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認識藏族及其文化
作者:石碩
出處:《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15年12期
本文是作者在西藏大學為第三批援藏幹部所作講座錄音整理而成。主要講了四個問題:
一、從文化人類學的理論視點談如何看待不同文化;
二、從高原地理環境認識藏族的生活方式;
三、從高原環境認識藏族的宗教信仰及價值觀;
四、藏族的文化性格。
文中許多認識源於作者多年從事藏學研究的積澱和在藏區進行田野調查的體驗、觀察與思考。文章對異文化背景的人如何認識和理解藏族及其文化提供了一個認識框架與思考角度,不乏參考意義。
非常高興能和大家聊一聊有關藏族及其文化的話題。今天在座的除了藏大的老師和研究生同學,主要是援藏幹部,所以我選擇了這個題目。首先我向援藏幹部表示敬意,大家從內地來到邊疆,離開自己的小家,千里迢迢來做援藏工作,是一件很有時代意義的事情,我相信這對大家來說將是一段難忘的人生經歷。我和大家一樣,也和西藏有緣,我第一次進藏是1991年,來了之後就被這片神奇的土地和厚重的文化深深吸引。因為做藏學研究,西藏的七個地市我都跑過,我帶的博士生中,跟我念博士的也有援藏幹部,所以我對援藏幹部的經歷並不陌生。據我了解,對於我們從內地來到西藏的人來說,遇到的一個主要問題就是如何認識藏族及其文化?我們從進藏開始到離開西藏,乃至回到內地,這個問題可能始終縈繞在我們腦子裡。我們在內地生活,基本上不發生這樣的問題,因為我們周圍的人都是說一樣的語言,有一樣的生活模式和習俗,一樣的價值觀念,所以我們的交流沒有文化的障礙。但是當我們來到一個不同的文化區域和環境,會發現周圍人說的語言、穿著的服飾、他們的生活習俗以及價值觀念和我們都不一樣。這個時候我們會感覺到和他們的交流存在著障礙。原因是我們跨了文化,我們從一種文化跨入到另一種文化裡面來了。在這種情形下,如何來看待藏族及其文化就成為我們進藏以後迫切需要面對和解決的一個問題。這個問題解決的好不好直接關係到我們在西藏生活和工作質量,也和我們援藏工作的成效密切相關。
我今天要講的不是一個知識性的話題,因為知識性的話題我們在書本上都能找到。我主要是想結合我對藏族社會、歷史、文化的研究,以及我個人的一些經歷和體驗,和大家交流一下,對於我們從內地來到西藏的人,應當如何來認識和理解藏族及其文化。我希望這個話題能對大家在西藏的工作和生活有所幫助。
我講四個問題:一、從文化人類學的理論視點談談如何看待不同的文化;二、從高原地理環境認識藏族的生活方式;三、從高原環境認識藏族的宗教信仰及價值觀;四、談一下藏族的文化性格。
一、從文化人類學的理論視點談談如何看待異文化。
在人文學科領域,有一個專門研究人類文化的學科,這就是文化人類學。我先介紹一下文化人類學對待異文化,有怎樣的觀點和看法。文化人類學的發展經歷了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19世紀,人們稱之為理性時期,即進化論的時期。在達爾文生物進化論的影響下,人文社會科學領域也產生了文化進化論的觀點,認為人類文化不僅有高低優劣之分,並且是不斷從簡單到複雜、由低級向高級進化,因此當時常用「原始社會」、「初民社會」、「原始文化」、「蒙昧社會」等術語來形容與西方文化相異的文化及社會。
第二階段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70年代,為結構論時期。人們在深入研究各種有文字或無文字的社會、「高等」和「低等」文化後,發現每個文化都有自己的獨特歷史,自己獨立的體系,有自己的結構和機制。
第三階段為文化相對論時期,進入不同文化相互理解的時期。20世紀70年代後,文化相對論成為主流共識,認為文化沒有高低優劣之分,每一種文化,它都因其自身獨特的歷史而具有獨特的價值,我們不能說某一種文化比另一種文化更高明。例如,漢文化和藏文化都是各具特色的文化,二者都是中華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我們不能說漢文化比藏文化先進,也不能說藏文化比漢文化優越,正如我們不能說漢語就比藏語高明,也不能說某一個民族的服裝比另一個民族的服裝更先進。因為文化是不能橫向作價值比較的,而應從一個文化產生的歷史、環境中去理解他的獨特性和特殊價值。同時,我們也不能用自身的文化價值標準去評判另一種文化。我們在認識一種與我們不一樣的文化時,常常會犯一種錯誤:就是以自己的文化為參照和坐標,去評判另一種文化的高低、優劣,這種觀點是狹隘的文化自我中心主義,是完全錯誤的。事實上,每一個文化都是一個獨立的體系,人們越來越認識到不同文化之間需要相互理解與溝通。我們應該採取的正確做法就是文化相對論的觀點。如果我們依舊站在文化自我中心和種族主義的角度去看待其他的民族文化,就不是一種科學的態度。
回顧歷史,在18、19世紀,西方堅持西方文明中心論,認為自己的文化是全世界最文明、最高的文化,但今天西方已經放棄這種看法,開始尊重文化多樣性。2000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出了一個《世界文化報告》,提出當今世界的文化主題是「文化多樣性、衝突與多元共存」。今天隨著物質文明的豐富,人們已經越來越從追求生存與安全轉向了追求意義和價值。意義和價值來自哪裡?來自於我們的文化。每個文化都有自己的價值觀。這種例子非常多,比如說在60年代的時候,台灣的原住民基本上都信仰基督教,但到了70年代,他們富裕起來後,幾乎全都回歸於自己的宗教了。他們發現如果自己富裕,但把自己的文化丟掉了,生活的意義和價值就黯然失色。
