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大寬 : 重評袁世凱(下)
八:黃粱帝夢(上)
在說袁世凱「帝夢」之前,非常有必要簡單講述一下民國初年的議會政治。記得早年間求學時,政治老師為了論證中國為何不能搞議會政治,常拿民國初年的中國舉例,說那時是議會政治,中華大地亂象叢生,如若再回代議制,必國將不國。少年時竟深信不疑,足見天性愚鈍,絕非早慧少年。民國初年議會和政黨的形成發展,有大把的專著論述,恕不贅敘,有興趣的可以自己找來看看。儘管大多數著作都基於馬列史觀,讀起來索然,但對於搞清楚民初國會的來龍去脈,還是大有好處的。
民國初年,中國精英階層幾乎一致認為,必須以西方為師方能救國。當時儘管議會政治和政黨政治已經是精英階層的一個共識,但在具體政見上,還是有非常嚴重的分歧。那些各懷政見的政客們組成數百個大大小小的政黨。經過迅速的改組合併等一些列「毀黨,造黨」的活動,最終有實力在國會和國民黨抗衡的是共和黨、民主黨和統一黨。這些政黨里聚集了一批清末民初了不起的人物,黎元洪、張謇、章太炎、梁啟超,個個都是不世出的人才。作為國會第一大黨的國民黨,也因為政見之爭,分屬不同派系。本來嘛,「黨外無黨,黨內無派」就是自古未嘗有之事。若是利益之爭,各方互相妥協還是有望達成一致的,但政見之爭就複雜得多。各方都覺得自己手握真理,不願按他人的意志行動,加之國會議員中又多是固執的老朽,所以每次國會開會,場面那叫一個熱鬧。
民初第一屆國會參、眾兩院共有議員841人,史稱「八百羅漢」。看這個稱謂就知道,那些議員個個都不是善類。按當時規定,在議會內打傷人不違法,所以每逢說不到一塊,就動手好了。經常是會開著開著,就有人私自把會場當成擂台,直接開打了。武林高手過招,不比流氓打架,拼的是輕功內力暗器。鑒於會場太小,輕功施展不開,眾高手們紛紛在內力和暗器上苦修。那時文案用品尚是文房四寶,沒有什麼鋼筆圓珠筆中性筆。石質的硯台,銅質的墨盒,拿在手裡運足內力,都是相當趁手的傢伙,掄起來效果一點不比板磚差,而且好歹是文具,骨子裡都透著那麼股有文化的勁,合身份;帶著銅帽的毛筆,隨手丟出去當飛鏢也是相當好使。經常就某些重大問題開會討論過後,會場一片狼藉,不堪入目。難得啊,這麼多文武雙修的羅漢議員,上哪找去?現在台灣泥轟棒子們的議會打成一鍋粥,那都是小巫見大巫,每次看心裡都冷笑:到底是番邦屬國,至今還拿我們老祖宗玩剩下的東西燙剩飯。到後來,迫不得已,國會內硯台一律用螺絲固定在桌子上,毛筆也都拴上鐵鏈。打架打到這個份上,也真是千古奇觀。
當時仿照歐美確立的議會政治,放在中國面臨一個非常尷尬的局面:「有議員而無選民」。當時的議員,大多是舊官僚,抱著入朝做官的想法參加議會。年輕的讀書人,沒了科舉,想要入朝也只能競相加入各政黨,期望有一天能成為議員。民初畢竟去古未遠,想讓那些老官僚搞清楚「民主」「共和」這些概念,實在太難為他們了。別說那時,縱使是今日,又有多少肉食者搞清楚了呢?
