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讀《奧蘭陀的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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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讀《奧蘭陀的瘋狂》日期:[2013年12月8日] 版次:[GB24] 版名:[專欄] 稿源:[南方都市報] http://epaper.oeeee.com/C/html/2013-12/08/content_1986315.htm●槐鑒脞錄之三 張治 學者,廈門 《管錐編》中於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大詩人A riosto詩文徵引共有十次,多半出自《奧蘭陀的瘋狂》(O rlandoFurioso)這篇雄偉長詩,錢鍾書將這位作家譯作「亞理奧斯圖」或「亞理奧士圖」,未能統一。我們只好按照一般習慣譯法,仍稱作阿里奧斯多,而詩題用的是他夫人楊絳在《堂吉訶德》中的譯名(借自西人研究的譯註一再將《奧蘭陀的瘋狂》節序譯成行數,說明楊絳對此書是非常陌生的)。《小說識小》中有「亞裡屋斯吐《詠屋蘭徒發狂》第七篇」云云,譯得有些草率,不能算數。《管錐編》注釋中引的是「赫普利古典叢書」(BibliotecaClassicaH oepliana)本的義大利原文。十多年前,還有些聰明人根據錢鍾書讀西方古典喜引婁卜古典叢書本的情況,認為錢鍾書不懂那麼多外語,都是看了英文的對譯故意引原文以示高深的。《容安館札記》出版後,我們看到第531則及第768則「雜書」的第一部分即關於讀「赫普利」本《奧蘭陀的瘋狂》的心得,總共有十四五頁的篇幅(另外還有十一則札記也涉及過此書)。《管錐編》所引述者全見於此,根據錢鍾書讀書筆記和札記的分別,尚未出版的《西文筆記》里肯定有更詳細的摘錄。在此我們選幾條來讀。為求便捷,對於札記中所引的原文,我們直引漢語大意。 第4歌,一位公主因被人誹謗為不守貞操而將依照當地法律處死,R inaldo聽聞後道:「少女於綉榻接納情郎以宣欲,即被處死,制訂和奉守這法令的人都該被詛咒」;「同樣是郎情妾意、兩心相悅,為何女子要被那些蠢才們憤憤不平地給予處罰,而男子卻可以一犯再犯不受責備,甚至還能得到誇讚和頌揚?」(分別見第63和66節)錢鍾書評論說,阿里奧斯多在此毫不忌諱地反對自古希臘賢人梭倫以來立法思想中的兩性道德觀(doppelteSexualm oral),普勞圖斯在《商人》(M ercator)一劇中也對此有所體現(參考的是Iw anBloch的《論賣淫》D ieProstitution)。《管錐編·周易正義·大過》提到「亞理奧斯圖詩中詛咒古人定律,許男放蕩而責女幽貞」,即見於此處。錢鍾書札記中又評論說,儘管阿里奧斯多興高采烈地講了不少女性缺點的故事,仍不失其騎士本色。他引述了三段詩行為證,前兩段分別是R inaldo對試圖檢驗妻子是否忠實而陷於悔恨的騎士的勸解(X LIII 48-9),水手講述律師A nselm o與妻子互相背叛並寬恕的故事之結論(X LIII 143)。還有第28歌講的故事,說倫巴第國王A stolfo與其臣子G iocondo均為美男子(Iocondo是平民百姓對此名的拼法,後來拉封丹的仿作即題為La Joconde),卻先後發現自己妻子不忠,於是遊盪世界引誘了上千名貞女失節,最後兩人決定共享一個少女,誰料她仍然要紅杏出牆,二人大笑,得出女人都經不起誘惑的結論。故事講完後,一位老者評論說:「哪個男子對自己妻子忠貞不二呢?都能經得起婚姻之外偷香竊玉的誘惑嗎?凡妻子不忠於丈夫的,我敢說都是丈夫的不安分造成的。基督告訴我們:你們願意人怎樣待你們,你們也要怎樣待人。」(X X V III 79-82)錢鍾書說,喬治·艾略特小說《亞當·比德》中勃艾色太太(M rs Poyser)的名言「我不否認女人傻,萬能的主造她們來配男人」,恰似阿里奧斯多觀點的簡樸表達。 