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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山水詩

【摘要】王陽明所作餘姚、紹興、西湖、泰山詩作,熔物、性、情、理於一爐,從不同的視角表達了詩人對自然山水形態美的親和力,歷顯山水的質感和人文底蘊,昭示「良知」的靈光。詩中充滿入世與歸隱的矛盾心態與尋求精神自由心路軌跡。藝術上不為世風所染,開明中期以降秀逸俊爽的一代詩風。

【關鍵詞】王陽明;山水詩;餘姚;紹興;西湖;泰山 王陽明一生中創作了大量的詩歌,收入《王陽明全集》的詩作就有600餘首,現已發現的散佚詩40餘首,有線索但至今尙未發現的散佚詩作還不少。王陽明生前所作詩歌的彙集,由其得意門生錢德洪為主輯成。詩歌在王陽明的文學創作中佔據極其重要的地位;然而,其山水詩又是重中之重。僅從作品的數量上看,就有220餘首。研究王陽明的山水詩不僅能全面地了解他傳奇般的經歷,而且更能洞察其心路歷程、情感方式、審美趣味、藝術才華的語言表徵,還原作為哲人兼具詩人氣質的王陽明。本研究以收錄在《王陽明全集》中的山水詩以及已發現的散佚山水詩作為研究對象。大體以詩人足跡所涉且影響較大的行跡地為行文脈絡,時空上縱橫交錯,勾划出其山水詩的主要框架。本文僅以王陽明詠餘姚、紹興、西湖、泰山詩作為研究對象,從其山水詩的創作背景、思想內容、審美和文化意蘊、藝術特色等方面逐一論述。 一、蕭蕭總是故園聲——餘姚山水詩論析 明成化八年(1472),王陽明出生於素負盛名的「東南名邑」餘姚——龍泉山北麓的「瑞雲樓」。據錢德洪所編王陽明《年譜》載:先生(指王陽明,下同)十一歲,寓京師。[1]王陽明自己也在《送紹興佟太守序》一文中說:「成化辛丑(1481),予來京師,居長安西街。」[2]以餘姚為起點,王陽明的人生經歷從此起航。有文獻可稽,王陽明無論宦遊在外,還是賦閑越城,他總是利用一切機會歸姚,或省親、或講學、或探勝,與故鄉的情緣從未被割斷過。正德十六年(1521),王陽明在平寧王宸濠叛逆後,九月歸餘姚省祖塋。《年譜》載:先生歸省祖塋,訪瑞雲樓,指藏胎衣地,收淚久之……。[3]直至嘉靖四年(1525)九月,歸姚省墓。先生歸,定會於龍泉寺之中天閣,每月以朔望初八廿三為期。書壁以勉諸生。[4]這離他逝世僅四年,以上清楚地表明:餘姚不僅僅是王陽明的血脈之地、童年啟蒙之處,更是他一生情感寄託、心學思想傳播、詩情才藝展示的重要舞台。他詠龍泉山、四明白水沖等名勝都有力地證明這一點。王陽明直接寫餘姚城區山水的作品流傳下來的為數不多,但從現在所能見到的少量詩作中,我們仍能體味到他對故鄉山水懷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弘治十八年(1505),王陽明改除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時,曾回憶故園山水勝景,寫了著名的《憶龍泉山》:「我愛龍泉寺,寺僧頗疏野。