這還只是議會裡的亂象。因為革命,沒了中央政府,「本省人不得任本省督撫」的迴避制度完全被破壞,地方軍閥紛紛坐大。這些人,長期在本省任職,勢力盤根錯節,在感情上又容易被當地人接受,終於發展成割據一方的軍閥。中國帝制兩千餘年,不論現代人評論封建制度如何腐朽,但很多配套制度還是非常適合中國集權社會的,畢竟這些制是度付出了無數鮮血才發展出來的。君不見即使是今日,各省大員也是調來調去,並且不得由本省人出任,跟當初的迴避制度無二。
京城裡政客們掄胳膊打來打去,地方上軍閥們操槍桿打來打去,搞得中華大地烏煙瘴氣民不聊生。一時間民怨四起,莫要說那些前清遺老,就是普通國民也有「民國不如大清」的感慨。至「二次革命」後,孫中山也好,袁世凱也好,都很有默契的達成了一個共識:中國不適合民主,唯有繼續走專制一條路。袁世凱在國內忙著抓權當正式大總統,孫中山則跑到海外建了一個「中華革命黨」。光聽名字這個黨好像還挺符合主流意識形態的,但要是仔細研究一下其中的各項規定,就知道這個黨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了。該黨的所有高級幹部均不由選舉產生,而由黨魁直接指派。而且,每個黨員入黨前必須宣誓:「必須以犧牲一己之身命自由權利,而圖革命之成功為條件,立約宣誓,永遠遵守。」怎麼樣,有沒有立刻聯想到「擁護黨的綱領,遵守黨的章程……執行黨的決定,嚴守黨的紀律,保守黨的秘密,對黨忠誠……永不叛黨!」?每個黨員入黨時,不單要宣誓,更要加蓋指模,聲明「犧牲自己,服從孫先生,再舉革命。」
曾在孫文身邊效命的居正回憶起孫公關於「中華革命黨」的著名言論:
一、革命必須有唯一(崇高偉大)之領袖,然後才能提挈得起,如身使臂,臂使指,成為強有力之團體人格。
二、革命黨不能群龍無首,或互爭雄長,必須在唯一領袖之下絕對服從。
三、孫先生代表是我,我是推翻專制,建立共和,首倡而實行之者。如離開我而講共和,講民主,則是南轅而北其轍。忠心革命同志不應作『服從個人』看法。一有此想,便是錯誤。我為貫徹革命目的,必須要求同志服從我。老實說一句.你們許多不僅得,見識亦有限,應該盲從我……。
四、再舉革命,非我不行。同志要再舉革命,非服從我不行……我敢說除我外,無革命之導師。如果面從心違,我尚認為不是革命同志。況並將『服從孫先生再舉革命』一句抹煞,這是我不能答應,而無退讓之餘地的。
卧嘞個去,誰能想到國父曾有如此言論。公然叫囂「應該盲從我」,根本就是「句句都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的水平啊。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這個「中華革命黨」都是個徹頭徹尾的獨裁政黨。「國父」一生未掌軍權,可以說是他之不幸,也可以說是他之大幸。倘若讓孫公手握大軍,八成也會搞出個獨裁政權,到時哪還有他當今之盛名,恐怕早被罵死了。還好當時他無兵無將,國民黨內大佬如黃興、李烈鈞、汪精衛等人對孫這套寡頭政治也沒興趣,使這個「中華革命黨」未能成氣候,最終不了了之。
九:黃粱帝夢(中)
孫中山在日本搞獨裁政黨,袁世凱在國內也沒閑著。自從他當上正式大總統,並操辦出一個完全聽命於他的國會後,便積極著手準備稱帝的事宜。在稱帝這件事上,「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不是一個人!!!」袁手下的僚屬大都是前清舊官僚,幾乎沒有長期生活在西方,見識過西方民主社會,學貫中西的人才。因此,他們大抵也不知道,縱使是在英美國家,議會制也是經過長期發展才日趨完善的,哪有一引進中國馬上就能適應並發生作用的道理呢?要改變人們的觀念、政治生活習慣、各種傳統,並且衍生出配套的制度,都需要時間。在一個古老的國家,新制度要想紮根,總是要經過一個時期。在這段時間,社會結構改變,動蕩不可避免,這就是所謂的「陣痛期」。但如果因為害怕陣痛期,或者以陣痛期為借口,拒絕改變,甚至開倒車,最終都會落下千古罵名的。呃,別緊張,也別瞎聯想,我說的是老袁。
既然袁世凱和他手下的幕僚們不明白這個道理,在經歷了民初的混亂後,深信民主制度不適合中國,想要恢復中華,還需要獨裁。尤其是全國上下都在抱怨「民國不如大清」,甚至連「國父」都回頭搞獨裁去了,更是堅定了袁世凱廢民主復專制的決心。在袁世凱及其幕僚的心中,專制就等同於帝制,稱帝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更何況,中國歷史上,武將做大、入朝拜相、逼宮受禪、稱帝篡位,這一套把戲幾乎變成標準化流程了,魏晉宋齊梁陳,一篡六朝,全是這個德行。因此在袁氏集團看來,此次老袁稱帝,也只不過是歷史重演。那些人的認識水平僅限於此,做出稱帝的決定是理所當然的。史家不宜做誅心之論,將袁氏稱帝寫得罪大惡極。袁公眼光受歷史局限,在歷史的岔道口上沒有看清楚方向。當然了,要說袁世凱稱帝沒有私心,那是打死我也不信的,畢竟黃袍加身登九五之尊,這誘惑太大了,非大聖至賢是不足以抗拒的——而公等真相信這世上有大聖至賢么?
