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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的心臟》 | 給你們寫個小故事

《溫柔的心臟》 | 給你們寫個小故事

來自專欄讀書有疑

這個小故事寫了一個月左右,終於完成啦。它關於我,是我的過去和現在,不算很長,零零總總都付諸筆下了。我,還有我愛的人都在裡面了,希望你們喜歡。

她每天坐在那裡寫字的地方,樓下遠一點的地方就是列車站。每天有大大小小的列車在這裡停留,或是攜卷著北方的風刷地一聲經過。

不忙的時候她就坐在這裡發獃,窄小的筆記本像秋天的枯葉一樣落在她的腿上,旁邊小嬰兒的搖籃已經有五年沒有用過。下午的時候,這個朝北的大窗子還剩斜斜的一點太陽光,夕陽,是很難形容的一種色彩,已經是彌留之光,但是燦爛得不像要結束。

這是專屬於她的娛樂項目。

觀察火車,類似於體驗一種時間的魔法,把人飛快地帶來又飛快地帶走。她在虛幻的光里瞌睡,像一隻冬眠的極地松鼠,夜幕降臨時醒來。安穩中帶著一些難以磨滅的遺憾,懷念了太多次而變得陳舊,亮一下就滅了,並不會那麼不甘心。

有時候她在夕陽曬不到的地方觀察火車,女兒小禾就會穿著一件粉嘟嘟的小棉衣跑過來,爬到她的腿上。小禾玩她頭髮上的皮筋,扯衣領,玩她右手中指上玫瑰金色的戒指。戒指沒有任何花紋和圖案,就是遠遠細細溫潤的一枚小戒指,不值幾個錢,她一直戴著。

小禾問她:「媽媽,每個人都會長大嗎?」

安安就回答她:「對啊,每個小寶寶都會長大。」

「每一個都會嗎?」小禾又問,不甘心。

「對,每一個都會。」

安安出生在90年代初的春天,蘇聯剛剛解體,德國剛剛統一的那個春天。她降生時,那片大地剛剛復甦,改革開放如火如荼。

她出生的家庭平凡無奇,爸爸是公務員,媽媽做會計,小康之家,偶爾會財政吃緊。那個年代地產還不是什麼炙手可熱的業務,人們住得都不算太好,搬進洋樓小別墅的絕少,大多數小孩還是像安安一樣,在職工宿舍的大雜院里長大。

童年的時間過得很慢,成都天陰,灰灰涼涼的,永遠像暮秋。但安安喜歡陰天,有水汽和暗光的陰天,她的卧室終年朝北,坐在桌前讀書時就像一條深海的魚潛伏在幽暗的石頭下。

很多很多年以後,安安去北京工作,才發現世界上還有這麼亮的陽光,簡直是不歇氣地亮著。但南方小城養成的習性,讓她很不習慣北方的氣候。剛來北京那一陣,住的房間不通風,塵土大,整天乾咳流鼻血。

住處離地鐵站奇遠,每天回家要走上一公里半,中途經過一條河,要走上一座冰冷的天橋。每當走到橋頂,那個北風就號號地吹,她聽見整個城市嗚嗚作響,冰天雪地,像一座被廢棄的集中營。

她在北京朋友很少,偶爾能聚一聚的就那麼幾個。早晨從西邊出發,往西四環走,公交車坐五站,還能有座。西邊與東邊迥然不同,這裡遠離北京的繁華中心,遠離三里屯、雙井、鼓樓、望京,立交橋錯綜複雜,道路寬而無人,有時走很長的夜路也碰不到一家商店,蕭條,索敗,就像一片永遠無法完工的廠區。

她做記者,從社會到文化新聞,一直寫字賺錢,工作時風馳電掣出門,灰頭土臉地回來。

說不上什麼一定要留在這裡的理由,就是一直沒走。吃飯、睡覺、看電影、聽音樂會,換過兩次工作,搬過一次家,和前同事還有聯繫,算是在北京最好的朋友。她這樣一個人生活了很久,記不清多久了,大概有兩年時間。

直到阿梳的出現。她叫他阿梳,因為他像一把刷子,總給她順毛。

記憶中很多好事總是發生在冬天,那時候她已經從西三環搬到了北三環,東北角落,終於有了人煙氣。她住在一棟紅磚樓房的二樓,老樓,沒有電梯,院子里是繁茂而無人修剪的植物。

蔥蔥給她發信息,晚上吃飯,在東四,北方周刊的同事。

這是一次挺大型的聚會,安安沒趕上吃飯,完事還有個酒局。在職的離職的全來了,一波烏泱泱的年輕人,有兩位帶了對象。說主題是吐槽。北方周刊是安安的前司,做實時報道,她在那裡幹了一年文化新聞,很累很艱辛。

聚會上的人,一小半已經離職了,一小半在職,一小半正要離職,大約三個月後,這桌上的十多個人里,就剩蔥蔥一個還在雜誌社。

她被安排坐在阿梳的旁邊,點了一瓶櫻桃酒。

這是一間格局很奇怪的酒吧,從廳最後面的樓梯向上走,會通往一個窄小走廊,走廊後是一個玻璃門隔開的廳,穿過廳,再向里走是一個很大的廳的二層,放滿酒桌和椅子,站在二層的扶手上向下看,又是一個紅彤彤的廳,旁邊有吧台,前方是舞台。樂手在這裡唱歌,人們在中間跳舞。

這種格局,基本上是違章建築了,就像螞蟻的巢穴,而且沒有消防通道。安安喜歡這種一去不回的感覺,越走越深,每開一扇門都是一個意想不到的空間。

她說要去後面看一看,起身從靠牆的沙發鑽出來,經過阿梳,他說我陪你去看看吧。一桌人就起鬨,逗他,你心急啥!安安去哪你去哪!在一起在一起!

