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王亞 《還傅山「四寧四毋」之本意》難得一見的好文章!!
"既是為山平不得,我來添爾一峰青"[①]。
傅山,是中國書法史上一位繞不開的重要人物,他不僅在書法實踐中特立獨行,留下了一篇篇蕩氣迴腸的書法作品,而且在書法理論上獨樹一幟,創立了令人耳目一新的書法理論,其中"四寧四毋"的提出如洪鐘大呂般振聾發聵,對後世書風產生了重大的影響。然而對於"四寧四毋"的理解卻引發了各種不同的爭鳴,導致後人對其褒貶不一,產生了書法美學認識方面的重大分歧。因此,如何正確理解"四寧四毋",不僅決定著對傅山書風的理性認識,而且左右著對"書法美學"本質的正確判別,進而影響著對書法"韻法"的合理認知。為此,筆者談談自己的一些感悟和淺見,以期拋磚引玉爾。
一、傅山"四寧四毋"理論的提出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撰寫《傅山傳》[②]的侯文正先生常與我討論和商榷一些問題,由此也將我帶入了傅山的書法世界。傅山先生出生於明神宣宗萬曆三十五年,卒於清康熙二十三年,明清兩個朝代等分了他的人生歲月,前三十九年生活於明朝,後三十九年"僑居"於滿清。奇特而坎坷的人生註定了他特殊的書法審美和意趣。
明代後期的書法風格基本上可以歸納為兩條發展脈絡:一條是從明中期的吳門書家發展而來的董其昌一脈。董其昌近取米芾、趙孟頫,又博採晉唐前賢,而後自成一家,圓勁蒼清,把文人書法的和諧優雅、平正自然表現得淋漓盡致。加上董其昌本人之地位修養,其書風為皇室所推崇,在當時的士林書法中居於主流地位,影響廣泛而深遠。另一條是在明朝晚期一些文人學士強烈反對束縛、提倡個性思潮的影響下,出現了由張瑞圖、黃道周、倪元璐、王鐸等一批優秀書法家構成的變革書風。這股新的力量應世而起,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縱橫豪邁和酣暢淋漓,一掃前人的溫文爾雅和甜美柔媚,成為明清之際引人注目的文化現象。他們對"膽魄、力量、張揚個性"大加禮讚,表現出駭世驚俗的叛逆精神和創造追求。從整體上看,傅山書風的形成受王鐸等人的影響較大,走了晚明的變革書風一路。他在對書法的初步技法胸有成竹後,便拋棄了對傳統技法和前人經驗的依賴,轉為完全出以"已意"的相對自由。他以強烈的人格感染力和橫掃千軍、唯我獨尊的洶湧氣勢,樹起了屬於自己風骨的一面大旗。在這一點上,傅山與明代的徐渭頗有相似。
滿清入關後,傅山成為先朝遺民。亡國的痛楚使他的人生價值觀直接參与了對藝術審美觀的改造,形成了強烈的"以人論書觀"。他認為顏真卿捨身取義的正氣與其雄強曠達的書法風骨相契合,而晚明朝廷倡導的台閣體書風與士人們的亡國奴性相吻合,因此他響亮地提出了"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的宏論。他認為,人始終是書藝高下的決定因素,而其他技巧方面的因素則都是其次。為此,他十分鄙視奴態和賤態,認為書雖小技,然而字裡行間體現出來的,首先是人格骨氣的高下。他認為:"字亦何與人事?政復恐其帶奴俗氣。若得無奴俗氣,乃可與論風期日上耳,不惟字"。"作字如作人,亦惡帶奴貌。試看魯公書,心畫孤自傲"。"未習魯公字,先觀魯公詁,平原氣在中,氣穎足呑虜"[③]。由於重視人格、崇尚古樸、追求天然,便構成了傅山書學的核心主張,他將這主張歸納為四條原則:"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
二、"四寧四毋"引發的"丑怪書風"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書法理論界廣泛談及"四寧四毋",以至催生了"以丑為美"的"丑派"書法,由此使提出"四寧四毋"的傅山也列入了"丑派"書法的祖師爺之一。[④]而且大量的書法論文也對此加以審述,將"丑、拙、支離、直率"作為"丑書"的標準乃至奉為書法的旗幟。
《書法》1990年第二期發表庄希祖《"四寧四毋"與流行書風》一文,分析了當時書壇出現的具有"丑書特徵"的"流行書風"的特點及其弊端,認為這種書風是以"四寧四毋"為指導思想。《書法》1991年第四期發表李文智先生的《流行書風導源與書法藝術的發展——與庄希祖同志商榷》,對流行書風與"四寧四毋"的關係作了闡述,指出流行書風與"四寧四毋"有關,但其代表作反映了當代書法藝術的自覺。一時關於這一話題的討論成為書壇熱點,朱以撒、王偉林、陳方既、張金梁、劉慶來、於明詮、王南溟、姜壽田、李庶民等先生先後撰文參與討論,這些討論又自覺不自覺地將人們對"四寧四毋"的理解導於他途[⑤]。
