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學報-伊斯蘭教與西方文明及儒家思想
06-28
伊斯蘭教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同其它兩個宗教——佛教和基督教相比較,伊斯蘭教可能是世人對其知之甚少的宗教,甚至連一些穆斯林也有知之不確的情況。美國著名阿拉伯史學家希提(PHILIPKHitti)就曾經感喟過,我們對於北極和南極地區的了解,已經開始超過我們對於阿拉伯地區的了解。的確,對於這種情況的生疏和淡漠,甚至可以看作是今天西方世界同阿拉伯——伊斯蘭世界造成緊張衝突的一個重要原因。如現在鬧得沸沸揚揚的「虐囚事件」,全世界都在譴責美英聯軍這種違反人道和侵犯人權的惡劣行徑。其實,從伊斯蘭教角度看,比這嚴重得多了。伊斯蘭教是一個講究清真的宗教,他的身體中的一部分必須嚴格保護和掩蓋的。宗教上叫「aurat」(羞體),指成年男性肚臍以下,膝蓋以上;婦女除臉、手、腳外所有的部位。教法規定羞體的暴露是對人格的最大踐踏,對神的褻瀆。《古蘭經》(7:27)上說,當初魔鬼伊不劣斯(撒旦)就曾經引誘人類始祖亞當、夏娃,扯下他(她)們的衣服,暴露他(她)倆的「羞體」,使他們離開樂園。這是與宗教不可戴天的魔鬼行為,他造成對全球穆斯林精神的傷害是很難癒合的。還有,美軍對於什葉派聖城納傑夫的進攻和轟炸,也是不知道什葉派對阿里及其聖陵的崇敬程度。在有些什葉派信徒看來阿里比穆聖更顯重要。我想如果當初美英聯軍或拉姆斯非爾德之流,稍有宗教知識和修養就絕不會幹出這種令世界12億穆斯林髮指的事情來。何物伊斯蘭?19世紀中葉,《共產黨宣言》誕生,曾引起了全世界的一片驚慌。其實,當時究竟有多少人知道共產黨!伊斯蘭當然不能同共產黨相提並論,但是今日世界上,談伊斯蘭色變的情況是差不多的,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伊斯蘭為何物!近年,國內有許多刊物和大小書籍介紹伊斯蘭,我都讀過。但這些讀物都是從常規入手,如伊斯蘭有五大信仰(依瑪尼):信仰真主安拉(ALLaH)、信仰古蘭經、信仰天仙、信仰先知(穆罕默德)、信仰末日審判。也有的再加一條信仰前定——一切皆由安拉預先安排。這些信仰中首要的重大信條是清真言:除真主外,別無神靈,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真主的概念是最高的。在伊斯蘭的教義學上,真主是唯一的,實在的;又是無形、無象的。是創造者,全知全能的,自我存在;既不生育,也不被生。伊斯蘭教就是服從真主意志的宗教。還有穆罕默德在宗教上的地位,他是真主派遣的使者——先知,是人類的警告者,是真主意願的傳達者,他是很長的先知名單中最後一名(封印)先知,因而也是最偉大最正確的先知。但他是凡人,有生有死,有愛有恨,有人間的七情六慾。他唯一的奇蹟,就是接受古蘭,傳達古蘭。中國稱《古蘭經》,這是「天啟」。是真主通過夢中的啟示(默示),或者通過奇蹟的顯示,或者通過天仙迦伯列的傳達給穆罕默德。古蘭是真主的語言,不是被創造的。百分之百的真理,永垂不朽。五大信仰以外,還有五項宗教義務(教條):首先是信仰的表白,中國穆斯林稱為「念」。每個穆斯林都必須會念「清真言」,並且需要當眾表白。從出生到臨終都要記牢、宣揚、奉行,這是檢驗是否穆斯林的標準。其次,每天禮拜五次,並且方向要朝著麥加的克爾白清真寺(中國的朝向為西方)。