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影節 | 為什麼說攻殼是本世紀最好的動畫系列之一

殼中之魂

文丨戈弓長

編丨Joy

寫在前面：

今年上海國際電影節特設動畫單元，95版《攻殼機動隊》、《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埃塞爾與歐內斯特》、《午睡公主》、《致梵高的愛》共五部或經典或最新的動畫電影將登陸上海灘，在大銀幕上與觀眾見面。今天我們先通過一篇雄文，帶領大家領率一下」攻殼「系列的演變與魅力。

本年度，好萊塢將動漫界風行近30載的《攻殼機動隊》真人化，搬上了銀幕。電影開篇的字幕將觀眾帶入「攻殼」的世界中：「在未來，互聯網直接聯入人體。技術進步允許人用機械改造自身。由政府投資的漢卡機器人公司，通過移植人腦進入人造軀體，將人類和機器融合。」只餘存大腦，全身都被機械義體化的女特工——「少校」被製造出來。在漢卡公司科學家設宴向非洲聯盟領袖推銷其技術時，遭遇了恐怖襲擊。危急關頭，在酒店樓頂監察的少校為阻止犯罪，不顧課長的命令，朝著斑斕迷離的都市夜色赤身躍下。

二戰後，日本經歷了軍國主義野心的破產，極端國家主義被深刻質疑。作為主權不完整的戰敗國，一代青年視政治為虛偽的遊戲。冷戰陰影下國內左翼運動浪潮洶湧，打破舊世界的理想燦爛騰空又悄然消散。戰後經濟重建，篳路藍縷。國家重新騰飛之時，一派紙醉金迷，有著「買下美國」的自負飄然。80年代末經濟崩潰，重回無限落寞。失業、人口少子老齡化、青少年犯罪問題在這個晚期資本主義國家裡層出不窮。

20世紀80年代中期，日本社會出現了「御宅族」群體，他們不關心社會現實，不再挑戰意識形態和政治權威，只沉迷於網路，遊戲和動漫構築的虛擬世界。1989年，日本發生了多名女童慘遭分屍的驚世大案「宮崎勤事件」。警方在年僅26歲的兇手住所處搜出眾多色情變態的漫畫、同人志和錄影帶。一時間，輿論的刀斧直指「御宅族」青年和動漫產業，政府藉機實施了一系列整肅。在日本動漫界陷入長達五年的「冰河期」之時，1991年，士郎正宗的漫畫《攻殼機動隊》單行本發行。

《攻殼機動隊》漫畫

士郎的漫畫虛構了1914年至2032年的世界歷史，帶有左翼色彩：書中第三，第四次世界大戰相繼爆發，世界格局重新劃分，亞洲一體化。「美國分裂成美帝國，美俄聯盟和美利堅合眾國」，戰爭，戰後難民問題，國際間政治鬥爭從未休止，日本依靠電子腦和義體技術實現了經濟的全面復甦。當人腦宛如電腦終端，侵入人腦的新型網路黑客出現。隸屬內務省，由首相直轄的「公安九課」成立以打擊犯罪，即是「攻殼機動隊」。

漫畫架空的歷史又如哈哈鏡一般曲面映照著二戰前後至今的世界風雲，以及日本國內的重大社會事件。賽博朋克畫風的警匪偵探科幻，被融入大量科學、哲學和宗教的名詞概念，詞詞俱有掌故，處處皆有所指。比如女主人公草薙素子——其名字源於日本神話中斬殺八岐大蛇的草薙劍，素子是物質的基本單位之一，素子的戰友巴特Batou即是「八岐」。

晦澀深邃的主題，虛實難辨的影射，密集的欄外補充，讓這部漫畫幾乎成為作者借題發揮的思想論文。過於複雜的政治角力，情節線索讓初次接觸《攻殼機動隊》的人宛如觀看天書。

作為一部漫畫，其理論闡述也不免糾纏雜糅，隨意發散，但「攻殼」投注了作者對人類歷史、日本社會、科技和人性的真誠思考。士郎正宗懷著社會責任感，在科技迅猛發展，社會問題頻出的當下，試圖描繪一個「更有希望的，嶄新的未來」，相信人類會為了適應生存而進化。在「攻殼」的後記中，士郎寫下「未來應該是更光明才對」，這既是對科技化未來的期許，同時也是對青年讀者的寄望。