文化人類學還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即人們是通過「他者」來認識自己,認識自身的文化的。以個人來舉例更容易理解,如果一個人不和其他人接觸,把自己孤立起來,便永遠不可能認識自己,人只有和別人交往,讓別人成為你的鏡子,才能認識自己。每一個人、每一個民族、每一種文化,都是通過「他者」來認識自己的。人們要認識自己,一個主要途徑就是超越自己,超越的途徑就是認識「他者」。今天,文化人類學已成為西方綜合性大學的一門基礎課,主要是幫助人們怎樣認識不同的文化,這非常重要。
有一年我們在北京開教育部民族學學部會議,當時正值新疆7·5事件之後,大家有一個共識,認為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那麼多民族,不同的文化在一塊兒,但是我們的大學裡卻沒有開設幫助大家如何認識不同文化的通識課,所以當時寫了一個提案,建議教育部在我國綜合性大學裡開設文化人類學公共課,介紹文化人類學的基本知識和理論。一個民族、一個文化,只有認識別的文化,才能產生對照、自省和文化自覺,才能夠正確認識和評價自己,也才能夠真正了解和認識自己的文化。
我們很多內地的人,長期生活在同一個文化背景里,很難了解和認識我們自己文化的特點。只有當我們出國或者來到邊疆民族地區,接觸到別的文化,和自己的文化拉開一段距離之後,才能夠更清楚、更深入的認識自己文化的特點。我們個人也是這樣,每個人也是通過你的社會關係、你的交往,通過他者來認識自己的特點。因此在不同人、不同文化、不同民族的交往中,正確的態度便是從別人的文化中來反觀自己的不足。對待不同文化的基本態度和立場是不能以自身的文化標準去判定別的文化,這個是一個錯誤路徑。更不能「以己之長比別人之短」。而要以別人的「長」來審視自己的「短」。我舉個例子,如果一個人在社會生活中,老是以自己的「長」來比別人的「短」,這個人就很難進步,他是一個封閉的狀態。如果一個人在社會生活中總是能看到別人的長處來對照自己的短處,他才能不斷提高和進步。文化和民族也是這樣。
當今世界判定現代文明與現代人的一個重要標誌就是看他是否有開放的文化態度。開放的文化態度就是首先要尊重不同文化,尊重不同文化之間的差異。據我了解,在內地,因為漢族人口最多,又是主體民族,所以往往不自覺地有一種文化自我中心的傾向,這是很錯誤的。真正的現代文明、現代人,應該是尊重和我們不一樣的文化、尊重不同文化的差異。和諧的基礎是包容和開放的心靈、開放的文化態度。我們現在強調「和諧」,因為和諧才能產生穩定,而穩定的基礎是要包容多樣和差異。一個豐富多彩、充滿活力和希望的世界一定是多樣性的世界。當今世界有兩個東西相互形成巨大反差,一是經濟的一體化,它帶來全球一體化,但與此相對應的卻不是文化的一體化,而是文化的多樣性。越來越多的民族、文化都在強調自身的文化傳統、自身的文化價值,這和經濟一體化相對應,二者相輔相承,是一個硬幣的兩面。
我常給學習民族學、藏學的學生說,你們合不合格有一個簡單的標準,就是看你是否樹立了尊重差異、包容多樣的文化態度。我認為咱們做民族和文化工作的人都應該有這麼一個基本態度。大家知道,生物學上有一個定律叫「生物多樣性」,其實文化也同樣如此。很多年前,我在內蒙古考察時,途中在草原上停車休息,陪同我們的是現在內蒙古大學副校長齊木德·道爾傑教授,我們看見他趴在草地上像找什麼,好奇地問他,他說他在數草種,他說過去草原牧民判定草原好壞的方法很簡單,就是看一平方米之內有多少種草,過去可達到200種以上,是比較好的狀態,現在只有三、四十種,狀態在惡化。以一平方米內草種的數量來判定草原的好壞,這是牧民千百年來總結出來的經驗。其實文化也是這樣。文化的同質化是非常危險的狀態,就像生物的同質化也是非常危險的。比如說一座山都是一種樹種,這是非常危險的狀態,幾十種、上百種樹種就可以形成一種穩定的結構。文化也是這樣,我常給學生說,我們能夠生活在一個多民族的、有各種不同文化的國家裡是我們每個人的福分,我們能夠充分享受文化多樣性帶來的多彩與豐富。其實有很多東西我們平時看不見,或是意識不到,但一旦這些東西沒有了之後,就會出現一種很可怕的結果。
二、如何從高原地域環境來認識藏族的生活方式。
對我們從內地來到藏族地區的人,認識藏文化有兩個根本的障礙:
第一個障礙就是高原地域,因為內地是一個非高原地域,我們到藏區之後會發現很多東西都和我們不太一樣,包括習慣、衣食住行等等。如果我們缺乏文化人類學的基本常識,就很容易用非高原地域的人的生活方式去評判高原地域,這就造成了認識上的障礙。
另一個障礙是宗教信仰,內地是一個相對世俗化的社會,幾千年來我們是靠中央王權體制來形成主要的凝聚核心,所以世俗化程度是比較高的,宗教未得到充分發育。生活在世俗化程度比較高的社會中的人到了一個幾乎全民信教的社會,他要認識這個社會就面臨著障礙。比如我們內地常說「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婚」,在我們的價值觀念里婚姻比信仰重要,但是這個話語放到藏區的社會環境就不太合適,它與當地的價值觀念格格不入。在藏族的文化觀念里,信仰比婚姻的份量要重。我接觸過一些從內地到西藏旅遊的朋友,他們看到轉經和朝聖的藏民把很多的錢、酥油等等都捐獻到寺廟,覺得很惋惜,他們覺得剩餘的產品應該用來擴大再生產,這就是世俗社會中的觀念,覺得人要不斷地擴大再生產。但是在西藏就不是這樣。所以我們內地人到了西藏往往面臨兩個困境:一個是高原地域,另一個是宗教信仰,這是我們認識藏族和藏文化的兩個障礙。對這一點我們一定要有自省、自覺。
