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個角度看《霸王別姬》:關師傅為什麼反對段小樓玩兒腦門開磚?

換個角度看《霸王別姬》:關師傅為什麼反對段小樓玩兒腦門開磚?

來自專欄萌穀人

應該說,《霸王別姬》是部關於虞姬的電影。陳凱歌也曾多次在公開場合說:我就是虞姬!

虞姬這個角色,主要兩句話: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項羽大王您都已經走上絕路了,要死。我又何必獨自偷生?

兩句詩裡頭,含著三層意思。

一者虞姬和項羽乃是利益共同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虞姬有多風光,那是項羽事業生涯的晴雨表。

二者從一而終,說的是愛情,是志氣,也是人生觀,是一個人要死於自己的選擇。

三者所謂大王「意氣」盡,不光是項羽要死,更是大勢已去。時不我與,自己的時代已然成為背影。

這三層意思,是在戲台上,也是在戲台下。

原著里作者李碧華破題就講,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婊子合該在床上有情。戲子,只能在台上有義。

電影一開頭,虞姬(程蝶衣)攙著霸王(段小樓),倆人扮上,踉踉蹌蹌上台。

戲檯子上沒有唱戲,說起了平生閑話。

演了一輩子戲,最終活成了戲裡的人。

原本戲子有義合在台上。可到了台下仍講著從一而終,事兒就亂了。這就是「大王意氣盡」,戲外的風光過去了,演虞姬的程蝶衣合該自刎。

程蝶衣的故事好講的很。說到底,虞姬只是霸王的附屬物。段小樓的故事卻難說。懂戲的人袁四爺說了,虞姬是真虞姬,霸王是假霸王。

真虞姬是要自刎的。假霸王,就該、就能逃過烏江嗎?

杜牧的詠史詩里嘆: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

捲土重來是杜牧的想法。真霸王是不會過烏江的。這是歷史,是戲。被台上唱戲的生生演成了傳奇,反而不那麼像歷史了。

再者說了,演員也是人,戲終究只是戲嘛。在台上是霸王,不見得台下面就必須得繼續力拔山兮。段小樓再不行,再是假霸王,也是和虞姬小半輩子唱過來了。說是優秀的表演藝術家,不過分。不能要求他也得來個垓下命絕。

可是誰讓有程蝶衣趁著呢。虞姬從一而終,倒是利落。這霸王在半真半假中霧裡看花,又把人生咂摸出個什麼味兒來呢?

去看段小樓的一生,反而更有故事,更有瞧頭。程蝶衣一輩子是一個「合」,把小豆子變成了虞姬,一直到夢醒自盡。段小樓則是一個「分」,一輩子演了兩個人,台上的霸王,台下的角兒,最後鬧到徹底分裂,台上成了假霸王,台下成了黑五類。

所以說,戲檯子上,霸王是主,虞姬是從。電影里,真虞姬是主,假霸王是襯。真說道起各自生平,真虞姬無非是純粹的藝術家,假霸王可就有意思多了。

假霸王不是段小樓平生好作偽,而是因為他對人生看得真

電影一開始,程蝶衣的媽抱著孩子,要給他尋個出路。關師傅帶著眾徒弟,在天橋撂地演出。

撂地這個事兒,有講究。

江湖藝人們(行話叫「老合」)外出謀生,憑本事吃飯。一張嘴、一身本事之外,啥都沒有。你得能把人氣聚起來,行話叫「圓粘子」,讓行人樂意看,樂意叫好,樂意給賞錢。

這套讓行人圍觀散賞錢的活計,就叫撂地。

天橋是北京城當時第一熱鬧去處,江湖藝人都到那裡謀生。關師傅帶領的京戲班子也過去,也是吃這行街頭飯。表演的當口,徒弟小癩子又跑了,其它眾徒弟顧不上演戲,全跑去拿人。剛圓好的粘子眼看就散,還有鬧事兒的衝出來。

鬧事兒的罵關師傅:「什麼下三濫的玩意兒,也敢在這兒露面!」,說著就要打人。

這時候,大師兄小石頭(段小樓)站了出來。對著眾人說了一頓場面話,儼然是老江湖派頭,當眾表演了一個腦門開磚,路人紛紛叫好撒錢,人氣又聚了起來。

照理說,小石頭危急關頭挺身而出,替師傅圓場,是有功的。關師傅不賞反罰,一頓好打。這是為什麼?

這得看關師傅是怎麼教育徒弟的。

關師傅當時話說:別當你今天玩了個邪,拍了個磚。你以為我就能饒了你啊?!

