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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在紅衛兵的批鬥中銷聲匿跡

摘自《胡適與周氏兄弟》

周作人:在紅衛兵的批鬥中銷聲匿跡

(一)平淡而清苦的學者生活

1949年,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解放軍勢如破竹,進軍長江北岸。國民黨節節敗退,南京也即將解放。在這種情況下,1949年1月26日,周作人被保釋出獄。他用這樣一首詩來描述自己當時的心情:

一千一百五十日,且作浮屠學閉關。

今日出門橋上望,菰蒲零落滿溪間。

周作人為此詩作注道:"菰者蔣也,今日國民黨與蔣已一敗塗地,此總是可喜事也。"(《周作人日記》)周作人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走出了南京老虎橋監獄。

然而,不論對失敗的國民黨還是對勝利的共產黨來說,周作人畢竟是有過"政治污點"的民族罪人,他曾經投靠在日軍的卵翼下,出任偽華北教育總署督辦。其"漢奸"的身份,無論對誰來說,都是不可更改的事實。出於此,周作人出獄後沒有立刻回到北京的家中,而是次日就到了上海,在李健吾的內弟尤炳圻家中借住了多半年。可以說,此時的周作人在觀察社會形勢,也在思考自己今後的命運。就是在出獄前,他還曾經萌動過去台灣的念頭。據洪炎秋回憶,周作人曾托尤炳圻寫信給他,表示過赴台的想法:周作人知道將被釋放,叫君寫信給我,說他想來台灣,問我有沒有法子安置。

我就找了老友郭火炎醫師,向他借用北投的別墅共住,君滿口答應,我於是立刻回信給君,告訴他住所已有,日常生活費用,我和老友張我軍可以負責設法。可是他出獄後沒能即刻來台,後來就斷絕消息了。(轉引自文潔若《晚年的周作人》,見程光煒編《周作人評說80年》,中國華僑出版社,2000,第264頁。)

可是出獄後的周作人,很快就斷絕了這一念頭。此時的周作人在一篇題為《北平的事情》的文章中,表示了自己要留下來的心思。因為"有錢有勢的逃,無錢無勢的不逃",而他是搞學問研究的人,"原不該怕苦",留下來"也不見得生活更壞",如此,逃走實在沒有必要。就在此時,周作人還拒絕了胡適的約見。當時,胡適也曾小住上海,有意勸周作人南下。周作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遂拒絕見面。周作人說,當年苦居北平,我曾經以蘇武自居;這次如果離開上海南下,難道現在要以"白俄"自居,還是自稱政治垃圾?反過來,周作人還託人勸說胡適留下來,藉此報答1938年胡適曾熱切地從倫敦寄詩,勸他不要做日偽附庸的情意。

在上海期間,周作人經歷了上海的解放。不久,他萌生了給黨中央寫信的念頭。

1949年7月4日,周作人親自給周恩來寫了一封信,由自己的一個學生托董必武轉交,並把信的抄件寄給了鄭振鐸。周作人在信中,著重談了自己對中國共產黨的政策和共產主義的認識和支持,實際上是在表明自己擁護黨、擁護共產主義的態度。接下來,周作人則談到了重點,那個繞也繞不過去的"過去"。他介紹了自己那段就任偽職的不光彩的經歷,並辯解是迫不得已才擔任偽職的,他擔任偽華北教育總署督辦是為了抵制破壞性更大的王揖唐等。而且,他對於日本方面,也並非真心實意的附逆,而是敷衍塞責,等等。

不管周作人這封信是否達到了他所預期的效果,但毋庸置疑的是,周作人藉此及時地表明了自己的政治態度,表達了自己的政治傾向。這其中固然不乏投機的成分,但也反映了他此時忐忑不安的心理。