禮拜的儀式是法定的,五次都不完全相同,但都有立定、鞠躬、跪拜程序。禮拜者都必須是清潔者(沐浴、換衣),都必須用古蘭的語言(阿拉伯語)誦念。當然,除了每日五交的禮拜外,還有星期五的聚禮,每年的若干次的會禮,如古爾邦節、開齋節等等。禮拜是為了社會平等和團結一致,用這種兄弟關係替代原先阿拉伯民族過分重視的血緣關係。這是穆斯林有戰鬥力的一個因素。再次是施捨,救濟窮人,這是一種自覺自愿慈善行為,宗教上叫「天課」。過去有明確的份額(2.5%),現在就憑穆斯林的良心了。後次是齋戒。伊斯蘭有自己的曆法(希吉來),每年的九月份(賴麥旦)是齋月。在齋月里,自黎明到日落,必須戒除飲食和性交。這是鍛煉意志的一種機會。最後為朝覲。穆斯林不分年齡、性別只要身體健康,經濟許可在一生中至少都應該朝覲麥加克爾白清真寺一次。朝覲者必須受戒,不穿縫製的衣服,完成一定的功課。每年至少有二百萬穆斯林到麥加,從國王到乞丐;也不分種族、膚色、教派,都著一色的衣服(戒衣),住帳篷和露宿風沙中,絕少發生鬥毆和偷盜事件,這實際上是一種力量的顯示。這樣介紹伊斯蘭教固然很好,但它並沒有釋去許多非穆斯林心中的疑惑。因為任何宗教幾乎都有自己的創世說以及各種嚴格的教儀、禁戒和教條,但為什麼伊斯蘭教在世界上對教徒有那麼大的號召力,其精神的感召又能轉化為巨大的物質力量,對世界歷史造成難以想像的衝擊。這方面,我想談談個人的看法。伊斯蘭教除信仰和教義外,還有自己的Shariah(沙里亞)。阿拉伯文原意是「道路」或者「行為」,是「通向水源地之路(沙漠居民對水特有感情)」。中國轉譯為「穆斯林法」或者「教法」。穆斯林認為伊斯蘭教法是真主安拉降示的神聖的命令的總和,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並且永無謬誤,亘古長存。這是安拉意志的體現,穆斯林只有發現、理解和執行這些神聖法律的義務,沒有懷疑和抗拒的權利。教法規範了穆斯林的全部生活,包含了婚姻、朋友、家庭、遺產、契約、承繼和財產轉移等法律制度;不僅如此,它還包含了商法,刑法和民法系統的若干內容。涉及範圍十分廣泛,幾乎無所不包。這是一部「私法」和綜合性質的法規。教法對穆斯林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中國人都知道教法規定穆斯林禁食豬肉,如果一個教徒違反了這條禁令,想想看,會遭遇什麼樣結果!又例如教法規定凡參加聖戰而死亡的人,無論生前犯多大罪過都可以得到赦免,並進入天園。儘管在歷史的發展中,由於教派林立,由教法產生了教法學,並有遜尼和什葉派兩大系統教法,內部又分成若干大大小小的教法學派,但是各類教法學派其內容有總體一致的地方,它在伊斯蘭教廣大穆斯林教徒的日常生活中,有著不容忽視和不可低估的影響。全世界的穆斯林都接受教法的約束,並生活在遵守不同教法學派的環境里。這是它同其他宗教不同的地方。從這個意義上說,伊斯蘭教既是一種宗教,但就其內涵又要遠比一個宗教豐富和深刻許多;它雖不是一個民族,但在呼喚鬥爭、尋求合作上,有時往往又超過同一個民族所能發揮的作用。我曾經將伊斯蘭教作過這樣的界定:伊斯蘭從來不是一個民族,甚至也不僅僅只是一種宗教。伊斯蘭是一種文化和社會制度,是地球上一部人類的生活和思考方式,是彼此傳遞信息聯絡感情和合作奮鬥的憑籍和媒介。伊斯蘭的內涵要遠比一個宗教的內涵豐富,深刻的多,儘管伊斯蘭的確是當今世界性的宗教。至今我對這個認識並沒有改變。