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耳洞、敷面膜、做指甲，但我是個好男孩

來自專欄不才在別處

本文首發於本人公眾號：曾不才在別處

我穿耳洞、敷面膜、做指甲，但我是個好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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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0年，張國榮在「熱·情」演唱會上以長發造型登場，整場演唱會一共換了6套服裝，且均是帶強烈女性元素的裝扮，比如白色的帶翅膀的西裝、古埃及的銀片透視衫與黑色水手褲、金屬色的西裝等等。

張國榮親自擔任這次演唱會的藝術總監。他穿的這6套服裝，則出自世界頂級服裝設計大師讓·保羅·高提耶 (Jean Paul Gaultier)之手。

這場演唱會突破了慣常的範疇，表演、服裝、舞台等元素均是藝術，而不僅僅是演唱的裝飾。熱·情演唱會的主題是『FROM ANGEL TO DEVIL』（從天使到魔鬼）。六套服裝也貫穿了這個主題。純白色的羽毛裝，象徵天使的化身；銀片透視衫與黑色水手褲則天使幻化人間美少年，黑皮褲和紅外套的紅黑元素，則是魔鬼的象徵……

這並不是張國榮第一次以女性元素的裝扮登場。在97年的跨越演唱會上，張國榮在演唱《紅》時就穿著一雙紅色高跟鞋，並和男舞者共舞，表情和動作都極為曖昧，甚至帶著撫摸下體的性挑逗意味。

熱·情演唱會帶著明顯的哲學概念，引發了國際性的轟動。《朝日新聞》撰文評價，張國榮是天才橫溢的表演者。美國時代雜誌則稱之為激情和時尚的尖端。

香港同樣引發了劇烈的轟動，只不過是負面的。

香港媒體以「護翼天使」（女性衛生巾用品）形容張國榮的天使西裝，並以「發姣露底」、「雌性本能」的字眼嘲弄張國榮……把天才的設計稱為女性衛生巾用品，還有比這更驚世駭俗的侮辱？這讓高提耶勃然大怒，怒斥香港媒體的淺薄無知，並宣布不再為亞洲藝人設計服裝。

性別認同本身是於社會於己都無害的事。但中國人卻相當熱衷於壓制性少數群體。男人打扮得像女人，在部分國人眼裡可以說十惡不赦，是異端和魔鬼。相反，他們在大街上看到搶劫偷竊，卻大多數時候無動於衷。

更何況，張國榮穿上融合兩性元素的服裝進行表演，根本動機也不是想當個女人。

2、

在大多數場合及影片中，張國榮都是一個散發著濃厚男性魅力的美男子，像《阿飛正傳》、《東邪西毒》、《胭脂扣》里，張國榮帥氣、不羈、邪魅，是萬千少女夢寐以求的叛逆情人。《霸王別姬》、《家有喜事92》里的陰柔形象，則是角色需要。

當然了，張國榮的男性魅力，又不同於阿諾施瓦辛格這種純陽剛的猛男氣質，而是不羈中帶幾分俊美與陰柔，在男性魅力中又調和了幾分女性的美。

因此，關於張國榮的性彆氣質，你無法用僵化刻板的性別二元論去分析。

在談到自己的英文名lesile時，張國榮說：「我喜歡Leslie這個英文名，它可男可女，非常中性。」

這就是張國榮的性別認同，他承認自己是雙性戀，而從性別上來講則是雌雄同體，可男可女。

熱·情演唱會的易服演出，精髓也在於雌雄莫辨的性別流轉，而不是簡單的男扮女裝。張國榮在戴上長發的同時，還留著稀疏的鬍子，半露平坦的胸肌，強調男性的特徵。

這就是所謂的性別易裝，它是兩性元素雜糅在一個身體上，本質在於融合、流動而非轉換。瑪喬里·加伯還認為，性別易服不等於同性戀和變性人。同性戀及變性人未必會易服。而易服者卻可以是純粹的異性戀。

在日常生活中，性別易裝其實很常見。很多攝影師、樂手、畫家等藝術家喜歡留長發，同時還蓄著濃密的鬍子。此外，他們的在服飾上也時常有一些偏女性的元素，比如鑽石耳釘、修身的衣褲等。與此同時，部分有著如上裝束的藝人，還有著媲美運動員的大塊肌肉。

