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客一校:明刻本林希逸撰<<莊子鬳齋口義>>(7)
莊子口義卷之三十
鬳齋林希逸
雜篇讓王
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又讓於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為天子。猶之可也。雖然。我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況他物乎。唯無以天下為者。可以托天下也。舜讓天下於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異乎俗者也。
[〇幽憂者。猶今言暗疾也。無以天下為者。言不欲為天子者。方可託之以天下。是有天下而不與者也。異於俗者。言其與世俗不同也。]
舜以天下讓善卷。善卷曰。余立於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斂。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於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處。舜以天下讓其友石戶之農。石戶之農曰。捲捲乎後之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為未至也。於是夫負妻戴。攜子以入於海。終身不反也。
[〇捲捲〈音權〉自勞之貌。葆力。勤苦用力也。德為未至者。言非自然之德。二人皆逃而去之。妻以首戴。夫以背負。共攜其子而逃。此二段無斷語者。即與前意同。]
大王直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為吾臣與為狄人臣。奚以異。且吾聞之。不以所用養害所養。因杖莢而去之。民相連而從之。遂成國於岐山之下。夫大王直父。可謂能尊生矣。能尊生者。雖富貴。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見利輕亡其身。豈不惑哉。
[〇所用養者。謂資之以自養者也。即土地也。所養。百姓也。尊生者。以身為重。以外物為輕也。此譏當時患失之士。]
越人三世弒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國無君。求王子搜不得。從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玉輿。王子搜援綏登車。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獨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惡為君也。惡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謂不以國傷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為君也。
[〇君乎君乎。言以我為國君乎。惟無意於為君者。方可托以國。故曰越人所欲得為君也。]
韓魏相與爭侵地。子華子見昭僖侯。昭僖侯有憂色。子華子曰。今使天下書銘於君之前。書之言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華子曰。甚善。自是觀之。兩臂重於天下也。身亦重於兩臂。韓之輕於天下亦遠矣。今之所爭者。其輕於韓又遠。君固愁身傷生以憂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眾矣。未嘗得聞此言也。子華子可謂知輕重矣。
[〇攫。拏取之也。銘。猶契約也。廢。斷而去之也。攫其銘而可以有天下。愛其身者且不攫之。況以韓國比之天下則輕矣。以不得為憂戚。乃至於愁身傷生將以自喪。又重於失一臂矣。故曰知輕重。此喻甚有益於世俗。此段文似內篇。]
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幣先焉。顏闔守陋閭。苴布之衣而自飯牛。魯君之使者至。顏闔自對之。使者曰。此顏闔之家與。顏闔對曰。此闔之家也。使者致幣。顏闔對曰。恐聽者謬而遺使者罪。不若審之。使者還。反審之。復來求之。則不得巳。故若顏闔者。真惡富貴也。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非所以完身養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凡聖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為。今且有人於此。以隨侯之珠彈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則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輕也。夫生者豈特隨侯之重哉。
[〇苴布。粗布也。聽者謬。言誤聽也。土苴。上音撦。下知雅反。糟粕也。意謂帝王治天下國家之功。其在聖人之道。皆餘事耳。身者天下國家之本。脩身則可以治天下國家。此聖賢之論也。莊子之言如此分別。人皆謂其以精粗分作兩截。殊不知其意只謂知道之人。不以外物累其本心。如堯之非心黃屋。如舜禹之有天下不與。如此方可以盡無為之治。但其言抑揚太甚耳。緒餘土苴四字。只就餘事上生。亦猶曰塵垢粃糠可以陶鑄堯舜也。其造語過當處皆此類。荊公之學。真箇把做兩截看了。卻欲以此施用。多舉緒餘上苴之語。所以朱文公深辯之。莊子立言之過。或語後世似亦可罪。然其心實不然也。危身棄生以徇和。便是以外物累其心也。所以之。所以往也。所以之所以為兩句只一意。以珠彈省。人必不肯。以物累身。人則不知。此譬喻甚明切。此一段文似內篇。]
子列子窮。容貌有飢色。客有言之於鄭子陽者曰。列禦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乎。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子列子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飢色。君過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邪。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〇鄭國之相曰子陽。列子。鄭人也。以人言而遺粟。言其非真知巳。既非真知巳。則譽者可信。毀亦可信矣。此說亦甚切當。此段與列子同。]
楚昭王失國。屠羊說走而從於昭王。昭王反國。將賞從者。及屠羊說。屠羊說曰。大王失國。說失屠羊。大王反國。說亦反屠羊。臣之爵祿巳復矣。又何賞之有。王曰。強之。屠羊說曰。大王失國。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誅。大王反國。非臣之功。故不敢當其賞。王曰。見之。屠羊說曰。楚國之法。必有重賞大功而後得見。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國。而勇不足以死寇。吳軍入郢。說畏難而避寇。非故隨大王也。今大王欲廢法毀約而見說。此非臣之所以聞於天下也。王謂司馬子綦曰。屠羊說居處卑賤而陳義甚高。子其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屠羊說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貴於屠羊之肆。而萬鍾之祿。吾知其富於屠羊之利也。然豈可以貪爵祿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說不敢當。願復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〇大王反國。說反屠羊。言各得其本分事也。三旌。三公也。三公之車服各有旌別。故曰三旌。此段亦佳。]
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甕牖二室。褐以為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子貢乘大馬。中紺而素裳。軒車不容巷。往見原憲。原憲華冠縱履。杖藜而應門。子貢曰。嘻。先生何病。原憲應之曰。憲聞之。無財謂之貧。學而不能行謂之病。今憲貧也。非病也。子貢逡巡而有愧色。原憲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學以為人。教以為巳。仁義之慝。輿馬之飾。憲不忍為也。
[〇茨者。苫也。以草蓋屋也。夫妻二室皆以甕為牖。故曰甕牖二室。壁中鑿而取明者曰牖。以舊衣而塞其牖。抵風雨也。故曰褐以為塞。絃。拊琴瑟也。匡坐。正坐也。紺。深青赤色也。表素者。以白色為外衣也。軒車不容巷。言巷小而車大也。華冠。華皮為冠也。縱履。曳其履也。希世而行。言其所以行媚世也。比周而友。所交非人也。學不為巳而為人。教人非為道而為利。假仁義以文姦。故曰仁義之慝。]
曾子居衛。縕袍無表。顏色種噲。手足胼胝。三日不舉火。十年不製衣。正冠而纓絕。捉衿而肘見。納屨而踵決。曳縱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故養志者忘形。養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〇縕袍。今之絮衣也。無表者。外破而露其絮也。種噲。虛浮也。正冠而纓絕。方欲正其冠而纓又絕。纓所以維其冠也。肘見。衿之袖巳破也。踵決。履之後巳破也。曳縱。扶曳而行也。商頌。所歌之曲也。若出金石。有節奏也。養志者忘形。不以養身者累其心也。養形者忘利。不逐外物以勞其身也。致道者忘心。無心則近道也。]
孔子謂顏回曰。回。來。家貧居卑。胡不仕乎。顏回對曰。不願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足以給飦粥。郭內之田十畝。足以為絲麻。鼓琴足以自娛。所學夫子之道足以自樂也。回不願仕。孔子愀然變容曰。善哉回之意。丘聞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脩於內者無位而不怍。丘誦之久矣。今於回而後見之。是丘之得也。