我們先來看一看青藏高原。青藏高原在我國的版圖裡面佔了很大一塊,將近四分之一。從世界範圍來說,主要有三大高原:一個是南美高原,平均海拔在3800米左右;還有一個是東非高原,它要低一些,2000多米;還有一個就是青藏高原,青藏高原的平均海拔在4000-4500米。如果把青藏高原放到世界範圍來看,它是世界上海拔最高、面積最大的高原,因此,被稱為「世界屋脊」或者「地球第三極」。青藏高原是一個獨特的地理單元。它的北面是號稱「亞洲脊樑」的崑崙山脈,崑崙山脈很長;它的西面和南面是喜馬拉雅山脈;東面是唐古拉山、巴顏喀拉山、祁連山等等,所以它是被周圍巨大的山脈環繞的一個地理單元。青藏高原的面積是290萬平方公里,面積非常大。藏族是青藏高原的主體民族,當然青藏高原除藏族之外還生活著一些其他民族。藏族的分布範圍和青藏高原的範圍大體上是重合的。我們在四川藏區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和藏族交錯和毗鄰而居的還有其他一些西南民族,但是一旦到了海拔3000米以上的區域,基本上就是藏族生活的地方。所以藏族主要居住於高原地域,如果要給藏族一個定位,可以說他一個典型的高原地域民族。由於青藏高原的唯一性,也決定了藏族及其文化在世界範圍內的獨特性。
我有一個經歷,90年代中期我來拉薩,我坐在大昭寺外面的台階上休息,旁邊有一位法國來的小夥子,他能說點中文,我問他為什麼來西藏。他說:「我來西藏很簡單,主要是想看一看在世界上最高地方的人,他們是怎麼生活的,他們想些什麼。」他的回答很有意思,也讓我意識到高原地域特點應該是藏族同其他民族相比最突出的一個特點。從這個意義上說,藏族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也是具有世界意義和人類價值的。因為從藏族的生活方式中,我們才能了解到世界上海拔最高地方的人是怎麼生活的。只有從藏文化里才能回答這個問題。
當然我國56個民族中藏族是其中的一員,他們的文化也是中華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我們的中華文化是很有特色的,藏族文化給中華文化這個龐大體系增添了很多特色,這是藏族文化非常值得自豪的一點。
在文學作品裡,藏族常被描寫為「離天最近」、「離太陽最近」,這看似很浪漫,但大家同時應該意識到一個事實,高原對於人的生存來說是一種比較嚴酷的環境。我們來到這個環境里,首先是「高」,氣壓低,然後缺氧,溫差非常大,空氣里的含氧量通常只有內地的一半,一些高海拔地區可能更低。過去從外面進入藏區的人,在他們寫的遊記里,很不理解一個事,他們到了高海拔的山口,就呼吸困難,喘不過氣來,頭髮暈,嘴唇發烏。當時的人不知道這是什麼,人們認為是在「瘴氣」作怪,「瘴氣」看不見,所以經常在山丫口,人看著看著就不行了。
青藏高原有很多地方是完全不適合人類生存的。《舊唐書·吐蕃傳》中談到吐蕃的環境時用一個詞叫「物產寡薄」。今年七月份我從那曲去阿里,穿越羌塘高原,大部分地方完全是無人區,道路也不明顯,經常走錯路,要問路也根本找不到人。包括三江源、可可西里這些地方很多都是如柳宗元一首詩中所描繪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景象。所以青藏高原很多地方地曠人稀,是自然條件所限,有它的合理性。這個地方對人類而言,並不是適宜生存之地。但千百年來,藏族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息繁衍,並且創造了他們厚重而獨特的文化。如何理解藏族文化?如果說,文化是一種生活方式,那麼,藏族的文化即他們的生活方式就是為了適應高原環境而產生的一套生存策略。
這個方面的例子很多,我簡單舉幾個,比如說高原晝夜溫差很大,所以藏族穿的半袖,到了正午時脫一隻袖子,這是為了適應高原環境的衣著,還有很多帽子、頭飾等等,這些都是為了適應高原環境。
另外,我們知道在拉薩,水七八十度就開了,飯是煮不熟的,過去沒有高壓鍋,所以藏族人很智慧的把青稞炒熟後磨成面,就可以解決熟食的問題,不會長期吃夾生的東西,而且很便利,到任何一個地方只要有茶、酥油,和著就可以吃。而且他主要吃牛羊肉、茶。過去藏區沒有蔬菜,我90年代初進來,當時菜比肉貴。但現在在城市這些地方,蔬菜已經極大的豐富。而過去人們主要靠茶、酥油、牛羊肉、糌粑這幾種。
牧區的人除了牛羊肉還要吃糌粑,農區需要酥油和牛羊肉,所以藏族文化還有一個重要特點,就是農、牧之間的相互依存、相互結合。過去藏北同拉薩、山南之間存在著傳統的「鹽糧交換」,主要就是牧區的鹽、畜產品來交換農區的糧食,這就使牧區和農區結成一種相互依存的關係。所以農、牧的結合是藏族文化非常重要的特點。一般說,在藏區沒有純粹的農區,但是有純粹的牧區,牧區為了解決糧食和糌粑的問題,就形成了交換。農區和牧區產品的交換幾千年都在進行,今天也是這樣。
從住來看,農區是石砌、平頂,房屋較高大;牧區因為很冷,風大,所以用很厚的土坯牆,房屋低矮,較抗風。
青藏高原的行過去主要靠氂牛,過河是牛皮筏子,都和高原的生態環境相適應。
大家可能注意到,藏傳佛教不禁止肉食,大多數佛教都吃素,但藏傳佛教不吃素。因為高海拔和高寒的環境,人的熱量消耗很大。在這個地方如果沒有高熱量的食物是很難生存的。我在台灣看到一個材料,說西藏的高僧活佛到印度後,接觸到了其他一些宗教領袖,見他們都吃素,於是也嘗試著吃素,吃了一段時間的素,結果大病一場。原因是他們的體質已經適應了高海拔環境,突然改變飲食結構就會帶來很大的麻煩。
