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說 | 李山:《論語》中的生活哲學

李山北京師範大學教授直面人生的「戾氣」  儒家學說,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重要思想,其中「修身」關乎一個人的德行,是一個不斷磨鍊、不斷完善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直面自己的「人生戾氣」,學會陶冶情操、調養身心非常重要。  何謂戾氣?戾氣原是中醫名詞,「人感乖戾之氣而生病,則病氣轉相染易」,後引申為凶暴的情緒,一種極端的個人心理或社會風氣。其實,戾氣發作之人未必是壞人,只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事後往往追悔莫及。如何消除戾氣、控制情緒?讀些儒家經典非常有用。  《論語·顏淵》中有如下對話:樊遲從游於舞雩之下,曰:「敢問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問!先事後得,非崇德與?攻其惡,無攻人之惡,非修慝與?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  樊遲問老師三個問題:崇德、修慝和辨惑。「崇德」關乎德行提升,「修慝」是杜絕自身的姦邪現象,「辨惑」則是如何消除人生之大惑。  如何消除人生之「惑」?孔子的回答是控制自己,不讓「一朝之忿」爆發。成年人,一朝之忿,掐監入獄。他受到了懲罰,他的親人可能比他更加難過。孔子說「一朝之忿」是「惑」,就在於這樣的人不考慮後果,只是一味任情發作,害己害人。  此外,在《論語·顏淵》中還有這樣一段對話,也是關於人生之「惑」:子張問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義,崇德也。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  這段對答涉及崇德、辨惑兩項。有關「辨惑」回答所指的情況,比「一朝之忿」的戾氣發作和緩一些,性質則沒有什麼區別。只不過,這樣的「惑」常體現於那些讀過書、有身份的人身上——喜歡一個人,就想讓他活,厭惡一個人,就恨不得他馬上死,這也是「情緒做主」。  古人講修身的目的是成賢成聖,即使不想成為聖賢,也應該在人品上成為君子。《論語》開篇「學而時習之」之後,馬上就是「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不慍」即不惱怒,與教導樊遲不要「一朝之忿」是相似的意思,只是輕重有別而已。  子貢曾問孔子修身的途徑,進而聯想到《詩經》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古人治石器、玉器,必須反覆地切磋琢磨,既需謹慎又需堅持。子貢理解了改造自身脾氣秉性方面的艱辛,所以孔子高興地回答:「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要想自控,就要對脾氣秉性進行一番切磋琢磨的功夫,從而修鍊出自己的品格。《荀子·榮辱》對此有更警策的說法:有狗彘之勇者,有賈盜之勇者,有小人之勇者,有士君子之勇者。爭飲食,無廉恥,不知是非,不辟死傷,不畏眾強,恈恈然惟利飲食之見,是狗彘之勇也。   「狗彘之勇」是「豬狗之勇」,這種動物之「勇」是為爭一點利益而不顧死活。現實中,這樣的「豬狗之勇」便是戾氣發作。從小處而言,不利於個人的修身養性,也會使發作之人付出代價;從大處而言,則會導致人心惶惶,成為社會的不安定因素。這便是戾氣之害,荀子將戾氣說得如此難聽,也正是想以此警醒人們吧!探尋「恕」的力量  人與人交往,每每有不如意之事,這種「不如意」,經常會轉化為心中的雜念、怨念,如果再鼓噪、壯大起來,便會成為惱恨,玷污一個人的心靈。因此,儒家講「修身」之前,先要講「正心」,而孔子的「正心」之道便是「忠恕」。  應該如何理解「忠恕」?《論語》是這樣記載的: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在曾子看來,孔子貫徹終身的做法就是「忠恕」。簡單地說,「忠」是忠誠、誠信,「恕」是理解他人、原諒他人。「忠」比較好理解,「恕」的內涵就很豐富了。  《論語》記載了孔子與子貢的對話: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孔子的回答與曾子的理解類似,他認為自己終身奉行的就是「恕」,是自己不願意的事情,絕不強加給他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孔子關於「仁」的表述。由此可知,「恕」之所以重要,在於它在為人處事層面體現了「仁」的精神。  在歷史中可以找到許多「恕」的典範,比如「管鮑之交」的故事——管仲與鮑叔牙一起做生意,分錢時管仲拿得更多,鮑叔牙不以為意,理解管仲的行為是由於貧困;管仲替鮑叔牙做事,每件事都不成功,鮑叔牙雖然狼狽卻不往心裡去,將事情歸咎於管仲運氣不佳;管仲從軍打仗,屢戰屢敗,鮑叔牙卻不指責管仲怯懦,認為管仲要贍養老母,不敢戰死沙場。