儘管袁世凱在「二次革命」後當上正式大總統,實權在握,但經過幾年議會政治的折磨,他還是發覺這大總統跟皇帝還是不一樣的。當初國會亂象叢生,處處掣肘,指望這樣的國會「集中力量辦大事」是不靠譜的。即便是一手操辦起來了一個御用國會御用內閣內閣,自己也還是要受憲法的制約。更何況,亂世中若無一個強硬而高效的政府,任由議員們久拖不決——試想,讓清末的那一批主戰派和主和派沒個主心骨,互相攻訐;或是讓各省軍閥代表推諉責任,厚己薄彼,這國家還有無寧日了?在袁看來,所謂的「帝制」和「共和」並不存在孰優孰劣,只有哪個更適合中國。而在他猶豫不決是否要做皇帝的時候,一連串的機緣巧合又逐步把他引到這條不歸路上。嗚呼!天命也。
更改國體這麼大的事情,輿論工作是非常重要的。袁公手下有個著名的楊度,一篇《君憲救國論》寫的入情入理,今日重讀也不得不佩服楊老理論功底著實紮實。要說袁運氣也真是不錯,大洋彼岸的古德諾適時寫了一篇《帝制優於共和》的宏著跟楊度相呼應。要知道民國初年知識精英在認識上幾乎都有崇洋的通病,因此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院長、美國政治學會創議人、當代政治學和行政學的權威古大爺的話是有相當分量的。說到這個古大爺,知道的人可能不多,但要說到他手下帶過的一個中國博士生,恐怕沒幾個人不知道——顧維鈞是也。袁府內,袁家大公子袁克定更是卯足了勁竄搗老爹稱帝。儘管大總統也能傳位給其子,但畢竟不保險。老爹要是當上皇帝,他這個太子就做的穩穩噹噹了。這個袁家大公子知道老爹最在乎日本政府的態度,竟搞出一份假的《順天時報》每天給老爹看。別小看這份假報紙,它可是對袁世凱下決心稱帝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徘徊在岔道口的人,霄壤之別,往往始於一念之差。袁世凱死前留下遺言「他害了我」,普遍被認為是說袁克定欺父誤國。胡適先生(或者說是吳彥祖先生?)教育我們,「他害了我」是四個字,換成網路語言兩個字足矣:坑爹。尼瑪如假包換的「坑爹」啊!!!!
具體稱帝的過程,實在是演繹過無數次的老套路。無非是手下人承意,組織各地上表勸進一類的把戲。不過既然是民國了,國民代表大會也是要開幾次的,籌安會更是投主子所好,組織「公民請願團」。袁假意推卻一番,然後無奈的表示:「不是我要做皇帝,是全國人民選我做這個皇帝。」用發哥在《建黨偉業》里的台詞叫做「國民擁戴,感慨莫名。」每次看到這種無恥的話胸中髒話都不斷翻騰:誰TM擁戴你了!誰TM選你了!要點臉不會死啊親!!
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凱即中華帝國皇帝位,年號「洪憲」。
「帝國」啊有木有!!!!!!!!!!
尼瑪聽著揚眉吐氣啊有木有!!!!!!!!
豈止是霸氣側露!簡直就是霸氣裸奔毫無掩飾啊有木有!!!!!!!!!!
多少「網路義和團」夢寐以求的國號有木有!!!!!!!!
一聽就讓人頓覺夢回唐漢金戈鐵馬啊有木有!!!!!!!