有兩個例子最能體現高原適應,一個是氂牛,青藏高原牧區對氂牛的依賴到了非常密切的程度,所以拉薩城內的氂牛雕塑被稱為「高原之寶」,有的把它稱為「高原之魂」。藏語中稱氂牛為「???」【注】,就是「寶貝」的意思。氂牛是高海拔地區的一種生物品種,它在夏季的活動地域可以達到海拔5000到6000米,直抵雪線之下。它對高原環境的適應力無與倫比,它耐寒、耐飢、耐渴,而且是高原上最好的交通工具,氂牛也是藏族在高海拔地區賴以生存的重要生物基礎。我們可以看到在高海拔的牧區,特別是4000米以上的區域,牧民們的衣、食、住、行幾乎都無不和氂牛有關。人們吃的是氂牛奶制的酥油、氂牛的肉,住的是氂牛(毛編織)的帳篷,行也是靠氂牛,盛物的口袋、繩子都是氂牛皮製成,煮食和取曖靠的是氂牛的糞。人們依靠氂牛在那個地方形成一個完整的自然循環,牧草滋養氂牛,人又依賴於氂牛來生存。這是非常自然的一個循環。在農區,氂牛也是耕地能手。所以從青藏高原牧區,也包括農區,藏人生活對於氂牛的依賴程度,可以看到他們為了適應高原,同某些物種建立起非常密切的依存關係。離開這個物種,幾乎很難在那裡生存。所以從氂牛這樣一個堅韌頑強的生物品種可以體會到藏人在高海拔地區為什麼能夠創造出一套獨特的生存方式。
【注】??? 名詞。(1)物資、財富(2)牛類、家畜牛(3)財神有八,故表數字8
還有一點就是天葬。從世界範圍來看,天葬可能是最為獨特的一種葬式。一個民族,一個文化,如何對待生和死往往關涉其文化的核心,也最能體現這種文化的生命態度和人生價值觀。青藏高原最早並不是天葬,在新石器時代,拉薩曲貢遺址中已經發現石棺葬,由石頭和石板壘起來的墓葬。川西高原一帶,在東漢以前至春秋戰國時期也普遍是石棺葬,當時石棺葬的成本是很高的。墓地周圍不一定有石頭,要從很遠的地方搬來,把石塊切成板狀,成本非常高。到了吐蕃時期,主要還是實行土葬,但是到了吐蕃以後就開始變化,吐蕃以後基本上就是天葬為主,當然還有其它的如火葬、水葬、樹葬等等,但以天葬為主。天葬的觀念,從文化上解釋就是,在藏族的觀念里,和軀體相比人們更看重人的靈魂,所以他們採取了一種很超脫、很釋然的態度來選擇了天葬,同時也通過天葬把死者的靈魂帶到天上去。天葬蘊含了一種對生命的很釋然的態度,一種洒脫和天人合一的觀念。司馬遷在《史記》中提出「天人合一」這一觀念,這是古代華夏地區人們追求的一種境界。但是,我認為在我們中華民族的文化里,藏族文化是最天人合一的,因為在海拔高度已接近人的生命極限地方,人必須和自然之間有一種很親密的關係才能在這裡生存下去。為什麼選擇天葬,還有一個自然環境的原因,從某種意義上看,天葬也是環境適應的一種選擇。從地理條件上講,高海拔地區基本沒有樹木,也缺乏木材。到了冬季,就是凍土,根本挖不下去,在這種情況下人們一定會選擇一個和這樣的環境相匹配的喪葬方式。所以從自然環境來說,天葬不僅是最綠色,而且也是和環境最融洽的一種葬式,是藏族經歷多種文化選擇之後找到的最合理、最能和環境融洽、匹配的葬式。其中既有自然適應的因素,也有文化選擇的因素。
藏族分布的地區存在比較大的地域差異。藏族分布地區傳統上分為三個版塊,即衛藏、安多和康。它們既是三大方言區,也是三個不同的人文地理單元。這種地域差異給藏族文化帶來了豐富性和複雜性。在藏文史籍裡面很早就形成這樣一種說法,衛藏是法區,其特色是宗教,所以拉薩被稱為聖地,所有藏區朝聖都要到這裡來,它是一個宗教的中心。安多是馬區,也就是說安多的特色是馬,是牧業;康這個區域是人區。藏族諺語裡面還稱衛藏人熱心宗教,康巴人好鬥,安多人會做生意,這些諺語都反映了藏族文化的區域差異。在20世紀上半葉有幾個德國人類學家,他們對藏族做了60多例體質測量,測量的結果他們把藏人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藏A型,以衛藏為中心,主要是短頭型、面孔寬、身材較矮,他們也把藏A型稱作「僧侶型」;另外一種是藏B型,又稱為「武士型」,主要在安多和康這一帶,是長頭型、面孔相對較窄、身材高大。所以,三個區域在體質物征上也存在一些差異。衛藏因為地處一江兩河(指雅魯藏布江和年楚河、拉薩河),非常富庶,幾千年來都是高原農業的高產區,所以在人的體質特徵上和其它牧區、康區的情況上就產生了不同的特點。
三、從高原環境認識藏族的宗教信仰和價值觀。
藏族社會大體可分為兩個發展階段,在吐蕃時期,是一個王權社會,王權至上。吐蕃時期傳了十代贊普,在吐蕃之前也傳了31代贊普,那個社會裡面是王權高於一切。但是在公元10世紀以後一直到民主改革以前,西藏的社會主要是宗教性的社會。為什麼說它是宗教性的社會呢,因為在公元10世紀到民主改革前這個階段,宗教組織是藏區最基本的社會組織。元代的時候,闊端派了他手下的一個大將多達那波,蒙古人很自信自己的鐵騎,所向披靡的蒙古軍隊征服了歐亞大陸,所以對西藏也很自信,他就派了他的將軍和軍隊打進來,進來之後發現這個地方地曠人稀,除了寺廟沒什麼東西,蒙古人意識到,要用軍事征服的手段用征服這個地方的價值不大,必須要改變策略,所以他退了出去。說明宗教組織是最基本的一種社會組織,宗教也是社會的主要凝聚力。藏族社會的發展情況和內地很不一樣,內地是靠中央集權的政權把非常廣大的區域和人民凝聚起來。藏區那樣地曠人稀,它靠的什麼,就是靠宗教來凝聚,而且政治上形成了政教合一模式,也就是說從公元10世紀以後,西藏所有地方政權都是以某一教派為依託和載體來產生。藏傳佛教是藏族的主要信仰體系,他由兩個信仰體系糅合而成,一個是藏地本土的信仰體系,就是苯教;另一個是從印度和中原兩個方向傳入的佛教。《土觀宗教源流》中對佛教與苯教的關係有這樣的闡釋,叫「佛中參苯,苯中亦雜佛」。所以,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藏傳佛教是充分吸收了藏地本土的信仰、文化和很多因素而形成的佛教體系,而且是用藏語文來傳播。如果更簡明地理解,可以認為藏傳佛教是一種「藏」化了的佛教,或者說是本土化的佛教。
如果把藏傳佛教放在一個較大的範圍里看,他主要有這麼幾個特點,第一,是形成了活佛轉世,這是它的一個特色。除了達賴、班禪之外還有很多活佛轉世的系統,這在其它宗教裡面是沒有的,只有藏傳佛教有。第二,就是密教的特點。佛教認為人要成佛有兩種途徑,一種是學習佛學的經典,皓首窮經,通過對經典透徹的理解和感悟來達到成佛的途徑,這個途徑叫「顯」;還有一個途徑叫「密」,認為釋迦牟尼的法身遺留了奧秘大法,也稱為「真言」或稱「金剛乘」,念誦此真言,用心、口、意把這個真言融合起來而且不斷地修持,人也可以達到成佛的途徑,這就是「密」。