關師傅,稱拍磚為「玩兒邪」。

也就是說,當不得真的東西。

在天橋吃街頭飯,打把式賣手藝,講綜合素質。要有能耐,也得會賣。甚至可以說能耐還在其次,首先你得會賣。

怎麼賣呢?無非坑蒙拐騙。就是使腥活兒。

老合們都這麼干,也沒有誰會說你有損職業道德。

小石頭腦門開磚這一手,就是使腥活兒。

腦門開磚不是真就咣當一傢伙砸下去。裡頭有門道,糊弄過路觀眾。靠歪門邪道圓粘子,效果還出奇的好。算是達到了目的。但師傅卻不樂意了。

關師傅說:那是下三濫的玩意兒!

關師傅是個自視甚高的人,對戲看得比天大。雖然流落街頭,撂地謀生,卻又不願合於流俗,跟其他耍玩意兒的江湖藝人混到一塊兒。每一齣戲,都有倡導的一個主旨,有它的大義。《霸王別姬》說的是從一而終,《夜奔》說的是林沖的蓋世英雄。關師傅在戲裡這麼教,戲外也這麼做。因為唯其在風骨上捕捉到了角色,才能在台上把戲唱好。

小石頭玩兒個拍磚,使個腥活兒,就把人氣聚起來了,得來的何其容易!但也因此就上不了檯面,只能在街頭。長此以往,藝人的價值觀也發生變化,那就是毀了自己,也毀了戲!

關師傅愛之深,責之切。場子圓不圓回來事小,玩意兒走上邪路事大,因此才怒罵小石頭「當的狗屁大師兄!」

關師傅的從藝觀,是他的戲的精髓。徒弟們是怎麼看的呢?更具體的一點,小石頭也就是段小樓,是怎麼看的呢?

對比眾師兄弟不難發現,小石頭身上,自帶一股硬氣。

小癩子平時說話挺硬,隔三差五就要跑,要「反抗權威」,真到挨打的時候,哭的稀里嘩啦,最終還畏罪自殺了。

小石頭不然,平常看著尊重老師,是眾師兄弟的表率,實際上卻自有主張,渾身使不完的機靈,面對責罰也是嘻嘻哈哈,並不能動搖其心志。小石頭甚至還總結出了一套應對責罰的辦法。

而段小樓的一生,也就是這麼過來的。關於人生他咂摸出來的結果,就是「應對的辦法」。

對於關師傅的從藝理念,他卻並不深刻地當真。

腦袋開磚這種腥活,不是老師教的,關師傅不屑於這些玩意兒,那麼當然是小石頭為了顯擺好玩,從老合們那兒學來的。活兒是腥是尖不重要,關鍵是好使。能把人聚起來,博觀眾一聲好兒,那不就得了嘛!

即是說,段小樓是非常實用主義的。他尋的是「應對的辦法」,要在俗人堆兒里活個豪傑,做人上人。

故此,拍磚這種活計,以及類似的使腥,也就不是一次兩次的孤例。段小樓把舊社會琢磨透了,知道這麼來能夠成功,能夠出人頭地,能夠如魚得水,故而也就成了處世之道。

段小樓一共開了幾次磚?

前面說過,開場圓粘子的那趟子腥活,並不是段小樓唯一的一次表演開磚。實際上,「開磚」這個母題在電影中反覆出現,貫穿了段的一生,成為了一種表徵其人生觀的重要符號。

小豆子(程蝶衣)去張公公府上之前,和小石頭看完那把劍後走在廊亭上,有段對話。

小石頭(摸著腦門子):嗬……

小豆子:怎麼啦?

小石頭說:眉毛這兒,汗一蟄,生疼。

汗一蟄生疼,說明有傷患,且是新傷。

那兒又正是段小樓用來開磚的地兒。

小石頭是個喜歡聽好、喜歡在人前賣弄的主兒,身上有「猴氣」。這組鏡頭,或許暗示著這小子私下裡沒少表演這種開磚的玩意兒。沒事兒就練拍磚,起鬨,耍狠,叫好,都挺好使。這個習慣一直延續下去,直到小石頭變成了段小樓,拿磚不體面了,就拍別的東西。道理卻是一樣的。

替菊仙解圍的時候,段小樓又一次表演了這出手藝。

妓院這種紅塵去處,匯聚各色人等,也是看把式瞧熱鬧逞能比狠的好舞台。段小樓出於江湖義氣,也是愛現的本能性格,再次操起「撂地」的手藝,拿起茶壺往腦門上招呼,一下子拍個稀碎。鎮住了場面,嚇退了眾嫖客,也贏得了菊仙的愛慕。