我認為伊斯蘭教在今天世界上發揮的巨大作用同這個很有關係。西方和伊斯蘭教的對立「9.11」事件以後,西方甚囂塵上的輿論認為,伊斯蘭就是恐怖。雖然主流輿論口裡不這麼說,心裡也是這麼想的。布希說過一句著名的話,他要發動一場現代的「十字軍東征」(Crusades)。明白無誤的把這場災難同伊斯蘭教相提並論起來。今天西方掌握著世界80%的主要輿論媒體,多數人受這種思想干預。輿論是一種可怕的武器。說伊斯蘭教就是恐怖主義,當然是錯誤的。但是,自從蘇聯解體以來,伊斯蘭教愈來愈在世界上同西方文明處於嚴重對立的狀態,這也是事實。西方文明概而言之就是古代希臘、羅馬的文化傳統加上基督教的文明,特別是新教文明。真的伊斯蘭同西方文明不共戴天嗎?按湯因比的說法人類存在過二十一種文明,現在世界上也還有七、八種文明。真的文明之間不能相安無事和平共處嗎?我是不贊成「文明衝突論」的。依我看,文明之間存在著差異,但並不存在對抗性的衝突。如果承認有這種對抗性,就等於承認文明之間有高下優劣之分,就會造成人類種族、宗教和文明間的仇恨和戰爭,世界便永無安寧之日了。但是,在實際上世界上存在著大大小小的民族和宗教矛盾,而且愈演愈烈,形成衝突和戰爭。——二戰以後人類歷史存在著局部衝突和戰爭有千餘次,其中80%-90%是民族和宗教的戰爭,又以伊斯蘭為一方的衝突占多數。這又怎麼解釋?我想就以伊斯蘭教與西方文明的「衝突」為例說明我自己的觀點和觀念。伊斯蘭教始傳於七世紀阿拉伯半島,這是世界上一塊不毛之地,我曾去過那裡,你真會懷疑是否站在荒漠的月球上!然而,經過穆罕默德努力,在他逝世不到一百年,四大哈里發時代以後,很快建立了兩大伊斯蘭王朝——倭瑪亞王朝和阿撥斯王朝。它的版圖從比斯開灣和伊比利亞半島(西班亞)到印度、中亞、乃至中國西部邊境:從鹹海到尼羅河和北非。形成了雄跨歐亞非三洲的阿拉伯——伊斯蘭帝國。廣袤的帝國里居住著穆斯林各種民族人民,從阿拉伯和波斯人到中亞突厥各族、印度和北非以及西班牙裔居民。他們共同創造了高度發達的阿拉伯——伊斯蘭文化。這種文化已成為東方——波斯和印度文化,西方——希臘和羅馬文化遺產的當然繼承者和發揚者。特別是從九世紀到十三世紀帝國覆滅以前,尤其是9-11世紀期間,阿拉伯——伊斯蘭文化是世界上的最頂級的文化。那時世界各地居民提到這種文化就象今日大學校園裡提到美利堅的科學技術文明那樣,心存羨慕,嚮往不已。因為世界上最好的圖書館、大學、天文台、醫院都在這個地區。巴格達(世界上最早的大學出現在這座城市)、開羅和西班牙的科爾多瓦成為世界文明的中心。巴格達智慧宮藏書二百萬冊,每個居民可以出借200冊圖書。開羅法蒂瑪圖書館藏書一百萬冊。科爾多瓦圖書館藏書70萬冊。阿拉伯語成為帝國境內通用語言。在這塊大地上凡是信奉伊斯蘭教,會說阿拉伯語,會寫阿拉伯文,便都算是阿拉伯人;不論他原來的民族成分如何。所謂「阿拉伯醫學」「阿拉伯哲學」「阿拉伯數學」,並不是指阿拉伯半島居民創造發明,而是指用阿拉伯文寫作的文獻,著作人是生活於伊斯蘭教帝國版圖內的波斯人、敘利亞人、埃及人甚或是印度人。以後發展到也不論著作人是基督教徒、猶太人或穆斯林。伊斯蘭是一種寬容的宗教,伊斯蘭也是一種包容性極強的文明。希臘的歐幾里德幾何學、托勒密天文學和阿基米德的物理學都有阿拉伯文的譯文,有的還不止一種。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及其他人的各類哲學、倫理學、修辭學、邏輯學著作,都有經過阿拉伯人考證,勘誤和詮釋的譯本(類似中國傳統的經學)。