晝日坐井欄,有時卧松下。一夕別山雲,三年走車馬。愧殺岩下泉,朝夕自清瀉。」[5]詩中,王陽明以一個「愛」字,直抒胸臆,表達了對故土按捺不住的激情,戀鄉之情言於溢表。寺僧的「疏野」,山雲的舒捲,語言質樸,意象鮮活,妙趣橫生。但詩人並沒有停留在對往事地回憶之中,後四句筆鋒一轉,「一夕別山雲, 三年走車馬」,流露出對宦海的厭倦之意,反襯出王陽明心繫故園的真摯情感。龍泉的「清瀉」,蘊涵了詩人對「自清」審美理想的追求,寥寥數語,不失典雅,真情實感濃縮於這首小詩中。同時,也反映出他對佛門勝地的情緣。餘姚龍泉山,古名靈緒山,也稱緒山,因「山腰有微泉,未嘗竭,名龍泉」,晉時改現名,龍泉山名含吉祥之意。北宋王安石游龍泉山後題《龍泉》詩一首。龍泉寺在山的南麓,濱舜江。寺始建於晉咸康二年(336),依山而建,氣勢恢弘。王陽明的故居「瑞雲樓」在龍泉山的北面,正對龍泉山。,時常回憶龍泉山的趣事:。龍泉山是王陽明魂牽夢繞,揮之不去的記憶。王陽明在京師時還寫有《憶諸弟》一詩:「久別龍山雲,時夢龍山雨。覺來枕簟涼,諸弟在何許?終年走風塵,何似山中住。百歲如轉蓬,拂衣從此去。」[6]此詩同樣也強烈地表達了王陽明對故鄉,對親屬的深情。他留戀故鄉山水,嘆惜時間流逝。早在弘治九年(1496),王陽明再試不第。果為忌者所抑。同舍有以不第為恥者,先生慰之曰:「世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識者服之。歸餘姚,結詩社龍泉山寺。致仕方伯魏瀚,平時以雄才自放,與先生登龍山,對弈聯詩,有佳句輒為先生得之,乃謝曰:「老夫當為退數舍。」[7]此間,王陽明與魏瀚等詩社成員,同游龍泉山,留下許多唱和詩。足見王陽明對故鄉的深情,以及與龍泉山的不解詩情。 正德七年(1512))十二月,王陽明升南京太僕寺少卿,便道歸越省親。《年譜》載:八年癸酉(1513),先生四十二歲,在越。二月,至越。先生初計至家即與徐愛同游台、盪,宗族親友絆弗能行。五月終,與愛數友期候黃綰不至,乃從上虞入四明,觀白水,尋龍溪之源;登杖錫,至雪竇,上千丈岩,以望天姥、華頂;欲遂從奉化取道赤城。適久旱,山田盡龜圻,慘然不樂,遂自寧波還餘姚。綰以書迎先生。復書曰:「此行相從諸友,亦微有所得,然無大發明。其最所歉然,宗賢不同茲行耳。後輩習氣已深,雖有美質,亦漸消盡。此事正如淘沙,會有見金時,但目下未可必得耳。」先生茲游雖為山水,實注念愛、綰二子。蓋先生點化同志,多得之登游山水間也。[8]上述記載正說明王陽明當時游四明山水的初衷是與好友門人通過觀物,交流感情探討自然的機理,但沒有如願;因此,其心情是相當複雜的。五月終,他與門人從上虞入四明尋勝探幽,下陡壑,攀絕巘,捫蘿登極,期間寫下了《歸越游詩五首》[9],較集中地反映了王陽明的人生觀,審美觀以及審美思維方式。其中《四明觀白水二首》描繪了白水沖奇觀以及探勝的游感,表達了王陽明對故鄉山水的摯愛之情,感嘆時間的流逝,時世的艱難與無奈,流露出養性歸隱的想法。