相比1961年出生的士郎正宗，「50後」兄長輩的押井守，在其人生觀形成的青春歲月里更加徹底地經受了左翼思潮的洗禮。在彼時兩極對立的格局下，戰爭的陰雲從未消散，憤世嫉俗的青年們心懷解放全人類的理想，他們敵視官僚腐敗的政治和貪婪的資本家，同情底層無產者。他們鄙視物質享受，不屑於資本主義主流價值觀和生活方式，抵制現代工業社會對人的物化與異化。他們思索這荒謬痛苦的世界中人的存在，渴望建立一個沒有剝削和壓迫，乃至沒有民族和國別之分的和平、自由、平等、民主的新世界。

如大江健三郎所言「60年代的日本是紅色的日本，那時候的世界，很多國家也是紅色的」。日本左翼青年視毛澤東為世界革命領袖，抗議首相岸信介——安倍晉三外祖父與美帝國主義苟合的安保法案，希望推翻現有政府，最終建立一個大亞細亞平均主義烏托邦。

押井守

彼時還是高中生的押井守就參與了日本1960年代末的左翼學生運動，在街頭和政府派出的警察機動隊對峙，承受警棍和催淚瓦斯的考驗。然而無論是法國「五月風暴」，美國嬉皮士運動還是「文革」，都隨著時移世易而相繼落幕，左翼運動的熱潮在上世紀70年代後逐漸消退。這一切對年輕的押井守而言，如同滿腔熱血被冷水澆頂，驟然陷入了巨大的失落空虛中，嶄新的理想世界並未如期到來，原本與之決裂的一切卻卷土重回。

「原本沒想過繼續讀書，預計高中二年級會爆發戰爭。人生計劃就這樣亂了」，他漫無目的地進入大學，依舊感到庸常生活「沉重潮濕難以呼吸，如同被溫柔的手掐住脖子的痛苦」，只有在電影院里才能獲得一些「生存的實在感」，卻因此找到了人生的目標。

1995年，押井守監督的驚世之作《攻殼機動隊》劇場版誕生。電影在歐美上映時打敗了同期的好萊塢電影，榮登票房冠軍。其英文版錄像帶佔據了美國Billboard錄像帶銷售榜第一位。其影響力超出了動漫界，詹姆斯·卡梅隆，昆汀·塔倫蒂諾，沃卓斯基兄弟等好萊塢大導演視其為靈感之源，極盡溢美之詞。日媒更為之興奮「在因為泡沫經濟崩潰而意志消沉的日本，這是一個重振精神的瞬間」。

同為日本的動畫大師，年輕時也都參與過左翼運動，如果說宮崎駿是童真，夢幻，明朗，純凈，溫厚，大氣的，有著對自然的大愛。押井守則深沉，尖銳，孤傲，激越，愁郁，晦暗，有著對人類的大悲。

《攻殼機動隊》95年劇場版

影片開篇以字幕「在不久的將來，即便企業網路遍及全球，國家和民族卻還遠沒到消亡的地步」勾畫出一個科技高度發達而「英特耐雄納爾」的大同理想並未實現的未來。在這個世界裡，人體被高度機械化，人工智慧技術飛速發展，人機之間以是否具有靈魂（Ghost）來區分。

草薙素子和其他「公安九課」的隊員，奉命追擊侵入人腦製造虛假記憶，控制他人犯罪的黑客「傀儡師」的行蹤。隨著調查的深入，「傀儡師」的身份浮出水面——「他」只是一段程序或人工智慧，被政府開發用於陰謀鬥爭，但「他」在網路信息海洋中產生了自我意識，逃離政府控制，宣稱自己擁有了Ghost，是新誕生的生命體，還具有繁殖和演變的本能需要。