安安覺得莫名其妙,就笑笑,阿梳拿起桌上的花生粒砸他們,差點把酒潑翻。

樓梯窄梯子陡,安安手腳並用,像管道工人一樣。阿梳跟在她後面,伸手抓住扶欄,他不好意思扶安安,不過這樣即使她掉下來他也能接住。

有意思的酒吧。危房和違章建築的結合體,除了一小撮中國人,全是顏色各異的外國人,說的話都聽不懂。安安問他:「你來過這嗎?」

「沒有。」

「第一次來?」

「對啊。」

安安環顧四周,像是對他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北京有意思的地方真多啊。」

那天以後阿梳就開始頻繁地組局,大家建了一個群,阿梳是群主,中心人物,在《北方周刊》跑財經口。不過因為遠和懶,安安常常不去。她依然穿梭在上下班的路上,鑽過各式各樣的立交橋,彷彿沒有任何親密的朋友。

那一陣,安安的公司接了個宣傳片的大單,做策劃,從統籌到執行,忙到沒時間定外賣,餓了就去後面流理台抓幾個橙子吃。方案做好以後開始籌備,又是一個星期過去,忙到冒煙,忙到失去自我。

見面後的一個月左右,阿梳給她發了張櫻桃酒的照片,那是另外一家她沒去過的酒吧。

她問他:「你在喝酒啊。」

「是啊。」

「一個人嗎?」

「你來不來。」

她坐了五十分鐘的地鐵到鼓樓,寒冷的十二月,她裹得像顆粽子。她不明白為什麼這麼晚還要放下手裡沒做完的工作去赴約。可是想喝櫻桃酒,就像被孤立很久的新芽期待灌溉,酒紅色可以治療她的單調的眼睛。

阿梳坐在靠門的窗邊上等她,放了一瓶櫻桃酒,點了一盤薯條,放著蛋黃醬。安安從大門進來,帶著冬夜的風雪,找了半天找到窗邊,拖過來一張凳子,把圍巾手套大衣三下五除二褪下。酸酸甜甜的櫻桃酒,一小瓶,冰冰涼。

問他:「為什麼一個人喝酒啊。」

阿梳說:「吃完飯朋友散了,過來坐坐。」

安安點頭。

「你要是來得早,這邊有爵士樂演出,都是北京不錯的樂隊。」

那晚上他們聊了四個多小時,瞎聊,從童年到工作到文學。阿梳喝完酒兩頰會有點微微的紅,酒沒舔乾淨,嘴唇就亮晶晶的。講到好笑的地方,閉著眼睛笑,睫毛是長的,仔細看有點捲曲。

酒吧里燈光很暗,夜的燈光在他臉上變得斑駁,透亮,喝了很多酒。他酒量很好,據說白酒一斤,啤酒八九瓶。安安喝了兩瓶,一個櫻桃味一個蘋果味。

凌晨兩點,他送安安回家,給她開門讓出后座,彬彬有禮。

從那以後他們幾乎天天見面,理由層出不窮。有時阿梳在她家附近採訪,有時橙子買多了,有時邀約一起聽演出,有時候急需吃鹵煮。

阿梳很高,肩寬肉緊腿長,頭髮像舒克和貝塔戴的頭盔,圓滾滾毛茸茸地貼著他的腦袋。風吹過來的時候,會有一小綹翹起來,像《貓和老鼠》裡邊的湯姆,沒睡醒的造型。

第二個周六的下午,阿梳來她住處附近的學校打球,球友有些不認識,是北京一些同城的朋友組織的。打完球已經是夜裡八點,阿梳走到安安樓下吃春餅,問她在不在家。

安安在飯店的角落裡找到他,阿梳一條緊身的黑色彈性長褲,外面是一條大紅的運動短褲,很韓式的打扮,上身一件藍色運動衫。他叫了醬牛肉和土豆絲,用麵皮給她包了兩個不同蘸料的春餅,倒好了豆漿和小米粥。

他剛運動完,臉上泛的紅還沒有褪去。低頭吃餅,腦袋毛茸茸的。

安安說,打得累嗎。阿梳說還行,腳差點抽筋,使勁蹬了兩下地就好了。說完就給他表演起來,邦邦往地上兩下。安安瞪大了眼睛。他一邊喝北冰洋一邊講打球的事,說下半場上來個哥們,技術不行,但是胖,撞人厲害,一連助攻幾個好球,不拉不拉。

吃完送阿梳去地鐵站,安安撐得站不起來,兩人就慢慢地走。街對面就是學校,十點過了,走道邊白瑩瑩的燈亮得很冷清。安安感覺涼,把自己的帽子抽起來,讓阿梳把他的帽子也抽起來戴上,他說不冷,轉身把安安帽子邊上的扣子扣上,堵住風口。

那是迄今為止他和安安之間最親密的動作。她自始至終沒有抬頭看他,不知道自己平視的眼光是在他的肩膀還是脖子。到了地鐵口,阿梳往階梯上走,安安站在原地跟他揮手。阿梳也揮手,轉過身走兩步,又回頭揮揮手。

