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Q報道 | 鄒市明:拳王的盲區

GQ報道 | 鄒市明:拳王的盲區

來自專欄 GQ中國


2017年7月28日,金腰帶拳王鄒市明輸給名不見經傳的拳手木村翔。

失敗讓一些問題暴露出來。鄒市明是「大滿貫」拳王,但他的職業拳擊技術、態度和狀態,被其推廣人阿魯姆看做只是「兼職拳手」。

《智族 GQ》編輯在中、美跟訪鄒市明,並採訪了他的經紀人、對手、推廣人阿魯姆等職業拳擊圈的十數位人士,試圖講述一個大於失敗的故事。他於32歲高齡轉戰職業拳擊,努力想往上走,但內心力量不斷損耗 ,最終陷於與外部世界的衝突較量。


興奮劑檢測站里,鄒市明大口喝水。還是沒有尿意。比賽前,他為了把體重精準地控制在49公斤,水在嘴裡含一會兒,就吐掉。體內嚴重缺水,又在拳台上揮拳數百次後,他的身體像是一塊被擠乾的海綿。

他握著一管標有刻度的塑料小瓶。喝的水起作用了,尿液一點一點落下,刻度在一毫升一毫升地上移。

再快一點。他渴望立即結束興奮劑檢查,到媒體區接受妻子的採訪。2012年8月12日,在剛剛結束的倫敦奧運會49公斤級男子拳擊比賽中,他奪得金牌。這是他的第二塊奧運金牌。現在,關於奧運的一切,「所有的都結束了。」

四個月後,鄒市明正式宣布進入職業拳壇。再過三個月,他贏得第一場職業比賽的勝利。第十場比賽,他拿下世界拳擊組織(WBO)蠅量級金腰帶。

「如果我當時退役的話,」鄒市明說,「我已經圓滿了,我該拿的都拿了。」

「圓滿」的職業生涯一直持續到2017年7月28日晚,與日本拳手木村翔的比賽進入第11回合。鄒市明點數領先,只要他再堅持兩個回合,6分鐘,就可以衛冕自己的金腰帶。

鑼聲響了。木村翔直撲了上來,左手兩記直拳,右手兩記擺拳,鄒市明退到拳台左側的圍繩上。

幾次追逐之後,木村翔使出兩記勾拳,擊中他的腹部。鄒市明身體歪向一邊。木村翔先用雙手扶住了他的腦袋,立住他,再專註地出拳擊打,像打一隻沙袋。鄒市明撲倒,又掙扎著站起來。裁判開始讀秒。8秒後,裁判雙手在空中一揮,宣布木村翔 TKO(技術性擊倒)獲勝。

妻子冉瑩穎站了起來,捂住了嘴巴。前來觀賽的張傑、林俊傑、包貝爾等,難以置信地看著拳台——中國最出名的職業拳手輸給了一個從未聽聞過的對手。

鄒市明隨後被送到休息室。他眼睛閉著,看起來疲憊極了。冉瑩穎托一位同事,去試探了他的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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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被擊倒

2017年7月28日。上海東方體育中心,門口貼著「曠世之戰」的標語,一萬五千名觀眾圍繞拳台坐下。張傑和林俊傑先後演唱了歌曲。即便在此刻,關於金腰帶衛冕戰的對手——日本拳手木村翔的信息仍然停留在一串數字,28歲,身高1米65,體重50.6公斤。

第一個回合,電視解說幾乎沒有評論兩人的現場比賽,反覆提到木村翔賽前「4回合擊倒鄒市明」的言論,笑稱「鄒市明無論在奧運拳擊時代,還是在職業拳擊時代,沒有被擊倒過」。

第二個回合開始,鄒市明的雙手位置已經放在了腰間。他不斷退讓,再趁其不備出拳。「打了就走,」解說一眼看出鄒市明的戰術,他用的正是在奧運比賽中熟稔無比的「海盜式打法」。

拳擊在中國是奧運小項目。鄒市明坐在從奧運會回北京的飛機上,聽見乒乓隊的人說,晚上要和某某企業吃飯,但他回京,只有去什剎海找兩個陪練涮羊肉,「奧運冠軍的待遇和受關注度是不一樣的。」

北京奧運會的慶功宴上,鄒市明給領導敬酒。他想說出打職業賽的想法,話還沒說出口,領導先開口了,「市明啊,中國拳擊不能在自己家門口曇花一現,我們在境外也還得拿一塊,所以說再堅持一下,堅持一屆。」他端著紅酒杯,一飲而盡。

倫敦奧運會的慶功宴上,鄒市明的手機被打爆了,但並不是關於他的成功。「熊朝忠成為中國職業拳擊第一人,請問你怎麼看?」在他又打了一屆奧運的時間裡,熊朝忠拿到了第一條職業金腰帶。「熊朝忠這種技術連省隊都沒進入,」他不能介懷。

第四回合剛剛過去20秒,鄒市明突然在紅角位置滑倒了。

現場發出一聲輕微的驚呼。回合間隙,拳手會在自己的拳角補充水分,水就是那個時候灑在台上的。幾秒鐘的暫停過後,比賽繼續。鄒市明不斷推開試圖近身的木村翔,退後,伺機出拳。解說說,「鄒市明一旦把手放下來,就是覺得自己對對手的速度、節奏已經很了解了,心裡有數。」