片中「九課」的隊長草薙素子只有人腦餘存，電子腦和義體技術賦予她高強的能力。她可以從高空躍下而毫髮無傷，身穿「光學迷彩」隱身肉搏罪犯，也可以入侵對方的大腦，她的身軀屬於國家，一旦退役就得交還，並被抹去記憶。隨著偵察的深入，素子逐漸對職責的正義性，身為權力鷹犬的身份，世界的真實性和自我的存在產生了懷疑。既然肉體可以被機械代替，記憶也可以被消除和篡改，那有什麼能夠標的自我？素子甚至潛入海底來體驗作為一個生命的死亡感知。回到在甲板後，「傀儡師」飄渺的聲音在腦中響起「你我猶如隔鏡視物，所見無非虛幻迷濛」——受佛教影響頗深的叔本華的名言，將素子和觀眾帶入存在與虛無的永恆迷局。

押井守的《攻殼機動隊》構築了一個人類過度依賴電子機械，擁有自由意識的人工智慧誕生，人類註定被其取代的悲劇性未來。塑造了素子這樣一個機器和人的界限極度模糊，如「缸中之腦」般的未來人形象。借「傀儡師」之口宣布人類這種生命形式並沒有什麼神秘和特殊，DNA只是「一段自我儲存的程序」，但在呈現出人類末世圖景和哲學絕境之後，又試圖尋找宗教式的超脫，追尋末世寂滅後的覺醒。

影片最後，在廢棄的博物館中「進化樹」的壁畫下，垂死的素子拋棄了希望保持自我的「我執」，和「傀儡師」融合，脫離軀殼成為純粹的精神存在。神道教的巫歌《傀儡謠》凄楚哀絕地唱起，慶祝他們的「合婚」。幻想鏡頭裡一個純潔至美的天使降臨，一種超越人類的新生命形式誕生了。新生的素子無我又無處不在，能夠任意遨遊在網路世界裡。她在結尾處進入一具女孩的義體，俯瞰城市夜景說道「網路世界，無限寬廣」，注視著新社會的到來。

95劇場版《攻殼機動隊》劇照

日本國土狹長，自然災害不斷，對未來的焦慮和憂患從未停止。作為唯一的本土遭遇核爆的國家，日本人親眼目睹過末日景象，沒有誰能比他們更能體會科技至上的惡果。雖然慣於在影片中融入大量名詞概念，押井守的思想其實並不複雜，就是左派加佛教，以及日本文化中對哀感的迷戀。

左翼理想實現不了，於是遁入了佛教的虛無，並沉醉於末世的消逝之美。科幻想像中，對人類過度機械化，最終被機器取代之未來的預期，和左翼理想中試圖打破舊秩序建立一個美好新世界，以及佛教認為萬事皆空，萬般皆苦，世人愚痴執迷，要離苦逐樂，投身一個極樂凈土，押井守將這三者勾連了起來。

曾繪製過漫畫《仙術超攻殼》的士郎正宗，對於靈魂和軀殼，物質和精神的理解有著更多的玄幻意味。押井守畢竟身體力行地反抗過制度和秩序，認真思考過人生價值，真誠熱烈地期盼一個理想世界的到來。他的改編給原著之殼注入魂，虛無縹緲的玄奇有了現實的參照系，具備了生命經驗的質感，左翼青年未竟的革命理想，或在網路時代能夠實現。素子的向死而生，拋棄了軀殼，同時是脫離了腐朽惡濁的現實，向著理想追求縱身一躍，托起一個新世界。

八年後姍姍來遲的《無罪》將時間放在了上一部3年後。2032年，素子在和「傀儡師」融合後下落不明，戰友巴特和陀古薩成為「九課」的主力，合作偵察機械玩偶殺害主人後自殺的事件。案件的真相令人震驚——洛克斯·索羅斯公司開發出能將人類靈魂（Ghost）移植到機械人偶中的技術。公司通過黑幫拐來孩子，奪取其Ghost注入女性人偶中，供政治家，高級官員，黑幫大佬等客戶淫樂。

