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蹲著和孩子說話——《周作人論兒童文學》

來自專欄純真博物館

我國兒童文學起步很晚，雖然在民國也有《小朋友》之類的兒童雜誌，但比起西方國家和鄰國日本，還是較為落後。而說道我國兒童文學理論的奠基人是誰，那毫無疑問就是周作人。

周作人因為某些原因至今都很有爭議，關於他的背景，也都耳熟能詳。他自己在《周作人自述》中說：「他原是水師出身，自己知道並非文人，更不是學者，他的工作只是打雜，砍柴打水掃地——一類的工作。如關於歌謠、童話、神話、民俗的搜尋，東歐日本希臘文藝的移譯，都高興來幫一手，但這要在真是缺少人工的時候才行，如各門已有了專攻的人他就只得溜了出來，另去做掃地砍柴的勾當去了。因為無專門，所以不求學，但喜歡讀雜書，目的只是想多知道一點事情而已。」

人性是很複雜的，他的性格固然軟弱又發昏，但同時也纖細而敏感，這一點使得他與孩子的心貼得很近。周作人終生關注的對象有兩個，一是兒童，二是兒童文學。他最早在國內引進了安徒生和法布爾，對於《柳林風聲》《愛麗絲漫遊仙境》等作品也都有極為獨到的見解。他寫這些文字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鼓勵兒童文學的翻譯和創作，但歸根結底，是為了保障兒童能有健全完善的生活，這也是他整個人道主義思想體系的一個組成部分。

周作人的自編集有一卷《兒童文學小論》即是一個集結，我手上的版本是2011年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一共11篇小文，與後半卷《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合為一冊小書，很不過癮。

所以即便是購買了全集，我也還是十分推薦大家再買一卷由海豚出版社邀請劉緒源先生來編輯的這本《周作人論兒童文學》。劉緒源先生在解讀周作人上頗有心得，將這與兒童相關的121篇文字集結成書，其中包含了《兒童文學小論》的全部內容，所以對中國新文學不太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直接買本書即可。

說完了這本書的出版介紹，就直接說這本書的內容了。周作人對於孩子，實在是一腔真摯的，所以他筆下的觀點，也都是字字珠璣，令人嘆服。這邊分享一些十分精闢透徹的內容：

在周作人看來，兒童的個性成長有四個因素：民種，性別，遺傳，外緣。兒童時期又分為四個步驟：0-3歲為嬰兒期，4-8歲為幼兒期，9-14歲為少年期，15-25歲為青年期。「兒童絕不是未成熟的大人，在兒童和大人之間，存在著不絕的謎。」抱著這樣的心態，他尊重兒童，也推崇兒童文學，相對的，他反對讀經，反對把關稅和政治學說都印在小學課本上，更覺得諸如背誦周易這樣的課業荒誕可笑。換句話說，他是與孩子站在一起的一個人。

「兒童絕不是未成熟的大人」，這是周作人的教育核心。中國的教育弊病在於不能理解兒童，以為他們是矮小的成人，所以教育出了一堆早熟半僵的果子。而少年老成主義還滲透到了學校里，「一首歌謠也不讓好好的唱，一定要撒上愛國保種的胡椒末」。

周作人推崇原汁原味的，不加刪改的兒童文學。而很多人對兒童文學有偏見，認為這荒唐乖謬，對於兒童有害。對此，周作人是《兒童的文學》一文中是這樣解釋的：第一，我們承認兒童有獨立的生活，就是說他們內面的生活與大人不同，我們應當客觀地理解他們，並加以相當的尊重。兒童沒有一個不是拜物教的，他相信草木能思想，貓狗能說話，正是當然的事；我們要糾正他，說草木是植物，貓狗是動物，反是有害的，因為這樣使他們的生活受了傷了。不自然的阻遏了兒童的想像力，也就所失很大了。

第二，兒童的生活是轉變的生長的。因為這一層，所以可以放膽提供兒童需要的歌謠故事，不必擔心有壞影響。但因此我們又更須細心斟酌，不要使他停滯，脫離了正當的軌道。當兒童相信貓狗能說話的時候，我們要給他們講這些故事，使得他們喜悅，然而自然的會推移過去，等兒童要知道貓狗是什麼東西的時候到來，我們再可以將生物學的知識供給他們。

這點之前我也說過：心智正常的孩子不可能相信童話就是現實，而不是發生在別的世界的故事。換言之，孩童的相信並不是那麼直觀的，而童話一開始也說明了，在一個久遠的時代，或者一個遙遠的地方。童話不僅有它積極的一面，更有它的必要性。簡單來說就是幫助孩子心靈成長，以及幫助成人自我認知。

而在周作人的心中，兒童文學有三個層次，最低的層次是「把果子皮放在上面就算了事」，這類作品思想露於形象之外，甚至與形象是割裂的，就好像只要動物擬了人，穿著衣服說著話，它就是給孩子寫的童話了。中等的層次是「果子味混透在酪里」，思想不破壞故事的完整，比如安徒生的《醜小鴨》（這點我在之前解析安徒生的文章時說過）。最好的作品是「沒有意思」的，這裡的意思類似於主體要旨，這些故事什麼也不為，不為闡釋道理，也不為鼓舞人心，好像「不知道作者到底要說明什麼」，但正是這種「無意思」，才與孩子的世界接近。他將其概括為「空靈的幻想與快活的嬉笑」。因為滿足空想，就是兒童的需要，就是審美的滿足。

「總之兒童文學只要是兒童本位的，此外更沒有什麼標準。」這是周作人評價一部好作品的指標，這本書是為孩子們寫的嗎，還是為了你自己的工作？我想，當今中國的很多所謂兒童文學作家都應該問問自己這個問題。

周作人認為，童心是最寶貴的，所以真正優秀的兒童文學作家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詩人（文學家），二是永久的孩子（保持童心）。王爾德在他看來是個詩人，卻不是永久的孩子，所以安徒生是他最推崇的。在我看來，金子美鈴是這樣的人，安房直子是這樣的人，黑柳徹子也是這樣的人。而毫無疑問的，她們三位都是近代最優秀的兒童文學作家。

而那些最差層次的作家，他們沒有童心，卻認為孩子好應付，裝幼稚就可以了，所以自信也能當個兒童文學作家。他們讓動物站起來，說著成年人的話，可以說是毫無誠意——「自己以為裝得很好，不知毛病就出在那裡，因為沒有誠意在成人社會裡還可以冒一下，孩子卻是直覺地不接受了。」這類人就是蹲下來與孩子說話的人。

但是很遺憾，現在的大人們不要說蹲下來，根本就是讓孩子跪著，再把孩子踩在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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