近年來仍有大量學者將傅山的"四寧四毋"與"丑書惡札"聯繫起來。如張銀軍在《美學中的"丑學"——"丑書"的美學思想及影響》一文中指出:傅山震聾發憒地提出了"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的書學主張,他鼓吹個性自由,強調精神解放,粉碎傳統的形式法度,以丑怪的表現方式,激蕩的表現效果來追求一種不和諧的、驚世駭俗般的"狂狷"之美。這種"丑書"以"丑拙"的姿態登上書法美學的舞台,從思想觀念上動搖了傳統帖學的惰性,開啟了以對立衝突為特徵的近代書法美學,引發了書法史上的一種根本性的變化[⑥]。蘇州大學劉娟碩士在《"四寧四毋"傅山文藝思想中的丑觀論》一文中表示:在中國美與丑的辯證關係主要有三種重要的觀念和傾向,即以美為主,化丑為美,以丑為美,其中"以丑為美"可以說是中國古代審丑意識的極致。傅山得到了同代及後世文人的高度肯定,其文藝思想中的丑學觀在詩文書畫領域影響了大批後來者[⑦]。
由此可見,長期以來傅山先生的"四寧四毋"已經成為一種被廣泛釋讀的書法理論,而一些以"丑、拙、支離、直率"為特徵的丑怪書風因為有了傅山先生"四寧四毋"的說法而大行其道,將"審美"與"審丑"的視線攪擾到了一起。
三、如何正確解讀傅山先生的"四寧四毋"
"丑怪書風"究竟是不是傅山先生"四寧四勿"的本意呢?這是一個值得深度思考的問題。
我們翻看傅山先生全集,仔細品讀其留於身後的大量傳世作品時,發現他的作品並非以"丑、拙、支離、直率"為特徵,相反他的作品表現出"大美、精妙、暢健、雄渾"的高境。因此,筆者認為"丑、拙、支離、直率"並非傅山先生倡導的審美新標準,只是退而求其次的權宜之說。
讓我們重新審視傅山先生的"四寧四毋"這四句話吧!"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他使用的都是"寧----毋----"句式,而不是"要----不要----"句式。而"寧"在漢語中表示的是一種不得已情境下的無奈選擇。如"寧死不屈",並不是表明此人希望"死",而是必須在"死"與"屈"兩種都不好的選項間作出抉擇時,只好選擇前者。再如"寧缺勿濫"一詞中,"缺"和"濫"都不是一種理想的狀態,因此都不是自己真正希望的結果。但是必須在這兩種都不算很好的選項間抉擇時,願意選擇"缺",而不願意選擇"濫"。最通俗的是國人皆知的一名話"寧做屈死鬼,不做亡國奴",我想,假使傅山先生活著,他不做亡國奴,但屈死鬼也不是他喜歡做的。由此分析,我們便能夠真正進入傅山當時的語境,深切領會傅山先生所要表述的真意。
這就是說,傅山先生所講"四寧四毋",是要告訴我們:
"拙"不好,"巧"也不好,兩者相權,寧"拙"毋"巧";
"丑"不好,"媚"也不好,二者相權,寧"丑"毋"媚";
"支離"不好,"輕滑"也不好,二者相權,寧"支離"毋"輕滑";
"直率"不好,"安排"也不好,二者相權,寧"直率"毋"安排"。
傅山先生本意是,在這些不夠理想的書法現象間比較抉擇時,前者比後者稍好一些。也等於告訴我們真正的書法美決不是以上四種對立面的狀態。遺憾的是我們現在很多人誤讀了傅山先生的審美意圖,並以此錯誤的審美理解指導其藝術實踐,走上了"丑怪"書風一路,將自己的書法作品故意往"丑怪"方面靠攏。於是他們將原本端莊雋秀的結字故意變形,搞得異常彆扭,以取其"丑";將原本巧妙的意趣抽離,搞得索然無趣,以取其"拙";將原本平衡流暢的點畫故意分解,搞得線條破碎,莫名其妙,以取其"支離";將原本和諧精巧的安置,搞得隨意塗抹,率意妄為,以取其"直率"。這樣便以其偏頗之見誤讀傅山先生,以至貽誤後人,貽誤書家。余以為是到了撥亂反正、迷途知返的時候了。
四、關於"四寧四毋"的補充--"四要四不要"
傅山先生的"四寧四毋",將書法作品賦予了人格化,以"拙"、"巧"、"丑"、"媚"、"輕滑"、"直率"等修飾詞用來表達書法作品的精神面貌,表明其強調的書法神韻。傅山的遺憾在於沒有進一步闡明書法之美韻的最佳狀態與最高追求,既然傅山先生的"四寧四毋"引發了後人的一系列誤解,要糾其偏誤,我們應提倡怎樣的韻法呢?
