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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不盡太湖水--略談費孝通先生的詩

依然不盡太湖水——略談費孝通先生的詩

汝悅來

費孝通先生一生與文字為伴,從14歲的文學少年到耄耋高齡的老學者,一直筆耕不輟,為我們留下了大量的文字。無論是調查報告、學術論文,還是散文、雜記和詩歌,都是「費孝通研究」的寶貴資源,是我們解讀費孝通的一把鑰匙。他的文風生動自然、信手拈來,使讀者如坐春風。費老一生的思想、學術和情懷也都蘊藉在他的文字當中。因此,研究他的文學作品,可以作為「費孝通研究」的有益補充。本文試從費老詩歌創作等角度,來回望費孝通先生。

費先生出生的1910年,正是中國發生巨變的歷史時期,近半個世紀的西學東漸,使西方文明在中國先進的社會群體當中深入人心。費先生的家庭屬於開明的士紳階層,父母都受過良好的文化教育,而且飽受時代的新風氣影響,這些條件為費孝通的成材之路鋪陳了基石。費先生在《暮年自述》中回憶道:

我們不是有錢人家,但是靠父親的工資,每天能吃飽飯,還可以有肉吃,屬於中等家庭吧……在媽媽的安排下,我們這一代五個孩子都受到較好的教育。

費先生所受的學校教育,從幼稚園到研究院,都是新式教育。當然,在對於傳統文學的學習,費先生那一輩人已經遠不能與他們的父輩相提並論了。晚年的費先生曾坦言:

我小時候念過一點古文,曾經用古文體寫過幾篇文章,自以為古文基礎還好,其實只能說是中文底子還說得過去而已。

費孝通的父親費璞安先生是一位珍視傳統文化的教育家,他在看到少年費孝通發表的一些白話文學作品以後,可能覺得費孝通在傳統文學方面,應該有一定地繼承,所以特意請國學大師金松岑先生專門予以指點,費老後來在《史記的書生私見》中有一段生動的回憶:

那位教師(金松岑)向我父親帶著一點商榷的口氣說:「那麼,就讓他從《史記》圈起吧」……接著又指點一句:「可以先從『列傳』圈起」。出門後,我猜想父親大概對我當時在一些刊物上發表的作品不大滿意,所以和他的老朋友做出這個安排,目的是學文,並不是學史。

應該說,費先生是「五四」運動以後成長起來的第一批少年,雖然新文化運動已經成為不可逆轉的時代潮流,但新舊文化的碰撞還很強烈,舊文化、舊文學的緩衝,餘力尚存。以吳江為例,作為近代革命文學團體南社的大本營,傳統詩詞的創作氛圍仍然非常濃厚,僅吳江籍的南社詩人就有一百三十餘位,其中就包括費先生的大舅舅楊天驥等人。因此,費先生那一代人,在文學學習上,有比現代的學生更多的選擇,或者說多多少少會受到各種新舊文學形式的影響。所以,無論是家庭的影響,還是社會的環境,都在無形中促成了費先生在傳統詩歌方面的修養。

從現存的資料來看,費先生早在中學時代,就對傳統詩歌有一些專門的研究。1927年11月底和12月初,費先生寫了三篇有關傳統詩歌、詩人的文章。分別是《杜鵑與杜甫》、《植物學家龔自珍》和《關於曼殊的詩》。這些文章可以讓我們看到中學時代的費孝通,對傳統詩歌獨到的闡述與理解。特別是《關於曼殊的詩》一文,學術氣息濃厚,他從郁達夫評蘇曼殊,講到龔自珍、蘇曼殊詩歌的比較,比如;體格、聲調、取材、選字等等,一直講到郁達夫的詩歌自評。文章雖短,卻道出了少年費孝通在傳統詩歌審美方面的追求:

我很愛曼殊的作品,尤愛他的詩。他的詩飄逸極了……我十分敬仰蘇曼殊,而亦十分敬仰龔定盦……

費孝通先生早年的傳統詩歌創作並不多,目前較早的作品是1938年初夏寫的《訪英雜詠》(二首):