但在木村翔眼中,手垂在腰間的鄒市明「應該是累了」。他研究過鄒市明的比賽錄像,做過很多針對訓練,「有打出去的力氣。」

2017年5月27日,冉瑩穎曾諮詢過香港拳擊推廣人劉志遠,木村翔究竟如何。劉志遠微信回復她,「打日本拳手準備好體能,長技市明是超班的(厲害很多)。」「技術上一百個木村翔都打不過鄒市明,只要鄒市明體能跟得上,」劉志遠對我說,但他顯然對鄒市明的體能訓練感到失望,「我就問他教練,市明怎麼樣啊,(教練說)跑步機上跑五分鐘就不見了。」

第五回合,木村翔體力依然充沛,一個左勾拳打空,身子竟被力道帶得轉了半圈。但鄒市明避讓精準,再一記擺拳,擊中木村翔右眉弓,划出一道長口子。血開始滲出來。鄒市明連續在他右眉弓的位置打了幾拳,血順著木村翔的右臉頰淌了下來。裁判暫停了比賽。木村翔跑到醫療監督那裡說,「我沒問題,可以繼續比賽。」

「我擔心比賽會被叫停,」木村翔對我說,「我想繼續打,都準備了那麼久。」在接下來的比賽中,血糊住了右眼,他只能用左眼看。

賽程已經過半,鄒市明領先。只要他堅持到比賽結束,就能衛冕成功。

第十回合1分30秒,鄒市明在紅角位置再次滑倒。右腿跪地。裁判以手勢示意工作人員擦去拳台上的水漬。僅僅過了一分鐘,鄒市明又一次在紅角位置倒下。他的左腿踩中水漬,向後滑開,重重摔在拳台上。裁判喊了一聲「time out」,工作人員馬上探進拳台擦開水漬。水漬的位置,就在紅角拳台上「卡拉寶」廣告位上。

鄒市明感覺到腰部一陣撕心裂肺的痛。他的肌肉拉傷了,「你行駛在高速公路上面的一輛車,在100邁的時候,突然踩一個緊急剎車(一樣)。」

第十一回合開始了。鄒市明的身體開始搖擺,他看見無數拳影在眼前晃,但手抬不起來,沒有辦法躲開。他向前撲倒,試圖站起來,又向後倒去。裁判走向了他。他感覺到有人在他面前讀秒,「第一個想法就是 No;第二就是太突然了,人都是懵的。第三個,腰是彎不了了。」

木村翔退到拳台另一側,懷疑「他應該是想休息,滑倒,然後給下面的回合拖延時間。」他扶了一下圍繩,再次回到拳台中央,準備等鄒市明站起來,接著打。

可他卻看到裁判雙手在空中一揮,宣布比賽結束。他跪倒在地,「我從小到大的夢想,在那一刻實現了。」

木村翔在東京一家運輸公司做搬運工,平日里給居酒屋送酒水。他是青木拳館裡練拳的150個拳手之一。這是他第一次來中國。他的黃色短褲上印滿了廣告,來自贊助他赴中國比賽的日本商家,但最高贊助費不超過2萬元。一萬五千名觀眾的現場,只有20個從日本飛來的觀眾為他加油。

他躺在拳台上,仰望朝天,隨後站起來,走到坐在拳角的鄒市明身邊,說了句,「Thank you very much」。他摸到了腰間五公斤重的金腰帶。他成了新的世界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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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歲的職業新人

2013年,鄒市明在菲律賓桑托斯將軍城,跟隨著名拳擊教練弗雷迪·羅奇訓練。羅奇是拳王曼尼·帕奎奧的教練,手下曾帶出過幾十位世界冠軍。他對鄒市明說,「我希望你更適合職業拳擊,需要對抗,你需要站穩。」

鄒市明已經拿過兩塊奧運金牌,三塊世錦賽金牌,和20塊國內比賽金牌。但在職業拳擊領域,這些榮譽沒什麼說服力。他是個新人,32歲的新人。

作為業餘拳擊,奧運拳擊與職業拳擊的規則大不相同。奧運拳擊打三個回合,規則保護拳手,要求戴頭盔、穿背心(直到2016年才取消護具),擊中即可得分。而職業拳擊的核心是傷害。拳手只穿短褲,戴更輕薄的拳套,在最多達12回合的比賽中努力擊倒對手。

我在洛杉磯看過一場五星級職業拳賽。到了最後回合,筋疲力盡的拳手仍拚命撲向對方。從後排看,他輕盈得像一隻蝴蝶,但拳頭把對手身上的血震了出去。全場觀眾吸氣、靜默、叫好。「你首先要熱愛拳擊才能成為一名優秀的拳手,」泰森曾在採訪中說,「拳擊是一項格鬥,是需要意志和身體,所以你要儘可能地相信自己。」

職業拳擊中最具觀賞性的時刻,是一個拳手將另一個拳手擊倒在地。一旦KO發生,不論點數如何,勝者都屬於那個沒有倒下的拳手。

可是,在十幾年的業餘拳擊訓練中,鄒市明養成了專為獲得點數的拳擊技術。他習慣放低手架,擊打對方高位,然後快速後撤。這被稱作「海盜式打法」。在職業拳擊中,這種打法擊打力量薄弱,既沒有殺傷力也沒有觀賞性,還會將頭部暴露給對手。