至於女人的性別易裝，就更常見了。很多女性的日常裝扮，本身就是中性風格。牛仔褲、襯衫和T恤就是可男可女的服飾。現在，一個女人穿著一身純男裝去上班，都不會有人大驚小怪。吳君如在《得閑炒飯》里的齊耳短髮、西裝打扮，基本就是除了全副男裝裝扮（除了高跟鞋）。不知道她是吳君如的話，你說不定還無法一眼分不清ta是男是女。

服裝及頭髮本身帶有強烈的性別符號，所以，很多人都會增添一些帶有異性服飾的元素，改變自己的性別認同。

那麼，好好做個真正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好嗎？非要去做「女漢子」和「娘娘腔」？

3、

柏拉圖的《會飲篇》里提到，阿里斯托芬說從前人類有三種人，在男人和女人之外，還有一種不男不女亦男亦女的人。從前人的形體是一個圓團，腰和背都是圓的，每人有四隻手、四隻腳，頭和頸也是圓的，頭上有兩副面孔，前後方向相反，耳朵有兩個，生殖器有一對，其他器官的數目都依比例加倍。宙斯為了削弱他們的力量，於是把每個人截成兩半。如此，人一生都在尋找自己的另一半。

這個故事，一直都被當作尋找愛情的寓言。但我第一次看到它時，卻想起了單一性別的殘缺性。人本來是雌雄同體的，被劈成兩半後，男女便都不完整了。因此，易服便是對缺失的另一半性別的替代。

二元對立的性別，本身就是有缺陷的。傳統的男性要剛強、霸道、有征服欲，所謂無毒不丈夫。傳統的女性則是以弱為美，強悍的女人則經常被稱為女漢子、男人婆。

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這種性別設定。男人為什麼一定要霸道，就不能溫柔、細膩、富有同情心？女人為什麼不能堅強、獨立，扛水到13樓，做男人做的事？

社會性別是後天塑造的。很多較為傳統的社會，在人出生時就定好了性別的框架，男人女人於是便沿著這個框架，塑造各自的性別形態。而社會對於一個人異性元素的排斥，對於兩性都是一種剝奪。

某個女同事問過我，你又戴耳釘，又那麼斯文，是不是gay來的？

又有一次，某個女同學說，你跟大多數男生都不同，那麼年輕就注重生活規律。真正的男生應該粗獷，大口吃肉喝酒。

我們周圍那些敷面膜、在大馬路上旁若無人拿出潤唇膏的男孩子，也經常會被訕笑。

社會關於男性的審美，居然是以粗糙為美。那些愛打扮、細皮嫩肉、斯文有禮的男子，時不時會被嘲笑娘炮或gay。這難道不是一種病態的審美？

說白了，你就一個賺錢養家的，要那麼精緻做啥？男人的肉體，就是為了產生社會價值（戰爭、賺錢、為妻兒遮風擋雨）。因此，粗糙就是一個真正男人的勳章，細皮嫩肉、衣著光鮮的男人，肯定沒上過戰場，沒扛過鋤頭。追求精緻，就是專註於自己而忽略了使命，當然要被打壓。

這也充分說明，男性就是一種被隨意支配的性別。他們在現代社會平均壽命比女人短，層出不窮的心理和健康問題，家庭關係處理地一團糟，均是這種隨意支配性帶來的傷害。

毫無疑問，二元的性別觀念壓抑了人的天性和生命活力，對哪種性別都是一種傷害。男人了一味強調陽剛、霸氣、無毒不丈夫，便失去了做一個好情人、好父親的機會，也被剝奪了精緻的權利。女人一味強調柔弱，不獨立，也只能一輩子依附於他人而活。

所以，人對於異性的元素，常常是既抗拒又嚮往。性別易服，就是在一定尺度內打破禁忌，通過衣飾的物質化符號釋放壓抑的天性和生命活力。

4、

雌雄同體，正是綜合了男女兩性魅力的完美個體。女人富有愛心和溫柔的同時，還有著男人的獨立和堅強。男人頂天立地的同時，又有著女人的精緻和細膩。

這樣的人，通常是男人也愛，女人也愛。

張國榮在1994年演過一部電影，叫《金枝玉葉》。但那部戲最重要的角色，是袁詠儀演的wing。她是一個女扮男裝的短髮女孩。玫瑰（劉嘉玲飾）喜歡ta，顧家明（張國榮飾）也喜歡ta。玫瑰把ta當「閨蜜」。wing像男孩子一樣爽朗但不油膩，像女孩子般善解人意又不扭捏。大概這樣的「男孩子」最能讓女人感到舒服。