現在的史書寫到袁世凱這一段,總免不了強調一句,說袁世凱稱帝後,全國人民一致反對。其實這種說法相當的不靠譜,也不符合史實。當時激烈反對稱帝的僅限於精英階層,對田間地頭的農夫農婦或生活在城市中的販夫走卒來說,國家還是要有個皇帝才像樣子,如今沒了皇帝,各路諸侯打來打去,苦的還是百姓。甚至的當時的士兵,哪管共和還是帝制,既然投軍,只管服從上級,好好打仗,爭取活命就是了,所謂信仰對當時的普通人實在是太過飄渺。這話還真不是信口瞎說,有興趣的可以去翻翻李宗仁的回憶錄。
數千年的帝制傳統,根深蒂固的觀念,是不可能通過一兩次革命就改變的。是時中國有四億人口,真正反對袁稱帝的到底有多少,暫無據可查。單憑拍腦門子瞎猜,恐怕怎麼也不會超過四千萬吧。也就是說,當時全國至少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是不反對袁世凱稱帝的。只可惜,這些「沉默的大多數」通常被淹沒在歷史中,能留下聲音的往往是一小撮人。
十:黃粱帝夢(下)
袁稱帝前,是有認真考慮過風險的,畢竟這麼大的事情,不可不查。只是帝制在中國大地氣數已盡,蒼天不垂。袁世凱也沒想到自己一稱帝,各方矛盾一下全集中在他身上了,眾叛親離,連原先的親信都要麼公開反對要麼消極不戰,真的成了「寡人」。
輿論方面,楊度《君憲救國論》寫得已經足垂青史,誰知一山更比一山高,梁啟超一篇《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竟把老楊和古德諾大爺駁了個灰頭土臉,敗下陣去。現在官方歷史書總把梁啟超歸為保皇派,其實是非常不妥的。梁老一生並不特別保某一派別,他只是堅持認為,國體一旦確定,斷無輕易更改之理。因此從帝制改共和他反對,從共和改帝制他照樣反對,總之就是兩頭不討好。可想而知如果梁公活到中共建政,肯定是第一批被三反五反的頑固分子。
輿論上被人罵罵沒什麼大不了的,搞議會政治的國家,元首被人罵實在正常不過的事情,老袁玩了兩年也多少習慣了,鬱悶的是文臣也不陪他玩了。袁為了稱帝,先搞了個籌安會,籌備各項事宜。結果籌安會沒鬧騰幾天,時任袁政府國務卿的徐世昌就撂挑子走人了。要知道,徐世昌從二十多歲還是落魄秀才時就跟著袁大總統混,到頭來竟棄袁而去。老袁很憂傷,一邊抹眼淚一邊念叨:徐卿,你還記得大明湖畔的袁項城么?徐相國一走,李經羲、張謇、趙爾巽一干人等也都歇班了,文臣里只剩下一幫廢柴了。
在槍杆子里出政權的年代,文臣歇班雖然讓人很憂傷,不過政務天才加勞動模範袁世凱同志還勉強應付的過來。可是手下的武將離心離德不聽調令可就徹底要人老命了。辛亥革命以來,袁世凱忙於政壇,北洋三傑之「龍」王士珍早已告老還鄉,手下替他帶兵掌握北洋舊部實權的是「虎」段祺瑞、「狗」馮國璋兩人。一起打天下的老夥計們掌權後離心離德,實在是中國數千年歷史上再常見不過的事情。鐵杆般的定律豈有為袁大總統謀個例外的道理?更何況在正位之後,他起用陳宦,忙於削藩,將虎狗驅離各窩,另掌他軍,段統馮部,馮統段部,將兩人的得力幹將通通發配封疆,對二人防心甚重。二次革命平定之後,段祺瑞、馮國璋和袁的關係已經變得像70年代林彪同毛祖一樣。袁名義上還是北洋舊部的最高領袖,不過只是個精神領袖,大部分指揮權都落在了段馮的手裡。他倆有強烈的反帝制動機。作為民國開國元老,就盼著大總統任期屆滿自己也上台爽一把,出生入死不就盼著這個嘛。結果現在老大要當皇帝,自己永遠都只能是個打工仔,換做是誰也不會服氣。馮國璋反袁就更有趣了,除了有想當國家元首的小算盤外,還有面子問題。馮聽聞有共和改帝制的傳言後,特意跑到北京找袁世凱核實。袁安慰他,說這是沒有的事,不要聽風就是雨,要緊密團結在自己周圍,云云。馮信以為真,出京後四處替袁闢謠。結果剛辟完謠,北京那邊竟然要登基了,自己一張老臉往哪裡放?於公於私,叛袁都是必須的。