1949年8月11日,上海《亦報》發表了一則《周作人決定北歸》的消息:"胡適朱家驊等曾邀之南下,許以教授席,拒不往,閑居門生尤某滬寓。"說明周作人此時已經下定決心要留下來。次日,周作人就是懷著這種複雜的心情在尤炳圻的陪同下回到了北京。周作人此次回京仍舊沒有立刻回到位於八道灣的自己的家中,而是選擇了住在尤炳圻北京的家中。就在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一個多月以後,1949年11月18日,周作人在兒子周豐一陪同下,終於回到久違了的八道灣。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儘管已風光不在,中國共產黨還是容納了他這個有著"政治污點"的文化名人。而且,人民文學出版社還從1952年起,讓他擔任該社的編外譯者,使其可以安心翻譯。當然,周作人此時也頗為勤奮,他抓緊時間翻譯文化典籍,先後翻譯了日本的《古事記》、《枕草子》、《平家物語》、《浮世澡堂》、《浮世理髮館》、《石川啄木詩歌集》等經典作品。據當時接觸過周作人的人士回憶,他翻譯的作品揮灑自如,和原作不走樣。而且,無論哪個時代的作品,周作人都能從漢語中找到對應的辭彙加以表達。對於周作人的稿子,當時身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的文潔若曾找來原作進行對照,結果從未發現任何差錯。而且,還往往能發現周作人翻譯的神來之筆,不禁讓人拍案叫絕。  

從1955年1月至1959年12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允許周作人每月預支200元稿費;1960年困難時期曾增加到400元(1966年6月由於"文化大革命"的爆發而停發)。這大大解決了周作人的生活問題。

除此之外,周作人還靠給報刊等寫稿子來獲得家庭的經濟來源。在此期間,周作人寫了大量關於魯迅的回憶性文章,對魯迅本人及其小說中的人物和本事進行追根溯源,提供了一些可靠而寶貴的資料,這對魯迅研究來說實在是功不可沒。這些在報刊上發表的文章後來結集成《魯迅的故家》、《魯迅小說里的人物》、《〈吶喊〉衍義》、《〈彷徨〉衍義》等。更難能可貴的是,周作人關於魯迅的回憶性文章,盡量保持了一種客觀和公正。仔細讀一下周作人留下的這些文章,發現他絕對沒有對魯迅進行主觀評價並下論斷的文字,只是老老實實地提供一些鮮為人知的史料。儘管有兄弟失和的"過節",但周作人能夠做到這一點,也實在可貴。周作人後來在《知堂回想錄·不辯解說(下)》中說,他這樣做也算對得起魯迅了。儘管周作人當時不乏拿魯迅"換飯"吃的嫌疑,因為相比於這個曾經失足落水的二弟,魯迅在解放後的聲望可謂高高在上。

雖是如此,周作人的生活也絕對談不上富裕,甚至仍舊過得捉襟見肘。當時,他的兒子周豐一被錯劃為右派,工資降了好幾級,儘管後來做了"摘帽"右派,但工資也一直沒有恢復,兒媳的工資也很微薄。而夫人羽太信子及其妹妹芳子等都沒有工作,一家人的生活主要靠周作人來維持。到後來,由於信子患病,需要大筆的醫藥費,周作人不得不把自己記了68年的日記賣給國家。其生活之貧苦也可見一斑。   

(二)在紅衛兵的批鬥中"銷聲匿跡"

生活若能一直如此,那麼,周作人也可以像許多人一樣壽終正寢,儘管清貧、平淡。然而,晚年的周作人雖然沒有遭遇到像魯迅那樣的來自革命陣營的"圍剿",以及胡適來自島內的圍剿,他卻遇到了紅衛兵小將們的批鬥和羞辱。  

1966年6月25日,周作人在兒媳張菼芳的陪同下,到協和醫院去看病,被確診為前列腺腫瘤。周作人是個自由職業者,彼時享受不到公費醫療,而且由於"文化大革命"的爆發,人民文學出版社每月400元的稿費也停發了。這對於生活日益困窘的周家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