那之後的幾天,安安出去跟了一星期項目,有一陣沒見阿梳。她一直回想阿梳在地鐵口轉身向他招手的樣子。這一刻給她帶來隱秘的歡喜,就像一口剝開的糖果,舔一口就放回書包深處,捨不得吃完。

十二月中旬的某天,阿梳約她在什剎海邊喝酒,她只記得那一晚比十二月所有的夜晚都要天寒地凍。什剎海結了很厚的冰,湖邊有一圈斑斕的夜燈,黑夜裡亮得很夢幻,像在舉辦一場無人的冰燈節。

到十二點,安安問他:「你明天不上班嗎?」

阿梳露出好像剛剛在做夢,忽然醒了一茬的表情。「要上要上。」埋著頭喝完了杯子里的酒。

從二樓樓梯走下來,阿梳的腳步比往常要拖沓。安安用手機打車,找不準定位,阿梳拿過她的手機,說我給你定,然後長按側邊的鍵關掉了手機。安安有點詫異,正抬頭看他,忽然被他扶住了肩膀,繼而毫無過渡地被他抱到懷裡去。

這是他這輩子做過最浪漫的事。

阿梳抱安安的姿勢,有點像女主人撫摸一隻小奶狗,特別是用巴掌摸索她腦袋的手感,她的耳朵都開始摩擦生熱。安安在黑夜裡睜大了眼睛,發現阿梳凍得全身微微發抖。

過了兩分鐘,阿梳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安安伸著兩臂,不知道是該抱他,還是乖乖放回自己的身體兩側,最後決定就這樣有些尷尬地停在半空中。忍不住開口問道:「你是不是沒穿秋褲。」

後來回想那一晚,安安記得最清楚的是隔著那麼厚的衣服,她都能聽到阿梳胸腔里的心臟激烈跳動的聲音,在冬天寧靜的冰湖邊,又溫柔又勇敢。

阿梳說,他第一次見安安就愛上她了。聽起來有點像騙小姑娘的愛情故事的開頭。安安就當場反駁:「哪有這樣的好事兒。」阿梳就伸出兩隻大手呼呼呼地揉她的腦袋。

就這樣倆人忽然成了有對象的人,花了一段適應時間。新年的前一天,天上下了一場豪雪,阿梳出門找安安,地上還是蓬鬆的新雪,沒有被踏黑,沒有板結成冰。

他覺得這是個好兆頭,一個飽含著快樂和希望的兆頭,他是這麼的愛安安。

阿梳穿著一件黑色羽絨服來找她,整個人鼓得像只鉛球。安安一到樓下就嘭地一聲撲到阿梳懷裡,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個裝滿海綿的遊樂池。阿梳把她夾在自己手臂底下,等紅綠燈的時候,就兩隻手穿過她的膀子,在她腰間扣上,形成一個閉環。

他們在安安家裡總待得不自在,合租的另外三個姑娘總是不停地經過她門口,一到夜裡就在合租群里問安安,她們默認不讓男孩在家留宿。阿梳不得已只能送她到家樓下,即使上樓也在十點前離開。這樣送了一星期後,他把安安接到了自己屋裡,一個十五平的房間。

那是安安的二十三歲。

外企在中國已經在衰落,每個人都開始創業,連跳廣場舞的大媽都開始聊區塊鏈和幣市。傳統媒體凋落得不成樣子,安安眼看著自己的前同事和前同行們一個個離開紙媒載體,做營銷公關或市場,少數的像她,跳去了做了影視。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生活在迷茫中,這樣一片長天大地,是盡情揮灑的時候但無從下手。等待的日子著實像旋風一樣,她是那個坐在風眼裡呼吸著低氣壓的人,看這個世界瘋了一樣旋轉,卻因無法參與而出奇地冷靜。

如果說從前的她像風箏一樣,無著無落地生活了很久,阿梳的出現,就像有人伸出一隻手,逮住了那個搖搖晃晃的線頭。她覺得自己落到了地上,大地鬆軟空氣寧靜,阿梳把風暴和狂沙擋在他的身後。

有時她在夜裡感慨,在阿梳睡著的時候,貼在他的肩胛後面,在那裡留下輕如蟬翼的一點淚痕。他睡得那麼沉,像一艘遠行的船,帶著無所畏懼的信心。

安安經歷過已婚男人的追求,在泥沼里生生死死,在不算平順的戀愛經歷里,這是最幸福最靜好的一個,她希望這是最後一個。想到這裡就把阿梳抱得更緊一點,反正他也不會醒。

春節前的半個月,他們搬家了,選了個東三環的一居室,老房子,好好裝起來也算溫馨。阿梳是個布置能手,牆紙貼上,小傢具買上,安安把衛生間徹底清掃一遍,廚房的油污抹了,基本上煥然一新。

他們的卧室有飄窗,安安買了張淺藍色飄窗墊,把到北京以後在夾娃娃機里夾到的所有娃娃都擺了出來,一共七個,又在網上買了兩個裝衣服的簍子,換下來的臟衣服可以扔裡面。

收拾完屋子的那天晚上,安安疲憊地躺下來,感受四隻發酸的虛脫。安安終於明白,這才是過日子的樣子。阿梳洗完澡蹭到床上來,把安安抱在懷裡。安安問了一個自人類直立行走以來最俗套的問題:「你說,你到底喜歡我什麼呢。」