將軍城的一次訓練過後,鄒市明的動作和力度都沒有達到要求。羅奇的耐心用完了,對鄒市明說,「go home。」

冉瑩穎給他翻譯,「教練讓你先休息一下。」鄒市明從羅奇的語氣和表情上看懂了他的話,這並不是讓他回房間休息,而是滾回中國。

一年前,倫敦奧運會49公斤級比賽前一晚,鄒市明在奧運村偶遇了體育公司盛力世家CEO李勝,拉住他「聊聊下一步的計劃」。他們之前討論過打職業的可能。李勝說,明天可是決賽呢,等比完再想吧。可對鄒市明來說,時間不等人。

泰森20歲拿下第一條金腰帶,梅威瑟是25歲。他32歲,剛剛準備踏入職業拳壇。

職業拳擊是世界上商業化程度最高的運動之一,頂級拳手能獲得上億美元的出場費。那些人們耳熟能詳、幾乎等同於拳擊運動的名字,阿里、泰森、梅威瑟,全部在職業賽事中成名。在桃溪寺武校時,14歲的鄒市明就跟著黑白電視機上拳王阿里的錄像揮拳。

將軍城只有一條繁華的街,街上有一個商場、一家酒店和一個訓練館。訓練館屬於菲律賓最著名的拳手帕奎奧,8個級別的世界冠軍。每天早晨,鄒市明和其他新人一起,跟在帕奎奧後面跑完10公里,但他追不上這位已經37歲的拳手。

很多人注意到他焦慮但專註的情緒。李勝已經成為他的經紀人,經常和他聊很久,「他說我怎麼著,我從頭學打拳嗎?」

鄒市明在房間里放了一個彈力球,半夜裡想到動作,立刻爬起來打。羅奇加大了他的訓練強度,訓練用的跳繩就有幾公斤重。鄒市明做手靶練習的時候,拳感能改過來,可一到賽場,十餘年業餘拳擊的「肌肉記憶」捲土重來。最明顯的表現是他擊打的重心過高。他就把彈力球看做對手,打它一下,默念,「不要起來,不要起來。」

一年後,第五場職業賽,鄒市明交出了成績單。他雙手全程抱架,出拳迅速,連續命中對方面門。比賽中途他的拳套繃帶鬆了,上面浸滿了對手的血。他的血在對手拳頭上。解說引用了海明威的話評價他,「一個男人可以被毀滅,但不可以被擊敗。」

「(將軍城)那段的訓練,其實是他的破繭重生的一個過程。」李勝說。

職業拳賽是積分制,一旦開始,拳手就需要周而復始地打下去,直到退役。鄒市明主要在美國備賽,每次比賽前參加為期一兩個月的訓練營。冉瑩穎辭去了央視付費頻道主持人的工作,在美國照顧鄒市明的生活。租房、吃飯、找車都要靠自己,而在國家隊時,「洗腳水都給你做好的。」「我們在美國吃喝拉撒,保險、教練,所有的錢都是我們自己出,」冉瑩穎說,「所以你要去問推廣人(經紀人)啊,我為什麼不合作了呢。」

在李勝的敘述中,盛力世家為鄒每一次訓練營都配了助理,每天開車接送他去拳館,雇了翻譯與教練溝通。鄒在洛杉磯買房子,是他本人陪著看的。至於保險、教練的費用,「全世界職業拳手全是這樣的,你轉職業,這就是你的職業。」

鄒市明在洛杉磯備賽時,每次夜裡餓得睡不著,起床對著鏡子問自己,有必要這麼苦嗎?你已經苦了這麼多年,何必呢?唉,回去睡吧,第二天還得訓練。他感到疲憊。年輕的時候,每次進拳館,整理好衣服鞋子,眼神掃射著隊友,看今天找誰練拳。可是現在,他進了拳館,不再看別人的眼睛,心裡說「別找我啊,別找我啊」。

因為之前常年住一室一廳的單人宿舍,鄒市明習慣了幽閉的環境。他在洛杉磯的房子里有一個小休閑室,大賽之前就把自己關在裡面,有安全感,可以睡得更好一些。

鄒市明已經打了十餘年拳,「一個身體、一個心理,不(再)像蘭博基尼」,而是一台發動起來「咯咯咯」的古董車。

每個星期,他去跑一次好萊塢山。從山底到山頂,起碼要一個小時。跑的時候還是黑咕隆咚的夜裡,先跑馬路,再上去就是土的山坡,慢慢看到太陽升了起來。他跑到了山頂,如果停下,就能欣賞這美景,但他必須繼續跑,開始下坡,感受到陽光照射在他的後背。跑了這麼多次,他都想著,下星期跑的時候回頭看一下,但是真的跑的時候又捨不得,「想停住、又想看,那你之前付出所有都白費了嘛。」

2016年,在一次演講現場,鄒市明引用美國作家諾曼·梅勒的話描述職業拳擊帶給他的魅力,「我一生中看過很多壯景,而當一名拳擊手挨到重拳卻巋然不倒,濺起的汗珠和血滴瀑布水霧般從天而降,我徹底被這項勇敢的運動征服了。我現場見證了最壯麗的場面。」

後來我問他,在洛杉磯備賽時你還享受拳擊嗎?