藏傳佛教各教派都有密教的特點。在唐代,密教曾通過西藏、中原一直傳到日本。密教在藏傳佛教里保留最完整,日本的佛教中也有保留一些密教的東西,稱為東密,藏傳佛教稱為西密。另一個特點是藏傳佛教形成了眾多教派,教派中又形成很多支系,特別是噶舉派,有「四大八小」的分支。藏傳佛教的各教派,我們內地的人很容易從自己的文化觀對它作出理解,在藏文史籍里講到一個事情:元代的時候,八思巴成為帝師,忽必烈很信任他,給了他一個提議說:「西藏那麼多教派不太好管理,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獨尊薩迦派,把其它教派都予以取締。」但是八思巴婉言謝絕,他說:「我們雖有不同教派,主要是傳承不一樣,對佛學原理的某些理解不一樣,但是各教派的關係就如同一隻手的不同手指,如果去掉任何一個手指,都會對手造成傷害。」所以藏傳佛教的教派不像有些宗教教派那樣是水火不容,它不是這樣,除了傳承不一樣外彼此在橫向都有許多交流。如宗喀巴在創立黃教時,就曾師從各教派的高僧學習各個教派之長,然後來創立了格魯派。
另一個特點就是基層社區是以寺院為中心來形成的,這和世俗社會也不太一樣的,所以宗教也成為社會的基本凝聚力。
苯教是藏地最古老的自然宗教,也稱為民間宗教,它的一個特點是「萬物有靈」。藏文史籍記載從第一代藏王聶赤贊普一直到松贊干布之前,都是以苯教治國。苯教的發展分三個階段:一是最早存在於藏地本土的各種原始宗教,稱「篤苯」;二是從象雄時代起吸取了很多外來因素特別是濕婆教因素而逐漸系統化的苯教,叫「伽苯」;三是佛教傳入後吸收了很多佛教因素而形成的苯教,稱為「覺苯」,也就是今天的寺院苯教。現在藏區各地還有很多苯教寺院,這些苯教寺院都吸收了佛教的很多東西。同時,佛教也吸收了苯教的很多東西,如瑪尼堆、經幡、神山聖湖的信仰,萬物有靈,這些都源於苯教。存在於民間的許多自然信仰也屬於苯教。
我們要反過來思考一個問題,藏族社會為什麼會成為一個全民信教的宗教性社會,這個問題關係到我們怎麼認識藏傳佛教的社會功能和作用。藏傳佛教是和苯教、本土的文化信仰充分糅合之後形成的一個新的信仰體系,這一信仰體系有兩個最突出作用:
第一是減少了人口增殖。在過去傳統社會中,藏族家庭中有兩兄弟必有一個到寺院出家為僧,有三兄弟者必有須兩人出家,這產生的結果就是人口的增殖大幅度下降。這個方面藏學界已經有很多研究,大家形成一種共識,藏族的人口在很多階段都非常低,民主改革前西藏人口大概百萬左右,到了民改以後,特別是改革開放由於物質生活的富裕才有了根本的改善。藏族傳統社會人口增殖一直維持在很低的水平上,為什麼這樣?其實和藏傳佛教的關係非常大,其結果就是使人口數量能夠和高原脆弱的生態環境相匹配。過去在生產力比較低下的情況下,青藏高原人口如果過量繁殖的話會帶來災難性的結果,實際上這是通過文化機制來達到人和自然的一種平衡。
藏傳佛教的另一個作用就是減少了人的物質慾望。我們知道吐蕃時期是青藏高原最強盛的時期,吐蕃王朝基本上把整個青藏高原都佔下來了而且強盛無比。但是吐蕃王朝從開始一直到結束,將近兩百多年的時間始終不斷向外擴張,一個重要的目就是從周邊掠奪財富。只有從周邊獲得大量財富,才能夠維持一個強盛的王朝。但是我們可以想像,如果吐蕃王朝要一直持續下去這是非常危險的。首先它不可能一直持續向周邊掠奪,其次持續向外擴張掠奪可能招致周邊文明的毀滅性打擊。所以青藏高原這個區域要按照一個世俗化社會追求財富、追求強盛的目標來長期和持續發展,具有不可能性。因為物產寡薄,生態非常脆弱,地曠人稀,在這樣的環境里人的慾望一定要得到控制。最後是靠什麼來控制,在吐蕃王朝滅亡之後,就是靠藏傳佛教。因為佛教是重來世、輕現世,重信仰、輕物質,所以上千年來使人的物質慾望、生活狀態和高原環境相匹配。內地的旅遊者常感嘆藏民把大量的剩餘財富捐給寺院很可惜,認為應該用剩餘財富來擴大再生產。在高原牧區很多地方,如果按貨幣價值來衡量,一戶人有幾十、上百頭氂牛,數百頭羊,再加上挖蟲草的收入,他們可以算得上很富裕。但是,他們的生活方式很簡單,要在當地生存只能過那種傳統的、簡單的生活方式。我們可以想像一下,人要在海拔4000多米且地曠人稀的區域生存,如果他滿腦子想往的都是物質享受、功名利祿,對物質的慾望很強,就不可能在那裡生存下來,只有逃離那個地方才可能實現這些願望。所以一旦要在那個地方呆下來,就只能按照那個地方的傳統方式來生活,而且必須要有信仰。人要在高海拔地方生存,必須要有信仰。因為人在那裡生存本身就是一個奇蹟,必須有信仰來作為生活的支撐。所以減少人的慾望是藏傳佛教非常重要的社會功能,它使藏族在不太適宜人類生存的高海拔地區千百年來生生不息,把他們的文明延續下來,這是一種生存的智慧和生存策略。
另一方面,藏族社會能凝聚成一個整體也是靠藏傳佛教。在川西高原一帶,過去有很多不同的民族,這些民族先是被吐蕃征服,後來大多信奉了藏傳佛教,由於藏傳佛教是靠藏文來傳播,佛經等等都是藏文,所以隨著藏傳佛教的傳播,藏文化圈也不斷擴大,藏族在青藏高原整體的凝聚正是通過藏傳佛教來完成的。
還有一點就是學術界有人對西藏傳統社會特點的總結,叫「大宗教、小政府」。在20世紀上半葉,西藏地方噶廈政府的人員也就300至500人,才三、五百人的官員體系管理這麼大的地域,政府是一個小政府,一個低成本的政府。而且派到各個宗也就幾個官員,人也不多,原因在於寺院成為了一個重要的社會控制系統。上世紀90年代,一位德國哲學家曾經提出一個觀點,他認為現代人類社會的管理成本越來越高,職能劃分越來越細,機構越來越多,造成很大浪費,他提出應當提升一些社會組織或宗教組織來和政府組織相併列,把政府組織的職能分掉一部分,這可以大幅度降低社會管理成本。民主改革以前西藏就是一個「大宗教」、「小政府」的社會,社會管理成本很低。
