇於擔當,積極進取,雖然遭受許多磨難而其人生卻光華四射,他們代表了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和生活方式。純情詞人往往以真誠的心靈和單純的眼光對待世界,而世界回報他們的往往是人生磨難,他們由於一往情深而難以自解,只有在痛苦中啃嚙心靈,於是他們的作品中便瀰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悲涼和絕望。晏幾道「欲將沉醉換悲涼"正表達出這種狀況。秦觀《江城子》:「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以及《千秋歲》:「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其絕望情調決不在後主「一江春水向東流"之下。他們的文本表達了人類某一方面的感情所達到的純度和深度,雖然不能反映主流價值觀,但仍有不朽價值,所以他們的作品擁有廣泛的讀者。正如法國著名文學家繆塞所說:「最優美的詩篇是最絕望的,有些不朽篇章充滿著眼淚。」
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就是表現絕望的作品。李煜是南唐國主,曾經養尊處優,南唐被北宋滅亡後,他被軟禁在北方,過著「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的屈辱生活。公元九七五年農曆七月,他寫了《虞美人》表示對故國的思念,並令故伎演唱,聲聞於外。宋太宗趙光義知道後大怒,逼迫李煜服下牽機葯,在他四十二歲生日晚上將其毒死。《虞美人》可以看做後主的絕命詞,就是王國維說的「真所謂以血書者"(《人間詞話》)。詞中對宇宙人生的追問和思考,特別是那種揮之不去的絕望,使它的思想力度和情感深度達到極高境界,因而古今共賞,凡選唐五代宋詞者,幾乎都在必選之列,當代人還把它譜成歌曲,廣泛傳唱。它為什麼能穿越時空撥動古今人的心弦?這是本文要重點討論的問題。
先用細讀方法對每句話的含義進行講解。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先看幾位詞學大家的評論。俞平伯《讀詞偶得》:「奇語劈空而下,以傳誦久,視若恆言矣。"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滿腔恨血,噴薄而出,誠《天問》之遺也。"葉嘉瑩《迦陵論詞叢稿·從〈人間詞話〉看溫韋馮李四家詞》:「這真是把天下人全都『一網打盡』的好詞。『春花秋月』僅僅四字,就同時寫出了宇宙的永恆與無常兩種基本的形態。」以上諸家之說,都表明這兩句不是平凡的詞句,而是「奇語",富有深意。讀這兩句詞,就要弄懂它「奇」在何處,深意又是什麼。
先從表層看,它到底寫的是什麼?句中的「了"作動詞,是「 了結" 、「結束"之意。整句意為「春花秋月何時才了結"。春花秋月代表一年四季,也就是代表時間。而時間是宇宙的一種存在方式,是無始無終的,所以這句話寫出了宇宙的永恆。它是用問句寫的,表明作者對宇宙的永恆存在無法理解。他為什麼不能理解?為什麼要問?因為他承受著巨大的精神痛苦,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痛苦的,他不知道這種痛苦何時才是盡頭,因此,在百思不得其解時,他只有對天發問。唐圭璋先生說「滿腔恨血,噴薄而出,誠《天問》之遺也",便是此意。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在談到屈原寫《天問》時就說過,人在極度痛苦的時候,都會呼天、叫父母。進一步追問,他的痛苦又來自哪裡呢?來自國家的滅亡。歸結起來,這句詞寫的是李後主國破家亡的深悲劇痛。
再看他寫宇宙的永恆性是用什麼詞表達的?是用「春花秋月",春秋交替構成時間的連續性和永恆性,這是客觀的,但「春花秋月"兩個意象,又給人變化無常的感覺:「春花"為什麼會變成「秋月",「秋月"為什麼又會回歸「春花"呢?從宇宙變化的一面看,春天的花開花落,秋天的月圓月缺,以及春去秋來都是短暫的、瞬間的,因此是無常的。客觀事物尚且如此,人事就更變幻莫測了。
由於上述原因,葉嘉瑩先生說這四個字寫出了「宇宙的永恆與無常的兩種基本的行頭"。當然,宇宙的永恆與無常是哲學的表達方式,李煜不可能明確地意識到這一點,他只是憑藉自己的直覺觸及到宇宙人生的一些根本問題。他之所以能觸及這些問題,是因為他內心有著巨大的痛苦,在無法忍受時,就要質問天地、質問大自然。他的痛苦是由亡國造成的,但當他用這種方式把痛苦表達出來的時候,它又不僅僅限於亡國之痛,而讓人產生豐富的聯想,產生更為多樣的人生體驗。人面對宇宙的永恆和無常,確實往往會有一層無可奈何的悲哀。