影片有著更為激烈的社會批判和哲學思辨，愈發深入地探討人和機器，個體和社會，物質和精神的命題。密集引用了從《論語》到《聖經》，從柏拉圖到彌爾頓的諸多觀點。儒，佛，醫，哲，文，藝無所不包。以傀儡為核心意象，日本劇作家世阿彌的佛偈「生死去來，棚頭傀儡，一線斷時，落落磊磊」，不時出現，述說著人世虛無，世人沉迷慾望，執迷不悟。人和傀儡並無區別，人因貪生怕死不斷改造自身，也已宣告了人類註定被機械取代的未來。

《攻殼機動隊2：無罪》

《無罪》中，押井守對人類社會和未來的悲觀看法到達了極點。他投入了所有的表現方式和全部的思考，要創作一部「誰也無法做出比這更高質量的作品」，要把無盡延宕的青春一次性表達盡，以至於結束後精疲力盡「再也不想拍電影了」。但影片在揭露醜惡，闡述悲觀之後，卻沒有落入道德虛無，而是懷著巨大的悲憫，在自己掙扎與失敗後，對下一代寄予深沉的希望，其中飽含的情感令人動容。

電影開篇便引述了科幻小說《未來的夏娃》里的一段話「如果我們的神與希望都成為科學的一部分，還有人堅持愛不是科學的說法嗎？」無論愛和正義是否也只是物質存在，它們都是人性中的可貴之處，是人擺脫傀儡化的希望。影片尾聲，一直神遊網路的素子如守護天使般現身，超然外物的她卻沒有丟失「純粹的正義感」。她佔據了機器人偶的身體，摧毀了索羅斯製造船的系統，解救了不願變成傀儡玩物的孩子。影片里，公司質檢員犧牲生命揭露罪惡。大戰過後，巴特為赤裸的素子義體輕輕披上衣服，流露出隱隱愛意。案件塵埃落定後，陀古薩回家和女兒緊緊相擁，巴特的愛犬巴吉度飛奔出來迎接主人。

本片有著遠比上一部更多的人性善和溫情。押井守這位年過半百的老「憤青」，在悲觀後超脫，又在超脫後回歸，以父輩的姿態肩住黑暗的閘門，發出「救救孩子」的吶喊。

押井守的兩部《攻殼機動隊》劇場版，是開創「攻殼」系列動畫的奠基之作，對科幻電影影響深遠。受其啟發最多的自然是沃卓斯基兄弟的《黑客帝國》，片中極大地借用了其世界觀，以及腦後介面，綠色二進位數字世界等經典元素。1999 年前後產生的多部以"人機一體"、"機器控制人類"、"虛實難辨"為基本設定的影片如《感官遊戲》、《異次元駭客》等也都源於「攻殼」。直到2016年的美劇《西部世界》，片中仿生人從乳白液體中浮起的場面依舊有著「攻殼」的影子。

《西部世界》

此外，押井守還繼承和發揚了「賽博朋克」科幻類型的美學風格。1982的《銀翼殺手》作為賽博朋克科幻電影的肇始之一，講述了仿生人反抗人類奴役的故事。片中2019年的洛杉磯到處是和服女人的廣告，日語霓虹燈等日本符號。彼時日本憑藉高科技產業騰飛令西方側目，好萊塢在塑造一個過度科技化，貧富分化，罪惡叢生，污染破敗，卻潛伏著革命力量的賽博朋克「敵托邦」，尋找一個充滿東方主義奇觀的「他者」時就想到了日本。

而當押井守構造他的「攻殼」世界時，當然不會沿用這種日本式的科幻東方主義，他想到了中國。押井守改造了雷德利·斯科特《銀翼殺手》中「東方賽博朋克」的科幻美學，被日後的《第五元素》、《全面回憶》等片沿用。科幻電影中醒目的東方景觀不期然地勾描出一個全球化時代的圖景，也預言了一個「亞洲時代」的到來。

如同將左翼理想寄托在「二次元」世界裡，押井守的動畫模模擬人電影的鏡頭語言，將確有其物的武器，物件細緻描摹，放入影片中，甚至讓陪伴自己十餘年的愛犬巴吉度在電影中出場，都是為了創造一個真實可感的動畫世界，「賦幻想於有形」。