第37歌圍繞厭惡女人的M arganorre的故事展開,說他「不能忍受女人靠近,彷彿陰柔的雌性氣味有毒」(X X X V II 40),錢鍾書謂可參看《周書》卷四十八,「蕭詧惡見婦人,雖相去數步,遙聞其臭」,又與莫扎特義大利版歌劇《唐璜》(D onG iovanni)中的「彷彿嗅到女人之氣息(Zitto!m i paresentir odor difem m ina!)」相類。 補註中還提到《奧蘭陀的瘋狂》兩處與《天方夜譚》故事雷同的情節。第28歌中A stolfo與G iocondo的故事,錢鍾書說,這是對《天方夜譚》開篇序曲的一個閎肆的擴寫本(avastyim provedversion),這並非獨見新說,此前西方學者早就指出這一點。文藝復興時期《天方夜譚》雖未傳入歐洲,但中古義大利人即聽說過這個序曲故事,阿里奧斯多在上一歌結尾便自稱是從他朋友威尼斯牧師FrancescoV alerio那裡聽來的。另一處在第43歌,插敘曼圖亞城律師A nselm o與妻子的故事,先是丈夫發覺妻子與英俊騎士偷歡,欲殺之於荒野,妻子神秘失蹤,又以幻術令丈夫在巨大財富誘惑下答應與一黑人男子睡覺,隨即現身斥責其品德亦非堅毅剛貞,兩人於是和好如初。錢鍾書說,這個故事亦見於M athers由M ardrus法文轉譯本中的「T heFifthCaptain』s T ale」,按即埃及蘇丹拜巴爾一世的十二巡察官所講故事(Breslau本,第930-940夜)的第五則,Burton與Payne譯本均將之置於副冊(巡察官為十六人),不怎麼為人所重視。錢鍾書說比較家和探源者(com paratists andsourciers)應當對這個題目下些功夫,這句話恐怕到今天還有效,因為我們讀R obert Irw in寫的《天方夜譚手冊》(T heA rabianN ights:A Com pan-ion,1994)一書,第三章關於歐洲文藝復興文學所受《天方夜譚》的影響,關於《奧蘭陀的瘋狂》也只能舉出前一個例子(並且把人物關係都混淆了)。 第531則札記開篇,錢鍾書即用英語說:「近代語言余能讀者四,其敘事詩中,惟此書超然獨異,幾無瑕疵,兼有爽暢之詩才與奇詭之組織。」(O f allthenarrativepoem s inthefour m odernlonguages that I canread,thisstandsout uniqueinitsalm ost flaw lesslyperfect unionofdelightful poetryw ithw onderful yarn-spinning.)根據錢鍾書自小喜愛《說唐》、《岳傳》這類小說的習慣,不妨推想他讀這部妙趣橫生又枝蔓繁富的騎士文學作品一定也是非常快樂的。《管錐編》一處引此札記中描寫摩爾兵卒攻城「冒鋒鏑爭先,然或出於勇而或出於畏」的句子,與《左傳》相比較;另外一處論時代謬誤時,指出《奧蘭陀的瘋狂》裡面出現中古歐洲未有的火槍,被阿里奧斯多以「魔鬼手制」而掩飾過去。札記還有一段妙語值得一提:錢鍾書以前讀書得知馬克羅比烏斯(M acrobius,五世紀初拉丁作家)曾評價荷馬描述大小戰事搏殺均勝過維吉爾一籌,他現在覺得此公若能生睹《奧蘭陀的瘋狂》,無疑會讓阿里奧斯多凌駕於荷馬之上遠甚(H adhelivedtoreadOrlando Furioso,he w ould beyond all doubt have placed A riosto evenfar above H om er)。他津津有味地回憶起書中兩大武士的最後一次決戰(見於全書末尾,錢鍾書在此記錯了章節),大呼妙極(them ost m agnificent),乃是「以奔雷走電完成的全詩之最終樂章」(w hichform s afinaleof crashingthunder to the w hole)。這不就是《堂吉訶德》裡面那位「痴氣旺盛」的主人公喜歡的話題嗎?現在的學術研究論文,哪兒還在乎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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