然而,貧和病還不是最大的敵人。1966年8月22日,一群紅衛兵小將衝進了八道灣,砸了周作人供奉的母親魯瑞的牌位。這只是個開端。8月23日,周作人寫下了他此生最後一篇日記:晴,廿二度。上午閱《毛澤東論文藝》,下午吉宜為寄耀辰信。這天過後,也即8月24日,紅衛兵宣布對周作人進行"無產階級專政",砸爛了他住的塌塌米,查封了房子,全家幾乎被洗劫一空。而且,紅衛兵小將們把周作人拉到院子中的老榆樹下,用皮帶、棍子抽打,進行批鬥。批鬥中,一個紅衛兵的小頭目命令:不要打頭部,留下活口,好讓他老實交代問題。周作人的兒子周豐一不久後回來,看到此景大吃一驚。紅衛兵對周豐一可就不那麼客氣了,除了拳打腳踢,一名紅衛兵還在拷問中掠了他的手錶戴上。 

周作人在八道灣11號的寓所,抗日戰爭勝利後國民政府沒收了一些,解放後一個解放軍連隊進駐。後來房管部門接管了房子,解放軍退出,八道灣11號搬來了許多住戶,周作人一家只是這許多住戶中的一戶,每月要交納房租。然而現在,就是這要交納房租的房子也被"紅衛兵小將"們查封了。周作人後來被趕到了自己家的洗澡間里。兒媳張菼芳向紅衛兵求情,總算在廚房裡給周作人搭了個床鋪,讓他住在那裡。至於飲食,則更談不上什麼營養,能勉強喝上點粥就算不錯了。  

這對於已經有病需要調養的周作人來說,還不是更大的不幸。更大的痛苦是,周作人還要在紅衛兵小將的逼迫下,寫交代材料。在這期間,魯迅博物館的工作人員曾經去探望過他,這樣描述了周作人當時的情況:當我們走進他被關的小棚子里時,眼前呈現的一切確實是慘不忍睹。昔日衣帽整潔的周作人,今日卻睡在搭在地上的木板上,膚色蒼白,穿一身黑布衣,衣服上釘了一個白色的布條,上面寫著他的名字。此時,他似睡非睡,痛苦地呻吟著,看上去已經無力站起來了,而幾個惡狠狠地紅衛兵卻拿著皮帶用力地抽打他,讓他起來……晚年的周作人真應了那句話:"壽則多辱"。這一年的9、10月間,周作人曾兩次讓兒媳張菼芳向派出所遞交要求速死的"呈文"。呈文用周作人平素寫稿子的400字紅格稿紙寫就,只是這回用的有些皺巴巴了。"呈文"大意是:共產黨素來是最講究革命人道主義的。自己年事已高,再延長性命,也只是徒然給家人增加負擔而已。懇請公安機關恩准他服用安眠藥,進行"安樂死"。周作人那支握慣了毛筆的手,五四時期,曾經寫下過《貞操問題》那樣浮躁凌厲的文章,也曾寫下過《北京的茶食》這樣閑適的文字,不知此時下筆心中是何種滋味。是一種心酸,抑或是一種嘲諷?或者二者兼有?這樣的"呈文"當然無人理睬。周作人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又度過了一年。來年春天,周作人屢屢對兒子說:我不如死掉還舒坦一些,也不想再連累你們大家了。  

還念叨著:尤其是菼芳,她是外姓的人,嫁到周家,跟著咱們受這份罪,實在對不起她。   

1967年5月6日,中午,保姆為周作人端來熬好的玉米粥,他照例吃得乾乾淨淨。   

下午兩點,住在同院的鄰居隔著玻璃往周作人的屋子裡看了看,見老人趴在鋪板上,一動不動,看上去很不自然。家人被叫回來後,發現周作人已經渾身冰涼,沒有了氣息。  

早在1965年4月26日,周作人在翻譯完路吉阿諾斯的《對話集》後,曾立下過如下的遺囑:余今年已整八十歲,死無遺恨,姑留一言,以為身後治事之指針爾。死後即付火葬或循例留骨灰,亦隨便埋卻。人死聲銷跡滅最是理想。餘一生文字無足稱道,唯暮年所譯希臘對話是五十年來的心愿,識者當自知之。  

周作人死後,家人將其遺體放到八寶山火化,並將骨灰盒寄存在那裡。按照規定,八寶山也只給保留三年,過期如果沒人來取,就不再予以保存,照章處理。然而,不久,這一家人也就插隊的插隊,下放的下放,各奔東西。周作人的骨灰也就沒有了下落,真的「聲銷跡滅」了。

參考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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