《攻殼機動隊》中，他將90年代香港的實景搬入了動畫中：數目龐大的廣告牌勾畫出被信息充斥，卻是精神荒原的未來社會。鱗次櫛比的摩天高樓，繁華的港口和樓間積水的破舊屋村，骯髒的內河，落後的農貿市場形成強烈對比。樓宇間飛機駛過，河道上漂泊著老式駁船，這種荒涼空寂，頹廢疏離的景象和賽博朋克的精神奇特地吻合。

95劇場版《攻殼機動隊》劇照

第二部《無罪》取景於中國台灣。押井守把「東方賽博朋克」進一步改造為「中國哥特式」美學，直接表現為片中哥特教堂上的關公像。宛若廢墟邊城的「極東」之地上，藝陣三太子的大頭人偶起舞，華麗繁複的機械大象和畫舫行駛在河道上，艷麗熱鬧中又融入了日本文化中侘寂，物哀，幽玄的審美，如同一場末世的人偶狂歡。手繪結合CG的畫面華美異常，卻反襯出這些神色怪異的機械人偶繁華背後的空洞，讓人產生對傀儡中到底有沒有生命的深深恐懼。

片中有一個陳述押井守佛教思想的醒目鏡頭：片中觀看機械畫舫和人偶遊行的人，個個都帶著詭異的面具，亦如毫無靈魂，愚妄執迷的傀儡。在這機械都市的傀儡眾生里，唯獨一位老僧卓然不群，面容憂慮，兀自清醒。

《攻殼機動隊2：無罪》劇照

押井守之後，2002年起神山健治推出了《攻殼機動隊：STAND ALONE COMPLEX》簡稱《S.A.C.》系列。包括兩季各26集的TV動畫，以及把兩季動畫內容重新剪輯的三部OVA。比起押井守對士郎正宗漫畫「原作粉碎機」式的改造，提煉其思想本質，融入了自身的體驗和美學風格。

神山健治的《S.A.C.》基本放棄了形而上的探討，重心從哲學思辨的高度落到了社會政治上。草薙素子不再是押井守影片中那樣終日頂著一幅存在主義的冷峻面孔，隨時陷入沉思的精神化存在。而是一個開朗，熱血和強悍的普通女強人。

《S.A.C.》實際上是為「御宅族」們創造的，貼合其年齡和心理的作品。複雜的社會事件，糾纏不清的理論，實際上又都隱喻著「御宅族」們的現實。全系列圍繞著「笑臉男」，「個別的11個人」和「傀儡迴」三個事件展開，逐步遞進地闡述作者創造的STAND ALONE COMPLEX（獨立混合體）的概念。

三個事件分別指涉了1984年日本投毒威脅案「格力高森永事件」，令日本走上軍國主義之路的「5.15」事件，以及日本人口老齡化問題。片中通過犯罪手段揭露葯企和政府勾結黑幕的「笑臉男」是個電子腦硬化症患者，困守在圖書館裡的少年黑客。「傀儡迴」事件中，獨居老人們的意識創造出一個綁架系統，將受虐待的孩子洗腦後領養，以繼承財產。諷喻著「御宅族」們可能的未來，「獨立混合體」指都具有自由意識的個體，卻朝著同一個目的而統一行動的現象。在「個別的11個人」中，是讓國家走上排外之路的集體無意識。這個曖昧不清的概念，實際就是孤立於社會現實之外，靠電腦網路聯繫的「御宅族」們的狀態。他們幻想成為一個萬眾矚目又不為人知，《V字仇殺錄》般戴著面具的反社會者，在虛幻中自我實現。

