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雨：一個「留守兒童」的成年自白

其實，我們生活的這片土地，每個階層都有一種「留守生態」——農村的青壯勞力進城，小孩與老人留守；小城的年輕人向大城市進發，父母在衰老中留守；權貴的妻兒移居國外，裸官裸商在沒有安全感中留守。這樣的狀態，何時才可能改變？生活之重時常導致生命之輕。2015年8月4日，貴州畢節發生命案，兩名死者均為留守兒童;兩個月前，同樣的地點，四名留守兒童留下遺書服毒自殺。這兩起案件，相同的不僅僅是事發的地點，更引人矚目的是死者共同的身份——留守兒童。我也曾和他們有著一樣的標籤。如今，即使已經成年，童年時期留守經歷所銘刻的心理陰影，仍舊揮之不去。當看到留守兒童因無法承受的生活之重而釀成一幕幕的慘劇時，喚起了那種「留守人生」的發聲慾望。人們大都聚焦於死者貧苦的生活，揣度自殺或他殺的種種原因。我不知道有誰是否曾想過，在父母缺位的留守世界裡，他們的內心世界又是怎樣的痛苦，承擔本不該屬於那個年紀的悲傷?我在華中一個鄉村長大，當青山綠山之間的礦產資源枯竭，父輩集體外出打工。老者的駝背與小孩的眼淚，成為身邊最深的記憶。規模不小的留守群體，與父母短聚的方式只有兩種：一是春節期間;二是突如其來葬禮。暫離與永別，都只能被動接受。請原諒我心裡深處的那一絲並不妥當的「竊幸」，因為我由衷替「意外」的他們鬆了一口氣，畢竟他們不用再承受這樣的痛苦——無法感受到父母的愛。在離開人世的那刻，見到的也許不是他們最想見的人，也不會有人知道，他們生前和離世的那一刻，內心想的是什麼?是不是也會懷疑，自己的存在對這個世界來說可有可無?我曾是留守兒童，也想過自殺。只是，我一直很膽小，不敢付諸行動。偶爾獨自幻想，是不是只有在死後，就可以在自己的墳前遇到久違的父母，享受被需要和被愛的感覺?我想，那一定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作為留守兒童的我們，都在以各種極端且無言的方式，傳達內心被愛的渴望。畢節四個留守兒童，用死亡終結了這一切;可是，依舊生活著的留守兒童，即使以極端的形式傳達他們內心的聲音，這聲音實在太微弱了。小時候，最令人心碎的莫過於看著父母坐車外去打工的場景，母親含著淚上車，父親頭也不回離開。或許他也害怕，在轉頭的那一瞬間看到孩子淚流滿面，自己可能情緒失控。那時，我最害怕黃昏的來臨，每當太陽下山後，便沉熄了白天的活潑，跑去村口看著父母離開的方向，邊看邊流淚，這是那個年紀本不該有的憂鬱。內心的無助在深夜達到冰點，為了不讓睡在身旁的老人聽到自己哭泣，總是捂著被子無聲哭到半夜，最後哭著哭著便睡過去了。如今，不再畏懼黑夜的降臨，但保留了捂著被子哭泣的習慣，甚至必須抱著枕邊的娃娃睡覺，這樣才會覺得踏實，不然心裡空落落的。或許，作為留守兒童的我們，所謂成長，就是這樣從畏懼黑夜到習慣黑夜。與畢節四個留守的孩子不一樣的是，我試圖通過變得優秀來吸引父母乃至其他人的注意。從來不參與其他孩子調皮搗蛋的遊戲，也從來不把身上的衣服弄髒，並且從小就學會了洗衣服做飯。不懂事的妹妹每次總是吃完平分的糖，便眼巴巴地看著我，覬覦我手中剩下的那一半。即使無法抵禦糖的誘惑，腦海中也會回想起父母離開家時的囑咐，要好好照顧妹妹，於是，義無反顧地將手中的糖分一半給妹妹。因為成績優秀，總能吸引父母和老師的注意力。我在學校會表現得異常努力，但因為性格沉默，成了同學排斥或忽視的對象，幾乎沒有朋友會和我一起玩。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在初中時的一次生日，沒人跟我說生日快樂，只有在獨自查寢的時候，對著月亮祝自己生日快樂。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生日不再是個快樂的日子，而是足以喚醒一段痛苦記憶的標誌。對於希望得到團體認可的年紀，這一切都可以忍受，因為內心有著單純而又強烈願望——通過知識改變命運，以後就可以爸媽住在一起，不讓他們離開自己。

每當遭到父母的批評或反對，都足以讓我傷心許久。本以為自己長大成人，留守兒童的傷痕就可以漸漸淡去，但是，即使是現在，每次對待父母的質疑，都能掀起內心的狂風暴雨。時間在這裡不管用，無法抹去留守時期的心理陰影和傷痕，這是一種消音並且沒有暴力與現場的戰爭。繼留守兒童自殺兩個月後，畢節又發留守兒童他殺的慘劇，現實又給我猛烈的一擊，讓我意識到，留守兒童面臨的不僅僅只有內心的恐懼與無助，他們所處的環境並沒有給他們強烈的安全感，反倒是把他們推向了更危險的邊緣。從廣西玉林留守兒童遭遇村內的十幾名老人性侵，到如今的留守兒童被殺，再到湖南邵陽的無姑鄉，無不意味著他們身處的環境，可能給予他們的只是更深的傷害。其實，我們生活的這片土地，每個階層都有一種「留守生態」——農村的青壯勞力進城，小孩與老人留守;小城的年輕人向大城市進發，父母在衰老中留守;權貴的妻兒移居國外，裸官裸商在沒有安全感中留守。這樣的狀態，何時才可能改變?寫出這段記憶，我已淚流滿面，即使知道自己已經成年。而更加擔憂的是，萬千孩子正在經歷我當年的痛苦心路，他們的內心，是不是在重複著我當初的痛苦和噩夢?畢竟，留守兒童之殤，不僅僅只是在畢節而已;而留守人生之害，更是幾代人共有心靈黑洞。責任編輯：令狐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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