「什麼都喜歡。」

「這不可能,我長得也不算漂亮。」

「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

安安在他身邊動了動,脖子墊在他胳膊上。阿梳說,「你往下來點,」安安就梗著脖子向下移,移多了,「你再往上點,」安安向右上挪了點。「再往左一點,到肩窩這裡來。」

安安在黑夜裡白了他一眼。「你以為我是俄羅斯方塊嗎。」

卧室的窗外是東三環的夜色,一條長長的大道由南至北鋪開去。借著一點夜光,安安打量阿梳的睡相,明明是個強硬善突破的記者,穩重有擔當,睡眠時睫毛又細又長根根分明,嘴巴像是不高興地翹起來,像一隻需要餵奶的貓。

安安揪著他的腦袋使勁親了一口,他依然沒有醒。

有了阿梳之後,生活就開始有了相依為命的意思。她母胎單身到二十二歲,和一個陌生人在同一個空間里親密無間地生活,一直是個偽命題。好像要把過去二十多年的缺失都補齊一樣,戀愛讓她開始過於有血有肉。

她纏著阿梳給她買了一枚小戒指,玫瑰金色,才70塊錢。戒指細細的,沒有花紋,她無比喜歡,一直戴著沒有掉色。

相處五個月後,在不大的工作圈裡,她第一次見到了他的前女友,但這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類似這樣神奇的時刻大約每個月都會發生一次,讓她重新審視一遍他。

但不得不承認,從前她有點輕敵了。阿梳來得太輕巧,太熱烈太一往無前,讓她有點膨脹。人就是這樣輕易地忘記艱辛的經歷,而輕鬆地享受如今的好日子。她不知道,阿梳長得挺拔俊俏,從前也是一個在女孩堆里受著寵愛和追逐的少年。

見到他前女友的那天是在一個行業發布會上,她穿得像個時尚的稻草人,黃白的背帶裙,高挑的馬尾辮,不知道品牌的鏈包,身子骨柔弱綿軟,比一般女孩要小一號,像雨天爬出軟泥的蚯蚓,可以滑到任何尖銳的表面。

終其一生,安安和她只有過這一次照面,沒有說過話,甚至沒有對視。

她在安全距離內觀察她,敵明我暗的偷窺里,難言的嫉妒中有一種莫可名狀的親切。她曾經是他的一部分,和他親密無間地生活了那麼久,比我還久。

那晚她和阿梳無意間講起這事,本來放鬆的心情,在開口的那一剎那彷彿感受到一悶錘狠狠砸在了心臟上。阿梳雖不算伶牙俐齒,但平日舉止也很少有無所適從的時候,那晚他是如此不安,為了安撫安安,只能不停揪著一些斷斷續續的字眼察言觀色。

阿梳把安安摟在懷裡,講一些有的沒的笑話,看她眼裡還有沒有閃淚。不通情達理的時候是不快樂的。安安一晚上沒說話,最多沉默地笑笑,撫慰他的辛苦。睡前她使勁摟著他脖子,彷彿不服氣地說:「你是我一個人的。」憋了一晚上的氣話。

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變了,變得脆弱而刻薄。

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還常常回想起剛在一起的那個冬季,十二月最後一天的快樂夜晚,她撲到阿梳懷裡像掉進泡沫池裡的那天,在新的日子把舊曆淘汰掉的前夕,他們在東四的一個小巷裡聽了一場新年音樂會。

陋巷寒冬的深處藏著搖滾趴,小巷外面是荒蕪的夜色,小巷裡的酒吧沸騰得像一隻加了特辣的火鍋,參加新年趴的人就像自甘奮勇跳進沸水的蝦餃,把自己煮得顛三倒四。

安安在台下抱著一隻紅漆的木頭柱子四處觀察,阿梳去吧台點了兩杯啤酒,它們在酒單上的名字,一杯叫「藝伎的胭脂」,一杯叫「城南舊事」。

藝伎的胭脂有點甜,燈光下是殷紅的,比藝伎的唇膏深出一個色號。

她緩慢地咂嘴,被阿梳牽到舞池邊。那時他們在一起還不到兩周,在一切還沒有嫻熟到親密無間的時候,牽手和接吻依然帶著新奇的試探。

這種試探,到後來就漸漸消失了,而變成一種像呼吸一樣的日常。

蔥蔥總說,阿梳才是你的初戀吧,她記了很久。因為這句話抹去了她的不堪,照亮了她的一生。直到她生下小禾,開始帶著漸漸長大的小禾進行人類世界的角逐的時候,還依然記得當年這句話里的感情和語境。

她快樂得像一隻紅白相間的比目魚,游到碩大的魚缸盡頭時,總是通過忽然抽抽的擺尾來調轉方向。

樂隊上舞台了,阿梳頭頂約過人群,跟她彙報前方的情況。安安個子不高,陷落在黑壓壓的人群里,被熱浪和呼聲擠壓得暈頭轉向。台下沿牆的一周有一圈窄小的桌板,阿梳帶她到達邊緣,伸手一抱把她放上了桌板。

頓時視線寬廣,上面的空氣果然比傳說中的還要清新。越過所有人的頭頂,她看到台上安裝樂器的每一位成員。吉他貝斯薩克斯和鼓手站得就像準備約架,地上的電線像藤蔓一樣長滿了整個舞台。

燈光和電音回蕩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人們把手臂舉過頭頂。阿梳需要用盡音量才能讓她聽到,大多時候兩人只能微笑示意。

主唱郝名唱民謠的時候總是閉著眼睛,阿梳喜歡他,眼睛聽得流淚,然後台上忽然轟鳴,開始搖滾。樂隊的鼓手坐在所有成員和複雜的鼓架後面,舞台光最弱的那個角落裡,因為遮擋而若隱若現。