[〇郭外。田也。郭內。園也。顏子未必有此。莊子之言亦未必可信。所學夫子之道足以自樂。樂者何物也。故二程每教人求顏子樂處。此不可草草看過也。知足者不以利自累。言足乎巳者無待於外也。審。信也。在我者真有以自得。則外物之失不足喜懼也。無位而不怍。不以人不知為愧也。誦之久矣。於今見之。謂昔聞其語。今見其人也。某之得者。言真得友也。]
中山公子牟謂贍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贍子曰。重生。重生則利輕。中山公子牟曰。雖知之。未能自勝也。贍子曰。不能自勝則從。神無惡乎。不能自勝而強不從者。此之謂重傷。重傷之人。無壽類矣。魏牟。萬乘之公子也。其隱岩穴也。難為於布衣之士。雖未至乎道。可謂有其意矣。
[〇心居魏闕者。未能忘富貴也。重生則輕利。知本心之可貴則外物輕也。雖知之未能自勝者。理未能勝欲也。不能自勝則從者。謂此心未能自巳則且聽而順之。此言在江海之間而時起此念。不必強為抑遏也。若強為抑遏則能內傷其神。亦或至於致病。故曰不得自勝則從。從。順之也。順之則於神無傷。故曰神無惡乎。不能自勝。一傷也。此念動時也。若於念起之時強抑遏而不順之。則苦於自製。是二傷也。故曰重傷。此非自壽之道。無壽類者。不入壽者之類也。魏牟以公子而為隱者。故其自勝愈難。雖所學未至於道。亦有向道之意矣。此語即中庸勉而行者之事。]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顏色甚憊而弦歌於室。顏回擇菜。子路子貢相與言曰。夫子再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窮於商周。圍於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無禁。弦歌鼓琴未嘗絕音。君子之無恥也若此乎。顏回無以應。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歎曰。由與賜。細人也。召而來。吾語之。子貢子路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謂窮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於道之謂通。窮於道之謂窮。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為。故自省而不窮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栢之茂也。陳蔡之隘。於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執干而舞。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道德於此。則窮通為寒暑風雨之序矣。故許由娛於穎陽。而共伯得乎丘首。
[〇藜羹不糝。言有菜而無米也。藉。陵轢之也。無禁者。不以為罪也。天寒既至。知松栢之茂。即所謂歲寒而後知松栢也。因陳蔡之厄。而後聖人固窮之道可以自見。可以為法於後世。故曰於丘其幸乎。削然。音消瀟酒之意。反琴者。再取琴而彈也。扢然。躍然也。子路聞此言而喜也。子貢以下數句。謂子貢因此而悟也。丘首。山名也。所謂共伯未必為共和。大抵皆寓言。難以實求之。其意蓋謂子貢喜而有言。遂稱許由之徒所以能終隱者。亦是窮而樂其道也。許由共伯皆託子貢之言。商周者。周之都有商之舊地民也。]
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北人無擇曰。異哉。後之為人也。居於畎畝之中。而遊堯之門。不若是而巳。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見之。因自投清冷之淵。
[〇不若是而巳。言舜之所為巳自不是。汝之自失止在一身。可以巳矣。而又欲汙我。遂投淵而死。此事他無經見。亦只寓言也。辱行。猶曰穢德也。]
湯將伐桀。因卞隨而謀。卞隨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湯又因務光而謀。務光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湯曰。伊尹何如。曰。強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湯遂與伊尹謀。伐桀。尅之。以讓卞隨。卞隨辭曰。後之伐桀也謀乎我。必以我為賊也。勝桀而讓我。必以我為貪也。吾生乎亂世。而無道之人再來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數聞也。乃自投稠水而死。湯又讓務光曰。知者謀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務光辭曰。廢上。非義也。殺民。非仁也。人犯其難。我享其利。非廉也。吾聞之曰。非其義者。不受其祿。無道之世。不踐其土。況尊我乎。吾不忍久見也。乃負石而自沈於瀘水。
[〇強力。有作為之意。忍垢。耐世俗汙辱之事。武者遂之。言戰伐者成功也。仁者居之。以務光為仁者也。卞隨務光皆古之隱者。但其自沈一節。亦不可考。或亦寓言而巳。]
昔周之興。有士二人。處於孤竹。曰伯夷叔齊。二人相謂曰。吾聞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試往觀焉。至於岐陽。武王聞之。使叔旦往見之。與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視而笑曰。嘻。異哉。此非吾所謂道也。昔者神農之有天下也。時祀盡敬而不祈喜。其於人也。忠信盡治而無求焉。樂與政為政。樂與治為治。不以人之壤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時自利也。今周見殷之亂而遽為政。上謀而下行貨。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為信。揚行以悅眾。殺伐以要利。是推亂以易暴也。吾聞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亂世不為苟存。今天下闇。周德衰。其並乎周以塗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潔吾行。二子北至於首陽之山。遂餓而死焉。若伯夷叔齊者。其於富貴也。苟可得巳。則必不賴。高節戾行。獨樂其志。不事於世。此二士之節也。
[〇叔旦。叔者。弟之稱也。加富二等者。言倍其祿也。就官一列。極其品也。殺牲而取其血以盟。而後埋之。舉神農而言。謂上古之世不如此也。時祀。祭以時也。不析喜者。祀而不求福也。盡治而無求者。無求名之心也。與政為政。治為治。雖有為而無容心也。遽為政者。汲汲然脩其善政也。下行貨者。言以爵祿而招誘天下之士也。阻兵。行險也。保威。立武也。揚行。揚其名也。以亂易暴。言與紂同惡也。其並乎周者。我若與周同乎斯世。是塗辱吾身也。猶曰如衣朝衣朝冠坐於塗炭也。不賴者。不取以為資也。後山雲親年方賴祿。是用此賴字。戾。行亢也。刻意曰為亢而巳矣。即戾行也。言伯夷叔齊非欲為高節戾行。使於富貴。稍有可受之義則必受之矣。亦不至為此高亢之舉。惟其於義無可受之。理所以如此。天下闇。商亂也。周德衰者。謂周方興而其所為又如此也。惡其以智謀取天下。故曰德衰。此篇不全似莊子之筆。但隋珠彈雀。兩臂重天下。說反屠羊數段猶佳。然終不及他篇矣。若盜跖說劍漁父。則又甚焉。]
雜篇盜跖
孔子與柳下季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盜跖。盜跖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萬民苦之。
孔子謂柳下季曰。夫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詔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則無貴父子兄弟之親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為盜跖。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竊為先生羞之。丘請為先生往說之。柳下季曰。先生言。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聽父之詔。弟不受兄之教。雖今先生之辯。將奈之何哉。且跖之為人也。心如湧泉。意如飄風。強足以距敵。辯足以飾非。順其心則喜。逆其心則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無往。
孔子不聽。顏回為御。子貢為右。往見盜跖。盜跖乃方休卒徒太山之陽。膾人肝而餔之。孔子下車而前。見謁者曰。魯人孔丘聞將軍高義。敬再拜謁者。謁者入通。盜跖聞之。大怒。目如明星。髮上指冠。曰。此夫魯國之巧偽人孔丘非邪。為我告之。爾作言造語。妄稱文武。冠枝木之冠。帶死牛之脅。多辭謬說。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學士不反其本。妄作孝悌。而儌倖於封侯富貴者也。子之罪大極重。疾走歸。不然。我將以子肝益晝餔之膳。
孔子復通曰。丘得幸於季。願望履幕下。謁者復通。盜跖曰。使來前。孔子趨而進。避席反走。再拜盜跖。盜跖大怒。兩展其足。案劍瞋目。聲如乳虎。曰。丘來前。若所言順吾意則生。逆吾心則死。孔子曰。丘聞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長大。美好無雙。少長貴賤。見而皆說之。此上德也。知維天地。能辯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眾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稱孤矣。今將軍兼此三者。身長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齒如齊貝。音中黃鍾。而名曰盜跖。丘竊為將軍恥不取焉。將軍有意聽臣。臣請南使吳越。北使齊魯。東使宋衛。西使晉楚。使為將軍造大城數百里。立數十萬戶之邑。尊將軍為諸侯。與天下更始。罷兵休卒。收養昆弟。共祭先祖。此聖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願也。
