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住在冰島能有多孤獨?
來自專欄我的冰島生活|嘉倩
住在冰島,這個世界人口密度最低的國家之一。整個國家面積10.3萬平方公里,人口33萬,每平方公里3個人。所以啊,一個外國人,無親人無朋友,搬來工作,孤獨很正常吧。
至於能孤獨到什麼程度,或許很多人對此好奇。我翻開了這一年多來寫的日記,整理那些經歷的孤獨時刻,或許經歷的當下情緒強烈,但現在回頭看,有些讓我發笑,畢竟在外生存,誰沒有那些孤獨的小挫敗小情緒呢!
交朋友這件事,不是沒努力過,也試著多出門。那天下班,正式邁出第一步,去了酒吧,坐在吧台,要了杯啤酒,在這個遊客比本地人多得多的國家,接下去三小時,我成了身旁兩個美國遊客的冰島自駕線路顧問。
聽說冰島人周末凌晨才在酒吧出沒,那天半夜,我開了瓶酒,度數高的那種,一口一口往嘴裡灌,直到暈了出門。去夜店一看,果然全是人,群魔亂舞。轉一圈走出來,手足無措,站門口低頭假裝看手機,翻了好幾遍聯繫人,國內好友都睡了,能說話的人也沒。硬生生站了一小時,淋了雨,眼線糊了,風吹得酒醒,回家看到鏡子里的人覺得陌生,特傻,把妝卸得乾乾淨淨,熱了一杯牛奶。
換個策略,決定找老奶奶織冰島毛衣,拿起針棒和毛線,去了一個自稱冰島編織聯盟的毛衣店,看到店員時候我兩眼放光,問平時有沒有聚會織毛衣的活動,店員說沒有,老奶奶喜歡一個人在家看電視織毛衣,我不依不撓,問要是想在學織冰島毛衣可以去哪裡,好心的店員拿來一張紙,寫下自學的網站和書單。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出門勾搭陌生人這件事放棄了。
孤獨使我上網交友,用的頭像是托寧湖邊的石頭人,年齡填了九十九。大部分人在網上似乎志不在交友,不和我這個「石頭人」聊天。唯獨有個在冰島的比利時攝影師,陪我說了一天話,他說他曾經要去中國深圳工作,但看了地圖,發現深圳離比利時太遠,遠到他沒法想像,去到那裡不懂語言,不懂飲食,不懂文化,怕沒法生存,交不到朋友,因此他放棄了,選擇來不遠的冰島。第二天以後,我們相忘於江湖,再也沒聊天。
上班面對電腦的長時間沉默,下班鎖門一個人在住所,總有忍不了的時候,唯一的發泄,是深夜披上外套,出門看看路邊的貓也好。院子門口出現過狗屎,第一反應不是生氣,用報紙撿起,覺得好玩,有一陣還天天蹲地上觀察狗屎,下雪後凍住,天氣突然轉暖又炸裂的過程。
屋裡突然闖進一隻貓的那次,讓我開心了一晚上,第二天到公司,放下包,看了看四周,大家都戴著耳機,電腦前噼里啪啦打字,我也戴上我的耳機,深呼吸,不知道能和誰說。
辦公室新來一個同事,剛接觸,發現在她在波蘭是作家,喜歡寫非虛構。她找了一群生活冰島的作家朋友,邀請我周末加入他們,開車去西峽灣的廢棄農場,聽農場主的故事。那星期我走路帶風,說話總在笑,覺得在冰島終於有了組織。出發那天,行囊備齊,隨時拎包出發,但手機從來沒響過。星期一見到波蘭同事,我沒生氣,也什麼都不問。總覺得大家在外漂泊,誰也沒必要對誰好,也沒必要苛求別人一定說到做到。
對他人越來越沒要求,沒要求也就無從失望,這是孤獨狀態中的一種自我保護吧。有一回,和人約好見面,我站在大教堂門口等了兩小時,她臨時說有事不來了,我只說,沒關係,正好外面吹吹風。第二次,這人如約來了,一邊散步一邊聊天,十五分鐘後她又說有事,我說我也有安排,你去忙吧,我一個人接著散步,繞了城市一圈。