傳述的重要性、並不亞於創作,有點像孔子的「述而不作」。更何況這些翻譯、校勘的作品,已由阿拉伯人的智力加以重大發揮和改造,增加了許多新穎的貢獻。西方人曾經感嘆希臘羅馬花了好幾百年才發展起來的東西,阿拉伯學者在幾十年內就把它完全消化了。世界文化好比一條溪水,這條溪水來源於古代埃及、巴比倫、腓力基和猶太;溪水注入希臘、羅馬,然後以希臘、羅馬文化形式,流於近東;再以阿拉伯——伊斯蘭文化形式通過西班亞和地中海上的阿拉伯人,又重新流入歐州。歐洲的文藝復興接受了這種滋養,而現代的歐美又接受了文藝復興的滋養。那時的歐洲正處在荒蠻榛狂的黑暗之中,蠻族入侵滅亡了西羅馬並把歐洲弄得疲憊不堪,四分五裂。歐洲的諸侯們(他們不少是今日西方王室的先祖)盤踞在碉堡里大字不識一個,封建領主的馬廄里堆放著腐爛發臭的希臘羅馬先賢的著作。唯一有文化的階層——耶穌教士也只能教些簡單的拉丁文字母或者討論諸如「一個針尖上究竟能夠站立幾個天使」這樣荒唐的問題。彼德拉克《十日談》里描寫的荒淫無恥的故事是絕對真實的。倫敦和巴黎怎麼能同巴格達、科爾多瓦相比!當倫敦城連一盞路燈都沒有的時候,科爾多瓦已有用名貴石材鋪砌的街道,毗鄰房屋裡射出的燈光,把大街照得通體透明。巴黎下雨天如果有人竟敢出門,大街上的爛泥會使你雙腳陷到踝骨,而此時巴格達城已有三套城牆,四道城門和四條寬敞的大街。城外碼頭停泊著幾百艘各式各樣的船隻,從中國大船到本地的羊皮筏子。城裡有幾十間公共澡堂,無論颳風下雨接待著來自世界各地的客人。歐洲黑暗的隧道在13世紀終於走到了盡頭,早期的文藝復興開始了。人性復甦了,希臘羅馬古典文化的價值和意義被重新認識和發現了。但是歐洲到哪裡去尋找希臘羅馬文化!此時歐洲如饑似渴的接近阿拉伯——伊斯蘭文化。西班亞托利城幾個世紀都是歐洲學習阿拉伯——伊斯蘭文化的中心,大量的阿拉伯文本被翻譯成拉丁文和西方各種文字,歐洲各大學以此為教材長達五世紀之久。尼克松說過一句公道話:「當歐洲還處於中世紀蒙昧狀態的時候,伊斯蘭文明正經歷著他的黃金時期,幾乎所有領域裡關鍵性進展都是穆斯林在這個時期取得的。當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偉人們把知識的邊界往前開拓的時候,他們之所以眼光看得更遠,是因為他們站在穆斯林世界巨人的肩膀上。」沒有阿拉伯的文明當作橋樑,歐洲文明會是什麼樣子?如果當代西方政治人物能夠銘記於斯,西方同伊斯蘭的衝突何至於弄成今天這樣嗎!以後的歷史更加加速了兩種文明的互不理解。從15世紀西方人開始發現新航路認識新世界第一天開始,西方就沒有停止對阿拉伯——伊斯蘭地區的瘋狂掠奪,恩將仇報。GreatGeographicalDiscoveries(地理大發現)本身就是一個奇怪的字眼。地理怎麼能說成是被發現了呢?彷彿那片大陸沒有生靈?地球本是橢圓的,沒有那一點可以被認為是固定的中心,但是西方人非但定下了中心,靠近他們的是近東,稍遠一點的是中東,再遠一點的就是遠東。東方人沒有自己的歷史,自己的存在。「東方是被歐洲人憑空創造出來的地方」(馬克思)。一邊是西方人——這是理性、寬容大量、合乎邏輯、有能力、保持真正的價值。另一邊東方人則什麼都不是。如此霸道的理念,產生慘絕人寰的實踐。18、19、20世紀是西方和歐洲大發展的時代,在那裡集中了全世界主要的物質財富,人民的生活相對富裕優容。這一方面當然是那裡的人民辛勤勞動的結果,但是不要忘記,如果沒有包括伊斯蘭——阿拉伯廣大地區的亞非拉人民的血汗,歐洲的「天堂」是建築不起來的。