盜跖大怒曰。丘。來前。夫可規以利而可諫以言者。皆愚陋恆民之謂耳。今長大美好。人見而悅之者。此吾父母之遺德也。丘雖不吾譽。吾獨不自知邪。且吾聞之。好面譽人者。亦好背而毀之。今丘告我以大城眾民。是欲規我以利而恆民畜我也。安可長久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堯舜有天下。子孫無置錐之地。湯武立為天子。而後世絕滅。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聞之。古者禽獸多而人民少。於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晝拾橡栗。暮棲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積薪。冬則煬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農之世。臥則居居。起則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黃帝不能致德。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舜作。立群臣。湯放其主。武王殺紂。自是之後。以強凌弱。以眾暴寡。湯武以來。皆亂人之徒也。今子脩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辯以教後世。縫衣淺帶。矯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貴焉。盜莫大於子。天下何故不謂子為盜丘。而乃謂我為盜跖。子以甘辭說子路而使從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長劍。而受教於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殺衛君而事不成。身菹於衛東門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謂才士聖人邪。則再逐於魯。削跡於衛。窮於齊。圍於陳蔡。不容身於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無以為身。下無以為人。子之道豈足貴邪。世之所高。莫若黃帝。黃帝尚不能全德而戰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不慈。舜不孝。禹徧枯。湯放其主。武王伐紂。文王拘羑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論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強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謂賢士伯夷叔齊。伯夷叔齋辭孤竹之君而餓死於首陽之山。骨肉不葬。鮑焦飾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諫而不聽。負石自投於河。為魚鼈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後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樑柱而死。此四子者。無異於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離名輕死。不念本養壽命者也。世之所謂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謂忠臣也。然卒為天下笑。自上觀之。至於子胥比干。皆不足貴也。丘之所以說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則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過此矣。皆吾所聞知也。
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視色。耳欲聽聲。口欲察味。志氣欲盈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瘦喪死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巳矣。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託於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隙也。不能悅其志意。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棄也。亟去走歸。無復言之。子之道狂狂伋伋。詐巧虛偽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論哉。
孔子再拜趨走。出門上車。執轡三失。目芒然無見。色若死灰。據軾低頭。不能出氣。歸到魯東門外。適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闕然。數日不見。車馬有行色。得微往見跖邪。孔子仰天而歎曰。然。柳下季曰。跖得無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頭。編虎須。幾不免虎口哉。
[〇入保者。閉門自守也。心如湧泉。言其氣方旺也。意如飄風。虛驕輕颺之意也。妄稱文武。言妄稱文王武王之道以自名。枝木。削木枝之皮以為冠。牛脅。牛皮也。得幸於季。言與下季得相親也。望履慔下。言一見於慔下而望其履也。此再通謁之辭。知維天地。知可以包羅天地。天地不能出其知之外也。能辯諸物。才能可以辯名諸物也。謂其無不知也。其卒之也。要其終也。禹偏枯。言其胼胝也。孰論之。詳論之也。磔犬流豕。言其身之自殺如殺犬豕也。操瓢而乞。有求於人也。離。麗也。泥著於名也。故曰離名。不念本。不知其本真之性。伋伋即汲汲也。執轡三失。言轡屢落也。車馬有行色。言其似有所往而方歸也。微。無也。得無往見跖乎。若前乎者。若我前日之所言也。]
子張問於滿苟得曰。盍不為行。無行則不信。不信則不任。不任則不利。故觀之名。計之利。而義真是也。若棄名利。反之於心。則夫士之為行。不可一日不為乎。滿苟得曰。無恥者富。多信者顯。夫名利之大者。幾在無恥而信。故觀之名。計之利。而信真是也。若棄名利。反之於心。則夫士之為行。抱其天乎。
子張曰。昔者桀紂貴為天子。富有天下。今謂臧聚曰。汝行如桀紂。則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賤也。仲尼墨翟。窮為匹夫。今謂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則變容易色。稱不足者。士誠貴也。故勢為天子。未必貴也。窮為匹夫。未必賤也。貴賤之分。在行之美惡。
滿苟得曰。小盜者拘。大盜者為諸侯。諸侯之門。義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殺兄入嫂。而管仲為臣。田成子常殺君竊國。而孔子受幣。論則賤之。行則下之。則是言行之情悖戰於胸中也。不亦拂乎。故書曰。孰惡孰美。成者為首。不成者為尾。
子張曰。子不為行。即將疏戚無倫。貴賤無義。長幼無序。五紀六位將何以為別乎。滿苟得曰。堯殺長子。舜流母弟。疏戚有倫乎。湯伐桀。武王殺紂。貴賤有義乎。王季為適。周公殺兄。長幼有序乎。儒者偽辭。墨者兼愛。五紀六位將有別乎。且子正為名。我正為利。名利之實不順於理。不監於道。吾日與子訟於無約。曰。小人殉財。君子殉名。其所以變其情。易其性。則異矣。乃至於棄其所為而殉其所不為。則一也。故曰。無為小人。反殉而天。無為君子。從天之理。若枉若直。相為天極。面觀四方。與時消息。若是若非。執而圓機。獨成而意。與道徘徊。無轉而行。無成而義。將失而所為。無赴而富。無殉而成。將棄而天。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禍也。直躬證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鮑子立乾。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見母。匡子不見父。義之失也。此上世之所傳下世之所語以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離其患也。
[〇盍不為行者。言何不脩其德行也。觀之名。計之利。而義真是者。言欲求名利惟脩義為是也。人若棄名利則反逆其心。無以自樂必欲求之。非行義不可。此學干祿之意也。〇多信者顯。言多為可信之言以求榮顯。此言假信之名以自利者。子張言以義求利。滿苟得則曰今之求名利者詐而巳矣。若謂棄名利而反逆其心。必欲得之則縱吾心之所欲。以為苟得自滿之計。猶為天真而無矯揉。故曰抱其天也。〇小盜者拘。大盜者為諸侯。即前胠篋篇之論。言行之情。悖戰於胸中。謂其行不顧言。言不顧行也。成者為首。不成者為尾。即前所謂得其時者為義之徒。失其時為篡夫。此意蓋以仁義之行皆為詐偽而非天真也。五紀。五常也。六位。三綱也。君臣父子夫婦也。子正為名者。謂汝以仁義之名求得。我則但為利而巳。不假矯偽之名也。為名為利皆非真實道理。故曰名利之實。不順於理不監於道。無約。無拘束而聽其自然也。曰滿苟得。曰無約。此又寓意於其名者。如前篇知無為之類。〇棄其所為者。捨其所當為而不為。謂不能存生保性也。徇其所不為者。謂為利為名乃其所不當為者也。循天理自然則無君子小人之名矣。故曰。無為小人。反循而天。無為君子。從天之理。言亦不為君子。亦不為小人。則可以徇從汝天理之自然矣。而。汝也。無曲無直。相而視之。皆自然至極之理。故曰若枉若直。相而天極。東西南北各有其方。而春夏秋冬屬焉。消息往來皆一氣也。故曰面觀四方。與時消息。執圓機則無是非。故曰若是若非。執而圓機。信意而行。獨得於我。則從容體道矣。故曰獨成而意。與道徘徊。轉。背也。背道而行。自名以義以求成功。則失其所謂本真者矣。故曰無轉而行。無成而義。將失而所為。而。汝也。趨赴於富而求殉其成功。則將失其自然之天矣。故曰無赴而富。無殉而成。將棄而天。凡曰無者。言莫如此也。禁止之意也。正其言。謂以忠信康義之言為實也。必其行者。謂必為忠信康義之行也。服。被也。離。麗也。言必遭其殃害也。子張欲行義以求富責。因干祿之語而借其名也。滿苟得則以苟得而滿其欲為自然之道。故設為問答之辭。意謂矯飾以求利達。不如直情之為愈。蓋矯孟子天爵人爵之說也。]