另外,段馮的叛袁,都和那位大太子袁克定有莫大的關係。二次革命後,段祺瑞已經開始不再對袁言聽計從,袁克定竟然慫恿自己的老爹啟用王士珍替代段祺瑞。可想段知道後能有多生氣。馮國璋跟這位大太子就更合不來了,甚至公開稱袁克定為「曹丕」。有這麼個兒子,老大登基坐殿數年後歸西,哪還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如此看來,攪黃袁氏帝夢的最大功臣還真是非克定莫屬。不過要段馮公開起兵,他倆是沒有這個膽子的,帶著士兵去打軍隊的締造者,怎麼聽都是一件極端不靠譜的事情。對他倆來說,最多也就是不聽調令,心裡祈禱趕緊出來個什麼人把老大結果了,自己坐收漁利。
這個人還真不負重望,松坡將軍蔡鍔終於閃亮登場。松坡將軍在「雲南講武堂」有沒有個叫張牧之的手槍隊長,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手下有個相當NB的學生,名叫朱德。能教出朱同學的老師,肯定是有兩把刷子的。這樣的人物老袁是不會放歸到地方上任其做大的,硬是把他困在北京幹了三年經界局督辦,後來還是在小鳳仙的掩護下才借道日本跑回昆明。此時的昆明,經過蔡鍔老部下唐繼堯多年的經營,已經網羅了一批反袁人士。十二月二十二日,雲南通電,要求取消帝制,並限袁二十四小時內給出答覆。
蔡鍔造反,西南不穩,並沒有太出乎袁世凱的意料。那個時候,封疆大吏們隔三差五的反對一下中央不是什麼新鮮事,況且雲南地處偏遠,實力又不濟,怎麼也構不成心腹之患。那支護國軍,起兵的時候才號稱有九千人。聯繫數千年來發兵討賊必誇大其詞的優良傳統,恐怕實際上也就五千上下。就這麼點人,竟還兵分三路,更加過分的是三路人馬連個主帥都沒有。用這樣的部隊對抗八萬九千人的參戰袁軍,怎麼看都是去作死的,難怪老袁沒把他們當回事。但就是這麼支護國軍,竟然稀里糊塗的把護國戰爭打贏了,只能說帝制天命如此,氣數已盡。
蔡鍔在川南就被陳宦擋住了。小陳顯然沒有要為主子徹底剿滅護國軍的覺悟,加上手下的北洋軍也不是非常聽話,只求把蔡鍔從自己的地盤打走就行。於是兵力多於蔡鍔三四倍且裝備精良的北洋軍,有一搭沒一搭的打防守戰。現在書中記載的川南戰鬥的慘烈,多半是誇大其詞。就那麼幾千人,裝備也跟不上,竟然還打了一個多月,最終獲勝,如此戰鬥能慘烈到什麼程度?恐怕護國戰爭一個多月的傷亡,都趕不上後來國軍在淞滬會戰中一上午的傷亡。關鍵時刻,員工消極怠工,真是害死老闆啊。
湘西和滇桂方向也差不多,不過湘西戰場更有趣。在那裡統領北洋第七混成旅的,是袁世凱的好基友唐天喜。小唐唐本是戲班裡唱豫劇小旦的,細皮嫩肉面容嬌好。在袁世凱還是小袁的時候,便對此君一見傾心,收為「同志」,頗受寵幸,就連去朝鮮出差都帶著。哎,看看人家青年袁世凱,泡妞攪基兩不誤,而且都是真刀真槍的干,正事辦得也牛B,比北斗那幫整天叫囂的傢伙們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至北洋時期,唐天喜升任陸軍第三鎮標統,成了袁世凱的親軍衛隊長。護國戰爭槍聲一響,聽說外面有人要打自己的達令,小唐唐便死纏爛打領了兵奔赴戰場,算是為愛情而戰吧,尼瑪可歌可泣啊!!鎮守湘贛的是老袁手下難得的一名忠臣馬繼曾,原本由他鎮守,湘贛防線是沒什麼問題的。不過古人有雲,那啥無情,那啥無義。作為那啥加那啥的唐天喜,徹底無情無義了一把。仗還沒開打,就被湖南軍副司令趙恆惕用三十萬兩銀子給收買了,臨陣倒戈,第二天就帶隊偷襲北洋軍西方向第一路司令官馬繼曾,逼得老馬兵敗自殺。