不打鼓的時候,他文靜地坐在那裡,帶著孩子氣,像《血色浪漫》里年輕的馬元,一旦開始打鼓,整個人就像被注入靈感的哈姆雷特,主宰了整個復仇。和阿梳聽了好幾場演出之後,她總結出一個道理,每個樂隊里最有魅力的成員總是鼓手。

這位鼓手叫張放,是郝名樂隊的重要成員,在跟隨阿梳追了好幾場郝名的演出後,她終於記住了他的名字。

安安一直在阿梳的手臂旁坐著,為了防止她掉下來,阿梳用自己的身體卡著小木桌。新年倒計時的最後一秒,她回頭過來親吻他。繚亂的燈光把在場的人閃得昏頭轉向,她和他閉著眼睛,就像在風眼的低氣壓里,旁若無人地享受舊年的最後一秒。

過年的前一個月,蔥蔥結婚了,婚禮很小,朋友也不多。阿梳和安安以及一幫前同事坐在主桌,蔥蔥有點發福了,羞赧和善良讓她臉上始終帶著泛紅的微笑。

作為女人的一生,也就這麼一個時刻最世俗最閃耀。阿梳在桌子底下牽著安安的手,安安用手貼著他的手背,就像在冬天的霧氣里就像握著一隻粗糲乾燥的船槳。

24歲那年的春節,阿梳跟著安安帶回了成都,母親把主卧打掃給他們住,洗漱起卧都在這間房。下飛機的那天父親來接他們,這麼多年在外地,第一次是兩個人一起回來,當爸的開心得就像抱上了孫子。母親看到阿梳就更開心了,他就像不知什麼時候憑空變出來的兒子,匆匆幾句寒暄之後,迅速地不見外了起來。

母親用它落後的手機鏡頭給阿梳和安安拍了很多合照,選了一張出來,強行洗成實體照片,用一個小小的相框裱起來。她把這張照片放在茶几上邊一伸手就能碰到的位置,一個恨嫁的母親是需要這種激勵的。

和安安一樣,這是她捨不得吃完的糖果,存下來一顆就可以無限循壞地回味。

過完年回北京,第一件事是去參加有郝名出場的草地音樂節。是春天裡悶熱的一天,夏季冥冥的前兆。他們來晚了五分鐘,音樂會還沒有開始。

郝名那時還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牌,全部粉絲聚起來也就那麼數得出來的一小撮。郝名站在最前面話筒的旁邊,頭髮的長度介於「酷斃了」和「流浪漢」之間,頂上綰了半個小結。張放依然坐在鼓架後面,那個自成一方天地的位置。

張放瘦了點,圓鼓鼓的臉修出了一點橢圓。他因為嘴皮子厚而不自覺地嘟起來,和馬元一樣形狀的眼睛,不過是丹鳳眼,頭髮像塊西瓜皮或小奶鍋的蓋子,有點自然捲曲。打鼓的時候整個人都在鼓架後面晃動,頭和臉若隱若現,應該是最沒有存在感的一個樂手。

聽累了,安安和郝名去草地另一邊買水和吃的。這種小型音樂節不像聲勢浩大的音樂節那麼兵荒馬亂,餐飲區不僅不排隊還有空座,安安不禁擔心起它的營收到底能不能付得起這些樂手的出場費,後來想想樂手也窮。

安安點了熱狗和漢堡,既然沒有肉夾饃和大煎餅子,阿梳只好勉為其難啃了個漢堡。

這個場子的招商很業餘,展位不多,買食物飲料的攤子就更少。安安和阿梳並排坐在學校食堂樣式的桌椅面前,一邊吃東西一邊觀望春天的景色。埋頭苦吃的時候,對面來了個人。安安正在書包里翻餐巾紙擦臉上滿嘴的蛋黃醬時,感覺到阿梳使出了非同尋常的力氣跩她,直到抬頭。

安安「嗯?」一聲抽了紙巾出來,發現正面坐著張放。

她整個人往上一彈,膝蓋磕著桌底板還來不及叫疼,先吼了出來:「我靠,張放,是不是你。」張放手捏著熱狗,嚇得一震,麵包里的熱狗滑出來了一半,他瞪大眼睛看著安安。

安安旁若無人地問阿梳:「這是張放嗎。」

阿梳點頭。

她轉頭跟自己嘀咕:「近視害死人啊。」

近看張放,臉還是圓滾滾的,曬得黑了,嘴唇挺厚,大男孩的樣子。

安安指著對面的熱狗問張放:「你們也吃這個?」

張放癟癟嘴:「吃啊。」

「主辦方不給你們準備點好吃的?」

「有正餐,這不餓了嗎。」

安安和阿梳看看四周,歌迷和觀眾在若無其事地行走著。

安安問道:「就這麼出來,你倒也是沒什麼偶像包袱啊,不怕狗仔么。」

張放咬了口熱狗,頭也不抬地反問:「你看他們像認識我嗎。」

安安皺起眉頭:「做音樂不容易啊。」

安安和阿梳盯著他吃東西,他沒有露出介意的樣子,張放話很少,又羞澀又餓,來不及講什麼話。吃到一半,灌了半杯水才想起問他們:「你們是郝名的粉絲嗎?」

阿梳嗯嗯嗯嗯頭點得像搗蒜,從包里抽出一摞簽名照和一本樂隊自傳。張放擦擦嘴,從斜對面探過腦袋來,指著其中的幾張,說到:「這是12年在青島演出時拍的,這是14在北京,這是我們地下樂隊時期排練的地方,你看這是我,啊,我那時才21歲。」