鄒市明停頓了一下,「其實已經不享受了。那只是自己跟自己競賽。你能多練一天,或者多堅持一年,或者多打一場比賽,就是自己超越自己了。」

2013年,鄒市明的第二場職業比賽。對手是19歲的墨西哥拳手,多次用頭撞擊他的頭部。賽後的新聞發布會,他的左太陽穴腫脹了起來,嘴張不開,頭暈眼花。當晚他被救護車送到了醫院。

「那個小孩也壞,小動作,專門拿頭來撞,」鄒市明說,「我才覺得他媽的職業拳擊是臟。因為奧運會的話,裁判會說,要警告……所以職業拳擊是比那個奧運(拳擊),dirty,就是臟。」他用中文和英文重複了看法。

我在北京見到李勝,問他如何看待鄒市明認為職業拳擊「臟」。李勝的表情有些痛苦,「職業拳擊……就是倆人打架呀。我用一切方法打倒你,你用一切方法打倒我。」「他沒有真正融入到這裡邊,他的心態還是奧運拳擊的心態……他到最後也沒接受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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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市明去哪兒

2015年,打了兩年職業賽後,鄒市明就站在爭奪金腰帶的拳台上。對面是泰國拳手阿泰·倫龍,一位被精心挑選出來的對手。

年紀日長,留給鄒市明加冕的時間不多了。在職業拳壇的四大比賽組織里,IBF(國際拳擊聯合會)的倫龍是最容易對付的現役拳王,同樣從業餘轉到職業比賽。此前,兩人交手三次,鄒市明贏過兩次。

他和倫龍都沒有打過 WBA(世界拳擊協會)的比賽。但拳擊組織只是認證機構,職業拳擊的上遊資源是推廣人。鄒市明的背後,是美國頂級推廣公司 Top Rank。為了促成比賽,WBA 提高了鄒市明的世界排名,而倫龍得到了「比以前多了一倍」的出場費。

「說白了,哪條金腰帶空缺,哪條金腰帶更適合我們打,最後就是錢的事。」李勝說

鄒市明和倫龍打滿了12回合。他套上印有「我的時代」的慶功T恤,披上國旗,卻看到倫龍正朝天揮拳,被裁判高高舉起手臂。他被一致判定以111比116的比分輸給對手,一路勝利的職業生涯戛然而止。

這是鄒市明在職業比賽中遭遇的第一次失敗。這場失敗意味著需要再經過一兩場比賽的調整,才能重回現在的位置。

鄒市明打算休整一下,帶著妻子冉瑩穎去了早就許諾過的馬爾地夫度假。妻子問他,願不願參加一個叫做《爸爸去哪兒》的真人秀。

「我只會打拳,你別讓我干這個。」鄒市明第一反應是拒絕。

「我們可以換一種方式生活,」冉瑩穎後來勸只會打拳的丈夫,如果你去參加一個節目,大家知道你,就會更了解拳擊。她與湖南衛視主持人李維嘉是好朋友,要來了導演謝滌葵的電話號碼,經常會給謝發兒子軒軒的照片。謝派人來考察了一番,決定讓他們家庭參加《爸爸去哪兒》第三季。

隨後幾個月里,鄒市明輾轉八個村莊,在鏡頭前給兒子洗臉穿衣。生活不再是拳館到家的兩點一線,變得忙碌極了,他曾一年飛了136趟航班。

今年3月份,我到鄒市明上海的家中見他。「我認為瑩穎是對的,」他抽著雪茄,「在中國這個階段沒有娛樂(化),還是會小眾化。」

我問起他接下來的行程。「我能跟你說句老實話嗎?」他說,「從我去《爸爸去哪兒》以後,我完全不知道第二天的行程。」「每天醒了,穿衣服,去哪個城市,都不知道。然後到了,在這兒啊,哦,幹嗎? 好。」

真人秀令鄒市明從知名拳手,變成享受廣泛認知的娛樂明星。他參加活動,介紹自己是奧運冠軍,掌聲稀落,「那我重新介紹一下,我是軒軒爸爸,尖叫的聲音就來了。」

李勝原本計劃鄒市明2015年下半年打調整賽。他必須適應新情況,將調整賽安排在2016年1月。調整賽的作用是幫助拳手恢複信心,不會找太強的對手,「沒有輸的」。但在比賽前一個禮拜,鄒市明和體能教練都不見了。賽前關鍵時期,拳手需要被嚴密保護,助理兜里備著洗手液,誰和鄒市明握手前都要先擦一下,杜絕感染病菌的可能。但現在竟然找不到人了。

後來李勝才知道,鄒市明去湖南錄節目了。「吃到瘦肉精怎麼辦?吃的辣嗎?喝酒了嗎?感冒了怎麼辦?」他說,「這經紀人還怎麼干?」以後的比賽就都在美國舉辦,以保證鄒市明有一到兩個月的封閉期。

因為參加各種真人秀,鄒市明第八場和第七場職業賽隔了十個月。他認為自己沒有停止訓練,在完成節目任務後,他會出去跑步,「一個星期我至少要保持三天有訓練狀態」。但在Top Rank總裁鮑勃·阿魯姆看來,職業拳手根本不應該參加真人秀,他們最需要維持飽滿的競技狀態。可他沒什麼辦法:

「對二十多歲的孩子說是一碼事。『現在做出犧牲,十年之後你將品嘗勝利的果實』,但他(出道)當時已經三十多歲了,已經得到了許多金錢獎勵。他不再是個飢餓的小孩了。很多年輕的拳手都很飢餓,讓他們努力訓練並不難。對鄒市明來說,就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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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腰帶之戰

「帶她去看你在鏡子上寫的字,」冉瑩穎說。她盤著頭髮,坐在洛杉磯家裡會客廳白色桌子的另一側。

鄒市明起身,穿過餐廳、客廳,走到裡面的卧室,在靠窗的梳妝台前停了下來。鏡子的左側有淡淡的字跡,最好辨認的是「出」字,下面的字因為時間久了,只有模糊的淺棕色。2016年年末,鄒市明在洛杉磯為第二次衝擊金腰帶備戰。有天夜裡喝多了酒,暈乎乎拿起一隻黑色中性筆,在鏡子上寫了「出人頭地」四個字。

職業拳擊帶給他好的生活。「我打了職業三次,我就可以買一個這樣的房子,」鄒市明回到會客廳,「我敢說在中國拳擊界,我絕對是過得最好的。」

「姚明(沒有)拿到總冠軍,他拿過奧運冠軍嗎?劉翔拿過奧運冠軍,他這個沒有(職業)……李娜,李娜沒拿過奧運冠軍吧?」鄒市明解釋他寫字的理由,「誰敢說現在在中國拿了職業,(又)打奧運會的,那只有鄒市明。為什麼鄒市明的曝光度或者他的知名度達不到他們?這些東西都會比啊。我們都是同一代。」

「為什麼我們受到的關注要少?還有這個項目受到的關注少?」他覺得,一個標誌性的人物會帶動一個項目的發展。「特別是我身邊還有一個,」他看向妻子,「領導」。冉瑩穎笑笑,「鞠躬盡瘁,大管家」。

2016年11月6日,鄒市明第二次站在爭奪金腰帶的拳台上。他完全控制了比賽。第六回合,他的雙拳放在了臀部,暴露上半身,朝對手扭了幾下,挑釁的姿態引起全場尖叫。美國現場解說說,鄒市明不僅贏了全部的回合,而且贏了每一分鐘。

12個回合之後,拳台主持人邁克爾·巴佛宣布,三位裁判一致判定,WBO 蠅量級世界金腰帶屬於全中國拳擊的驕傲,鄒——市——明。

在巴佛標誌性的長音中,鄒市明親吻了自己的左拳,隨後高高舉起雙手。

鄒市明幾乎獲得了拳擊屆所有種類的冠軍,在通稿里,他是「大滿貫拳王」。但對於他對手水平的質疑,一直影響著這條金腰帶的成色。

金腰帶之戰的對手是泰國拳手坤比七。他之前與鄒在職業賽中交過手,以點數告負。但之後的一年半,坤比七在泰國打了12場比賽,12次 KO 對手。一般而言,職業拳手一年只比賽3到4場。坤比七的積分迅速上升,與鄒市明再次相遇在金腰帶之戰。有評論認為,坤比七隻是刷積分的「刷子」,被送給大公司的拳手做晉陞的鋪墊。

在洛杉磯,我見到了鄒市明的推廣人、Top Rank 總裁阿魯姆。「因為這個人(坤比七)是他可以打敗的人。他曾經打敗他一次。這個人又有了一些勝績,所以我們再次將他們配對。我們覺得,你打敗過他一次,就能再次打敗他。」阿魯姆說。

我提到坤比七的輝煌戰績。阿魯姆說,「在泰國獲勝不意味著什麼。許多泰國選手的記錄都很好,但這不說明任何事情。」

「坤比七是你為他選的嗎?」我問。「當然,這是我們的工作。」他答。

目前,坤比七在上海的一家拳館當泰拳教練。我去的當天,他在教兒童泰拳課,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努力去踢他手裡的板子。他9歲開始練習泰拳, 25歲在推廣人的要求下轉打拳擊。推廣人決定了他所有的比賽。第一次與鄒市明比賽後,他連打12場。這些比賽在學校等公共場所舉辦,不收門票,對手名不見經傳。

直到拉斯維加斯金腰帶之戰前一個月,坤比七才知道自己要去和鄒市明比賽。賽前,他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合同。此前,他的一切都控制在推廣人手中。他也知道了自己出場費的數額,150萬泰銖。他最後到手40萬泰銖,用一部分錢在家鄉付了一座獨棟房子的首付。

我問坤比七,拳擊之於他意味著什麼。「我很感謝鄒市明,他找我比賽,讓很多人認識我,讓我有了工作,」他說。坤比七是他比賽用的名字,「比七」在泰語里是贏的意思,「坤」則是他在家鄉素林第一任拳館老闆的名字。他自己的名字叫普拉斯薩卡·帕波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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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區

我第一次見到鄒市明時,他提到了眼睛。今年1月份,在某節目錄製現場,「這個角度,」他指了一下左眼,「我對著每一個對手都是渾濁的,我第一時間沒辦法做判斷。」那時他剛剛被拍到在機場撞上了一根柱子,眼疾的事情曝光。幾天後,媒體公布了一份冉瑩穎和其朋友的微信記錄,冉瑩穎在語音里說,鄒市明2014年眼睛就出現了狀況,但「他之前簽的那個經紀公司讓打(比賽),不打不行」,而且「錢都沒有給」。