馬繼曾一死,湘西就算是丟了。本來勝敗乃兵家常事,輸一仗沒什麼大不了。可有些時候周圍的人在觀望,誰贏他們就幫誰,這種仗就萬萬輸不起。不幸的是老袁偏偏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丟掉的湘西,這一下引起了骨牌效應。他這個大皇帝,要是沒有小唐唐,再多拿些銀子犒賞部下,鹿死誰手還真是未嘗可知。至於用什麼「正義一定戰勝邪惡」之類的話來證明袁氏必敗,大可不必理會。這類屁話多半是獲勝者為增加自己的合法性,掌握了話語權後給自己臉上貼金,潛台詞就是「你看,我獲勝了吧,所以我就是正義的一方,你們都要服從我,不然就是邪惡的一方」。試問元蒙滅宋,滿清入關,國共內戰,勝利的一方何談正義?
基友的叛變給了袁世凱很大的打擊,死前精神恍惚的情況下,嘴裡還念叨「天喜反了」。儘管前線失利,舉國洶洶,但要說他這個洪憲皇帝完全當不下去了,卻也未必。畢竟手中兵權尚存,收縮兵力守住京畿重地,任那幾千人的護國軍一時也推翻不了他這個王朝。而那些宣布獨立的省份,本來也就不是他的地盤,即使不獨立也不受他的控制。不過比起今日出動戰機轟炸平民的卡扎菲,或是將坦克開上長安街的鄧公,他這個洪憲皇帝還算是底線尚存,人性未泯。1916年3月22日,袁世凱宣布退位,結束了83天的洪憲王朝。順便插一嘴,辛亥革命也是鬧了83天,種種巧合和偶然,讓歷史讀起來更加有趣。
做不成皇帝,想退而求其次的繼續做大總統,袁公這時候也真是糊塗到一定地步了。4月16日,馮國璋致電袁世凱,勸其自行免職。類似的電文不斷發來,連陳宦、湯薌銘都叛變了。隨著帝夢的破滅,袁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一切都該結束了,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已不再,那個如日中天的權臣已不再,那個平衡各派穩住全國的總統已不再,那個山呼萬歲的皇帝已不再。為權利,為野心,為國家,為皇權,他燃盡了所有的生命和心力。終於,1916年6月6日,袁世凱辭世。臨死前自挽:「為日本去一大敵,看中國再造共和。」前半句是大實話,而後半句,難免有些嘲諷之意吧。料想老袁若是看到日後之格局,定會冷笑不止。
中國人總講「蓋棺定論」,似乎人一死,就可對其一生做個評價了。但若要真正評價一個在歷史上留名的人物,卻應該真實的了解他平生所為和他所處的環境。近百年來,幾乎所有的史書記載袁世凱,皆是罵名。其實也不必太過奇怪,袁後的掌權者,不管是黎段還是國共,且不論其真正制度如何,所打的都是「共和」的旗號。打著這個旗號,無論怎樣貶低妄圖稱帝的袁世凱,政治上都是正確的。而那些人,為了表明自己強烈的政治正確性,也不惜將各種或有或無的罪名扣到袁世凱頭上。更有文人投其所好,極盡貶低之能,實在是其心可誅。
公正的說,袁這樣一個出色的舊式官僚,非大賢大德,也非大惡不赦,比較中肯的評價應該是個「亂世梟雄」。不幸的是他正好處在中國歷史的轉折點上,自己沒有眼光和見識開創共和,帝制又再也走不通,這才是他最大的悲劇。然而他的一生,愛惜民生,從不輕易將國民捲入戰火,也不曾為一己一黨之私出賣國家。比起後來的孫毛,還是有著相當的政治操守和底線。甚至是稱帝,誰敢說後來的孫毛沒有這份野心呢?只是,勝者王侯敗者賊,那個退了位的洪憲皇帝,只是一個背負著罵名、眾叛親離、任後世評論、在絕望中死去的老人。