無足問於知和曰。人卒未有不興名就利者。彼富則人歸之。歸則下之。下則貴之。夫見下貴者。所以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也。今子獨無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忘邪。知和曰。今夫此人。以為與巳同時而生。同鄉而處者。以為夫絕俗過世之士焉。是專無主正。所以覽古今之時。是非之分也。與俗化世。去至重。棄至尊。以為其所為也。此其所以論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不亦遠乎。慘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監於體。怵惕之恐。欣懼之喜。不監於心。知為為而不知所以為。是以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於患也。
[推正不忘者。言汝之無意於富貴。豈其智不足邪。意。度也。度汝亦知此而力有不及邪。故推正理以遏求富貴之心而不能忘邪。此人。富貴之人也。言此等富貴之人皆與我同生斯世。同處此鄉。豈是絕俗過世之士。言其非有甚高而不可及也。其意蓋謂此亦眼前人耳。我豈不知之。此人其心全無所主。全失其.性命之正。但知趨時以求巳分之益。而為流俗所化。言其所為皆俗人也。是非之分者。言以他人為非。以巳為是。自求其身之益也。古今。久近也。前一時如何。今一時如何。覽察其時之向背。以自求利也。至重至尊者。天理之自然也。皆棄而去之。獨為其所謂求富貴之事。此豈長生安身養心之道也。求富貴之人。其身其心或安或否。或悲或喜。迷而不覺。不能自見。故曰不監於體。不監於心。為為者。為其所為。乃人為也。所以為者。天理也。知有人為而不知有天理。雖為天子猶不免於損身之患害。況其下者乎。]
無足曰。夫富之於人。無所不利。窮美究勢。至人之所不得逮。賢人之所不能及。俠人之勇力而以為威強。秉人之知謀以為明察。因人之德以為賢良。非享國而嚴若君父。且夫聲色滋味權勢之於人心。不待學而樂之。體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惡避就。固不待師。此人之性也。天下雖非我。孰能辭之。
知和曰。知者之為。故動以百姓。不違其度。是以足而不爭。無以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爭四處而不自以為貪。有餘。故辭之。棄天下而不自以為廉。廉貪之實。非以迫外也。反監之度。勢為天子。而不以貴驕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財戲人。計其患。慮其反。以為害於性。故辭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譽也。堯舜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許由得帝而不受。非虛辭讓也。不以事害巳。此皆就其利。辭其害。而天下稱賢焉。則可以有之。彼非以興名譽也。
[〇此又不言貴。只言富。窮美者。可以盡求其所好也。究勢者。可以盡權勢之事也。雖至人賢人亦有不及焉。言其力量之可以自用也。使人因人秉人。皆言其富可以使人也。即十萬通神之意。欲。欲富也。惡。惡貧也。避貧而就富。不待教而後能。故曰不待師。此出於天性之自然也。天下之人雖皆以為非。而我安能辭避之。此設為貪者之言。無足。貪而不知足也。故名以無足滿苟得之類也。動以百姓者。言智者之所為。每以百姓之同得於天者為主。故不敢自違於法度。百姓所同得。有物有則者也。度即則也。足而不爭。德足於巳而無所爭也。無以為故不求為。不在人而在天。人力無所與。故曰無以為。知人力之無所與。則不求矣。使其在我有所不足。則窮極四方而爭求之亦不以為貪。此求德也。求在內者也。德足而有餘則身外之物皆辭之。雖辭天下亦不為康。此食康二者之實非以為人也。非務外也。而皆反求諸天理之法度而監之。故曰反監之度。以財戲人。鼓舞天下也。慮其反。反身而慮之也。雍。黎民於變時雍也。不以美害生者。言其無為而為。不以美名而害其身。有天下而不與也。可以有之。言天下之賢名可以自有而無愧也。其為道為德出於中心之誠。非求以興名譽也。此又把堯舜與許由皆作好說。]
無足曰。必持其名。苦體絕甘。約養以持生。則亦久病長阨而不死者也。知和曰。平為福。有餘為害者。物莫不然。而財其甚者也。今富人耳營鍾鼓管籥之聲。口嗛於芻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遺忘其業。可謂亂矣。侅溺於馮氣。若負重行而上也。可謂苦矣。貪財而取慰。貪權而取竭。靜居則溺。體澤則馮。可謂疾矣。為欲富就利。故滿若堵耳而不知避。且馮而不舍。可謂辱矣。財積而無用。服膺而不舍。滿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謂憂矣。內則疑劫請之賊。外則畏寇盜之害。內周樓疏。外不敢獨行。可謂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遺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盡性竭財。單以反一日之無故而不可得也。故觀之名則不見。求之利則不得。繚意絕體而爭此。不亦惑乎。
[〇必持其名者。言必欲求名而不求富貴之利。則徒然自苦其身。雖存如大病然。絕甘。去美味也。約養。儉以自奉也。父病長阮而不死。即易所謂貞疾常不死也。平為福。有餘為害。物莫不然。財其甚。此篇文字枝葉太粗。比之讓王漁父又不及。但如此一句亦好語也。豈可泯沒。嗛。塞滿其口也。猿猴之頷曰嗛。感其意者。動其意也。言役其心也。遺忘其業。失其所當為也。馮氣。怒其氣而不得通也。侅。溺。不自在也。若人行負重物而登高然。取慰。取足也。取竭。用盡也。今諺雲有勢莫盡用是也。靜居則溺。言不耐閑而自沒溺於嗜慾也。體澤則馮者。其身充肥悅澤則馮滿有驕漲之意也。滿若堵者。言積財而高於堵。所謂阿堵物是也。不知避。不知足。趨求而未巳也。馮。恃也。恃此以為誇而不能舍。服膺念念不忘也。念念不忘。但見憔憔戚戚之意滿於胸中。故曰滿心戚醮。不自得如此。猶求益而不止。〇刦請。劫取也。藏於屋內者。恐有刦盜。故為樓疏周環其室。運而出外。恐有大盜。必盛其徒旅而不敢獨行。疏。窗也。樓墻上之樓也。六者。曰亂曰苦曰疾曰辱曰憂曰畏是也。遺忘而不察者。言皆失檢點而不自覺也。單。獨也。但也。故事也。反。復也。及其病患巳成。雖欲求全其生。去其財。但求一日復如貧居無事之初而不可得也。盡性。全生也。竭。去也。反願。去富而就貧也。及至於此。則名亦何在。利亦何在。繚意絕體。纏縛其身心也。爭利之時。徒纏縛其身心。反以成此禍患。非愚乎。〇東坡謂讓王以下四篇。非莊子所作。此見極高。四篇之中盜跖尤甚。而太史公莊子傳但謂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譏孔子之徒。略不疑其文字精粗異同。何也。豈子長之意。且以其非議夫子為言。不暇及其文字乎。不然。則此書此篇在漢而後。或因散軼。為人所竄。易亦猶今列子也。]
莊子口義卷之三十竟
莊子口義卷之三十一
鬳齋林希逸
雜篇漁父
孔子遊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漁父者。下舡而來。鬢眉交白。被髮揄袂。行原以上。距陸而止。左手據膝。右手持頤以聽。曲終而招子貢子路。二人俱對。客指孔子曰。彼何為者也。子路對曰。魯之君子也。客問其族。子路對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子路未應。子貢對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義。飾禮樂。選人倫。上以忠於世主。下以化於齊民。將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問曰。有土之君與。子貢曰。非也。侯王之佐與。子貢曰。非也。客乃笑而還。行言曰。仁則仁矣。恐不兔其身。苦心勞形以危其真。嗚呼遠哉。其分於道也。
子貢還報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聖人與。乃下求之。至於澤畔。方將杖挐而引其船。顧見孔子。還鄉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進。客曰。子將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緒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謂竊待於下風。幸聞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
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學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脩學以至於今。六十九歲矣。無所得聞至教。敢不虛心。客曰。同類相從。同聲相應。固天之理也。吾請釋吾之所有。而經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離位而亂莫大焉。官治其職。人憂其事。乃無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徵賦不屬。妻妾不和。長少無序。庶人之憂也。能不勝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羣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祿不持。大夫之憂也。廷無忠臣。國家昏亂。工技不巧。貢職不美。春秋後倫。不順天子。諸侯之憂也。陰陽不和。寒暑不時。以傷庶物。諸侯暴亂。擅相攘伐。以殘民人。禮樂不節。財用窮匱。人倫不飾。百姓淫亂。天子有司之憂也。
