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我大叔,一位老兵
來自專欄每天一個故事
作者:司徒予可
大叔是個老兵。至今,他家衣櫃里,整齊地疊放著一套舊軍服,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紅旗掛兩邊的那種65式老軍裝,跟電影《芳華》中軍裝樣式同款。
1965年冬,大叔拿到入伍通知書後,才把要去湖南當兵的事告知奶奶。奶奶說他心硬,這麼大的事也敢自己作主,一個人偷偷跑去體檢。後來我向大叔問起此事,他說,哪能告訴你奶奶。她這人太疼小孩,到時會「崽呀命呀」的哭哭啼啼,連體檢都去不成。
圖:我大叔為民。
當兵出發那天,他從家裡打上背包出來,沿著山路走了許久,到山坳轉彎時,回頭看到奶奶還站在家門口,望著他下山的方向。他說,他轉身後,想想以後不能天天見到奶奶時,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父親說,爺爺去世時,他才五歲,大叔、二叔更是年齡小。孤兒寡母,生活困難,幾兄弟都曾被送給親戚或他人領養過。他們離家在外,長達多年的是我二叔,讀初中時才回到奶奶身邊。短的幾個月,是我父親,天天鬧著要回家。大叔在鄰縣奉新一戶人家裡呆了有一年多,後來也因想念奶奶,回到家中。大叔說,養父母沒兒沒女,對他特別好,吃好穿暖,但他就是想念自己的親生母親,再苦還是喜歡在娘身邊。大叔一直把養父母當親生父母看待,一年三節都會去看望。養父母一有個腦熱頭疼,便去問寒問暖。
奶奶極顧崽女,就像母雞帶一窩小雞外出尋食,時刻都保持著警惕。一有風吹草動,即會把小雞仔護在翅膀下。奶奶讀過私塾,知道兒大不由娘,更知道參軍光榮,只是她捨不得讓一手帶大的兒子離家外出,想把幾個兒子箍在娘身邊,多呆一年是一年。
圖:大叔剛入伍參軍時的合影,前排就坐為我大伯。
大叔去當兵那年,父親在銅鼓縣搞社教。一天,別人告訴他,有一封三角形紅郵戳的信是寄給他的,父親才知曉大叔已參軍到了部隊。大叔話不多,但認準的事就去做。父親說大叔人直,有主見。有人也說是認死理,不轉彎。
小時候,大叔與父親去放牛。小孩玩心重,一不注意,牛把人家菜地里的菜吃了。他們倆兄弟嚇得趕緊拔來菜苗種上,可剛種的菜經太陽一曬,立馬蔫頭耷腦。不久就被人發現向奶奶告了狀。父親說,奶奶拿著一根長竹梢來追打他們,他牽著大叔猛跑,奶奶追不上。越跑越遠時,扭頭看到奶奶突然一個扭腳,往地上一蹲,兄弟倆見狀又急忙跑回來扶。沒想到奶奶是假裝摔跤,這一下可莫怪,倆兄弟就跑不掉了,少不了挨一陣惡打。
打罵完,奶奶又抱著兩個兒子抹起了眼淚,母子三人遂哭成一團。
父親說大叔表面硬,心裡軟,極聽奶奶話。父親若挨打了,他定是一整天都不會與奶奶說話。奶奶此時就會指喚大叔,叫拿水煙就拿水煙,叫他端茶杯,大叔就去端茶杯。大叔對奶奶是言聽計從,極為聽話。
我聽奶奶生前說過,她是把大叔當女兒來養,是個乖仔。
有回大清早,又是他們兄弟倆去放牛,有了上回牛吃菜的事,鄰居大媽就交代他們要小心牽住牛,莫把她菜地里的菜吃了。大叔說,硬要把牛牽到大媽菜地里去。說吃都沒吃,不能冤枉人。
