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報紙

來自專欄書店的事兒

十年前，書店被下任務，要求每天訂幾十份晚報。報紙賣不出去，只能堆在角落裡成捆成捆地賣廢紙。老闆說乾脆送吧。於是擺到門口的儲物柜上，和一些古籍社發來的善本書目一起供人取閱。

我們一般在中午把報紙擺出來，因為早上擺的話就成了上班族的取報點，失去了招徠讀者的效果。這樣旁邊大學裡的老師在下班後，走進店裡看看書，仍沒讀報的就會取一份回家。

有一位姓江的老師每天都來取報紙。他圓滾滾的身材，個子有點矮，像一隻戴眼鏡的倉鼠。他每次來到門口，就會快步地閃進來，嗖地一下抽走一份報紙，隨即轉身離開，基本上從不向店裡多走一步，好像這一屋子書都不如那幾頁報紙有意思。由於他天天如此，動作又奇特，很快就成了店員的談資之一。

有一次，我看到他終於賞光進店了，在主題展架那裡打轉。那期的主題是浙東學派，都是些大部頭的高價書。他面無表情地轉了兩圈，沒有什麼具體的翻閱動作，就離開了，出門前順手拿走了一份報紙。

後來，有一段時間，他終於不再過門不入，每天下班後都會到店裡停留一會兒，研究擺在櫃檯後面新入貨的一批舊書。有時他會選幾種，讓店員把書拿給他，一頁一頁地翻看。看的時候皺著眉頭，一副很不滿的樣子，不知為了什麼。

終於有一天，學校下課後，他又走了進來。我們一見他的表情，就知道今天不尋常，要來真的了。他先是在新書展台那裡逛了幾圈，然後走向櫃檯，說要看看那套《常燕生先生集》。店員給他取下來。我和店長互看了一眼，都圍了過去。

他將那套書的每一冊都仔細地檢查了一遍，搜尋有沒有脫頁、臟污的地方。過了好一會兒，終於抬起頭來問價錢。

「一千五。」店長回答他。

江老師臉上現出驚嚇的表情：「太貴了！」把書推了回去。店長默不作聲地接過來收好。他見店長沒有其他的表示，只好接著問：「不能便宜點嗎？」店長搖搖頭。

我鼓勵他說：「您一定已經在孔夫子上比過價錢了，一樣的價格，我們的品相卻好很多。」

「網上都是亂要，你們這個太狠了。」

「不狠，您如果覺得能買到更便宜的，就去找。我們真的利潤很低了。」

這套書的利潤的確不太好算，那一整批舊書都是我從一間倒閉的二手書店用現款購進的。一共三萬元。如果大部分都能賣掉，而且是按著新定的價格，那麼能賺一倍。如果壓的時間長，那單品收益就真的不好說了。

「我根本沒帶那麼多錢來。」江老師說。

「不夠的，您給我們寫個欠條就行。」店長向店裡一揮手，「我們所有人都認識您。」

我印象里江老師這時額頭開始冒汗了，但又懷疑真實記憶里他是否真的冒汗了，還是我總覺得他應該冒汗。

他又把那套書要過來，反覆翻查，不停地向我們指出哪裡開線了，哪裡脫頁。

「一千五。」我們仍不鬆動。

最後他摘下眼鏡，掏出手帕擦著鏡片，低頭不語。

「要不您就再想想，反正我保證您不會再……」

「好了，給我包起來，開張發票。」江老師打斷我們，用一種近似嫌棄的語氣用力甩出這句話，好像生怕說慢了會被嘴巴吸回去似的。

「沒問題！」我馬上給他裝書，店長去開發票。江老師一邊數錢一邊搖頭：「太貴了，太貴了，書都看不起了。」

「這樣吧，我再送您一個我們專門設計的環保購書袋。平時要賣五塊錢的。」

「我自己裝。」江老師把書一本一本收進袋子，「你看，這袋子有點小，再給我一個吧。」

「沒問題。」店長說。

我們又給了他一個環保袋，看著他把書收好，仔細地核對了發票信息，抱著書出去了。這次他忘了拿報紙。

他一出門，我和店長就對看了一眼，很明顯彼此都有一種想擊掌的衝動。

這算是我賣書以來最有成就感的一次成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