今子既上無君侯有司之勢。而下無大臣職事之官。而擅飾禮樂。選人倫。以化齊民。不泰多事乎。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謂之總。莫之顧而進之。謂之佞。希意導言。謂之諂。不擇是非而言。謂之諛。好言人之惡。謂之讒。析交離親。謂之賊。稱譽詐偽。以敗惡人。謂之慝。不擇善否。兩容顏適。偷拔其所欲。謂之險。此八疵者。外以亂人。內以傷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謂四患者。好經大事。變更易常。以掛功名。謂之叨。專知擅事。侵人自用。謂之貪。見過不更。聞諫愈甚。謂之狠。人同於巳則可。不同於巳。雖善不善。謂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無行四患。而始可教巳。
[〇緇帷。林名也。愉袂。揚袂也。選人倫者。柬選其理以教人也。行言者。不告子貢子路而去。行且言也。遠哉其分於道者。言其離於道遠也。挐。船篙也。反走。退行數步而後進也。緒言。微言也。謂其略言而未盡也。卒相某者。言終以教助某也。同類相從。同聲相應者。言此理人人同得之也。釋吾之所有者。言釋去吾所有之道也。經子之所以者。條陳世人之所宜知也。釋。放下不說也。經。條陳也。四者自正。各任其職也。四者離位。相侵其事也。一官各治其一職。人人各憂其所事。憂。思也。詩曰職思其憂是也。乃無所陵。乃不相陵奪也。徵賦不屬。不屬。不繼也。功美不有。無功也。不持。不能持守也。春秋後倫。朝覲失序也。天子有司。天子之公卿也。非其事而事之謂之總。非巳事而強為之自兜攬也。莫之顧而進之。不使之言而強進其言。逞口才也。佞。口才也。析。離他人之交親。賊。害之也。稱譽詐偽者。譽其所不當譽。私為欺詐也。敗惡。猶毀辱也。毀其所不當毀也。毀譽出於私意。為姦而巳矣。匿。姦也。以顏色投人之好曰顏適。無善無惡皆欲其悅巳。故曰兩容。揣人意之所欲而潛引拔之。長其惡也。此險人也。八疵者。言八者皆大疵病。君子不友者。君子不當與之友也。明君不臣者。小人勿用。必亂邦也。好經大事。喜經理國家大事也。紛更變異。以易其常法。自欲高立功名。掛。高也。叨。忝也。專用其私智。獨擅其事任。侵人之權而喜於自用。貪者也。狠。狠戾而不受諫也。他人雖有善。以其不同巳亦以為不善。自矜誇也。此四者。人之大息也。能去此疵患。方可學道。故曰始可教巳。凡此皆子處人世所宜用者。故曰子之所以。以者。用以自檢點l也。]
孔子愀然而歎。再拜而起曰。丘再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圍於陳蔡。丘不知所失而離此四謗者。何也。客悽然變容曰。甚矣。子之難悟也。人有畏影惡跡而去之走者。舉足愈數而跡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不知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跡。愚亦甚矣。子審仁義之間。察同異之際。觀動靜之變。適受與之度。理好惡之情。和喜怒之節。而幾於不免矣。謹修而身。慎守其真。還以物與人。則無所累矣。今不脩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〇不知所失者。言不知何過也。四謗。魯衛宋陳蔡四辱也。處陰處靜。道之喻也。審仁義之間。辯說仁義不同之理也。同異之際。是非之分也。動靜之變。隨時之宜也。受與之度。辭受之節也。好惡之情。喜怒之節。講明情性之理也。漁父之意。謂夫子之為此。皆為人而非為巳。所以不免於四謗。若脩其身而守其本真自然之道。而無物我之對。則無所累矣。還以物與人者。言以外物還之於人而一歸之自然。則物我不對立也。今不求之於身。而汲汲於為人。是務外而不務內也。]
孔子愀然曰。請問何謂真。客曰。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者神動於外。是所以貴真也。其用於人理也。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飲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忠貞以功為主。飲酒以樂為主。處喪以哀為主。事親以適為主。功成之美。無一其跡矣。事親以適。不論所以矣。飲酒以樂。不選其具矣。處喪以哀。無問其禮矣。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於人。不知貴真。祿祿而受變於俗。故不足。惜哉。子之早湛於人偽。而晚聞大道也。
[〇不精不誠。不能動人。即至誠感神之意也。強哭強怒強親。真悲真怒真親。此六句甚精切。真在內者。神動於外。言有諸中必形諸外。神動者。精神感動於外也。事親以適者。適親意也。功成之美。無一其跡者。成而不有。無一事而有其跡也。不選其具者。不擇其味也。無問其禮。與其易也。寧戚也。禮者。文飾於外。故曰世俗之為。真者。天命自然之理也。法天貴真而不拘於俗者。不以非世俗之所好為拘也。恤於人者。憂不與人合也。不知天爵之貴。故曰不知貴真。以世俗之祿為祿。而甘為流俗所化。故曰祿祿而受變於俗。如此之人。但見其不足。言常慊然也。湛於人為。溺於務外之學也。]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問舍所在。請因受業而卒學大道。客曰。吾聞之可與往者。與之至於妙道。不可與往者。不知其道。慎勿與之。身乃無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延緣葦間。顏淵還車。子路授綏。孔子不顧。待水波定不聞挐音。而後敢乘。
子路旁車而問曰。由得為役久矣。未嘗見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萬乘之主。千乘之君。見夫子未嘗不分庭伉禮。夫子猶有倨傲之容。今漁父杖挐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再拜而應。得無大甚乎。門人皆怪夫子矣。漁父何以得此乎。
孔子伏軾而歎曰。甚矣。由之難化也。湛於禮義有間矣。而樸鄙之心至今未去。進。吾語汝。夫遇長不敬。失禮也。見賢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長傷身。惜哉。不仁之於人也。禍莫大焉。而由獨擅之。且道者。萬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為事。逆之則敗。順之則成。故道之所在。聖人尊之。今漁父之於道。可謂有矣。吾敢不敬乎。
[〇比之服役。言比之弟子也。舍所在。問其居也。延緣葦間。以橈撐舟沿岸而去也。此四字畫筆也。水波定。舟去遠也。如此其威者。言如此其敬畏之也。逆立。對面立也。拜而應者。手揖曰拜也。湛於禮義有間者。言汝浸潤於禮義之學亦有時矣。彼非至人不能下人者。彼漁父若非至人豈能使人如此降下而尊敬之也。下人不精不得其真者。推誠自屆以求教於人。庶幾可聞真實之誨也。此一句乃為學之本。故長傷身者。言不如此則無益於身而有損也。萬物之死生皆在一道之中。漁父有道者也。吾尊其道所以敬之。〇自讓王以下四篇(此刪說劍篇)。其文不類莊子所作。讓王篇中猶有一二段。漁父篇亦有好處。盜跖篇比之說劍。又疏直矣。據盜跖篇。今謂宰相曰。戰國之時。未有稱宰相者。此為後人私撰明甚。前漢藝文志。莊子五十二篇。其篇數與今不同。唐書只四十卷。即今行於世者。不知所謂五十二篇者。更有讓王說劍之類乎。抑猶有莊子所作而不傳者乎。]
莊子口義卷之三十一竟
莊子口義卷之三十二
鬳齋林希逸
雜篇天下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以仁為思。以義為理。以理為行。以樂為和。薰然慈仁。謂之君子。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稽為決。其數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齒。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蕃息蓄藏。老弱孤寡為意。皆有以養。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係於未度。六通四闢。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詩以導志。書以導事。禮以導行。樂以導和。易以導陰陽。春秋以導名分。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徧。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聖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