阿梳問他:「郝名是個啥樣的人?」

「就,大哥,吊吊的,人好,自己做曲子自己唱,玩各種奇怪的樂器。」

「你們晚上常年在酒吧里演出,平時還有什麼活動?」

「接商演啊,錄專輯,四處跑場啊,忙起來一周都睡不了一個好覺。」

交談不知不覺持續了一小時,兩個記者的問題加起來能夠一篇人物特稿素材了。天色都開始暗下來,張放還沒有歸隊去吃正餐。最後阿梳慫恿安安:「你們做影視的,有空去給郝名的樂隊做個紀錄片吧,做不了郝名做張放的也行啊。」

三個人帶著年輕意氣一拍即合,合作人員預算費用設備內容大綱一樣都還沒有,卻被這個點子興奮得當即就要結拜。張放臨走的時候給二人留了聯繫方式,說,交個朋友。轉身離開餐區回到後台樂隊那裡的時候,又恢復了沉默和羞赧。

張放有點分裂,這是安安開始給他們做紀錄片的時候發現的。安安公司老闆是個熱愛民謠的大佬,願意花費成本去做些可能虧錢的事,比如給一個沒什麼名氣的樂隊拍紀錄片。這個項目安安是導演。

鼓手的沉靜和狂熱同時出現在張放身上,將他分成了兩半。打鼓的時候,冷血又放蕩,遠離了衣食住行。阿梳的音樂品味深得張放的心,他總是在雨天聽濕淋淋的歌,就像安安還沒有出現時常做的那樣,盯著滴答落雨的窗外,過去那些不起眼的日子,誰還記得呢。

阿梳和張放互補,阿梳長得明朗濃眉星目,這樣的長相更適合樂手,但本性他穩重周全。張放俊秀內向,鼓點是他唯一躁動的方式,時常露出孩子氣的樣子,但他本性囂張狂放。

這個片子的主角從最初的郝名,變成了鼓手張放。他這種乏味的人,一到鏡頭裡就變得有故事了。張放早就適應了全天候的跟拍,作為不算一個善言辭的人,被安安的攝影機激發了表達欲。

第一個月結束的時候,張放帶安安去了一個郊區的小鎮,卻提前告訴她,這一天的內容不要記錄,安安不明所以,但也答應了他的請求。

他們排隊坐大巴,下雨,天空幽幽的。張放一路上沒有說話,只是撥開窗帘望著外面。窗外沒什麼好風景,無非是山坡和高速路。他沒有開口說,安安也就不好多問。

汽車行進了一個半小時,下車的地方是一個郊縣的汽車總站。張放撐著傘帶她走到旁邊換乘的公交車站,上了一輛破敗的公交車。

再次下車前,安安困得睡了一覺,汽車停得毫無聲息,醒來車裡只剩她和張放。她被張放搖醒,帶著下了車。這一路人煙稀少,是灰沉沉的山和窄小的路。兩邊的樓房像是90年代還未拆遷的樣子,上邊寫著「鱔魚面」、「糧油店」。

安安走累了,問頭頂撐傘的張放:「你不會是要把我賣了吧。」

張放輕輕笑了兩聲沒說話,直到走近一個大院門前,他們倆終於停了下來。

雨還在下,但小了些。安安看著這座森嚴的建築,大門一側的豎匾上赫然寫著:XX省秀水監獄。

安安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發問,張放先開口了:「帶你見見我爸爸。」

張放把證件給監獄人員查驗,安安跟在她身後進了監獄大門。天色暗沉,空氣還是冷幽幽的,安安有點受涼。他們一直走到廳里,穿過了走廊,走到接待室,靜靜地等著。

後來安安才知道,那是十多年前的秋天,剛出生張放還在上幼兒園,他父親的公司因為偷稅漏稅受到嚴厲處罰並被查封,總經理和董事長為了逃脫風險,事先讓他父親做了法人,追責時,頂層的人全都消失了,只留下他父親,被公安局「取保候審」的名義帶走,再也沒有回來過。

情節嚴重,在律師的爭取下,他父親被判了十七年有期徒刑。這十七年里張放一直由母親撫養,十多年後,當他父親在他牢里第一次見到兒子的時候,他已經從一個襁褓中的小嬰兒長成了一個挺拔清秀的少年。

安安坐在接待室里不知該說什麼,張放拿起聽筒又放下,和父親聊了一些家常。

父親看上去很老了,胡茬是沒有光澤的銀白色,他的生活似乎已經沒有了所謂的順心或者磨難,唯一確定的是,他望著張放的眼神是欣慰的。

回程的路上張放依然沒有開口,車行到中途他才終於說了一句久違的話。

「我爸爸明年就能獄了,正好是陽春三月。」

那天的事好像從未發生似的,就這樣過去了,像分享了一個重要的秘密,但務必不要再提起。他們認識第三個月之後,張放帶安安去了一個大型的音樂節。

張放作為樂手,無需像普通觀眾一樣辛苦地買票排隊,不過進入會場之後的自由走動就和大家一樣了。那天天氣很涼爽,有一點不扎人的小陽光,安安背著她的輕型單反跟拍,舞台搭得如夢如幻。

阿梳沒有來,他在家裡睡覺。安安從未見過他這樣貪睡的人,他曾經因為睡眠而錯過了許多重要的約定。他睡過去的那些時間裡,對世間萬物是毫無知覺的,任山洪海嘯也無法將他喚醒。