三百年間西班牙從美州運回的黃金就有250萬公斤,僅18世紀從非洲販運到美州的黑人奴隸(他們有許多虔誠的穆斯林)就有1500萬,而每販運一個黑人至少有五個黑人會在運送途中死亡。17世紀歐洲和非洲的人口相近,大約同是1億餘人,到19世紀,歐洲發展到2億6千萬,而非洲降至9500萬。多麼殘酷的事實!西方編年史學家戈馬拉說:「創世以來最大的事件,除造物主的降生以外,那就是發現新大陸了」。西方曾有36個國家向聯合國提議於1992年10月12日紀念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五百周年。與此同時,亞、非、拉許多民間團體則聯名希望對七千萬土著居民死亡負主要責任的哥倫布進行審判,估計賠償金是8750億美元。我們不應該煽動仇恨,但如果小布希和拉姆斯菲爾德能平心靜氣的想到這些,這些世世代代的恩恩怨怨的仇恨是不是應該有一個結束的時候。二戰以後許多阿拉伯國家獨立,善良的阿拉伯人在民族主義的領袖的領導下曾仿效過西方建立代議制政府,或學習蘇俄建立社會主義體制的國家,然而沒有一個國家成功的。經濟上積貧,政治上積弱。昔日的民族主義領袖許多墮落為獨裁者(薩達姆就是例子),幹部貪污腐敗,人民暗無天日。西方沒給過一點幫助,並且吮精吸髓地掠奪他們的資源以發展自己的「文明」。人民除了從昔日伊斯蘭——阿拉伯帝國的光輝中尋找寄託,還能有別的什麼寄託!這就是造成伊斯蘭教與西方文明衝突的歷史原因。今天,恐怖主義雖然打著伊斯蘭旗幟,其實從教義上他們遠離了伊斯蘭,因為伊斯蘭反對自殺,自殺的人不能進入天園:伊斯蘭也反對濫殺無辜,並且不能過分。恐怖主義並沒遵循依斯蘭教義教法。我歷來主張世界上各種文明都有存在理由,都不應避免共存原則。我們需要的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寬容精神和富不忘貧,強不凌弱的反省精神,不同文明雖然會呈現趨同的態勢,但差異也永遠不會消失。文明沒有高低優劣,不同文明的不同不會造成衝突;造成衝突的是人們對不同文明的態度。君子不奪人所愛,君子應成人之美,這樣世界就會太平。伊斯蘭教和儒家文明中國的伊斯蘭教情況怎樣?這是大家關心的問題。中國約有2000萬穆斯林信徒,基本上是少數民族,即回、維吾爾、哈薩克、東鄉、柯爾克孜、撒拉、塔吉克、烏茲別克、保安和塔塔爾。回族約佔穆斯林人數的一半,他們使用的是漢語——兼或雜有少量的經堂語。居住狀況是大分散、小集中,所以全國各省、市、縣基本上都有他們的蹤跡。這是一個同漢族較容易溝通,同其它信教民族又有著信仰上的共同感情的群體,解決回族問題是解決中國伊斯蘭教問題的一把鑰匙。其次是維吾爾民族,約佔三分之一強,居住比較集中,操阿爾泰語系,同中亞突厥各民族有著廣泛的聯繫。發展經濟和教育是解決西部民族和宗教問題的重要環節。經濟上起了,教育提高了,民族的大團結就真正解決了。民族間的事實不平等妨礙了民族和宗教問題的解決。兩千萬穆斯林同十三億中國人口相比是一個小數目,但在穆斯林世界也算是一個「巍巍大國」了。伊斯蘭教同佛教、基督教一樣是外來的宗教。佛教釋迦誕生於公元前六世紀中葉,一般說法,中國直到東漢明帝永平7年(64年)才正式遣使西域訪求佛法,其間相距六、七百年之遙。基督教誕生於公元之際,基督教支系聶斯托里(Nestorians),中國稱為大秦景教直到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年)才在長安樹碑立寺,其間相距也有六、七百年之遙。