男人厭倦了兩性關係時，會說如果不是為了性，還是更願意跟男人玩。女人厭倦了同性關係時，則會感嘆跟男人相處跟愉快，因為女人心思太慎密，相處起來小九九太多。

那麼，都找個雌雄同體的當伴，不就解決問題了嗎？

而wing還沒暴露女性身份的時候，顧家明就已經愛上了ta。畢竟，生理性別可以遮掩，女性魅力卻是是藏不住的。

徐克的《梁祝》里也有這麼一個鏡頭：女扮男裝的祝英台（楊采妮飾）背著行囊到課堂讀書的時候，引來全班男生的目光。故事的前面三分之二，梁山伯（吳奇隆飾）都擔心自己是彎的。但在離別之際，他還是忍不住跟祝英台耳鬢廝磨（沒有接吻）。

這兩部電影大概都有「愛超越了性別」的潛文本。哪怕對方是同性，你也會為ta身上的異性元素而著迷。

而香港電影史上，經典的女性易服演出，怎麼也繞不過林青霞這個名字。在《刀馬旦》里，林青霞扮演的曹雲留著齊耳短髮，穿著一身中山裝。徐克直言林青霞比男人還英俊。90年代，林青霞又接連扮演東方不敗，《東邪西毒》里人格分裂的慕容嫣（燕）。

「比男人還英俊」這句評語，非常經典並值得玩味。在70年代，林青霞就已經在《金玉良緣紅樓夢》里扮演賈寶玉。但最大程度發掘林青霞的男性美的，還是徐克。林青霞一直以英氣而著稱，氣場不輸於大多數男人，但卻有真正男人所沒有的細膩、清秀五官。因此，林青霞的五官兼具了女性的清秀和男性的鋒芒，於是才達到了比男人更英俊的境界。

所以，徐克說林青霞的美可以延伸。而延伸林青霞美的，正是徐克的鬼才。在演《刀馬旦》之前，林青霞雖有反串男裝的演出，但大多數時候還是純女性的瓊瑤式女主角。《刀馬旦》開始，林青霞一發不可收拾，接連呈現了曹雲、東方不敗、邱莫言、慕容嫣（燕）等經典的雌雄同體形象。這裡面有三個都是出自徐克之手。

讓絕世美人更美的，原來是因為喚醒自己潛藏的另一半性別。

5、

雌雄同體的現象，在藝人身上非常常見。像前面說的，攝影師、畫家、樂手有很多都喜歡長發及異性元素的服飾。

畢竟，藝術是超越性別的。哪怕是女性文學，也有大量的男性受眾。真正的藝術，從來都不是針對單一性別的。正因如此，藝術家必須超越性別桎梏，才能有敏銳的藝術感知力。

張國榮說：「我覺得藝人做到最高境界是可以男女兩個性別同在一個人身上，藝術本身是沒有性別的。」此外他還說，一個藝人能夠做到姣、靚、型、寸，男又得女又得，這才算真正的成功。

大概，藝術家每日接觸的，都是超越性別的東西，所以不知不覺就潛移默化到服飾風格上。

正因如此，小鮮肉明星遭到詆毀和攻擊，但又格外有市場。它本質上是一種男性審美多元化的產物。小鮮肉的表面特徵是美少年化、中性化。吳亦凡、鹿晗和tfboy的皮膚（海報上）都如嬰兒版光潔細膩。

發展心理學家認為，人類在幼兒時是沒有明顯的性別認同的。小鮮肉正是帶著這種少年意象的明星符號，自然不能有太濃烈的男性特徵。正因如此，用缺乏男人味、不夠陽剛的觀點去批評小鮮肉，本身就是一種狹隘的性別觀念。

話說回來，隨著兩性平等，男女分工進一步模糊化，二元對立的性別認同必然會遭到挑戰。職場文化本身是為男人構建的，而家庭領域則一直是女性的領地。但現在，男主外女主內的合作模式已經被打破。男女都要既工作，又兼顧家庭。他們怎麼還像傳統一樣，一個只做糙漢子，一個只做弱女子？

最後，我不穿耳洞、敷面膜，也不做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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