棺木已蓋,屍骸已埋。願這黃土埋葬的專制從此絕跡於中華大地,願歷代先賢為之奮鬥的共和,長存人間。
十一:後記
這篇文章本是應小蛇君之約,寫給他所建讀書小組的讀書筆記。民國史一直都是我想讀想寫卻又不敢輕易涉及的題材,因為實在太複雜了,各個事件都擠在一個時間段發生,彼此又千絲萬縷互為因果,怎麼能交代的清楚?連歷史教科書上民國史的內容都是支離破碎,凈是一些片段,很難串起來。本打算寫個兩三千字的,動筆後發現想要把事情前因後果說清楚,長度就完全控制不住。再後來索性敞開了寫,發個連載,這麼長的東西一下子看完還是會很累的。寫到這個程度,就很難講是那一本書的讀書筆記了,畢竟讀了一些相關的書籍,把好多內容混雜在一起才寫成這篇文章。大抵的史料觀點來自唐德剛先生的《袁氏當國》,當然自己也夾帶了不少私貨。唐先生的這本書寫的無比有趣,很多史料都直接來自當事人,或者當事人的親屬。只是寫的太過隨性,常常跑題,每逢想起什麼話題就洋洋洒洒的一大篇,讀起來感覺有些凌亂。另外,《民國春秋》和《劍橋中華民國史》也都是不錯的讀物。至於李宗一先生的《袁世凱傳》,僅當做史料看還是可以的,史觀實在無甚可取之處。如果覺得正史太過枯燥,那就去翻翻蔡東藩的《民國演義》,民國題材上等的歷史類小說,蔡老「一代史家,千秋神筆」的綽號絕非浪得虛名。
這篇文章得以和諸君見面,還要特別感謝小蛇君。若不是他再三催促,懶惰如我者,恐怕是不會有動力提筆寫出這麼多文字。碼字的過程中,也屢次跑到他家蹭煙蹭茶。甚至寫完初稿,自己蒙頭睡覺,一大篇東西丟給他,蛇君除了校對外,還有諸多補充,著實辛苦。在此特地謝過。
盡量想要寫得輕鬆一點,也盡量想多寫一些細節,讓臉譜化的人物看起來更像一個真實的人。想要用兩萬多字寫清袁世凱,恐怕是掛一漏萬。袁鎮壓二次革命時如何統戰,孫袁蜜月期兩人如何長談(放在今日恐怕又會被北斗那些人詆毀為「攪基」,哈哈),國會如何召集又如何解散,稅收財政軍費借款,還有奇聞軼事,等等這些,隨便哪一個展開了都能寫出一本書來。
有人問我為何喜歡民國。在我看來,儘管那時的中國積貧積弱軍閥混戰民不聊生,國力非能與今日並談,但那卻是一個「立人」的年代,是一個充滿激情和理想的時代,是一個大師輩出的時代。那時的青年敢於走上街頭直面國家機器,如今的青年卻熱衷於飆車泡吧;那時的教授敢對抗政府,現在的學者卻大多努力附著於體制;那時文人辦報紙罵政府,現在網上寫點東西都會被和諧;那時的執政者尚有底線,學生遊行軍警大多隻做阻攔,段祺瑞槍殺學生後終身食素齋戒以懺悔,今天卻從來沒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呵呵,跑題了,說到學生運動,那恐怕是要另寫一篇才能說得完了。總之,對一個田間農夫或販夫走卒來講,當下真要勝過民國萬倍;但作為一個讀書人,能生於民國,真是莫大的幸事。
對於所有看完此文的朋友,以及分享評論的朋友,我表示十二分的感謝。作為一個理工科學生,全然沒有受過任何歷史訓練,寫歷史類的文章,全是野路子,心裡其實是非常沒底的。倘若此文能夠博君一笑,那我便也知足了,如果竟能讓諸君讀罷有所獲,那我更是覺得榮幸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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