父親說,大叔年輕時,就是個牛脾氣。
有一年,村裡開大會。村領導說,要與地主富農劃清界限。話未說完,大叔站了起來,指著村領導說:那你昨晚還在地主家裡吃雞呢。那年,大叔也就十六七歲年紀。
大叔當兵第二年,奶奶賣了一頭豬換上錢,隻身一人,憑著信封上的寄信地址到長沙去探親。頭天晚上,奶奶找錯了地方,在江北另一個消防中隊搭住了一晚,晚上跟大叔通了電話。第二天,大叔趕第一班擺渡船過來接上奶奶,陪奶奶在長沙城裡玩了好幾天。
大叔說,根本未想到奶奶會到部隊去探親,當年交通不便利,加上家裡又沒多少錢。我聽大叔說過,奶奶在家排行老九,她前面八個都是姐姐。奶奶老家在廣東開平一帶,當年是大戶人家,有小車。奶奶跟著爺爺來靖安,當年可是穿旗袍坐轎子來的。可能還是讀過書,見過世面,出遠門也不怕吧。
大叔身體素質好,又愛學習,不久在部隊就入了黨。後來中隊要給他提干,有人反映大叔出身有問題。為此,單位還專門派兩個幹部遠道到老家去調查。爺爺離世時,大叔才三歲,哪有什麼出身問題,結論反而是根正苗紅。只是在那個黑白顛倒的年代,子虛烏有的事實在太多。據說,大叔經過這一折騰,自願提出退伍回鄉。單位領導最後打包票極力挽留,說提乾沒問題,他亦決然離開。他說,他要的是一個信任。
前兩年,他到老部隊去玩,還是他當年帶的新兵陪他,當年新兵已是總隊領導。我問過大叔,後不後悔當初退伍回鄉。他說後悔啥,都是自己走過來的路。
圖:大叔一家與奶奶合影。
剛退伍時,民政局說沒有分配。大叔回到九洞村,帶領村裡年輕人著手拓寬山下到九洞村的山路。當時,他正與大嬸談對象,他就直接提出分手。大嬸在縣郵局工作,大叔覺得一個吃農業糧的退伍兵,怎麼能拖累一個吃商品糧的人。後來,大叔這批農村戶口的兵還是有了分配,起初在市場管委會,工商局的前身工作,後調縣百貨公司。他任總經理那幾年,百貨公司最紅火。職工工資高,福利好,想調進去的人還要找縣領導點頭才行。可在百貨公司工作過的人都說大叔很嚴格,老是用部隊那一套來管他們。
父親與大叔長得像,特別從側面與後影來看。有一回,父親去百貨大樓買東西。父親說,櫃檯里的人,突然看到他,把手裡正織弄著的毛衣都扔地上了,幾個閑聊的人更是慌忙分開去做事,像老鼠見到了貓一樣。原來,他們是把我父親認成了大叔。
大叔學東西很鑽。退休後學釣魚,沒幾個月就是圈內高手、什麼魚用什麼餌,什麼季節挑什麼釣位,用多長的竿,幾號線,幾號鉤,浮標調幾目……他如數家珍。他說鉤魚沒什麼竅門,多釣多總結,對一樣東西感興趣,就會用心,用心就是最好的老師。
大叔的大女兒莉琴曾在東莞工作,大叔與大嬸去幫她帶小孩,沒幾個月,他廣東話就說得特地道,連當地人都以為他是土生土長廣東人。這可能是奶奶系廣東人,大叔身上有廣東血統的緣故吧。
大叔對兒女教育極為嚴格。有一年,堂妹莉琴讀高二,收到男生來信,他直接把信拆了看。堂妹還向我哭訴,當時我讀高三,想想我給女生的信也不會落到如此下場吧。大叔向來通情達理,怎麼會做這種不通情理的事。我義憤填膺向大叔表示了抗議,說拆信違法,侵犯隱私權。大叔說,他當兵時,如果連長指導員發現哪個戰士收到的信不對頭,都要拆開看,發現沒有問題才還給他們。等你們到了十八歲,我什麼都不看。我是家長,埋怨我也好,不理解也罷,我就是這樣。等你們有了小孩後,就會明白大人的心。