凡書者皆知,書法修養中"韻法"是最難的,很多人終其一生不能得其韻。"韻"是什麼呢?韻是書法之神彩,是氣韻、氣度、氣場。筆者認為書之韻法應當強調四種氣,並將韻法歸納為"四要四不要",希望能對傅山先生"四寧四毋"理論有所補益。第一是要"神氣"、而不要"俗氣"。書者如也,如其人,如其學。言而有神,神而可書,書而出神氣。倘若沒有神氣,就談不上神品。第二是要"逸氣"、而不要"流氣"。有的人認為自己寫得很自由,很瀟洒,很得意,實際上卻有一股流俗之氣,而非飄逸之氣。飄逸和流氣之間極難融為一體,自己想表現飄逸若沒有那個功底,很容易就變成流氣了。第三是要"靜氣"、而不要"燥氣"。書法中的"靜氣",是指意境的儒雅、安謐。寫字要寫出靜氣來,是一種書者經過長久磨鍊之後對"燥動不安"之心的降伏與修鍊。第四是要"雅氣"、而不要"匪氣"。書法是一種高雅文明的藝術,要追求一種平正和諧清雅溫潤的氣息,一定要與乖張暴戾的野蠻匪氣劃清界線。有的人說某人寫的字俗,但我說還不錯,他總比流氣好;有的人說他寫的流了,我說他總比燥氣好;有的人說他寫的很燥,但是我說,他總比匪氣好。有的作品往那兒一掛,匪氣十足,不堪入目。所以說匪氣、燥氣、流氣、俗氣,一氣不如一氣,這些都是應當避諱的,而雅氣、靜氣、逸氣、神氣,一氣勝過一氣,才是書者要真正追求的書法神韻。
先師董壽平先生曾給我講過,書法有極強的時代特徵,不能背離時代妄談之,不能以宋代的標準來評判唐代,也不應以明清的標準去衡量宋元,要遵循時代的規律。傅山先生提出"四寧四毋"理論,是其針對明清之際主流書風中的奴媚之氣提出的一種審美批判,其中的"四寧"只是對四種不良習氣的否定,並不是對書法傳統審美本身的反對,更不是提倡一種"以丑為美"的"審丑"路線。這一點從傅山晚年對趙孟頫的重新審視和高度評價可以看得很清楚。而後人理解偏頗,導致"四寧"成為"丑書"的虎皮旗,成為"怪書"的遮羞布。為了糾其理解的偏誤,筆者提出了書韻之"四要四不要",以期標準更為明確,表述更無歧意,希望對傅山"四寧四毋"審美理論是一種補益,也希望能導引出書道方家的更多真知灼見。
①語出傅山詩《青羊庵三首》之一
②《傅山傳》,山西古籍出版社,1981年,作者侯文正曾任山西省文史院副院長
③《霜紅龕集》傅山,山西書局,1936年
④《 正確理解"四寧四毋"兼談"以丑為美"》陳為敏,《溪花齋隨筆》,2009年11月24日
⑤《傅山"四寧四毋"書法審美思想在當代的接受》 蔣培友, 《閑話書法--傅山研究》2008年7月
⑥《美學中的"丑學"——"丑書"的美學思想及影響》 張銀軍,《泰安教育學報》,2007年3期
⑦《傅山文藝思想中的丑觀論》劉娟,《蘇州大學》學刊, 2011年
(刊發於2014年3月19日《山西日報》文藝版)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