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若有來世，再也不去打官司
來源：法官之家（微信公眾號faguanzj）
作者：濟之均，法官之家特約撰稿同事
作者賜稿，在此致謝！歡迎轉載，註明出處。
Z，是我至今見到的最文明的信訪人，不，應是最文明的當事人。
他今年六十五歲。第一次見到他，應是前年的某一天，領導把他申請再審的材料交給了我，要我搞一次聽證。聽證席上，但見一長者，中等的身材，微胖，已略顯老態，花白的頭髮，不緊不慢的語速，給人感覺特沉穩持重，但兩眼炯炯有神，又彰顯了他的精明，身旁坐著一位三十幾歲的中年人，事後了解，叫年輕人更為貼切，因為看那神似的面相，必是父子無疑。
翻看著他的材料，從基層院到高院，從民事到行政，十幾份判決裁定，雖然案由不同，主體不一，但萬變不離其中，始終是房子拆遷的事，一個官司打了二十年。我在想，二十年前，他正應意氣風發，自從決定打這個官司，肯定信心滿滿，定然不會想到官司打個二十年，而且還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不僅如此，原來在城市核心區的房子拆遷後，他便從「陽春白雪」，自貶為「下里巴人」，主動搬到了鄉下。三十四五的兒子，也受此影響，至今未婚。
見到他，我莫名地沉重。聽證席上，走完程序，我便讓書記員停止記錄，進行庭下交流。我問小Z：怎麼這麼聽他的？他，指的是老Z，小Z扭頭看了看老Z，唯唯諾諾，不敢大聲說話，剛開口說了句誰也沒聽清的話，便被老Z堵了回去，確能感受到小Z內心的不滿。我又質問老Z：人生能有幾個二十年？給你置換的房子就住下吧，上邊住人，一二樓做生意，或者租賃。住進去，城裡就有了個像樣的家，然後抓緊給孩子說個媳婦，不行你再上訪，看看能給你多少補償。說實話，我的內心一直很糾結，作為一名法官，不該這樣勸他，更不應勸他上訪，但在現實世界中，訴訟解決不了的事，有時上訪確有辦法。老Z卻堅決不同意，堅定地認為，自己的官司一定能贏。想到他的境遇，我又不得不同情。我：你還想再來個二十年？Z：我相信法律。我的內心隱隱作痛，我：有時法律也沒辦法，法律並非萬能，不要想得太美好。但是，他仍不為所動。
每次見到他，都是不急不躁，從未見他發過什麼脾氣，很禮貌地和你交流，或探討案件，或探討有關法律規定，和其他信訪人截然不同。每每見他如此彬彬有禮，有時真的在想，你為啥就不能好好發泄一下呢？誰能想像一個官司打了二十年，竟然還能保持如此的「儒雅」。親愛的同行們，是否特想扁我？
他的申請再次被駁回！算上這份，應該是第十三份判決或裁定了，結果一樣，全部是駁回。我的內心很不甘，總感覺對不起他，我真的想讓他的官司划上一個句號，希望他不留遺憾地安度晚年，希望小Z儘快娶上一房媳婦，能給他添個小小Z,爺孫倆一起打鬧，一起去兜風，甚至小小Z把老Z當馬騎，小小Z把尿尿到老Z臉上……好好享受一下天倫之樂，該有多好。但我不是救世主。
進入新的一年，邁進法院也整整二十年了，我就想，剛進法院時，他這個官司就已進入了司法程序。這二十年，我也從一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逐步蛻變成不求上進的中年人，凡事與世無爭，我知道，這是由於歲月的磨合。但誰又能想到，還有一個當事人，一直伴隨著我的成長，而在原地踏步打同一個官司？
人到中年，無所事事，陡生寂寞，想想反正閑來無事，那就寫點東西吧。寫就寫唄，竟然異想天開，寫起有關法官、法院、法治的大問題來，未料想，粉絲還這麼多，讓你不好意思停下腳步，好像一時的偷懶，便會褻瀆了他們的期待。
註冊了法治論壇的博客，人五人六成了論壇的博主。由於兩年來一直在法院信訪部門工作，很多文章的切入點，便與涉訴信訪有關，由於職業的習慣，往往關注了那些讓你頭疼的案例，文中多少有對當事人的詰問與不滿。一日，叫青青玫的博主評論我的文章，她反問：誰願意如此呢？我趕忙關注此主，發現是以維權人的身份出現，便核實了一下身份，發現真的是一位維權人，只是久病成醫，而且還成了某年十佳博客，頓生敬佩之意。她說：打了多年的官司，自認極其簡單的案子，就是贏不了，官司打得沒完沒了，至今還是進行時。但她卻由開始的傾訴與發泄，逐步轉變為寫博文的享受，不再局限於案子的輸贏，個人的得失，而且討論的是關於法治的大問題，一直是壇內比較活躍的博主。
這時，我突然發現，原來相互對立的兩個群體，完全可以成為一個職業共同體，不免反問自己，是否真的有些職業病了？
由於工作的原因，自己往往戴上了有色眼鏡，看問題的角度缺乏了客觀，甚至未免有些偏頗。我鄭重地對青青玫說：如有冒犯，確無惡意，實在對不起。這個事件讓我反思，信訪人中，確有被冤枉的，不要一概而論，任何事情不要先入為主，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確保客觀，所辦的案件，也才可能更接近公正。我們這些所謂的法官們，由於每天處在矛盾的漩渦里，有根弦時刻緊繃，回到家卻像泄了氣的皮球，哪還有心思反覆地思考，繼而耐心地去做工作？但是，當事人的官司卻可能是一輩子的事，甚至就是天大的事！由於雙方站的角度不同，心態也便截然不同，工作的勞累，往往讓你忽略了他的焦灼。工作中，本來都不是事的事，便可能會因缺乏感情的交流，而被他們抓住不放，甚至無限放大，成為上訪纏訪鬧訪的導火索。
見慣了類似的案例，我的體會是，打官司真的太難了，不單單是花費了多少錢財，關鍵是等待的煎熬，長期的精神折磨，會讓你精力被掏空，只要你有耐心，官司可以沒完沒了地打，好像永遠沒有終點，而且每一個節點，你又不得不認真地面對。程序的繁瑣，又會讓你步步驚心，不然一個疏忽，就可能會前功盡棄，滿盤皆輸，有時你會真的感到很累很累。偶爾一個閃念，我就想：擁有司法權的我們，是不是也要動點惻隱之心，把工作做得再細一點？說得再透徹一些呢？
一個個如此真實的案例，老Z們肯定會想：今生若有來世，再也不去打官司。
頭幾天，又與老Z不期而遇，這次卻不是上訪，而是重新起訴……
2015年4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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