[〇莊子於末篇。序言今古之學問。亦猶孟子之篇末。聞知見知也。自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至於道術將為天下裂。分明是一箇冒頭。既總序了。方隨家數言之。以其書自列於家數之中。而鄒魯之學乃鋪述於總序之內。則此老之心亦以其所著之書皆矯激一偏之言。未嘗不知聖門為正也。讀其總序。便見他學問本來甚正。東坡雲莊子未嘗譏夫子。亦看得出。〇方術。學術也。人人皆以其學為不可加。言人人皆自是也。古之所謂道衍者。此衍字與仁術心術一同。惡乎在。無乎不在。便有時中之意。言百家之學雖各不同。而道亦無不在其中心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言神明之道何自而可見也。聖人生成之功即天地生成之理。皆原於一。一者。造化也。曰宗曰精。曰真。皆與一字同。但如此作文耳。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皆無為自然也。兆於變化。即原於一也。聖人即天人至人神人也。薰然慈仁。此以氣象言也。法則有區別。故曰以法為分。名則有標準。故曰以名為表。以操為驗。以稽為決。言其所驗所決各有所據也。其數一二三四。言纖悉歷歷明備也。相齒者。大小上下有序也。以事為常者。各有常職也。以衣食為主者。教民農桑也。蕃息蓄藏。如三年耕。一年食之類是也。老弱孤寡為意者。發政施仁必先斯四者是也。凡其分官列職。為政為教。皆是養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備平。言古之聖人能盡之也。可以配神明。可以和天地。醇。和也。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言其功用之廣大也。本數末度。猶言精粗本末也。係。相屬之意也。謂本末不相離也。六通四闢。言東西南北上下用無不可也。運。道也。道之運。小大精粗皆道也。故曰無乎不在。看此數句。其於道之體用。未嘗不明也。數度。可紀者也。言其法度曉然而可紀者。皆有舊法世傳之。史。書也。尚多有之。言皆載此事也。鄒魯之士搢紳先生。此指聖門而言之也。分明是說孔子六經。春秋道名分。即名分兩字便有懼亂臣賊子之意。其數散於天下。言鄒魯得其全。而其學或散於天下。設教於中國。分為百家。亦時時有稱道此事者。但不能全如鄒魯之學而巳。天下大亂。是說春秋以後也。賢聖不明。上無文武周公。下無孔顏之徒也。道德不一。散而為百家也。天下多得兀謂天下之人多得其一端。而察焉以自好。謂只察見其一端便自好而自誇也。耳目鼻口不能相通。言耳不能視。目不能聽。口不能嗅。鼻不能味。各隨其所能。故曰皆有所明。以此譬喻百家眾技。亦皆有所長。亦時乎可用。但不能該盡周徧聖人之道。故為一偏一曲之士而巳。天地之美因是而分判不全。萬物之理因是而分析不合。若以古人學問之全而察之。則知百家之一曲者。少能備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美。道之在內者。體也。容。道之在外者。用也。稱。當得也。寡能稱神明之容者。言當不得也。內聖。體也。外王。用也。內外之道至此不明。人各以其所欲而自為方術。百家之學。自今以往迷而不知反。必不可得而復合矣。使後世之學者不能見天地之純全。古道之全體。此後世之不幸也。道術之在天下。自此皆分裂矣。故曰道術將為天下裂。此一句結得極有力。亦極為好文字。]
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數度。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釐聞其風而悅之。為之太過。巳之大循。作為非樂。命之曰節用。生不歌。死無服。墨子汎愛兼利而非鬥。其道不怒。又好學而博。不異。不與先王同。毀古之禮樂。黃帝有咸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巳。末敗墨子道。雖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
墨子稱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稾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跂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日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
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巳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以巨子為聖人。皆願為之屍。冀得為其後世。至今不決。墨翟禽滑釐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巳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〇不侈後世。不教後世以侈也。靡。麗也。不以萬物之飾為麗也。暉。華也。不以禮樂度數為暉華也。繩墨。自拘束也。自拘束其身以矯世。而欲天下之用皆有餘。其意主於儉以足用。故曰備世之急。言世人以衣食為急。故至於紛爭。以政亂也。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言古者學問之中亦有此理。而墨翟禽滑釐獨聞其說而喜之。故曰聞其風而悅之。惟其喜之。遂至於為之。太過。言過甚也。循。順也。大循。其說抑遏過甚。故曰巳之大循。巳者。抑遏之意也。非樂節用。墨子書中之篇名。言墨子既作為非樂節用之書。欲天下之人其生也不歌。不用樂也。故非樂。其死也無殯斂之服。近於裸葬。以此為節用。汎愛兼利。於人無所不愛也。故以爭鬥為非。以不怒為道。博不異者。尚同也。推廣其說以為傅。而主於尚同也。雖摶不異。而其教不與先王同。自黃帝以來至於武王。未嘗不用樂。而墨子欲毀去之。古昔以來。自貴至賤。未嘗無居喪之禮。而墨子亦欲毀之。以三寸之棺為式而不用槨。節用也。以此教人。太儉苦矣。故曰恐不愛人。言非所以愛人之道也。不愛巳者。言自苦也。末敗者。言墨子之道要終必不可行也。人生不能無歌而墨以歌為非。人情不能無哭而墨以哭為非。不能無樂而以樂為非。是其道全不近人情。故曰其果類乎。類。近也。言如此果與人情相近乎。其生也勤苦。其死也薄葬。太觳。言太朴也。其行難為者。言所行之行。他人難做也。反天下之心。不近人情也。天下皆不堪而墨子獨能之。任。亦堪也。雖一人獨能堪忍。如天下不能何。既離於人心。則非可以為王天下之道矣。名川。天地之間大川也。支川。禹疏鑿而為之也。囊。盛土器也。耜。掘土之具也。九音鳩。鳩其功而雜治天下之川。墨子之說。謂禹大聖人。且自勞如此。而況他人乎。跂與展同。蹻與層同。木曰屐。草曰屩。服。用也。相里。姓也。勤。名也。亦學墨而為師於世者。其弟子皆五國諸侯之徒。言從學者眾也。苦獲巳齒鄧陵子。三人名也。此三人皆居南方。亦讀墨書。而其譎怪尤倍於墨子。又且其說皆不同。故自名以別墨。言墨之別派也。不忤。不異也。奇偶本異而曰不相件。此強辯之事也。以觭偶不仵之辭相為問答。故曰相應。巨子者。猶言上足弟子也。禪家謂法嗣是也。傳其學者。既多取其得法之大者以為聖人而主之。屍。主也。冀得為其後世。言其巨子又傳之弟子以為之後也。後世猶曰子孫也。不次。不斷也。言其傳流至今猶在也。推原其始。則墨翟之意亦是美意。但所行太過當。故曰意則是而行則非。相進者。相尚也。言傳墨子之道者相尚為自苦之事。欲以此治天下。未見其治。必先能召亂也。故曰亂之上也。雖然墨子之好出於其心之真。今世亦無此人矣。求之不得者。言更無復有斯人也。不舍。不止也。雖極其枯槁而為之不止。亦可謂豪傑之士矣。才士者。豪傑之稱也。孟子闢楊墨。此書亦以楊墨兼言者屢矣。今以道術分論數家而不及楊氏者。意以其學不足比數也。]
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苟於人。不忮於眾。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養畢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宋鈃尹文聞其風而悅之。作為華山之冠以自表。接萬物以別宥為始。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驩。以調海內。請欲置之以為主。見侮不辱。救民之鬥。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教。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見厭而強見也。
[〇不累於俗。去世俗之累也。不飾於物。不以外物自奉也。不忮於眾。不咈人情也。以人人得其生為願。視人猶我。皆願其足以自養而巳。以此為心而暴白於天下。此末鈃尹文之學也。華山。冠名也。別宥即在宥也。隨分而自處為別。寬閑而自安為宥。始。本也。接萬物以此意。接。引人也。心之容。心之體段也。講明其心以語人。而名之曰心之行。行者。心之用也。今釋氏所謂大用現前是也。以和聏之意而合人之歡。陝此調一四海。欲尊置宋鈃尹文二人以為其教主。謂民好鬥也。為受侮不辱之說以救之。謂時世好戰爭也。為禁攻寢兵之說以救之。上以說其君。下以教世人。雖天下之人皆不聽之。而彼自強聒不合。言誇說不巳也。上下皆見猒而強以此自見。必嘗時有此診語。故以此一句結之。而曰故曰也。]
雖然。其為人太多。其自為太少。曰。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飢。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圖傲乎救世之士哉。
[〇其為人之意太多。其所為太自苦。其為說曰。每日但得五升之飯。師與弟子共之。先生以此五升猶且不飽。弟子安得不飢。言其師弟皆息飢以立教。而謂我不忘天下。日夜不止。蓋曰我之自苦如此。豈為久活之道哉。但以此矯夫託名救世而自利之人。故曰圖傲乎救世之士哉。圖。謀也。傲。矯之也。亦猶豫讓曰。吾之為此極難。所以愧天下之為人臣而懷二心者。便是此意。李翰林有獨酌寄韋六詩曰。念君風塵遊。傲爾令自哂。便是此傲字。]
曰。君子不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為無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巳也。以禁攻寢兵為外。以情慾寡淺為內。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
[〇其說又曰不為苛察。苛察則非別宥矣。言不當有爾我之辯也。不以身假物者。事事皆自為而不假借於人以自助。若於天下有損而無益。雖明知其可為亦不如巳之。故曰明之不如巳也。其學之大意。則欲人於外無攻戰之爭。於內無情慾之汩。寡淺。減削情慾也。其學之大小精粗雖不同。而其所行之大意僅如是而巳。適。僅也。]