而伊斯蘭教興起於七世紀初,一般認為唐永徽二年(651年)「大食國始遣使朝獻」,雙方就發生聯繫。依上論,伊斯蘭在正式建元29年以後就進入中國。三教相較,伊斯蘭教迅速進入中國的特點是異常的明顯。同時,佛教、基督教傳人中國,其宣揚和傳授宗教的目的十分明確,無論是迦葉摩騰和竺法蘭「白馬馱經」的故事,或是唐代阿羅本詔封「鎮國大法主」,元代的羅馬教皇特使約翰·孟德高維偌被授命為「汗八里總主教」,明代的利馬竇儒衣儒服傳教,傳教心切,目標明顯。而唯獨伊斯蘭教來到中國是和平的和靜悄悄的,商業貿易曾經在伊斯蘭教傳入中國起過先鋒作用。早期伊斯蘭的教眾基本上是來華經商的阿拉伯人、波斯人和中亞商人,當然也有少量的從事文化交流和宗教宣傳的學者和官員。在中國的穆斯林通常群聚而居在一些重要城市和港口,為了保證他們宗教生活和特殊的生活習慣,他們在居住地方建立清真寺,於是清真寺周圍又成為聚集的區域,唐宋史書上稱作為「蕃坊」。一般說來,他們不向外人宣教傳教,也不動員附近漢民入教,年復日久,與漢民友好相處。他們中間一些人或與當地漢民通婚,繁衍子孫,通婚是他們擴大信教範圍和信徒數量的最自然方式。所以,伊斯蘭教傳入是在互不戒備互不防範友好氛圍下進行的,唐宋兩代基本上是這種情況。雖然也有從僑居而成為土生蕃客,甚至與漢民生兒育女等事情發生,他們的「僑民」身份也逐漸模糊。他們可以說是日後回族形成的最早源頭,回族的先民。元朝誕生了,這種局面有所改觀。元朝蒙古軍隊在征服中原的同時,也席捲了西亞、中亞,並帶來信奉伊斯蘭教的各民族兵丁,「探馬赤兵」有許多就是這樣的部隊。在元朝政權穩定以後,最初他們「上馬則備戰,下馬則屯集養牧」,後來又通過「隨地入社,與編民等」進入農村經濟生活,深入農村社會,與土地結合,牢牢生根。這樣中國伊斯蘭教和穆斯林,不僅在城市和港口存在,廣大農村、農業社會也有了他們的足跡。元朝政權存在期間他們社會地位是僅次於蒙古人的色目人,有許多特權,能夠保持著中亞、西亞各民族和種族內部的細微差別,不易同化和合作;等到元朝失敗,新的漢族政權——明朝成立,特權消失了,明初政府又不允許「胡人自相嫁娶」。一要生存,二要發展,於是伊斯蘭教中國本土化和一個新民族——回回民族的誕生、凝定和鞏固便在元明之際加緊步伐。在這個時代里,他們有些融合為漢人,也有些將漢人融合進來,原先那些信奉伊斯蘭教的各色人等——儘管種族有差、語言有別、社會地位和生活習慣不盡相同。但是作為穆斯林,他們的信仰是共同的,精神是相通的,再經過歷史歲月的積澱,最後一個共同民族心理素質在醞釀成形,而一個既是穆斯林又具有中國本土特色的伊斯蘭也逐步奠定。這是繼唐宋以後中華民族一個精彩紛呈的時期。伊斯蘭教是怎樣逐步中土化並同儒家文明適應共存?伊斯蘭教傳人中國後,很長時期都是各守「蕃坊」或「教坊」而相安無事,並無派繫上糾葛。雖然大多數是正統的遜尼派,遵守多數派的哈乃斐教法,但是對於其它派系教法也是尊重和團結的。對什葉派的習俗、節日,也常是一視同仁。這是中國伊斯蘭教的一個好傳統。雖然明清以後在西北地區出現了門宦制度,又有新老教派發生,這是以農業為主的封建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也將隨著封建社會消失而統熔。清代幾次回民起義,新舊對立,主要是由於清朝統治階級的介入。與此同時一種積極的現象誕生,這就是伊斯蘭教學派的誕生和出現,他帶來伊斯蘭教本土化的加速。