「春花秋月何時了"就時間說,主要是指向未來,「往事知多少"是指向過去;就內容說,由宇宙萬物的無常過渡到人生的無常。「往事"是什麼?是他寫這首詞前的一切舊事,包括他做國君時的無上權威,做國君時的奢侈享樂,還有和大小周后的風流艷事,也包括他的沉溺佛教不理國政,直至肉袒投降,以及他「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破陣子》)的破碎,他在北宋「以淚洗面"的屈辱生活等等,這一切都是往事,多而雜亂,難以理清。「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子夜歌》),「往事知多少"寫的就是「人生如夢,往事成空"的悲感。對一般人來說,「人生如夢"往往是一句無病呻吟的空話,而對李煜來說,卻實實在在是一種用生命鑄成的人生體驗。他由一個國家的君主轉眼間變為階下囚,所謂「一旦歸為臣虜」(《破陣子》),這種現象確實只有在夢中才能遇到。因此,「人生如夢"這句老話對李煜來說具有真切實在的內容。
而「往事成空"就意味著往事不可復返。人生的短暫無常和一去不返,與宇宙的無休無止又構成強烈對照,讓人感到無可奈何的深悲:如果往事能像春花秋月那樣循環往複,那就不會有這滿腔恨血了。但真實的情況恰恰相反:「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總起來說,這兩句寫的是人生鬱悶、苦於無解的呼問,又是人生痛苦、不堪忍受的悲吟。它的含義異常豐富深刻,所以被俞平伯先生稱為「奇語"。讀這兩句詞,不要以「恆言」(即常言)視之。
從寫法看,「春花秋月何時了"用了「反常合道"的方法。「反常合道"是蘇東坡提出的一個藝術觀點,指的是用違反常規的做法取得出奇制勝的效果。這體現的是一種藝術辯證法。為時間快速流逝、生命短暫而憂傷、無奈是中外文學和哲學關注、思考的一個基本問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之類的詰問和焦慮在古典詩詞中比比皆是。而李煜苦惱的是時間太漫長,不知何時了結,這與常規心理就完全相反。這樣的心態只有在絕望的時候才會產生。所以我們說此時對李煜而言,存在本身就是痛苦,解決之道就是時間徹底終結,讓他和這個世界同歸於盡。這樣的想法和寫法確實是違反常情常規的,而所取得的藝術效果也是非同凡響的。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和開頭兩句聯繫非常緊密。「小樓昨夜又東風"和「春花秋月何時了"相呼應,正是因為「春花秋月"無窮無盡,所以現在又是東風勁吹、春花開放的季節。作者問「春花秋月何時了」是由於受著巨大精神痛苦,乃至於認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痛苦的,而他的痛苦是附著在「春花秋月"的自然形態上表現出來,所以,他現在又看到了春天、明月,自然又感受到了人生的巨大痛苦,春花秋月永無了結,他的痛苦也永無休止。此句中,「又"字最可玩味,它除了和首句呼應外,還起到「化景物為情思"的作用。如果沒有「又",「小樓昨夜東風"僅僅是客觀敘事,用了「又"字,作者對景物的感受也同時表達出來。對此,唐圭璋先生作了精闢分析:「一『又』字慘甚。東風又入,可見春花秋月,一時尚不得遽了。罪孽未滿,苦痛未盡,仍須偷息人間,歷盡磨折。」(《唐宋詞簡釋》)
囚室一般的小樓讓他想起過去巍峨的宮殿,明月的臨照也勾起他的鄉關之思,於是他就回首故國了,可故國已經傾覆,何處是當年的宮殿?何處是當年的歡歌?何處能重溫過去的舊夢?凡此種種都已成為永不復返的往事,回想起來,只能倍增痛苦,所以說「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說「不堪回首"並非不回首,正因為回首的結果是更增痛苦,乃至於到了忍受不住的地步,才說「不堪",「不堪"是「回首"的結果。
回首故國必然想到往事,因此,這一句還和「往事知多少"暗暗呼應。故國不堪回首就是往事不堪回首,進一步寫出人生的變化無常。以「月明"而論,今日的明月與過去的明月並無本質區別,明月無殊,但江山易主,一切都今非昔比了,一切都已成為無可挽回的往事,明月照射下的小樓,明月照射下的故國,真令人「不堪"。
「雕欄玉砌依然在,只是朱顏改"用借代手法寫出江山易主、物是人非之感。「雕欄玉砌",雕繪得五彩繽紛的欄杆、玉石般的台階,借指宮殿,極言宮殿之華美。「朱顏"指李煜本人,用部分代指整體。「朱顏改"是說由於成為階下囚而容顏憔悴。此句有兩種流行廣泛的異文。一種作「依然",以肯定的語氣強調宮殿沒有變化,突出物是人非之感,表現力強。一種作「應猶",「應猶在"即應該還在,是揣測的語氣,符合他現在的處境和身份。他寫這首詞時,離開故國已經兩年零七個月了,經歷戰亂以後,故國如何,作為囚徒的後主未必十分明了,所以,用「應猶"也有其道理。這也許就是兩種異文長期並行的原因。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是卓絕千古的名句,也是決定此詞身價的詞眼。它的好處,一是寫出了國破家亡的深悲劇痛和人生變化無常的沉重哀傷;二是以水喻愁,使愁有了體積,把抽象的感情具體化和形象化。大江里的春水是無窮無盡的,越積越多,而且緩慢無聲;後主的憂愁也是無窮無盡的,難以言說和排遣的,兩者有高度的類同性,所以,以水喻愁是十分貼切的。愁是人類基本情感之一,古代詩詞把它作為常見主題,寫的作品很多。以水喻愁,從「建安七子"之一的徐穠寫了《室思》「思君如流水,無有窮已時"以後,寫的人接踵而至,佳句也層出不窮。後主之前最為人們熟知的是劉禹錫的《竹枝詞》:「山上桃花似郎意,水流不斷似儂愁。"但以後主這兩句最為震撼人心而被人們激賞。三是還使用誇張和設問兩種修辭手法,強化了這個比喻的藝術效果。用設問句,表明他的愁很多很多,不知從何說起,只好自問自答。詞寫到這裡,對李煜來說,人生所剩下的只有一江滔滔滾滾無窮無盡的哀愁,情何以堪?唐圭璋先生說:「末以問答語作結,吐露心中萬斛仇恨,令人不堪卒讀。」(《唐宋詞簡釋》)