2014年6月,陪練在訓練中打中鄒市明的左眼。他「眼前的世界頓時變成了雙重影像」,看東西會頭暈,妻子遞過來一瓶水,他一抓,抓錯了。當時他在美國尋醫,醫生告訴他結果,「左眼球神經斷裂」。

鄒市明對我重複了妻子語音里的意思,「以前是一個國家在後面保障你,現在只有你。包括經紀人,他對你殘不殘廢,或者你是死是活,往往都已經(不在乎),他用你來(作為)製造財富的一個工具。」他表示,眼眶下陷且已經呈鋸齒狀,因長期挨拳,眼睛附近的肌肉被打進眼眶的縫隙內。

今年大年初八,鄒市明洛杉磯的家中擺了家宴。紅酒很快喝光,立即有人出門買了一口袋。桌上支著兩口火鍋,裡面煮著他專門從貴州帶到洛杉磯的底料,深紅色的油翻滾,被每一個食客浸在碟子里。餐廳里一片紅通通。

鄒市明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在座的有 WBC(世界拳擊理事會)副主席、加州體育委員會委員等,冉瑩穎負責給他翻譯。他敲了酒杯,嘗試做英文致辭,很快又轉回中文,冉瑩穎小聲提醒,「說英文」。微醺時,鄒市明舉起酒杯,「no yingying,no me(沒有瑩穎,就沒有我)」。

他很放鬆,指著在座的一位冉瑩穎的同學,「她知道,我的眼睛很早就出問題了」。對方點點頭。

眼睛受傷之後,鄒市明並沒有做手術。「因為這裡神經很多,如果去動手術的話,還是存在一些風險」,為了不把弱點暴露給對手,他和盛力世家都沒有對外公布眼疾的事情。

2017年12月25日,盛力世家發布了一則聲明,表示拳擊比賽前有醫療檢查,拳手不可能被強迫帶傷比賽。阿魯姆也表示,「鄒市明2014年受傷,但他2016年在拉斯維加斯拿了金腰帶,內華達州的醫療檢查是很嚴格的,他怎麼可能被迫比賽?」

在查出眼疾後的七場比賽中,鄒市明至少通過了金腰帶之戰和衛冕戰的醫療檢查。對手坤比七說,2016年金腰帶之戰的前一天,他與鄒市明「分開不同地方」接受了醫療檢查,內容包括「看視力表」。

今年3月,我在深圳見到了於先生。鄒市明一直打 WBO 的比賽,於先生是 WBO 賽事監督機構 PBC 的成員。按照 WBO 規則,拳手需每年提交醫療報告。2017年7月14日,於先生收到了鄒市明的報告,「包括他眼睛的視力,normal(正常)。」

「你看過那個報告嗎?」我問。

「看過。」

「醫院是誰找的?」

「他們自己去的。」

今年3月,在鄒市明上海的家中,我們最後一次談到眼睛的問題。他說賽前的醫學檢查視力很簡單,醫生只是讓人的眼睛上下看,「他(醫生)真的想讓你打,你看那些東西,反正能矇混過關的。」

「你為什麼不告訴醫療監督呢?」我問。「如果你真想打,你絕對不會說。」「那就是說你自己還想打?」「那次我是沒辦法,當時經紀公司說你已經推出去了。」「但是你從自己內心來說呢?」

「想打,」鄒市明停了一下,「如果現在再給我一次選擇權的話,我還是要打。我覺得那個時候,我有一種命都可以不要的感覺。」

「拿了金腰帶之後,為什麼還決定繼續打?」

「因為我們那時候公司剛成立,我希望這個公司它能夠有一定的知名度。我之前打的全是盛力世家的,我想如果以後想要推廣更多的拳手的話,我們想給他一個平台。」

鄒市明的運動生涯里有一個隱秘的對手。2004年8月28日,他在雅典奧運會中失利,只拿到銅牌。這一天,劉翔奪得了110米欄的金牌。2012年,劉翔在110米欄預賽中摔倒,而幾天之後,鄒市明收穫了自己的第二塊奧運金牌。他讓妻子專門帶自己去看望了劉翔。

當鄒市明也在拳台上失敗的時候,他開始明白劉翔經歷了什麼。「這樣的運動員,他會很貪心,他總會覺得,我下次還是冠軍……就跟賭博一樣的,總有一天你要栽跟頭,我覺得這是運動員的一個通病。你在沒有真正失敗或者被打擊的時候,你永遠都覺得,因為你已經習慣當冠軍了,你習慣拿金牌了,你永遠都不會想著下一場比賽、下一個災難在哪兒。這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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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職拳手」

拳擊推廣人鮑勃·阿魯姆的家,在洛杉磯比弗利山的一處白色建築內。院子里有工人在修建樹木,菲裔女傭在門口熱情接待了我。阿魯姆已經86歲,但他氣色不錯,說話緩慢、清晰,記憶力驚人。