孤獨的人看每個人都覺得孤獨,車站等車,一個東南亞模樣的男孩,還有一個法國女孩,他們聊天,聊各自的生活,男孩說他一個人在冰島生活,如果不上課,凌晨四點要去打工的地方,一天漫長,下班就是一天的結束,回家只有睡覺。上車前我回頭又看了一眼這男孩,陽光下,連他的影子都孤獨。
公司福利包括每個月手機話費和網路,財務部同事抱歉告知,我所在的電話運營商無法加入公司系統報銷,問方不方便換號碼,如果要通知的親戚朋友太多,會再想辦法,我趕緊說沒關係,這個號是剛搬到冰島那天在機場買的,打本地電話免費,來這三星期了,通話記錄仍然零小時零分零秒。
出門走在冰島空曠的街,難得遇到人,會感到不適應,甚至想逃。散步時迎面有人遛狗,朝我靠近,我趕緊過馬路,換條道走。坐特寧湖邊的長椅看天鵝,有人在身旁坐下,我觸電一樣站起離開。一個人去餐廳吃飯,喜歡角落的座位。主街遇到認識的人和他們的朋友,總會尷尬,寧可躲開走一條繞遠的路。
一個人去電影院看電影,會化妝,穿漂亮裙子,買一盒爆米花,坐在黑暗裡,一直到散場,人都走了,屏幕黑了,才最後一個起身離開。也會在家看電影,關了所有燈,拉上窗帘,看節奏很慢的電影,再荒誕的情節,再做作的愛情,都有耐心看到結束,跟著主人公又哭又笑,像個傻子。
聖誕節假期第一天,發高燒,沒胃口,也沒力氣做飯,吃了葯,整個人過敏,臉和氣球一樣腫,不知道怎麼去醫院,也不知道聖誕節醫院開不開,更不知道能問誰,躺床上不斷喝水,不斷跑廁所。平安夜晚上,窗外飄雪,裹上厚外套,穿了三條褲子,圍巾包住豬頭一樣的臉,出門散了很遠的步,商店餐館都關了,一路走到海邊,這時冰島是一年中極夜最長的那些天,又冷又黑,回到家,白米飯澆開水,伴榨菜吃了,開一罐菠蘿罐頭慶祝,禍不單行,第二天發現對菠蘿也過敏,嘴唇腫得性感。
習慣孤獨以後,身邊有人反而更孤獨。公司午餐,我總自帶飯盒,默默走去微波爐加熱,加熱的一分二十秒,站在微波爐前很尷尬,久而久之,即使那麼短時間我也會回到座位電腦前工作,端著飯盒坐在同事中間,厭倦了為了合群說不想說的話,低頭沉默是孤獨者最舒服的姿勢,午飯後大家仍然坐在飯桌聊八卦,我拿走飯盒,自己帶來的勺子洗乾淨,回到座位,四周空蕩蕩,帶上耳機進入隔絕。
新年時候,國內朋友來探望,和我住一起,第二天便不適應,一個屋裡有了大活人,說話怕打擾,不說話又不禮貌,坐立不安,轉身不小心撞個滿懷。跨年夜請朋友餐廳吃飯,坦誠對朋友說不習慣突然身邊有人,說完朋友連夜找了酒店,還不斷對我說能理解。搬出去後我立刻後悔,越孤獨,越不會和別人相處了。
倒計時,我一個人去了大教堂,路封了,遊客和當地人都等在那裡,難得的熱鬧,到處都在放煙花,三百六十度環繞,此起彼伏,天空亮得就算有極光也看不到。人群里,我舉起手機,和爸媽視頻煙花,中國早已開始新年的第一天,煙花最燦爛的時候,周圍人擁抱親吻,我和爸媽說新年快樂,關了視頻,沿主街下坡走回家,空氣到處煙霧,一陣劇烈咳嗽,想和朋友說抱歉,卻又不知道這抱歉意味什麼,如果時光回到幾小時前,還是會坦誠說出當時所想吧,也許我沒救了。
孤獨久了,做孤獨的事情也會找到樂趣。坐在一堆野草堆,低頭找四葉草,那種不稀罕遠處的大海,專註在腳下的充實感。大概,世界上有很多新奇熱鬧的事情,但當找到了一件有意義的小事時候,能夠獲得了整個宇宙吧。