最終,管仲成為一代名相,鮑叔牙也因此名揚天下。管仲由衷地說:「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司馬遷也感慨:「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鮑叔牙與管仲的故事,正可以用來解釋孔子的「恕」道。   「恕」還與人生幸福與否密切相關。遇到不如意之事,是一味向不好的方向揣測,還是替對方著想,努力站在對方角度思考?不同的心理會導致不同的人生哲學,前者只能將人的內心引向偏狹、積怨,後者則是「恕」道。有時,原諒對方就是原諒自己,讓自己的視野和心胸更加開闊。古人所說「德福一致」便是此理——有一份寬容之德,就能兌現一份內心的平和。   「恕」並非無原則迴避,也並非怯懦、軟弱,而是內心強大的表現。他人一些可有可無的過錯,便惹得自己激憤不已,那麼遇到更糟糕的情況,又當如何?如果內心不夠強大,就難免在困境中迷茫、頹廢、陷落,也難免在錙銖必較、睚眥必報之中迷失自我。強大的內心,應該可以涵容一切、轉化一切,而不使內心淤積鬱結。這不僅關乎個人幸福,更是與人相處的關鍵。  古人說「半部論語治天下」,未免言過其實。但是,以寬容體諒之心對待他人,探尋「恕」的力量,一定是有益於正心修身之道的。「中庸」之道是什麼  「中庸」是儒家學說的重要思想,《論語·雍也》第一次提出「中庸」:「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此外,《論語》「過猶不及」「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無可無不可」「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等言論,都可視為對「中庸」的闡發。此後,子思作《中庸》一文,將孔子的「中庸」之道進一步拓展,將「中庸」上升至「天命人性」的同時,也內化為修養身心、錘鍊品格的問題。   「中庸」不能理解為「平庸」「庸常」,而應該是「中道」「中和」,通俗地說,就是找到為人處事的「平衡點」。《中庸》說:「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時中」即合乎時宜,能夠根據具體情況採取適當的行動。「時中」很重要,孟子將「聖人」分為「聖之清者」「聖之和者」「聖之任者」「聖之時者」,認為只有「聖之時者」才是聖中之聖,這樣的聖人其實就是能夠「時中」之人。  《中庸》強調:「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性」是上天賜予人類的人性,是高於原始動物性的那一部分。因此,「中庸」之道便是循著人類的「高貴之性」前進。循著「人性」前行,首先遇到的難題和困境,便是內心情緒。平衡自己的情緒,做好自己情緒的主人,這是人生的大學問。《中庸》這樣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人性之所以不同於動物,就是因為人類擁有喜怒哀樂等豐富的情感。「未發」是說這些情感先天便有,「未發」不是問題,問題的關鍵在於「發而皆中節」。「中節」是均衡和諧,讓各種情緒有節制發作,這便需要「致中和」的功夫,要磨鍊意志,加強自我管控能力。  修鍊這種功夫並不簡單。一個人想在紛紜複雜、矛盾交錯的人生世界前行,要先平衡自己的內心世界,要做到心無雜念、靜如止水,這正是儒家「心性」之學所研究的。豐富的情感既是人類高貴之處,也是最難處理的問題。動物沒有如此豐富的情緒,按照本能生存即可,也就無所謂犯錯與否。人則不然,情感與情緒變化既是做人做事的動力,也往往是成功與否的關鍵。因此,「致中和」可謂關乎生活的一切。  《中庸》講述了不少關於堯、舜、文王、武王、周公的故事,順著「天命之謂性」的中道而行,必然落實到現實層面的人生事業,這正反映了儒家積極入世的精神與「內聖外王」的思想。《中庸》還提出「誠明」等概念,具體闡釋如何修身,主張由人的內心世界出發,最終承接「天道」。  從「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開始,《中庸》的話題轉為「天人合德」,這是亦宗教亦哲學的命題。上天四季變化,周而復始,寒來暑往,雲行雨施,從無差錯。人也應該如此,從「率性之謂道」開始,不斷努力,不斷升華自己的境界,最後像天地日月那樣,無私無偏,包容負載,這便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當然,儒家也知道,在「天人合德」這件事上,即便如堯舜般偉大,也無法十全十美。然而,這是儒家的一個基本價值方向,也是做人應該不斷追求的終極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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