現場有很多張放喜歡的歌手,最喜歡的莫過於朴樹。他的出場在晚上八點,夜幕四合之際。安安陪他等著,披著張放的外衣。

她從沒見他這樣熱切興奮過,連他打鼓的時候也沒有。打鼓的張放是冷酷的,面無表情的,自由奔放但絕對節制,但是朴樹出場的時候,他好像變回了一個普通的青春洋溢的少年,痛苦的日子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印記。舞台的燈映在他圓潤的臉上,他幾乎記得每一句歌詞。

他最愛《生如夏花》,開頭響起的瞬間,張放的熱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流。即使是全場大合唱,他也能以特殊的嗓音讓自己的聲音獨立於眾人。這種嗓音,介於乾嚎和深情之間,注入了他所有的愛和拚命。

安安抬頭看他,紫紅的舞檯燈下,整個側臉彷彿被注入了神性。使勁全身力氣唱歌的時候,他脖子上青筋突起,細小的頸部骨骼一閃一閃,她想,怎麼可以唱得這麼拚命。汗滴從鬢髮間滾下來,這個涼爽的秋夜,他炎熱得像盛夏。

她忽然就很感動,已經很久沒有見證一個這麼衝動感性的少年時刻。她覺得自己變得有點像母親,想拿出背包里的毛巾抹去他的熱汗,再把一瓶涼水灌進他的喉嚨里。

那晚張放很開心,抱著一堆音樂節上採買的東西帶安安回大巴。他渾身的汗還未乾透,就在絮絮叨叨的談話間睡著了,頭深深垂到安安的肩頭。

安安拿出紙巾為他擦了汗,心裡犯著嘀咕,阿梳要知道你這樣一定會殺了你的。

小片子做了四個月,安安一有空就去拍攝,到最後已經不知道是為公司製作還是為自己。後期的那段時間,張放一有空就來看片,年輕孩子抵不住好奇心,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拍他。

阿梳和張放有了嫌隙,即使寬容如阿梳,也不願自己的女朋友天天和另外的男孩混在一起。然而不滿歸不滿,他卻沒有這麼多時間陪伴她,不寫稿的時間,也大多在滿世界出差和補覺。這時的他們已經在一起兩年了。

那段時間,除了和張放在一起的日子,大部分的時間,她總是坐在家裡等待阿梳。在越來越暗的光線里,東三環的車燈總是首先亮起,然後是店鋪,然後是居民小區。

那段時間阿梳總是很累,只能記得在夜晚回家的時候給她帶一盒最愛的曲奇餅乾。他擁著她睡覺,夜裡無知無覺。

安安體諒他的辛苦,不在意她受的冷落,也沒有和張放斷了聯繫,時常去看他的樂隊排練。他們在準備這一年的新年音樂會,那時候她已經是郝名樂隊的常客了。

初冬的某一天,他們三人相約一起去什剎海滑冰。租冰鞋的門面頭一天才剛開門,他們是今年最早下冰場滑冰的一批顧客。張放滑冰很溜,阿梳和安安卻都是新學員,張放帶著兩個學生滿冰場跑,阿梳學得很快,一跤也沒有摔,安安若不是仗著衣服厚,必然會摔得渾身青腫。

滑冰很累,那麼冷的冬天,她滑得渾身是汗,臉頰通紅。夕陽灑在冰場上,有一點巍然的血紅。寧靜親和的下午,冬天也變得不嚴酷了。

她在坐地休息的間歇,看著寥寥冰場上幾個怡然自若的滑冰手,還有遠處玩耍的張放和阿梳,兩人一般高的身影在斜陽下拉得很長,正對著的站立姿勢,就像彼此間即將進行一場朔風烈烈的挑戰。

樂隊里的樂手有時會串場,幫別的歌手做配樂。新年音樂會的前夕,張放邀請安安去聽一個地下酒吧樂隊的駐場,他是鼓手。

酒吧在雙井的一個深巷裡,場地很小,有些復古風,這裡觀眾不多卻很熱鬧。張放剛進酒吧就圍上來一波朋友,他介紹了安安給大家,很豪爽地說:「今晚上的都是朋友,一起喝!」他請安安喝了低度的甜白和雞尾酒。

中場休息張放坐在他身邊,和各位哥們胡吹海侃,額頭滲出了細密的小汗珠。喝到半酣的時候,台上有人叫他上去唱歌,他端著酒杯擺手,安安大笑著慫恿他,說展示你真實水平的時候到了,最後盛情難卻。

張放站到了主唱的位置,吉他手守在一旁準備給他伴奏。他選了一首朴樹的歌,輕輕唱起來。聲音不錯的,節奏快了一點,但音準很好,安安給他打節奏。

一曲畢,張放的臉因為酒氣微微紅了起來,他還沒下台,歡呼雷動。他拿起話筒注視著台下,最後看著安安,認真地告訴她:「這首歌獻給安安。」

台下正要熱烈鼓掌,他補了一句:「安安,我愛你。」

一時間全場肅然,繼而爆髮式地沸騰了起來。

安安沒說什麼,拿上包包走出了酒吧。張放在寒冷的冬夜裡追出來,站在酒吧門口。安安沒有回頭,徑自往小巷出口走去。張放站了半晌,隨後使勁渾身力氣,朝安安的方向喊了一句:

「我說的都是真的!」

安安停了下來,張放加快步伐追了上去,呼出的打團白氣遮住他的視線,鼻尖凍得通紅。他走到安安面前,毫無過渡地將她抱到懷裡去。安安使出吃奶的力氣把他推開。張放沒說什麼,又上前了一步,還是將她抱住,輕言細語地說了句:「冬天的凌晨是很冷的。」

安安因為遺憾和憤怒而沒有再說什麼,忽然間流下了眼淚來。

她抬起手擦了自己的眼淚,生氣地說:「奇怪,他媽的,我哭什麼。」

張放親了親她。毫無顧忌的一吻,溫柔,沒有侵略性,不求結果也沒有回應。

安安輕輕地推開了他,好看的丹鳳眼在面前一閃而過。她說:「就到這裡吧。」轉身走了,沒有人再追上來。

阿梳消失了,帶著他簡單的行李。他們的屋子被整理了一番,他的東西還沒有完全搬走。他留了一條簡訊給她:「你們那麼多的秘密,就不要告訴我了。」

安安瘋狂地找他,給全世界打電話,請求,質問,夜裡無眠,喝水為生。阿梳沒有任何的提問,安安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他只知道她變了。兩年的時間他很滿足。

安安從愧疚到憤怒,她給他發信息,問他這算什麼,就這樣結束了,要消失嗎,這樣就要放棄了嗎,沒志氣,沒出息!

就像沉入大海,沒有絲毫回應。

她覺得做了一個夢,夢裡的她總是做不起數學題,老師把試卷遞給她,她發現分數不對,翻來覆去地算,但小分永遠加不完,就這樣一直循環。翻過面來還發現大題沒做,一整面的空白。那麼多的題,她一分也沒得。

後來夢裡變得一片空白,她醒了過來,出一身汗,然後是更多的空白。

張放給她打電話發信息,她都不接,後來張放找到了她的家。她掛掉門鈴,讓他進了門。張放一點也沒變,衛衣上的英文字母讓他看上去有些嘻哈。

張放看著空空蕩蕩的屋子,安安還沒等他說什麼就先開了口。

「沒什麼,他自己的選擇。」

那晚上張放留在安安家,兩人並排躺在沙發床上,安安一直在發獃。她也是喜歡張放的,有哪個女孩會不喜歡張放呢。她爬起來在張放臉上親了一下,至今也沒有理解那一刻是自己是怎麼想的。張放把她摟在懷裡,像從前阿梳喜歡做的那樣,給她放好加濕器,蓋好被子。

他問她:「你為什麼不喜歡我呢。」

「我有阿梳了。」

「如果沒有他呢,你愛我嗎。」

「不愛啊。」

張放沒有再說話。

他是後半夜離開的,無聲無息。他走後不久安安就醒了,在極度的寂靜中忽然醒來,沒有任何聲響。她摸了摸旁邊的位置,又轉過身去蓋好了自己的後背。忽然像杯子被注滿了水,繼而順理成章地溢了出來一樣,她無聲地大哭了起來。

她哭得那麼傷心,眼淚連貫地從她體內一點一點地流了出來。她失去了世界上可能最愛他的人,又辜負了另一個喜愛的人,她的整個世界就這樣空了。她哭累了,給自己倒一杯水,靠在枕頭上睡著了。夢中天旋地轉,她恨她的數學老師。

終於在兩個月後北京大學的冰場上,他見到了阿梳。雖然速度還不快,但他滑冰的技巧已經很溜了。他就像昨天才和她分開一樣,跟安安問候,給她帶了一盒她愛吃的餅乾。

安安問他:「這麼長時間你去哪了。」

「在上海培訓出差,我大概要換工作了。」

「你要走了嗎。」

「換了工作,我就要去上海了。」

安安指了指遠處的行李箱:「那是你的東西,基本上都在這裡了。」

陽光照得阿梳有點睜不開眼,安安眼裡又開始噙淚了,刺得他眼眶生疼。

她問他:「你確定要走了嗎。」

阿梳以他一貫的穩重忍住了沒有回答,他說:「你們總是以同樣的方式來到我的生活里,又以同樣的方式離開。」直到很久以後,她才知道他是在說那位光彩照人的前女友。「你要的東西我都給不了,你們離開以後都會更好的。」

她一直在想那一刻,她是不是應該心軟下來求他。從認識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被捧在手心,從未服軟過,重新再來一次,她會改變主意嗎,她這麼蠻橫,這麼硬氣,這麼不願認輸。

阿梳走了,張放也沒有再回來。一個去上海做了雜誌主編,一個開始了全國巡迴演唱會。安安開始給商業片做製片人,人總是這樣,一忙起來就會完全忘了愛恨。她不知道阿梳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她只知道他從來不願坐飛機,南下永遠是坐動車或高鐵。

三年後,她結婚了,嫁給了一個不溫不火的生意人。他產業做得大,常常出門工作,留下安安和女兒小禾在家。她不再工作,丈夫的錢足夠養活好幾個她,平靜的日子裡會寫些小故事講給孩子聽,等著她慢慢長大。

她和小禾住的房間,窗外遠處就是北京火車站。她知道,阿梳就是坐著這裡的列車南下,永遠地離開了她。

她得知阿梳工作的雜誌社,卻再沒有聯繫過。結婚後一年,她給阿梳寄去了一張照片,那是她在海邊拍的,墨鏡掛在頭上,修長的手放在嘴邊,中指上的玫瑰金戒指還沒有摘下。

安安沒有附上信件,只在照片背後留下一句話:

今天的一切都陰霾滿布,唯有這支戒指,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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