孤單代表一種穩定,在租來的小屋,燒開熱水,玫瑰花六顆,扔進保溫杯,擰杯蓋時候感到安全。睡前洗澡,全身塗抹潤膚乳,塗得很慢,塗得認真,抹在辦公室坐出的一條肚子皺褶上,抹在冬季困在暖氣房缺失運動的乾燥腿關節,抹完以後倒頭在床上,立刻睡著,醒來已是第二天,黑眼圈變淡了,早晨準點的大便,身體暢通,偶爾凌晨自然醒,出門坐在大教堂前的椅子,朝陽染紅教堂周圍的雲朵,遠處的海岸線融化在了晨光中。
常常做夢,全是有情緒的夢,醒來還能清晰記得,甚至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剛來冰島,晝短夜長,做過的一個最孤獨的夢,我在冰河湖邊,住了一棟薑黃色小屋,尖頂,有煙囪,木柴燒起來噼里啪啦響,我邀請了這一生我遇到的所有人來做客,我和每個人都回憶了過去一起的情節,大笑不止,化解了誤會,快意了恩仇。派對結束,大家離開,我和每個人單獨告別,根據親疏程度,先告別一面之緣的人,接著是走過一段路的同伴,越到最後,越到無法告別的人,想要洒脫地笑,眼裡卻淚光閃閃,胸口發疼。終於大家都走了,我關上門,反鎖在家,看著窗外的冰河湖。這時被鬧鐘吵醒,睜開眼,有光透過窗帘照在天花板。醒來難受,還要上班。
一個人在外面,最難度過的是周末。讓自己忙碌,大概這是緩解孤獨的最佳方式。我報名了紅十字會,有個項目是一對一陪伴在冰島獨自生活的人,主要是獨居老人,一起打打牌,說說話,去咖啡館坐坐,主街逛逛。報名以後,我沒車,獨居老人又很少住在我住的主街地區,紅十字負責人沒能找到我可以幫助的人,只好推薦我星期天去市中心主街旁的紅十字小白樓。
每周日下午,那裡是開放屋,讓社會隔離者可以有個地方去,這些人有的精神有問題長期吃藥控制,有的曾酗酒但得到改善,有的智力缺陷。每次兩名工作人員,主要任務是做咖啡、做華夫餅、打鮮奶油,還有記錄每個來的人名字,以及開門鎖門。
當我拿到報名表格,我把能填的每個星期天都寫了自己名字,後來因為一直去,紅十字會幹脆把那棟樓的大門鑰匙給了我,負責人怕我壓力大,和我說不需要周周都來,我說我很喜歡星期天整個下午在那裡度過,因為每個星期在紅十字會是我最開朗說話最多的一天,我不覺得這些人有多異樣,他們每次進屋都會叫我名字,和我說你好,光是這一點,辦公室都沒人和我說,這裡的人放屁大聲,打嗝用力,想到了什麼說什麼,讓我做事情從來不說謝謝但會給我擁抱,紅十字會讓我去照顧這群人,我卻感覺我才是得到陪伴的人。這個開放小屋的項目從秋天十月開始,在春天三月底時候結束。那時我剛好也遞交了辦公室那份工作的辭職信,聽說了這件事,其中一位我做咖啡服務的冰島老爺爺,幫我找到了紅十字會的負責人,給我寫了一封冰島語的工作推薦信。
孤獨這件事太主觀,動筆前猶豫過,讀的人如果沒有同樣心境,類似經歷,無法感同身受。最終仍然寫下這些,希望也在海外獨自生活的你,也許能共鳴獲得些許慰藉,也在這些我的孤獨傻事中,釋懷一笑。
不管怎樣,孤獨的人,也許因為孤獨,還是會得到一些孤獨的獎勵吧!
加油,說給自己,也說給你 : )
寫於2018年3月10日
作者:嘉倩
微博:親愛的嘉倩
雷克雅未克,冰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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