明朝嘉靖年間陝西渭城大阿訇胡登洲從麥加朝覲歸國,提倡宗教教育,在清真寺內建立經堂學校,並集中人才研探伊斯蘭教經學。嗣後在不同地區出現風格各異的學派,如陝西學派、山東學派、雲南學派、金陵學派。各派精誠團結,常有師徒關係,切磋琢磨,並把伊斯蘭教本土化推向高潮。有一種傳統的看法,認為中國伊斯蘭教主要在西部,東部的穆斯林是從西部遷徙過來的。其實,元代「回回遍天下,江南尤多」。明初南方穆斯林相對集中,中國西部穆斯林常常是從江南遷徙過去的。東西兩部穆斯林各自負擔不同重任。西部穆斯林集中,信仰程度彌堅,意識形態凝定,這是伊斯蘭教發展的基礎,沒有西部就沒有伊斯蘭教的今天。但在東部,特別是江南,由於經濟文化發達,受教育程度高,知識分子集中,儒家意識形態深厚,近代經濟開始萌櫱,中國伊斯蘭教不可能是阿拉伯、波斯或中亞伊斯蘭教原封不動的移入,必須造就一個本質上是伊斯蘭教、但又能為中國文化所適應和容納。東西兩地異曲同工,殊途同歸。十七世紀前後,伊斯蘭教發生了一次所謂「以儒詮經」活動,倡導者基本是「金陵學派」人物,如王岱輿、張中、伍遵契、劉智,這些人出身穆斯林名門世家,精通伊斯蘭教義和阿拉伯語、波斯語言(有的還會拉丁語),又有儒學功底,許多人有科舉功名,如秀才、舉人、進士身份。他們在其它學派支持下,努力把伊斯蘭教同中國傳統思想結合起來,用儒家經典語言詮釋伊斯蘭教的宗旨,結合國情,希望造就一個有中國特色的伊斯蘭教。他們的著作曾經譯成世界各國文字:由於他們通過阿、波語言了解外部世界,了解希臘、羅馬和印度文化。又精熟儒家經典和宋元理學,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只是傳統的中國儒家學者不通伊斯蘭教,錯誤認為「教本僻謬,乃雜援(儒)經義以文其說」,「回回小學,根抵先非,巧為文飾也」(紀曉嵐語),致使中國人的這部分智慧,沒能引起人們足夠注意和重視。多可惜呀!我想簡單介紹儒家思想同伊斯蘭教的結合。首先,伊斯蘭教同猶太教、基督教一樣是一神思想的宗教。真主安拉是唯一必然的存在和實有,它創造和主宰了世界,穆罕默德雖貴為至聖,也只是真主麾下一名使者,是人,不是聖,也不接受膜拜。所以穆斯林除真主以外沒有任何膜拜對象。同時真主無形無象,絕對唯一。「誰以物配主,誰就犯了大罪。」(古蘭4:28)真主無所不在,但又無跡可尋,不是人的視、聽、感能夠具體規範的。這在重視具體形象而又務實的中國民眾中很難理解,但是在中國先秦諸子文獻和宋儒理學中,卻又能找出不少相同之處。《道德經》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也具有「無名」(不可形容)性質。六朝玄學說,世界在「無中生有」中產生。而「無」也是看不見,聽不到,不具物質屬性。「不溫不涼(無觸感),非宮非商(無聲覺)」(王劭)。到了宋儒理學,更是如此。無極生太極,太極生世界。太極是無始無終無聲無臭,但它是萬物之本源。兩種文化的溝通是很容易的。金陵學派門便把這種現象說成是共生的。其次伊斯蘭教「認主獨一」是絕對嚴格的。中國傳統哲學中也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宋儒也認為,萬物由一(太極)而生。但是中國哲學中有中介,如二、三,如陰陽、五行等。中國伊斯蘭教思想家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在「一生世界」主題中,提出了「三一」說(劉智),即真一、體一、數一。