大叔剛退伍時,縣消防中隊剛組建,許多次滅火都是請大叔他們一夥退伍兵來救急。談到跑400米障礙中的高板牆,大叔一搭手就可翻過去。他說,消防兵攀爬這個是基本功。
過年時,他已病重,消瘦不已。我跟他打氣,病就像高板牆橫在面前,你要有信心翻過去,不管不顧往上往前沖,往一頭想,一咬牙,說不定就翻過去了。他笑了,一個老兵的笑,陽光親切。儘管病了,他仍跟往日一樣,慈眉善目。
大叔是一個不服輸的人,病中再難下咽的葯他都會吃下。幾點起床,幾點休息,吃什麼,不吃什麼,他都按醫囑一一做好。他一直對恢復身體很樂觀,畢竟他不煙不酒,堅持鍛煉,生活上又自律。堂妹莉琴說,去年去登山,爬到山頂不喘大氣,一路上都是走在前面。
有段時間,北京大姐給他寄了些新葯,效果不錯,他還爭取下床走幾步。臨到離世前幾天,醫院與周圍親人都知道他身體已經不行了,他還在催我堂妹叫醫生拿出治療方案。
過年和清明假期去看他時,人已骨瘦如柴。他靠在沙發上,吸著氧氣。看見我,努力一笑,似用盡了全力。
4月下旬出差路經老家,本想去看看他,到了他家,大嬸說他剛睡下,怕影響他休息就未叫醒他。
5月3日凌晨,大叔離世。我當晚趕回老家,算是見最後一面,送最後一程。
大叔走前,提出欲捐眼角膜,後因手續繁雜,終未辦成。他的骨灰安放於奶奶墓地左側,算是完成了他最後的心愿。
圖:大叔晚年重遊湖南長沙老部隊。
都知人生無常,生命有限。可還是覺得,本來每年能見上幾面,說說笑笑的親人,怎麼說走就走了。還在世時,想見就去見,聊聊家常,開開玩笑,大叔與父親又同住一個小區,方便得很。待知道人生里再無相逢時,人才會明白,平常那些家長里短,原來也會變得那麼奢侈。
因為都當過兵,我在侄子輩里,跟大叔算走得較近。記得我剛發工資時,還買過一根碳素的魚竿送他。那時他已退休,住在老郵局宿舍。以前還提過,有空陪他去哪釣一次魚,向他當面請教。後來,大叔的外孫在臨川讀高中,他與大嬸去陪讀了三年。外孫女接著在高安讀書,又是大叔與大嬸幫著去照應小孩的生活起居。這一年多他算閑下來了,卻沒抵擋住病魔的侵襲。
有時,你不得不信,最親的人,歲月偷偷地在你不注意時就把人帶走了,讓你不知所措。
想起父親講起老家的一句古話:「人老一年,禾老一天」。他說,人是一年年地老,不察不覺。稻田裡的稻禾也是這樣,今天到田裡看,還是青青的,不能收割。第二天來田邊一看,稻禾卻已泛黃,秋天就到了。
前幾天,夢到大叔,他提著個軍用水壺,慈眉善目,面帶微笑。
大叔這一走,已過去二十餘天。母親說,這段時間,她有空就會去陪大嬸散散步,家裡突然少了一個人,大嬸終究是不習慣。堂弟眾眾在大叔悼念儀式上說的「傳承是最好的思念」猶言在耳。
雖說,人走燈滅,但親人間的這份感情,應是記憶里一場不會散去的筵席。
大叔,1947年生人,靖安縣南門外高地人,信字輩,原名德貽,當兵時,他自己將名字改作「為民」,沿用至今。
是為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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