《攻殼機動隊 S.A.C.》

正如《S.A.C.》系列中，每集結尾一切都恢復原狀，什麼都沒有改變。網路時代的「御宅族」們，與其說是借政治影射關心社會，不如說是逃避現實，在架空的歷史故事幻想里苦苦專研，陷入毫無意義的沉思。他們滿足於在網路上得到關注的虛榮，熱衷於陰謀論，在虛構中尋找存在，自我感動，耽於幻想而毫無作為。生於1966年的神山，自言「只想成為押井導演的影武者而已」。作為後者的學生，《S.A.C.》有著押井守的影子，包括每集片頭直升機飛過城市夜空，素子在建築物高處監聽的開場。但總是流於平庸和瑣碎，疲於交代情節和解釋理念，難以把握住精神實質，沒有超越性的理想，而落入了自身的孤獨和自憐。

神山健治的「攻殼」總讓人感到大器難成，他的作品裡總在渲染社會的惡意和複雜，事情卻得不到解決，最後讓聲音可愛的人工智慧戰車「塔奇克馬」悲壯地獻身，沉溺於幼稚的感傷。從一個超脫的思想家，變成一個消極抵抗自怨自艾的陰謀論者。在系列的最終回，素子感嘆「網路真是浩瀚無窮呢。我們所知的下一個階段的社會，已經開始成形了。」神山健治以此致敬前輩押井守。

2013年，黃瀨和哉拍出《攻殼機動隊 崛起1：靈魂疼痛》劇場版，隨後接連拍出四部《崛起》系列和最終回《新劇場版》。如片名所示，影片講述「攻殼機動隊」的崛起和素子靈魂從初感疼痛到最終獨立的覺醒。這最新的「攻殼」動畫版本，或可看作「攻殼前傳」，交代了素子如何從501部隊離開進入「公安九課」，召集隊員，組建「攻殼機動隊」，並不斷向課長荒卷爭取優先條件的「前史」。

影片的畫風大變，人物全都年輕化了，素子成了身板瘦小，藍發碧眼的小女孩，街景也失去了科幻色彩，只是普通的現代日本街道。在寫輕小說出身的編劇沖方丁的執筆下，素子更加具有「人性」，她不僅和戰友在河邊吃方便食品，還一度有了同床共枕的愛人。

「攻殼」三易其手，從押井守，神山健治到黃瀨和哉，時間上不斷前溯，素子也一步步從超然物外的精神存在，新生命的始母降落為普通女孩。或許不應該怪後輩們的平庸，畢竟「攻殼」的時代還未到來，而曾經的理想主義年代已經漸行漸遠。2015年《新劇場版》的結尾處，黃瀨和哉同樣向前作致敬：素子率領隊員「24小時監視櫻花」的畫風和情節都來自神山健治版本，續接上了《S.A.C.》系列。

《攻殼機動隊 崛起1：靈魂疼痛》

好萊塢的《黑客帝國》雖然受到「攻殼」的極大影響，但「夢工廠」註定不會宣告機器時代的到來，為人類的末日譜寫凄楚的輓歌。而是要本著基督教的精神，塑造一個救世英雄，引領人類反抗邪惡機器的霸權。不管人類最後的陣地——錫安城是否也是矩陣中的虛擬世界，至少要讓觀眾看到救贖的希望，好將憂慮消解在影院里。

真人版《攻殼機動隊》，幾乎是對三位日本導演前作的大拼貼：未來城市，東亞風情，懸疑探案，網路犯罪，國際政治，權財陰謀。從機械藝伎到巴特的狗，從黑幫的紋身到達琳博士的煙。這些熟悉的元素無法不令「攻殼」系列的忠實擁躉們再次心潮澎湃。

然而唯一缺少的是那些旁徵博引的思辨，這卻是「攻殼」的靈魂。於是沒了思想，丟了靈魂的女主角拒絕投入寬廣的網路世界，「不，我沒準備離開，我屬於這裡」。她只想成為一個常俗之人，與生母重逢，找回本名，繼續作為「少校」為政府效命。同時，掌握義體技術的漢卡公司內，無論是罪惡的高管，創造「少校」的奧萊特博士，還是向非洲推廣技術的科學家都已經死亡，機器的未來不會那麼快到來了。在保守主義在現實中全面接管美日之時，那位反叛的「久世」也被消滅了形體，放逐在了網路世界裡。

（原載《國家人文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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