喧囂輪塵客是身,南英偷得桑谷村。

陰晴有似黃梅雨,濕路輕傳過馬聲。

閑話西東客在軒,晚來笑語隔鄰院。

東園豆熟須防兔,萬里村流水有源。

1936年9月初,費先生負笈英倫,就讀於倫敦經濟政治學院。1938年夏,他的論文Peasant Life in China (《江村經濟》)通過答辯,獲得哲學博士學位。此時,費先生遊歷了英國南部的鄉村,興之所至,把英倫鄉村的恬靜小景攝入了筆端。這兩首七絕均未用典,筆調清新自然,在遊子的心境里,故鄉時陰時晴的黃梅細雨,也同樣飄散在了異鄉的田園小村,這種情愫,彷彿在蘇曼殊《燕子龕詩集》里也能讀到。而「萬里村流水有源」一句,卻道出了費先生在留學生涯時期的學術追求,富有哲理,堪稱「學者詩」。

回國後的費先生,主要從事社會調查與教學工作,在抗戰的艱苦環境下,收穫了《雲南三村》等,第一批學術成果。1945年,費先生參加了中國民主同盟,親身經歷了反蔣反戰的時代運動,直至新中國建立。這一時期,費先生的詩作非常少。

1957年春,費先生的名篇《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發表於《人民日報》,此後,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費先生沉寂了近二十年,從《費孝通年表》里,我們看到了好幾個年份的一欄里只寫了四個字:賦閑在家。

1969年,費先生被安排到湖北潛江中央民族學院五七幹校勞動,久被禁錮的胸臆在勞動中得到了舒展,在他一封封的《幹校家書》里,表達了他面對時局的複雜的感情與思索。1970年的勞動節,費先生久違詩興噴然而起,在一天里,竟寫了兩首七律:

沙洋懷古

荊門自古爭戰地,巫峽巫山雲雨多。

答策武侯成鼎足,揮鞭孟德起雄圖。

麥城驕失猶憐女,銅雀春鎖怨當初。

江漢年年流不盡,楚客行吟何用訴。

江南好

輪碾大地平似錦,播得千條一色青。

鋤落方知廉頗老,眼舉難忘漂母心。

曉風殘月楊柳岸,夕煙落日故人情。

吳牛畫盡江南好,詩句傳來輩覺親。

《沙洋懷古》中,「麥城驕失猶憐女,銅雀春鎖怨當初」一句,借三國曹操、關羽的史事,隱隱地透露出費先生對時局的憂慮,而「楚客行吟何用訴」可能不僅是在寫屈原,更像是他此刻的自我寫照。在文革時代,「曉風殘月」、「夕煙落日」的情調屬於批判內容,但費先生的一首《江南好》,卻興緻高昂,毫無舊時遷客騷人的怨尤悲嘆,一種樂觀豁達的情懷直抒胸臆,這可能就是費先生能安然度過那場浩劫的原因吧!

1976年以後,費先生迎來了第二個學術高峰,而我們在閱讀費孝通先生的詩作時,驚奇地發現,費先生一生大量的詩作是在這個時期寫的,晚年的費先生可以說是弦歌不絕,吟詠連綿。費先生的詩,既是他學術活動的文學補充,也是他人生感悟的情感寄語。費先生在《社會學還應研究些什麼》一文中談到:

我們讀古詩詞,感到美妙的意境,彷彿跨越千百年的歷史,和古人共享那種悠然的感受,這種感受,往往是「難以言傳」的,而對於一個具有這種詩詞文化修養的人來說,又是「不言而喻」的。

1983年,費先生在六訪江村讀唐詩得句,所寫下的《江村偶讀》,正是這種人生感悟的抒發:

李白六十三,杜甫五十九。

我年已古稀,虛度豈可究。

夢回苦日短,碌碌未敢休。

文章千古事,萬頃一沙鷗。

這首古風裡,費先生直用「文章千古事」、「萬頃一沙鷗」杜甫原句,表達了他與古賢的共鳴,一位「志在富民」的老學者暮年的雄心、追求和「碌碌未敢休」的自勉袒露無疑。

「行行重行行」是費先生晚年學術生涯的寫照:

老來不慕歸田樂,隨眾奔波為國謀。(1938年《和友人詩》)

相逢如想問,老驥試霜蹄。(1984年冬訪日《海外訪知己》)