這段戲裡,段小樓再次展現出了他的硬氣,並以其男子氣概征服了菊仙。不過需要看明白的一點是,段小樓固然是個硬氣的人,眾人也的確被他硬氣的舉動給鎮住了,但是這個舉動本身卻是個腥活。這種「又腥又尖」(即半假半真)的舉動,正好濃縮了段小樓的全部性格:他並不是個程蝶衣那樣純粹的藝術家,他身上保留了濃厚的江湖習氣。

也是因為帶著江湖習氣,才使得他和菊仙能夠有種天然的親近感。

和段小樓相似的是,他們共同的導師關師傅,身上也有江湖的一面。

關師傅和小豆子母親見面的一幕,與段小樓之結識菊仙,形成了有趣的映照。

關師傅對小豆子母親說:都是下九流,誰瞧不起誰啊!

下九流不假,但不是下三濫。

關師傅身上有一種自尊自重,使其迥然有別於其他江湖藝人。他出身底層,卻不是甘居下流,對於京戲,他看得極尊極重。這使他對於人生也有了一種嚴肅的思考。另一方面,由於身處底層,飽經辛酸,對同樣是「下九流」的小豆子母親,又能有一種人性的同情。

段小樓則不然。他去逛窯子,是找樂子,是對舊社會「到窯子尋歡作樂」價值觀的認同。

某種意義上講,這種尋歡作樂是以做賤人為基礎的——段小樓之看到菊仙時,後者也正在面臨嫖客們合理合法的作踐,而段小樓之解圍的方式實際上也是作踐自己罷了。

靠著「救人解難」、「玩玩唄」的這套價值觀,當然也是靠身上的手藝,段小樓在舊社會混的風生水起,直到日本子進中國。這「硬氣」也變了,腦門上開磚能鎮住叫好的,但是鎮不住帶響的。

於是拍磚的活計,變成了反抗的手段。

段小樓又抄起了茶壺,這回是砸向了偽警察的腦袋。

對自己拍磚,是使腥活。對著警察拍磚,是打日本子的臉,也就是玩兒命。既然拍磚鎮不住你,玩兒命怎麼樣呢?還是要鎮場子。還是一種江湖氣概。所謂匹夫受辱,拔劍而起。段小樓又一次在戲園子里撂地了。

段小樓最後一次拍磚,是在新社會。

人民運動的大潮裹挾之下,段小樓再次上到舞台,這次是他一個人。

冷清的舞台,一把劍,一塊磚。

玩意兒,本事,情義,江湖。概括了段小樓的一生,也預示著「大王意氣盡」。

《史記·項羽本紀》里描述項羽的末日:

項王乃復引兵而東,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漢騎追者數千人。

真項王一硬到底,還有二十八騎追隨。

假霸王此時只剩孤身一人,被逼迫著再次表演開磚手藝。

段小樓憋足了氣,拿起磚頭實打實砸下去。看著都疼。結果磚沒開,腦門開花了。腥活被揭穿了幫,打爛骨頭連著筋,一直和使腥活互為表裡的「硬氣」,也徹底被打散了。

於是舞台一撤,江湖一散,段小樓變成了深染舊社會惡習的老百姓。

他不得不在舞台上面對新社會的拷問,乃至於面對別有用心的拷問。

假霸王,現了原型。

腦門開磚對段小樓的人生影響是什麼?

腦門子開磚這個事情,成為表徵段小樓性格的重要母題。在晚清、民國、日本侵華、新社會等多個時代里不斷出現。可以說是一層層祛魅,將一位靠著手藝和江湖手段成角兒的著名藝人,徹底改造成去偽也不存真的順民。

大王意氣盡。

早在二人成角兒之前,送小豆子去張公公府上的時候,關師傅心疼徒弟,那爺就說:您說這虞姬怎麼演,她也得有一死吧?

虞姬接受了自己的宿命,但是霸王不肯。

不接受,也還是一個「大王意氣盡」。

只是到了那個光景,不願意赴死的霸王反而成了順民,連那從前的傳奇、熱鬧、名聲,也一併變成假霸王的笑話了。哦,合著你拍磚是使腥,登台也是打把勢賣藝啊!

假霸王,就此成了一個比真霸王更嚴肅更令人深思的問題。

另外電影里還有個有意思的小細節。段小樓還是小石頭的時候兒,一出場,一個猴臉兒。孫悟空。

猴子不服天不服地,學一身能耐,做弼馬溫,做齊天大聖,再到大鬧天宮。可他再大的能耐,早晚也躲不過一個「心猿歸正,六賊無蹤」不是?

不須放屁,試看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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