阿魯姆曾是拳王阿里的推廣人,從事這一行超過50年,被認為是職業拳擊圈內最有權勢的人之一。2012年,他接到一個電話,問是否對推廣一位中國拳手感興趣。他隨後給有博彩業務的金沙集團總裁打了電話,討論在澳門做拳賽的可能。博彩業和拳擊吸引的人群高度吻合,收入高、男性為主、尋求刺激,一直是拳擊比賽的贊助商。過了幾天,總裁回復,「簽下他,我們做。」

對於鄒這樣的高齡拳手,阿魯姆設計了「快車道」,希望他七場拿下金腰帶,最多也不超過十場,否則這場生意就會「破產」。推廣人負責為簽約拳手尋找對手,鄒市明的前幾個對手都是中美洲的年輕拳手,用以迅速積累經驗。大推廣公司掌握媒體資源和轉播時間,對於被挑選的對手,「這(相當於)是一個可以上馮小剛電影的機會啊。」李勝說。

鄒市明在第七場失利之後,通知阿魯姆,他要去參加真人秀了。阿魯姆開始感到不滿,「你必須花費大量的時間在訓練和準備上,你不能成為一個真人秀的明星,」他說,「鄒市明並不知道,成為一個世界頂級拳手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什麼?」

「奉獻出你全部的生活。」

阿魯姆的另一個簽約拳手洛馬琴科,同樣的兩屆奧運會冠軍,用自律的訓練改變了業餘拳擊打法的肌肉記憶,成為超羽量級世界第一;他曾經的簽約拳手阿里,沒有在備賽期間喝過酒,而「鄒市明喝太多的酒了」。

「鄒市明最終還是拿了金腰帶,這是否意味著他可以比賽、綜藝兩者兼顧?」

「不一定是這樣。因為他並不是打敗了最強的敵人才贏得金腰帶。他最近在中國打的比賽,也不是一場強的比賽,還是輸掉了。有時候你可以僥倖,兩者兼顧,仍然會贏,但有時候,該來的總會來。」

金腰帶的自由衛冕賽可以從世界排名前十五的選手里挑選對手,鄒市明和冉瑩穎請了長期為 Top Rank 工作的配拳師尋求配對。阿魯姆說,他們曾要求配拳師「找個容易點的」,而木村翔「是你能找到的最容易的對手」。

「鄒市明是一個兼職拳手(part-time boxer),這就是真正的事實。」阿魯姆最後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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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

李勝與鄒市明的關係,在金腰帶之戰後急轉直下。2016年11月6日,李勝現場見證了鄒市明成為拳王,他翻進拳台,抱住鄒市明濕漉漉的腦袋,狠狠親了一口。而僅僅兩個月後,2017年1月15日的某頒獎典禮,是他印象中最後一次見到鄒市明。

矛盾之一是出場費。鄒市明說,李勝告訴他下一場30萬美金,他不同意,「我拿金腰帶已經拿了100萬美金了」,「至少得150萬美金以上我才打。」

還有就是脅迫。李勝說,他們的合約原本於2018年底到期。而按照鄒、冉的說法,盛力世家拖欠出場費,鄒市明方面打算解約。但盛力世家希望再做一場衛冕戰,「中途拳手他們已經選好了(指木村翔)」,卻拿著續約的合同要求再簽三年,「直接就威脅,你不簽的話我不管了。」距離衛冕賽只有兩個月時,鄒、冉的公司開始獨立負責拉贊助、賣票、敲定嘉賓等一切事務。

盛力世家的辦公室在北京一處設計中心。經過半個月的溝通,李勝終於答應聊聊。我問他是否以續約為由,迫使鄒、冉不得不在很短的時間內自行承辦衛冕賽,李勝停了約十幾秒沒有說話,看著我。「這不是事實,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不是事實。」他說。

「零,」他繼續說,「零……他們選擇沒有跟 Top Rank 去談,那場比賽沒有推廣人,怎麼簽,我怎麼參與……我的參與度是零。」

阿魯姆告訴我,他為鄒市明金腰帶之戰付的出場費為5000美金,但盛力世家會給他更多的贊助費用。

今年上半年,李勝收到過鄒市明的一條微信,「請尊重我不是你賺錢的資本。」「任何一件事情的成功,大家都有投入,」李勝的語速慢了下來,「當一個人覺得所有的東西都是因為自己的原因,別人都是從你身上賺錢,我覺得合作的基礎就沒有了……這是一件挺傷人的事……我覺得要是我的話,我不太容易,接受。」

與木村翔的比賽之後,鄒市明向 WBO 提出申訴,認為存在拳台水漬問題、工作人員執行不力、認證機構 PBC 官員與 WBO 官員有利益關係。WBO 隨後駁回了全部申訴。「你有證據嗎?」我問。「如果我拿到證據的話,我可能直接就去起訴它了。」鄒市明說。

PBC 曾認證過鄒之前的比賽。職業拳擊的裁量權較寬,「在這裡你贏也可以,他贏也可以,但是就看他要怎麼推你,」鄒市明說。

張傳良教練是鄒市明的伯樂,在國家隊時為他量身打造了「海盜式打法」。鄒市明備戰金腰帶賽期間,他就住在鄒洛杉磯的家中,幫助他訓練。張傳良在現場觀看了他與木村翔的比賽,「裁判是比較公正的。」