振筆尤欲書心愿,山邊莫管起暮靄。(1985年7月21日《太湖雜詠》)

以鄉鎮發展研究、區域經濟發展和民族地區發展為重點的社會學研究,讓我們看到了費先生在行程的暇隙,以詩的形式,來闡述他的社會學:

關心城鎮何嫌小,始信高瞻有遠謀。(1938年初冬訪蘇南四市,《和友人詩》)

富民杖特技,戶戶有餘谷。(1986年7月《臨夏行》)

中華邊區黃金地,髦年來訪未忍辭。(1995年8月《渤海行》)

……

費先生晚年著有《文化自覺——傳統與現代的接榫》一文,對 「文化自覺」的問題進行了深層次的思考,最終概括為一首四言詩:

各美其美,美人之美。

美美與共,天下大同。

一種面向世界的東方智慧,費先生借用先秦時代的詩歌句式,以凝練的文字表達了出來,有著振聾發聵的強音,這樣的文字已經超越了文學的意義,是對人類社會的終極關懷。

費先生曾說:「你讀詩,實際上是在讀詩人。」費先生是無心作詩人的詩人,因為他確實有詩人的情懷。比如,他一生26次訪問江村,對故鄉吳江有著深深的眷戀,家鄉的一切都緊密地聯繫著他的心弦,所以,故鄉也成為他詩里寫不完的主題,而且越到晚年,這種鄉情就更加濃厚:

返鄉

千畝禾熟近松陵,一片金黃喜人心。

古城新貌迎歸客,滄桑難變惟鄉音。

鄉情

(一)

越水吳山鄉土情,桂花時節客來親。

白雲天高宜團敘,松竹滿園一片心。

(二)

江村蠶熟慶豐收,老來又作故鄉游。

兒童笑我白眉長,我羨太湖一沙鷗。

雜詠

垂虹五彩迎天晴,鱸鄉遺風念雙親。

偕君幾次訪江村,喜見舊貌變更新。

費先生的詩作,大略可以分為早晚兩個時期,一為青年時作,一為晚年詩作。早期的詩,格律工整,遣詞造句一如其文風,不雕琢、不造作,詩風自然、清朗。晚年的詩,不拘泥於格律、形式,大有古風和歌行體的氣韻,用典也恰到好處,入木三分,詩風沉穩、直率,讀來有「不隔」之感,象「萬水千山行重行,老來依然一書生」這樣的名句,足以流傳。

費孝通先生的詩作大部分都由自己書錄,或題贈他人。所以,藉此也想談談費先生的書法。

費先生一生喜愛書法,這可能是受他的大舅舅楊天驥的影響。楊天驥是民國時期著名書法篆刻家,曾受到吳昌碩先生的指點。費先生早年的字清秀文雅,可以看出,應該受過一定程度的傳統寫字教育的,臨習的也可能就是是顏體、歐體一類的範本。在費先生1936年的一張留影中,我們可以看到,在他身後的牆上,掛著他自己寫的一張立軸,這也可能是我們能看到的費先生最早的書法作品了,就是這種氣息。遺憾的是,在費先生的著作中,並沒有專門談論書法的文章,但在他晚年的一篇文章中有這麼一段話:

跟西方文化比起來,中國文明的很多傳統,確實表現出直達和早熟的特徵,就好像中國繪畫很早就越過臨摹現實、具象寫實的階段,進入到書法、寫意等抽象化得境界……

這段話雖然是談中國文化環境下的民族繪畫,卻提到了一個概念:書法是一種抽象化的境界。這是費先生對中國書法的理解,境界就是高度,所以在費先生看來,書法是藝術,而不是簡單地用毛筆寫字。我們從費先生留下的書法墨跡可以看出,他在揮毫時有一種創作意識很強,在布局章法、文字結體、線條質量等方面都非常講究。他的作品多以行書為主,用筆老辣酣暢,點畫厚重到位,是值得珍視的「文人書」。

今年,適逢費孝通先生百年誕辰,費老的學術思想,一如「依然不盡太湖水」,滋潤著我們這個時代,我們也懷著「肺腑文章仰古賢」的崇敬之情,回望費老。從他的詩情筆意中,我們感悟到了這位文化巨人的偉岸心靈。費老是不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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