真一是真主,真主是創造宇宙並翱翔宇宙之上的超然實有;數一是真一的影子,彷彿是鏡子里反映出來的幻有,萬物就是從數一中流溢出來的:至於體一和萬物則是一件事物的兩面,可以認作為是萬物。這樣,真一是真而實有,數一是真而幻有,體一是幻而真有。一是數(萬物)的本質,數(萬物)是一的形式。這樣世界便告成了。再次,真主創造宇宙,而真主又是無形無象的抽象。傳統中國哲學沒有創世說,但《中庸》認為「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中和是什麼?《中庸》說,中也者,喜怒哀樂之末發:和也者,發而皆中節也。喜怒哀樂不也是無形無象嗎?再次儒家強調誠「不誠無物」「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誠其實是儒家思想中最富於宗教意識的字眼,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至誠上可通天,下可泣地,還可以動鬼神。誠也是無形無象,是人間真摯純潔的感情,是世界的結晶。這樣一神思想的真主安拉抽象概念便成了中國哲學中精緻的精神意識。伊斯蘭教的信仰在中國成為一種細膩的理性認識,將宗教信仰的對象哲學化,以理性論證信仰,移哲學入神學的框架。這種本土化作法很值得中國哲學界和伊斯蘭教世界認真研究。它對教內而言,是教義的宣傳和延伸,維護中國穆斯林的信仰;對教外而言,是增強外部的理解,擴大影響,使漢族人民認識理解和同情伊斯蘭教。這種富有特色的伊斯蘭教義是儒教化了的中國伊斯蘭教,抑還是伊斯蘭化了的儒家思想,我看可以研究。依我看,中國特色的伊斯蘭教思想與其說是儒家化了,倒不如說是在化儒家了,因為他們的神學內核並無變動,可以認作是伊斯蘭世界各類不同思想派別認識的一種,應當在伊斯蘭世界思想史上佔一席位置。在伊斯蘭宗教倫理道德部分,中國伊斯蘭則具有了濃厚儒家色彩,乃至儒家化了。伊斯蘭教不膜拜真主以外任何人與物,在中國封建社會顯然行不通。他們認為「君者主之影;忠於君,即所以忠於主。」又謂「王者,代真主以治世者也。王者體主,若影之隨形。」「念主而忘君,非念主也;念君而忘主,非念君也。」——這樣就解決了對君主膜拜的問題。舊時,清真寺前有一「萬歲牌」、穆民禮拜前,向牌行禮,謂這是行國禮;然後就去禮拜,謂這是行教法。念禮齋課朝是宗教的五項功課,劉智認為「敬服五功,天道盡矣,敦從五典,人道盡矣。」如此宗教的五功便與君臣、父子、夫婦、昆仲、朋友的「五典」聯繫在一起了。至於中國傳統文化中敬重雙親的孝道,則認為「人生在世有三大正事,乃順主、順君、順親、凡違茲三事,則為不忠、不義、不孝矣。」宗教倫理的儒家化,從客觀上講,它使伊斯蘭教得以在中國土地上生存和發展。當然,它也維護了中國封建社會秩序,有精華,也有糟粕,然而它卻提示了這樣一個問題:今天,我們要積極引導宗教與社會相適應。從歷史上觀察,伊斯蘭教曾與中國封建社會相適應過,在社會主義社會時代,我們積極探討研究這一過程的得與失,完全可以推陳出新,揚長補短,克服消極,發揚積極,為今天社會主義社會服務。 (作者為全國政協委員,中國國際交流協會理事,南京大學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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