第一次見到鄒市明時,我們談到了將來的打算。「會淡忘你的人多,想取代你的人越來越多,」他說,有人要超越自己太難了,要打三屆奧運會,還要拿職業金腰帶。但總有人要成為下一個拳王,他希望這個人出自他手。他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準備開拳館,「在我的手裡面,更快地有一個這樣的新的血液能夠出現。」

「是想培養自己的接班人?」「我自己把我自己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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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業拳擊的反面」

2月24日,鄒市明出現在洛杉磯 Forum 體育館。在兩場墊場拳賽的間隙,主持人為鄒市明頒發 WBC 榮譽獎,並授予他和平大使的稱號。鄒市明穿一身棗紅色的西裝,從 WBC 主席小蘇萊曼手中接過了一個金腰帶獎盃。

他此前並未打過 WBC 的比賽。在鄒、冉的公號文章里,這個獎是「最高榮譽獎」。

領獎的時候,加州體育委員會委員瑪莎·沈·尤奎德茲就站在鄒市明身邊。她告訴我,WBC 本打算2月份請鄒市明參加基金會活動,並頒發給他一個獎項,但該活動被推遲到了9月份。「你已經請了鄒市明……你已經跟這個人說你要給他個大獎,」WBC 決定還是在2月份給鄒市明另行頒發這個榮譽獎。這個榮譽獎曾頒給過在職業賽中並無成就的教皇。「小蘇萊曼的意思是,叫他別再打了,讓他知道,他還是被愛的,」瑪莎說。

一個體育項目需要帶頭人物去提高知名度。推廣人劉剛認為,鄒市明加入職業賽,將中國職業拳擊「推進了至少十年以上」。但鄒市明所擁有的職業起點、推廣資源以及名聲,被認為不可複製。他將繼續享受所擁有的一切。瑪莎推薦了冉瑩穎出任 WBC 中國區主席。但一次回洛杉磯的路上,她告訴我,「你不能通過鄒市明來了解職業拳擊。鄒市明更像是,職業拳擊的反面。」

在 Forum 體育館,當鄒市明準備上台領獎的時候,一位白髮老人出現在拳台邊。人們看到他,立刻親切地以名字稱呼他,「弗雷迪」!所有人都希望與他合影,他放下一個人的手臂,立刻就被另一個人拉走。他就是曾經教過鄒市明的功勛教練弗雷迪·羅奇。

他不是出席頒獎,而是為接下來自己拳手的比賽做準備。羅奇68歲,每天早上五點到 Wild Card 拳館開始工作。經常有拳迷去 Wild Card 找他,在這棟牆壁上布滿塗鴉的二層灰色建築里,他們都能夠找到他。

「我四歲上拳台,但直到16歲之前,都是為了讓我父親開心。16歲之後,我愛上了拳擊,直到27歲,我打了53場職業賽,頭上挨了幾百拳,但那個時候我知道,此生沒有成為世界冠軍的可能。」

「我打不過那些我認為比我差的人。」羅奇說。他患有拳擊手常見的帕金森症,雙手顫顫巍巍,想去倒水,水灑了大半。

「後來我找到了真正擅長的事情——成為一個教練。」「拳手和教練,你更喜歡做哪一個?」「我還是喜歡當教練。這樣,我就能和真正的世界冠軍待在一起。」

鄒市明14歲時,在桃溪寺武校上學。拳擊隊14個人,只有兩幅破爛拳套,有些地方已經沒有海綿了,浸滿了14個人的汗液。貴州潮濕,一晚上幹不了,手鑽進去冰冰涼,拿出來,咸臭味直衝腦門。拳擊比賽中幫助減去震力、保護口腔和頭部的護齒也沒有。挨了一拳,嘴裡的肉被打進牙縫裡,口腔內布滿傷口,貴州菜偏辣,吃飯時一嚼,哎呀,呲牙咧嘴。

他瞞著父母參加省體校的選拔。教練叫來一個全國少年賽的冠軍,冠軍用一隻手跟他打,只出前手,啪打在他的臉上。回合間隙,教練喊他拿張紙擦擦鼻血,他不擦,接著打。

1999年,鄒市明以陪練的身份被選入國家隊。但2000年全國拳擊錦標賽的預賽,他擊敗了自己陪練的選手。此後,鄒市明得以從事他熱愛的職業,在張傳良教練眼中,他是最努力的弟子,十年未請過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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摯愛

所有採訪開始前,我到成都看一場小型拳賽。拳台在一家商場的負一樓,不設門票。一名叫馬太超的拳手首次踏上職業拳台,四個回合的比賽,兩個人打得滿身是血。我坐在拳台旁邊,他們的血飛濺在我的筆記本上。

賽後,我找到了馬太超。他23歲,以送外賣為生,業餘時間全花在拳館。我隨口問了一句,「你看過電影《百萬美元寶貝》嗎?」

「我看過無數遍。」他的眼睛立刻亮了,「我的微信名、QQ名都是那個,Mo Cuishle。」電影里的女拳手一無所有,打拳是唯一讓她感到快樂的事情。教練給她的披風上印了「Mo Cuishle」,直到她臨終前,才告訴她這句話的意思。

「Mo Cuishle,Mo Cuishle。」馬太超重複著這句話。這是一句蓋爾語,一門幾乎死去的語言。「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我問。「知道,」他笑了一下,「我的摯愛,我的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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