公而不黨。易而無私。決然無主。趣物而不兩。不顧於慮。不謀於知。於物無擇。與之俱往。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彭蒙。田駢。慎到。聞其風而悅之。齊萬物以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知萬物皆有所可。皆有所不可。故曰。選則不徧。教則不至。道則無遺者矣。是故慎到棄智去巳。而緣不得巳。泠汰於物以為道理。曰。知不知。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謑〈音奚曇曰慀〉髁〈戶寡反〉無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縱脫無行而非天下之大聖。椎〈直追反〉拍〈普百反〉輐〈五管反〉斷〈丁管反〉。與物宛轉。舍是與非。苟可以免。不師智慮。不知前後。魏〈魚威反〉然而巳矣。推而後行。曳而後往。若飄風之還。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音遂〉。全而無非。動靜無過。未嘗有罪。是何故。夫無知之物。無建巳之患。無用智之累。動靜不離於理。是以終身無譽。故曰。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巳。無用賢聖。夫塊不失道。豪傑相與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適得怪焉。田駢亦然。學於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師曰。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巳矣。其風窢〈況逼反又火麥反〉然。惡可而言。常反人。不聚觀。而不兔於魭〈五官反〉斷。其所謂道非道。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雖然。槩乎皆嘗有聞者也。
[〇不黨。亦無私也。易。坦夷也。決。去私意而無所偏主。趣物者。言萬物之理趣也。不兩者。一也。不顧於慮。不謀於智。無計度也。於物無擇。無所決擇。眼界平也。與之俱往。順自然而行也。彭蒙田駢慎到。皆齊之隱士。其說以為天地亦萬物之一者。謂之一則皆齊同。而其為首者。則無為之道也。天能覆不能載。地能載不能覆。言有所偏也。大道。道家之學者也。但知包容為一而無所分辯。此在當時有一種辯說之學。自有此語。皆有所可。有所不可者。言各有一偏也。若就萬物之中而選擇之。則決不能周徧。以此為教。則不能盡其極。若歸之道。則無餘論矣。故曰道則無遺者矣。選擇則有可不可也。棄知去巳而緣不得巳。無為也。泠汰。脫酒也。泠然而疏汰於物。無拘礙也。以為道理者。以物物無礙為至理也。其說曰若以知與不知為分。則將迫於知而近於自傷矣。薄。迫。鄰。近也。謑髁。不正不定之貌。無任。不留心於事。任也。尚賢以任事也。彼既不事事。故笑天下之尚賢。為聖之學必尚操行。彼既縱脫而無行。故以天下聖學者為非。推輐輐斷。皆無圭角之意。與物宛轉。而略無圭角。亦無所是。亦無所非。以苟免於世俗之累為意。不以知慮為師。無思慮也。不知前後。不思算也。魏音巍。巍然者。兀然不動之意也。推之而後行。曳之而後往。迫而後應。不得巳而後起之意也。風還羽旋磨石之隧。皆無心而與物宛轉之喻。隧。轉也。回也。以不見非於世而自全。動靜隨其自然而不為過甚。故不得罪於世人。其學如此者何也。蓋曰物惟無知。則無是巳之急。亦無容心之累。動靜皆順。故不離於理。不求知於人慾。終身而無譽。唯其無譽。所以無咎。故曰未嘗有罪也。無知之物。木石瓦礫之類是也。建巳。是巳而自立也。故其說曰人之處世。何用聖賢之名。但能若土塊無知之物。則可以不失於道。故曰塊不失道。看此等說話。便似今之深山窮谷頭陀修行之人。故豪傑笑之以為猶死人也。適得怪焉者。言彭蒙之徒以此見訝於世也。得不教者。言其初學之時。自相契合。不待教之而後能也。彭蒙妒有所師。其師之言曰。古之有道者。本以無是非為主。窢然。風之聲也。謂其發言如飄風之窢然。無所容心。雖言而何所容言。故曰惡可而言。其見常與世人相反。不能聚合倫類而觀。故為一偏之說。不免於。但求無圭角而巳。魭斷。無圭角也。其言雖甚壯而其所謂道者非道也。故不免於世人之非笑。韙與偉同。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此莊子斷一句也。槩乎者。以大槩觀之。亦皆有聞於斯道。但不得其正耳。此等結句。看他文筆。]
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關尹曰。在巳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茐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嘗先人而常隨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人皆取先。巳獨取後。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實。巳獨取虛。無藏也故有餘。巋然而有餘。其行身也。徐而不費。無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巳獨曲全。曰。苟免於咎。以深為根。以約為紀。曰。堅則毀矣。銳則挫矣。常寬容於物。不削於人。可謂至極。關尹老聃乎。古之傳大真人哉。
[〇本。道也。物。事物也。以有積為不足者。言藏富天下也。與神明居。是守自然者。關尹師於老聃者。此言先弟而後師。一時筆快之語耳。以無物為宗。以太極之始為主。建亦主也。濡弱謙下。即舌柔長存之意。為表者。言其應世接物見於外者如此也。空虛則物物皆全矣。故曰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實。實理也。樂軒所謂一物都無萬物全是也。在巳無居者。無私主也。形物自著者。隨物之形見皆自然也。水之動。鏡之靜。空谷之響應。皆無心也。芴乎若亡者。恍忽之中若有物而又若無物也。寂乎其清。不見其清之名也。以同於物者為和。以無所得為得。有得則失矣。未嘗先人常隨人。即迫而後動。不得巳而後起也。知其雄。守其雌。以能而隱於不能也。知其白。守其辱。言自高而不為高也。溪谷在下而能容物。為溪為谷有容乃大之意也。人皆取先。巳獨取後。即未嘗先人。而常隨人也。受天下之垢。知白守辱也。不以實為虛。以虛為實。故勻人皆取實。巳獨取虛。無藏也故有餘。即以有積為不足也。惟其以虛為實。故雖無藏而巋然常有餘。亦一物都無。萬物全之意。徐。安也。不費。無所損也。人皆以巧為巧而我以無為為巧。故笑之。人皆以福為福而我以無禍為福。曲全者。致曲而自全其身也。苟免於咎者。福莫長於無禍也。以深為根。言其本在於太一之始也。以約為紀。言以至簡至約為守身之法也。紀。法也。凡物堅者銳者。則有挫有毀。即所謂齒剛則折也。以能容萬物為量。則人於我無所侵削矣。不削於人。言獨全其生也。可謂至極者。言此天下至極之道也。謂之愽大真人。尊之之辭也。]
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環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識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巳。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於本也。弘大而闢。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
[〇寂漠無形。無物也。變化無常。以不一為一也。死與生與。不知生死也。據此一句即知釋氏之學其來久矣。天地並與。與天地同體也。神明往與。與造化同運也。何之何適。動而無跡也。萬物畢羅。各盡萬物之理也。莫足以歸。人莫知其所歸宿也。謬悠。虛遠也。荒唐。曠大而無極也。無端崖。無首無尾也。時恣縱而不儻者。其說放縱而無所偏黨也。儻與黨也。不以觭見者。其所見不主一端也。觭。奇也。以天下之人愚而沉濁。不可以誠實之言喻之。莊語。端莊而語。誠實之事也。曼衍。無窮也。為真者。言借重於古。先欲人以為真實也。為廣者。寄寓為言廣大不拘也。與天地精神往來。與造化自然者為友也。不傲倪萬物者。不以此傲倪於世也。莊子之意。正傲倪於斯世。而乃為此反說。不譴是非者。是非無所泥也。無是無非而後可與世俗居處也。環瑋。高壯也。連犿。和同混融之意。無傷。無譏於人也。參差。或彼或此。或抑或揚。不可定也。諔詭。滑稽詭譎也。此兩句自說破其著書之意。蓋謂其言雖怪誕而自可玩味。看得此兩句破。便讀得莊子。彼其充實不可以巳者。言其書之中皆道理充塞乎其間。亦世間所不可無之書也。本即宗也。言其書之本宗。無非弘大深閎調適之道也。闢開。廣也。肆。縱放也。上遂者。可以上達天理也。其言雖皆無為自然。而用之於世則應於教化而解釋物理。謂可以化俗而明理也。其理不竭者。言用之不盡也。不蛻者。謂其言自道而來。不蛻離於道也。芒乎昧乎。言其書之深遠也。未之盡者。言其.胸中所得非言語所可盡也。〇自冒頭而下。分別五者之說而自處其末繼於老子之後。明言其學出於老子也。前三段著三箇雖然。皆斷說。其學之是非。獨老子無之。至此又著雖然兩字。謂其學非無用於世者。此是其文字轉換處。筆力最高。不可不子細看也。]
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其道舛駁。其言也不中。歷物之意。曰。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天與地卑。山與澤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
[〇墨翟宋尹彭田慎到之徒。猶為見道之偏者。若惠子則主於好辯而巳。故不豫道術。聞風之列。特於篇末言之。其書五車。言其所著書以五車載之而不足也。其書雖多。其所學未正其言亦不當。故以舛駁不中譏之。歷物之意。言歷歷考其所談事物之意。至大無外。太虛也。至小無內。秋毫之類也。此八字自與莊子所說同。但謂之大一小一。便生辯說之端。謂之一則無大小矣。於一之中又分大小。便是同中之異。異中之同也。無厚。至薄也。不可積者。積則厚矣。積之不巳。其大可至於千里。又言大與小同也。吉千里之大即無厚之積也。天雖高。地攤卑。而天氣有時下降。則亦為卑矣。故曰天與地卑。山高於澤。而澤之氣可通於山。則山與澤平矣。睨。側視也。日方中之時。側而視之。則非中矣。則中謂之側亦可。故曰方中方睨。物方發生而其種必前日之死者。故曰方生方死。有大有小。是為小同異。合萬物而為同異。則為大同異。雖謂之大而不出小者之積。雖謂之小而合之可以為大。則無同無異矣。]
南方無窮而有窮。今日適越而昔來。連環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氾愛萬物。天地一體也。惠施以此為大觀於天下而曉辯者。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