藏傳佛教還有一個作用就是成為道德約束力量,所有宗教都是一個道德體系,讓人們自覺地遵守一些行為規範和禮儀。內地因為不是全民信教的社會,所以政府需要不斷作一些道德方面的提倡,來彌補道德的缺失和教育的不足。一個正常社會是需要道德來維繫的。
在藏族的信仰體系中,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觀念,這就是對人與自然關係的看法,這是藏文化中非常獨特的一個東西。在藏文化中,特別是民間的信仰體系中,對自然的敬畏和尊崇十分突出,給人很深刻的印象,這是藏族文化觀念裡面一個非常核心的內容,這同樣也是適應青藏高原特殊而脆弱的生態環境的一種策略。我在阿里聽到對天葬的一種解釋,當地老百姓說,我們為什麼要把親人的遺體用來喂鷹,是因為我們不想讓鷹吃地上的動物。因為藏人不殺生的,這是他的一種觀念。這種觀念包含了對人和自然關係的一種獨特理解。
在藏人眼裡,大部分的山都是神山,大部分的湖都是神湖。我在川西高原做調查時發現,神山信仰是一個龐大的體系,比如小一點的山,如村莊附近的山可能是一戶或幾戶人的神山,大一點山就是更大區域的神山,而那些高聳入雲、終年積雪不化的山往往是整個更大區域的神山。神山信仰非常古老,可能是藏地最古老的一個信仰體系。最初,居住在一定區域的人們因共同敬奉某一座神山而產生相互的認同,從而也共同享有神山周圍的資源,並把不信仰神山的人排斥在外。這可能是神山信仰最古老的功能。
從今天世界範圍來看,藏族的對神山、聖湖的信仰與崇拜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特別是現代文明如此發達的今天,藏族仍然保留了亦步亦趨叩著長頭轉神山、聖湖的習俗,這可以說是代表了當今人類自然膜拜的一種極致。為什麼青藏高原的藏族對自然會產生這樣一種極致的崇拜?我認為,這種對自然的高度敬畏和尊從,是藏人祖祖輩輩在青藏高原這個人類極限地區生活所積澱下來的一種文化經驗。一些不了解藏文化的旅遊者可能會從「愚昧、迷信、落後」來理解這種現象,其實這是一種很高的智慧。在那麼脆弱的環境下,人一定要和自然環境之間保持一種高度的協調,對自然的敬畏和尊從正是為了達成這樣的協調。所以,藏文化里對人和自然關係的看法,蘊含著對青藏高原地理及生態環境的一種獨特理解和認識,凝聚著這個文化很高超的智慧。
改革開放以來,內地的經濟大潮不斷波及青藏高原地區,特別是開礦引發一些風波,當地老百姓說那是我們的神山,不能動,開礦給青藏高原生態環境帶來破壞,特別是牧區,一是造成草原上地下水位下降,二是草皮一旦毀掉就再也長不起來。可喜的是,十八大以來中央已採取果斷措施,制止了在藏區隨意開礦破壞生態環境的做法。1998年長江上游天然林禁伐之前,四川的甘孜州、阿壩州砍了很多樹木,那些原始森林一旦砍掉就再也恢復不起來,隨便你怎麼種植。現在人們終於意識到那是長江上游一個重要的生態屏障。一旦把樹木、植物破壞掉,今後對整個長江下游將是災難性的後果。藏族是用千年百積澱下來的文化經驗和智慧保護著青藏高原的生態環境。
最近召開的中央民族工作會議,概括了我國民族地區的四個共性特徵,即「生態屏障區」、「水系源頭區」、「文化特色區」、「資源富集區」。這是非常準確的界定與定位。可以說,青藏高原作為一個民族地區,在前三點上尤為典型和突出。青藏高原號稱「中華水塔」,數千年來孕育和滋養中華文明的最重要的兩條母親河——長江、黃河都從這裡發源。長江上游最重要的四條河流都從這出去。三江源現在成為那麼大一個保護區,就是人們越來越意識到過去被我們所忽視的那些看似不重要的東西,今後對於我們的子孫後代可能是最最重要的。水、空氣將是未來我們中華民族賴以生存的最根本的東西。藏族用他們的文化智慧,用他們的信仰把這些東西很好地保護下來。
四、談談藏族的價值觀與文化性格。
如果要歸納藏文化的特點,我覺得有兩個基本特點:一個是高原地域特點,一個是宗教文化特點,這是藏族最突出的兩個特點。
我說這個情況可能在廣大農牧區體現更充分。當前藏區出現了一個很大變化,就是城鄉的兩極分化加大。城市發展變化很快,文化變化大,但就廣大農牧區來說,基本的價值觀仍然得以保留。
第一個就是輕物質、重信仰。藏族的文化性格里,虔誠、執著、堅韌、約己這些品格,都和信仰有關,是信仰所鑄就。我曾在四川最大的牧區縣石渠的色須寺遇到過一個情景,我們進去的時候活佛剛剛出現,很多信眾那種虔誠的目光著實讓人震撼,在城市社會中很少看到那樣的目光。由於藏傳佛教信仰使人們重來世、輕現世,所以藏族的文化性格非常能夠忍辱負重,很能吃苦,當然這也是造成他們的財富觀念相對於其他民族來說要淡薄。藏人有一點和漢人很不一樣,就是不太重積蓄。我們內地的人一有錢就積蓄起來,過去的很多地主、財主都是靠省吃儉用積蓄出來的,今天我們通常也把省下的錢都積蓄起來存到銀行里。但藏族不是這樣,他們把多餘的東西要麼讓周圍的人分享,要麼供奉給寺廟。我曾和藏族著名學者西藏社科院的巴桑旺堆先生談過這個問題,他用了一個很準確的詞,說藏族是「剛夠就好」。比如過去乞丐去乞討,只要上午乞討夠一天所用,下午他就不去了,他會去從事他自己的活動,比如去甜茶館啊等等。所以藏人的商業觀念也相對淡薄。我前年到松潘去,去黃龍、九寨溝都要經過松潘一帶,松潘那個地方很有意思,三分之二是藏族,其餘的是漢族和回族。過去主要是回族經商,後來因為旅遊發展,利益蛋糕越來越大,漢人和回族都經商。現在這個「蛋糕」更大了之後,藏人也開始經商,但他們的經商能力遠遠不如回族和漢族,在這個背景下,藏族與回、漢之間的矛盾就增加了。所以藏族由於信仰和高原適應的關係,他們商業觀念是相對淡薄的。