這首詞,寫了李煜亡國的深悲劇痛,他又把亡國之痛提升為人生的存在性悲哀,使這首詞具有了深刻的哲理性和廣泛的包容性。所謂哲理性,是指它觸及到了宇宙人生某些最基本的真理和至情。包容性則是指它表達的真理和至情是人類所共有的,用葉嘉瑩先生的話講,就是它「把天下人全都『一網打盡』」。
值得深入討論的問題是,李煜為什麼能完成這個提升?在中國歷史上,隨著朝代的更迭,國破家亡的皇帝不在少數,可他們為什麼不能寫出這種深悲劇痛?更不能把亡國之痛升華為哲理性的人類共感?國破家亡的文人也不少,這些文人一般都能抒寫亡國之痛,但也很少能把這種感情進行哲理性升華,因此,他們的作品跟李煜用血寫成的文字相比,在思想和感情的深度上還有間未達。
李煜之所以能完成這個提升,臻於別人達不到的境界,是由他的赤子之心和人生遭遇造成的。他以赤子之心體認了人間最大的不幸,以閱世極淺的純真性情領受了人生最大的悲慨。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之短處,亦即為詞人之長處。"朱熹《四書集注》注釋孟子「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時說:「赤子之心,則純一無偽而已。"赤子之心,就是真誠、單純的心。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閱世很淺;閱世淺則不通世故,不懂得人生的複雜和艱難,所以一旦遇到由一國之尊淪為階下囚的巨大打擊,以他單純的心就無論如何想不通人生為什麼有這麼大的不幸,命運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他?越想越痛苦,乃至於沉浸在無窮無盡的哀愁之中。他用全身心去感受這種哀愁,用血淚揮灑成《虞美人》一類文字。因此,他所寫的憂愁、痛苦、悲哀就不僅僅限於亡國這一具體事件,而體現出對人生命運中悲劇性一面的總體體悟和思考,從而境界獨辟,完成由具體的亡國之痛到普遍的人生悲感的升華。這就不是宋徽宗一類「自道身世之感"的《燕山亭》詞所能比的了。這樣的感慨在詞中出現,不但豐富了李煜詞的內涵,而且提升了整個詞的思想層次。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早已指出:「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葉嘉瑩先生也說:「林花開謝總傷神,風雨無情葬好春。悟到人生有長恨,血痕雜入淚痕新。」(《靈溪詞說·論李煜詞》)
這種人生悲哀,也就是人生憂患。在哲人們看來,憂患是與生命伴生的現象。《莊子·至樂》:「人之生也,與憂俱生。"歐陽修《秋聲賦》:「人為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乎中,必搖其精。"人因為是萬物之靈,有思想,有情感,所以也就比一般動物有了更多的生命憂患和精神痛苦。對人生這種無法避免的缺憾,李煜體會極深。《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烏夜啼》:「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虞美人》雖然沒有這樣明確的表示,但瀰漫於字裡行間的就是這種無奈。劉鶚認為,中國歷史上優秀的文學作品都是表現人生憂患的。他在《老殘遊記》序中說:「靈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為蒙叟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李後主以詞哭,八大山人以畫哭,王實甫寄哭泣於《西廂》,曹雪芹寄哭泣於《紅樓夢》。"西方文學家也有類似的看法。除前引繆塞所說「最優美的詩篇是最絕望的,有些不朽篇章充滿著眼淚"以外,雪萊也說:「我們最甜美的歌,就是那些傾述最哀傷的思想的。"《虞美人》就是最哀傷最絕望的詩歌,同時也是不朽的詩歌。
清代詞學家周濟在《芥存齋論詞雜著》中把李煜詞比喻為西施,說「濃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這指的是後主詞自然而工麗的特點。西施淡妝濃抹總相宜,即使不刻意修飾打扮,仍自有一種無法掩飾的美,所謂國色天香。《虞美人》全詞自然樸素,沒有刻意雕琢,一切純任自然流露,所謂情到自然成。但藝術上又是工巧的,如句與句之間的呼應就很緊密,隔句相承,層層呼應,章法分明;各種修辭手段的使用十分得體。每句都有耐人尋味之處,通體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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