[〇南方。海也。本無窮而謂之方。則必有窮。四方皆然。獨言南者。非特舉其一見其三。蓋天傾西北而海獨居南。北之三方又遠。故特言之。今日適越而昔來。言足雖未至乎越。而知有越之名而後來。則是今日方往而亦可以為昔來矣。兩環相連。雖不可解。而其為環者必各自為圓。不可以相粘。不相粘則非連環矣。燕北越南。固非天下之中。而燕人但知有燕。越人但知有越。天地之初。彼此皆不相知。則亦以其國之中為天地之中也。萬物與天地為一。則天地雖大。即萬物中之一物。何以為大小。即一體也。大觀者。言以此為獨高於天下也。故以其說教學辯之人。天下之學者既相與樂之。而其說浸廣。故又有卯有毛以下之論。]
卵有毛。雞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為羊。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熱。山出口。輪不蹍地。目不見。指不至。至不絕。龜長於蛇。矩不方。規不可以為圓。鑿不圍枘。飛鳥之景。未嘗動也。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狗非犬。黃馬驪牛三。白狗黑。孤駒未嘗有毋。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終身無窮。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與人之辯。特與天下之辯者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談。自以為最賢。曰。天地其壯乎。施存雄而無術。
[〇卵有毛者。言毛之在卵雖未可見。而雀之為省。雞之為雞。毛各不同。譬如雞為鴨伏卵。出於卯者為鴨毛。而不為雞毛。則是卵有毛矣。雞本二足。必有運而行之者。是為三矣。郢有天下。言楚都於郢而自為王。亦與得天下同矣。犬可以為羊。謂犬羊之名出於人而不出於物。使有物之初謂犬為羊。則今人亦以為羊矣。謂羊為犬。則今人亦以為犬矣。馬有卵者。胎生雖異於卯生。而胎卵之名實人為之。若謂胎為卵亦可即犬羊之意。丁子。蝦蟆也。蛙也。楚人謂之丁子。丁子雖無尾。而其始也實科斗化成。科斗既有尾。則謂丁子為有尾亦可。水寒火熱。亦人名之。況有火中之鼠。火浣之布。鼠能出入於火中。火可以浣布。則非熱矣。空谷傳聲。人呼而能應。非山有口乎。行於地則為輪。纔著地則不可轉。則謂輪不輾地亦可。目見而後指可至。然目不可至而指不能見。則是其至者目與指不可得而分絕也。龜長於蛇。使龜如蛇之長則不名為龜矣。既謂之龜。則其長合止如此。謂之長於蛇亦可。矩即方也。規即圓也。既謂之矩則不可又謂之方。既謂之規則不可又謂之圓。枘雖在鑿之中。而枘之旋轉非鑿可止。則謂之不圍。亦可言圍之不住也。鳥既飛則影隨鳥而去。但可謂鳥之飛。不可謂影之動。矢鏃之去雖疾。其在弦也則謂之止。其射侯也則謂之行。離弦而未至。射侯而未中。則是不行不止之時。狗犬即一物也。謂之狗則不可謂之犬矣。謂之犬則不可謂之狗矣。故曰狗非犬。馬牛。二體也。黃驪。色也。以二體與色並言。則謂之三。黃驪。二色也。馬牛。皆體也。二色附於體而見則為三矣。白狗黑。黑白之名非出於有物之始。則謂白為黑亦可。孤駒未嘗有母。名之以孤則非有母矣。不可言孤又言嘗有母也。一尺之捶。折而為二。今日用此五寸。明日用彼五寸。雖旋轉萬世不盡可也。凡此以上。又皆學於惠子。推廣其說。以與惠子相應。終其身強辯而不巳。即桓團公孫龍之徒是也。飾人之心者。蔽人之心也。易人之意者。變亂人之意也。一時之辯。口雖可屈。而其人終不心服。此辯者迷於其中而不自知也。故曰囿。惠施日以其知與人之辯者。謂愈恃其聰明以與人強辯也。特。獨也。獨與其徒為人所怪訝而巳。其本領不過如此。故曰此其祗也。祗。本也。自恃其口談之才。以為其壯與天地同。所存雖自以為雄高。而實無學術。]
南方有倚人焉。曰黃繚。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辭而應。不慮而對。徧為萬物說。說而不休。多而無巳。猶以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為實而欲以勝人為名。是以與眾不適也。弱於德。強於物。其塗隩矣。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其猶一蚊一虻之勞者也。其於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貴。道幾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寧。散於萬物而不猒。卒以善辯為名。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悲夫。
[〇倚人者。畸異之人也。南方有一獨高之人曰黃繚。見惠子而問天何以不墜。地何以不陷。風雨雷霆誰實為之。此皆造物之妙。豈可容言。惠子亦不辭讓而應。客亦不經思慮率然而對。且徧為萬端之說。萬物。萬端也。說既多而猶以為少。增益以怪誕之論。但以反異於人為其能。欲以口舌勝人。自為名譽。是以與世皆不和。不適。不相得也。在內本無所得。故曰弱於德。徒然強辯於外。故曰強於物。隩者。幽暗也。言其所行之塗。不明白正大而幽僻也。以天地之道而視惠施所能。猶蚊虻然。以此而為人物於世。亦何甩乎。故曰何庸。充。足也。若但以一人之私見而自足猶可。若以此為勝於貴道者。則殆矣。愈。勝也。幾。殆也。不能自寧。不自安分也。散於萬物者。謂散求萬物之理。以遷就其說而無所厭足。終於不知道。而僅以辯得名。卒。終也。惠施亦為有才者。但放蕩而無所得。逐於外物而不知反。是可惜也。駘。放也。響出於聲。聲本響末也。窮響於聲。不知本也。影出於形。形本也。影末也。欲息其影。不知形止。則影止乃與形共走。亦不知本之喻也。此篇莊子之終也。卻以惠子結末。雖以其不豫聞道之列。亦以辯者之言。固皆以無為有。而其語亦自奇特。故以真之篇末。蓋者書雖與作文異。亦自有體製。起頭結尾皆是其用意處。如春秋之絕筆。獲麟。如中庸之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此書內篇之渾沌七竅。皆是一箇體製。不可不知也。諸家經解言文法者。理或未通。精於理者。於文或略。所以讀得不精神。解得無滋味。獨艾軒先生道既高而文尤精妙。所以六經之說特出千古。所恨網山樂軒之後。其學既不傳。今人無有知之者矣。]
莊子口義卷之三十二竟
附後
南華一書。今古之奇筆也。然尊之者或流於清虛。譏之者或疑其怪誕。雖文字之妙不容泯沒。而箋得不明。為書之累久矣。余少侍樂軒陳先生。聞其緒餘之論。頗知好之而未能盡通其章句。其後與竹溪共遊而學。時取而共讀之。喜其剖析之明。而離合不常所聞。無幾然而好之。益甚矣。既成進士。南歸。閑居之日久。遂得究力於諸經。其於此書也愈讀愈好。而愈疑之。蓋此書之所以難通者。字義多異於吾書。言論或違於先聖。旨趣之不可詰如憑虛捕象同。而赤手搏蛟螭。會歸之不可定。如窮三江而昧支流。九河而迷故道。每一開卷。未嘗不躍然以喜。亦未嘗不惕然以惑。戊午。訪竹溪於溪上。因語而及。溪忽謂我曰。余嘗欲為南華老仙洗去郭向之陋。而逐食轉移。未有閉戶著書之日。憂患廢退以來。遂以此紆憂而娛老。今書幸成矣。余喜而就求之。歸而亟讀之。則見其條分而縷析。支斷而節解。章無虛句。句無虛字。縱橫捭闔。鼓舞變化。若無津涯。而字字句句。各有著落。恍然如醉得醒。如縶得釋。然後知其自立於一家。而不可拘以字義。雖縱懷於幽眇而不遺於世事。非不知聖賢之可尊而恥於尚同。非不知詭譎之為過而主於抗俗。今人古人。信誦雖異。要皆徒窺其藩而未逮其奧也。朅來試邑。雖簿書填委。日力窘束。而清旦之初。吏圍未合。必張燈諷誦之。或竟一篇。或終一卷。手舞足蹈。如見其人。於是作而言曰。南華之書。斯世所不可無。竹溪之解。亦南華所不可無者也。蓋竹溪之學。得於樂軒。樂軒得之網山。網山得之老艾。歷三世之傳而無旁出者。竹溪既盡其師之傳。又蒐獵釋老諸書於六經子史之外。故能究此老之隱微。盡此老之機解。使南華而可作。必以竹溪為知我者也。讀此書者。今可以無憾矣。吾邑雖陋。以其好之篤。又欲廣其傳。縮節裘餁。幸而集事。因識其所以好。所以得。所以喜者。如此。竹溪林氏。名希逸。字肅翁。嘗為文字官矣。今以寶謨直主玉局觀。鬳齋。其書室也。其文頗似莊子。此書以口義名者。謂其不為文。雜俚俗而直述之也。
景定改元。中和節。宣教郎知邵武軍建寧縣林經德序
莊子雄豪宏肆。以神行萬物之上。以心遊宇宙之表。至樂極指。古無斯人。其言辭蕩汨變化。凌薄日月。疏決雲河。妙密流動。鱗麗羽爛。天昭海溟。左縟而不環。遷雄而不肆。又文之傑立宇宙者也。鬳翁著此書解。若江海之浸。膏澤之潤。情其情而思其思。夢其夢而覺其覺。故能言其言而指其指。聲音笑貌身親出之。而人親覿之。然則是詎可以幸取力致哉。鬳翁學精識絕。淵源深而練習熟。其悟發之境。戛摩之地。高曠則無有與攖。靜深而穎然上達。吾觀鬳翁。歸然抱負。體用於天地之間。充足明偉。有以自伸。其猶鯤鵬耶。而又沈浸於其書。如彼則其言。非鬳翕孰能得之哉。今鬳翁所著卓然。起莊子於朽骨。發千古之寶藏。鬳翁亦傳大弘偉。豪傑鉅儒哉。余始得是。讀之輒書奇遇。於編末以傳子孫。非敢曰能知鬳翁之是書也。
景定辛酉十一月巳巳。三衢徐霖景說跋
漆園老仙之作是書也。其見道精。其憤世甚。亦惟其隱放之跡足以行之。奇崛之又足以發之。至於茫昧浩渺之莫窮。鼓舞變化之不測。蓋亦信其眼力之所及。筆力之所至。有不自知其過於激鄰於誕者。其初心豈曰。吾欲以此而垂世立教哉。又豈曰。吾欲以此而崇老抑儒哉。奈之何。讀之者之不之察也。非以虛無宗之。則以異端闢之。見既出塵。語又驚世。往往句讀之未盡通。字義之未盡明。則又以疑辭闕之。脫簡諉之。彼其心亦豈欲得此於後之人哉。鬳齋先生玉堂林公得聖人之道於樂軒。樂軒之視漆園。所謂後世之子雲。鬳齋之於樂軒。則太玄之侯芭也。於是出而為之著其篇焉。分其章焉。析其句焉。明其字焉。使篇無不解之章。章無不解之句。句無不解之字。向之虛者以實。異者以同。疑者以信。脫者以完。而南華一經歷幾千百載。始得為天地間全書。豈惟老仙將雀躍於九萬里之上。樂軒亦必且手舞足蹈於瞻前忽後之間矣。或曰以性命之書。加訓詁之學。若朱夫子所謂集大成者。其自易經以至騷詞。莫不有釋。乃獨闕然於莊書者。將無不可哉。同曰上規姚姒。下逮莊騷。非韓公之言乎。晉宋人未足盡莊老實處。非朱子之言乎。不然。豈其猶有所未盡耶。抑果有所待而然耶。鬳齋之功。當不在朱子下矣。同懼夫學者忘昔之難。樂今之易。而或至於忽之也。故重言焉。
景定辛酉。季夏望日。石塘林同謹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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