藏族的文化性格,文化性格類似我們過去說的「國民性」,是由整體文化帶給一個民族的共同性格,我覺得大體有這麼一些:因為佛教讓人向善(所有三大宗教根本都是讓人向善),藏族由於佛教信仰很深,所以向善也成為藏族的文化性格。傳統上安多和康等藏區都要去拉薩朝聖,能到拉薩朝聖是僧人和信眾一生的理想和嚮往,但是過去朝聖帶不了多少東西,就背一小袋糌粑,帶點酥油,途中的生存主要靠化緣,朝聖者經過沿途的村莊,家家戶戶都會拿出東西來接濟他,這是一個傳統,所以行善是一個基本的東西。由於長期信仰佛教,我認為,藏族整體上性格比較溫和,比較忍辱負重,也比較寬容。而且另一點就是遵守規則。前一段時間看到一個報道,說一個藏族老年人組成的旅遊團到北京參觀,導遊先帶他們到了預訂的賓館,但那個賓館說情況有變無法安排,把他們轉到另一個比較遠的賓館,這些藏族老人剛剛到達那個賓館,原來預訂的賓館又突然通知說可以安排他們了,於是導遊又領著他們回到最初預訂的賓館,整個過程折騰了不少時間,這些藏族老人把行李搬下搬上,非常安靜,非常聽話,沒有任何人發出怨言和表現不滿,這讓導遊異常吃驚,是她帶團經歷中從未有過的,不由得對這些藏族老人的寬容大度肅然起敬。其實這種善解人意,溫和、寬厚,都他們的信仰有關。
藏族的文化性格中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神性思維,我認為這是藏族很重要的一個特點。1991年我來拉薩開一個藏學會,會後組織到拉薩附近的堆龍德慶縣參觀,在村子裡我看到家家戶戶都掛領袖像,有華國鋒主席,有毛主席,也有鄧小平,但是都有華主席。我覺得很奇怪,問了一下,陪同的藏族人告訴我,在拉薩一帶藏人對華主席的崇敬已經成為一個現象。我問為什麼,他告訴我這樣一件事。華主席做第一書記時,曾來過西藏,進藏前他問西藏需要什麼,當時的拉薩還沒有自來水,市民要到拉薩河背水,用的是木桶,木桶自重大,水也容易灑,當時剛剛有了很輕便的那種加倫桶,很輕便、水又不灑。西藏方面就彙報了這一情況。華主席進藏時就帶來很多加侖桶來,分給家家戶戶,拉薩老百姓就牢牢記住了這件事,並把加侖桶稱作「華主席」,產生了一種神性的思維,所以拉薩一帶的老百姓就都掛華主席的像。毛主席在世時,西藏很多老百姓特別是翻身農奴還普遍把毛主席視為觀世音菩薩的轉世等等。藏人看很多東西是用一種神性的思維,不是世俗的思維。
敬畏自然和善待動物也是藏文化里非常突出的特點。上世紀90年代初期我來拉薩的時候,遍街都是狗,因為狗是藏人生活里最親近的動物,他們從來不殺狗,不吃狗肉,所以狗就自然繁殖,到處都是,這是善待動物。藏族有句諺語:「把你好的東西布施給水裡和地上的動物」這是不求功利的,就是說我要善待動物。
還有就是藏族是很樂觀豁達、幽默開朗的。我發現一個現象,我曾經問過華西醫大從事心理學的專家,他說藏族吸毒的很少,在西南的某些民族中,販毒、吸毒已經成為很嚴重的社會問題。但是由於信藏傳佛教,藏區基本上沒有出現吸毒的問題。藏族中產生心理問題的比較少,特別是和內地比較非常少。因為比較樂觀豁達,在那麼一個高海拔的地區生活,一定有一個很樂觀、很開朗的心態。
另外藏族文化很尊重老師,因為過去佛教的傳承,首先要拜上師,密宗的傳承也一定要拜上師,不是大家坐在一起公開講課,而是上師考察跟隨自己多年的弟子,覺得你可以了,才將佛法傳授給你。尊師的傳統是藏族優良的傳統。
我接觸過不少藏族的精英人士,他們中一些人已做了很重要的大學校長,我去過他們的家鄉,也到過他們的老屋,你很難想像他們的家鄉是在那麼大的山溝里,交通那麼封閉,而他出來之後能夠發展得那麼優秀。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一定是厚重的文化和高原環境給了他們很多滋養。我們讀藏文史籍就發現一個現象,就是它的敘述可能比較忽略時間、地點,但是那個故事一定會非常生動。我覺得很多藏族高僧大德的思維都有一種童心在裡面,是一種很徹底的單純。藏族文化博大精深,上世紀90年代我們帶著日本早稻田大學的一種研究團隊,那些人到了一個村子,他們選擇最傳統的一個家庭,包括他的房屋可能是上百年的房屋,然後他們幾個人就把房屋完整地測量然後把它繪製出來,第二就把四季的農事全部詳細地記錄下來,第三就是把他們的婚喪嫁娶包括年紀詳細記錄下來,他們想保留這個微觀的文化,是一種很高明的團隊,我們和他們合作了幾年。有一次我們帶他們在岷江上游跑了很多羌寨地方,後來來到了米亞羅嘉絨藏族地方,他們一走進一個很普通的藏族家庭里,看到金碧輝煌的客廳,那個教授非常感慨,他說我們一進來就感覺到藏族的文化確實是令人敬畏的,當然他主要是從宗教的這個角度來說。
我覺得這個民族,特別是產生了藏文《大藏經》,《丹珠爾》、《甘珠爾》里蘊含了豐富的文化智慧,所以我認為藏族的文化是需要我們一點一滴逐步深入的體會和認識的。這個民族其實是很溫和、很單純、很容易親近的。我有一個女學生,很多年以前她們幾個女生一起到康定縣的塔公寺,在草原的邊上,那個地方都是康巴漢子,頭上掛著紅頭繩,看著體格非常高大,她們一接近發現那些人其實很好打交道,你問他什麼都很熱情,而且樂於助人。他們不像表面上,如果你沒和他們接觸看著好像很恐怖,其實他們是很單純的民族。
當然另一點就是文化實際上是動態和變化的,變化是文化的常態,藏族文化特點和現代性之間也存在一些衝突和調適,特別是現在在藏區,城鄉二元體系非常明顯,城市和農牧區的差距在不斷地拉大,城市裡一些不好的東西也傳進來開始影響到藏族,但是從民族的整體和文化來看,農牧區基本的價值觀、信仰和高原適應的生活方式都保留了下來。我認為藏文化中有很多後現代的因素,「後現代」是針對現代的極度發展出現諸多弊端而產生的一種反思性思潮,如現代發展太注重技術,過於強調人類自我中心,對自然較為忽視等等。後現代更強調人和自然之間的和諧,而這些東西在藏文化里都得到了很好的保存。2006年,《中國國家地理》的執行總編單之薔讓我給他們的欄目就藏族的宗教信仰寫一段話,我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在漫漫的朝聖路上,朝聖者的背影總給人以無盡的啟示,……面對高原的艱難環境,信仰支撐了他們的生活,也托起了他們的希望。於是,虔誠、執著、堅韌、寬容成為他們生存的性格與力量,而宗教成為他們生活方式的重要組成部分。」
這是我對藏族宗教信仰的理解。
五、文化是什麼。
最後談一個問題,就是我們需要思考文化是什麼。一般來說,民族就是不同的文化人群。文化是什麼,我們從書本的定義可以簡單說文化是指生活方式和價值體系。但要真正理解什麼是文化,卻是需要體驗與觀察。
文化通常由兩個部分來構成,一個是生活的方式,一個是與之相對應的價值體系。一般說,前者是有形的,後者是無形的,前者是形而下,後者是形而上。其實,文化和環境的關係非常密切,什麼樣的自然環境產生什麼樣的生計方式,什麼樣的生計方式產生什麼樣的生活形態,什麼樣的生活形態就會有與之相對應的一套價值觀念。所以文化說到底是一個民族的生存策略和智慧。
美國學者哈維蘭編的《文化人類學》(這是美國大學的人類學教材)給文化下了這樣一個定義,我覺得非常精闢,他說,文化是能夠給擁有該文化的人群帶來最大幸福感的生活方式和價值系統。就是說藏族之所以選擇這樣的生活方式和價值體系,是因為它們能夠給藏族帶來最大的幸福感。人類有各種不同的文化,但沒有一種文化是不能與別的文化相互溝通的,所有文化之間都能夠相互溝通。為什麼?文化人類學對人類文化有四個基本判斷:
第一,文化相對,文化之間彼此沒有高、下之分;
第二,倫理互通,在所有不同的文化中人類的基本倫理都是相通的,比如尊老愛幼、樂於助人等等;
第三,歷史特殊。每一個文化的發展歷程和軌跡都不一樣。
第四,人性普同。儘管文化不同,但人性是相同的,基於人性的人類倫理也是互通的,所以,所有的文化都可以相互溝通。
這一點非常重要。人類數千年來的歷史發展和進步,一個重要主題就是不同文化、不同文明之間的相互溝通、相互聯繫,相互交往、交流與交融。這也是人類文化不斷發展、進步的基礎。現在最新的分子生物技術從基因方面來研究人類的起源已經取得重大突破,結論是,今天地球人類的祖先是在15-20萬年前從東非大峽谷走出來,然後逐漸擴散於全球。也就是說,今天的地球人類只有一個共同的祖先。川大有一位非常有名的生物環境專家,在蘭州大學做過副校長,曾在中國駐德國使館做過文化參贊,我曾向他請教人類起源的新觀點能否成立,他給我舉了一個例子。大熊貓這個生物品種非常古老,是恐龍時代就有的物種,今天主要在青藏高原東緣地帶保留下來。但在喜馬拉雅南麓的尼泊爾一帶也存在很少量的大熊貓。生物學界做了一個試驗,把青藏高原東緣和喜馬拉雅南麓的大熊貓進行交配,發現二者已經不能繁衍後代了。本來是一個物種,但在青藏高原隆起後就分開了,現在交配已不能繁衍後代。但是今天的地球人類,不管什麼膚色,什麼人種,只要交配都能夠繁衍後代。人類共同的歷史不過15-20萬年,所以人性是普同的,人類的不同文化都是環境適應、社會適應的結果,是後來才發生分化的。儘管人們的文化不同,但人性相同。因此所有的文化之間都可以溝通。只要我們採取正確的文化態度,在當今世界「文化衝突和多元共存」已成為一個主題,面對這樣的主題,我們應該採取的就是正確的文化態度,不是以自我的文化為中心來評判和否定別人,不是妄自尊大,而是尊重異文化,認識和理解異文化,並從別的文化中學習處長來豐富自己。
最後我想用費孝通先生有關人類如何來看待異文化的16個字來結束我的講演。費孝通先生這16個字是:
「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和而不同」。
「各美其美」,是說我們每一種文化都不能妄自菲薄,要以自己的文化為驕傲、為自豪,因為每一個文化都有自己獨特的價值,都能給擁有這個文化的人帶來幸福感,帶來快樂,所以要「各美其美」。第一個「美」是動詞,是說我們都要重視自己的文化。
第二句「美人之美」,是說我們在「各美其美」的基礎上要能夠「美人之美」,能夠在別的文化里發現優點,發現我們自己文化中沒有的那些好的東西,認識和學習別人的長處才能來豐富和發展自己。
「各美其美,美人之美」應是我們對於文化的基本態度,只有這樣才能「美美與共,和而不同」。「和諧」的真正含義就是「和」而「不同」。《國語·鄭語》中有句一話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是說「和諧」則萬物才能生長繁衍,「同」即強求一致則萬物就不能發展延續。大家知道,世界上最美的聲音是和聲,「和聲」是不同的聲音按照規律協調後而發出來的,所以「和而不同」應該是文化發展的一個總體趨勢。文化絕不會向經濟一體化那樣會越來越同質化,我們過去接受的觀念認為民族會消亡,這不一定是正確的看法。我們今天在經濟一體化的同時,每個國家、每個民族都在強調自己的傳統文化,都在堅守自己的文化傳統。當然文化是變化的,因為我們生存的世界在變。文化變化的策略是朝著對擁有該文化的人群有利的方向來變,因此,面對文化的變化,我們也應尊重各個民族的文化的主體性。所以,凡是我們在工作、生活、學習上涉及到不同民族、不同文化,我們要採取的正確態度就是要「尊重差異,包容多樣」,就是既「各美其美」,又能「美人之美」。不同民族、不同文化,只有採取「尊重差異,包容多樣」的開放文化態度,才能增進民族情感和民族團結,才能在我們這樣一個多民族國家中創造出民族和諧的局面。這是我國民族工作的根本。由於漢族是我國的主體民族,人數最多,大漢民族主義的傾向也總是在很多領域中或多或少地表現出來。所以,對於我們漢族來說,尤其要有「尊重差異,包容多樣」的文化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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