(《四明觀白水二首》其一)

邑南富岩壑,白水尤奇觀。

興來每思往,十年就茲觀。

停騶指絕壁,涉澗綠危蟠。

百源旱方歇,雲際猶飛湍。

霏霏灑林薄,漠漠凝風寒。

前聞若未愜,仰視終莫攀。

石陰暑氣薄,流觸溯回瀾。

茲游詎盤樂,養靜意所關。

逝者諒如斯,哀此歲月殘。

擇幽雖得所,避時時猶難。

劉樊古方外,感慨有餘嘆!

王陽明平生素愛四明山水,尤對白水沖奇觀嚮往久之。「邑南富岩壑,白水尤奇觀。興來每思往,十年就茲觀」四句,前兩句從整體上概括四明山的特徵以及主要景觀,後兩句表達他十年前離越重返故鄉對游白水沖奇觀的急切心情。餘姚城南四明山,方圓八百里,重巒疊嶂,竹茂林秀,曾是方士修鍊之地。白水沖在餘姚讓賢白山,白山分冶山、屏山、石屋、雲根四峰。白水沖瀑布在石屋與雲根兩峰之間,瀑布飛流直瀉,頗為壯觀,附近有潺湲洞。歷代都有詩人探勝吟唱,有佳句傳世。如:唐皮日休「水流萬千丈,盡日瀉潺湲。」(《潺湲洞》);宋謝景初:「飛泉懸絕壁,斗絕千萬丈。」(《瀑布》);元滑壽:「白水仙宮也罕逢,十年兩度追陳蹤。」(《流白水宮》)明吳居正:「環山知幾峰,飛流可千丈。」(《游白水宮》);清盧存心:「大波掀濤瀾,聲振林木動。」(《潺湲洞》)王陽明探白水沖奇觀,行前早有打算。王陽明初計至家即與徐愛等同游台、盪,但因宗族親友絆弗能行。本想候好友黃綰同游而其不至,又遇大旱之際,詩中流露出淡淡的憂思。回首坎坷經歷,不免有點憂傷。「擇幽雖得所,避時時猶難」,正反映此刻的心境。此詩前半部分寫景,用白描的手法,描繪總體印象。儘管大旱剛止,但白水沖並未斷流,「雲際猶飛湍」,雨絲霏霏,奇觀猶存。後半部分抒情寫懷,議論現實人生。與一般的騷人墨客不同,王陽明的思緒不僅僅流連于飛瀑美景,而更多地將目光投向宇宙人生。「逝者諒如斯,哀此歲月殘」。他以心學家的睿智從即景生髮開去,警示自己珍惜時光,直面現實,養性修身,審時度勢。同時,蘊含對門生的希冀。「劉樊」句,借典故寓警世之意。世傳後漢劉綱、樊翹雲夫妻在白水沖旁的祠宇觀向白道人學仙,得道後於大蘭山白日緣木升仙。此句的深意在於「避世之難,升天成仙並非現實,而「養靜意所關」,才是哲人的情懷。可以看出此時的王陽明對世道有了比較成熟的看法,以「靜」觀物,體悟事理。從另一個角度可以看出此時王陽明內心的矛盾和憂傷。人生的艱險,命運多桀難免產生惆悵心理。在《四明觀白水》(其二)詩中寫道:「千丈飛流舞白鸞,碧潭倒影鏡中看。藤蘿半壁雲煙濕,殿角長年風雨寒。野性從來山水癖,直躬更覺世途難。卜居斷擬如周叔,高卧無勞比謝安。」詩前半部分既寫白水沖流動的景色,畫面流靈動,色彩斑斕,力顯山水之美;又寓時世的艱辛「雲煙濕」「風雨寒」。下半部分借周伯夷、叔齊隱居首陽山,不食周黍,採薇而食,飢餓而死,以及東晉名士謝安賦閑會稽的典故,隱喻歸隱故鄉山水之意。反映了正直與亂世的對立。王陽明身為清正的朝廷命官,在污濁的時世陷入進退兩難的處境。不免感時傷懷,心念隱者,尋求心靈的超越,發出「野性從來山水癖,直躬更覺世途難」的感慨,借山水之形,寓歸隱之意。「靜」和「清」表現了王陽明故鄉山水詩突出的審美情趣,追求心靈世界的澄明,有庄禪的審美影子。在《杖錫道中用張憲使韻》一詩中寫道:「山鳥歡呼欲問名,山花含笑似相迎。風回碧樹秋聲早,雨過丹岩夕照明。雪嶺插天開玉帳,雲溪環碧抱金城。懸燈夜宿茅堂靜,洞鶴林僧相對清。」杖錫,寺名,今廢。整首詩意象迭興,妙語連珠。詩人用擬人的手法,寫「山鳥」、「山花」的靈性與親和,沉浸在山水之樂中的王陽明心情頓感愉悅,暫時忘卻了煩惱。碧樹秋聲,丹岩夕照,雪嶺玉帳,雲溪環碧,詩情畫意,交相輝映,傳達出王陽明對四明山水景觀寫意式的摹寫,以及投身自然懷抱的輕鬆自在。在詩人的眼裡,山水是靈動的畫面,是性情的映照。「清麗飄逸」是王陽明觀物的審美情趣所至。此詩的最後兩句:「懸燈夜宿茅堂靜,洞鶴林僧相對清」。「靜」和「清」正是王陽明此時此際內心的獨白。他善化老莊佛禪精義,用老莊的無限時空看待人生,把一切作為世間流轉的東西,透過無限體驗人生;並以「禪宗」的「平常心」對待一切變故,尋求心靈的平靜。觀照自然,追求自適的人生。在《又用曰仁韻》[10]一詩中,他把這種心境推到一個極至:

每逢佳處問山名,風景依稀過眼生。歸霧忽連千嶂暝,夕陽偏放一溪晴。晚投岩寺依雲宿,靜愛楓林送雨聲。夜久披衣還起坐,不禁風月照人清。

這首詩題目表明用曰仁韻,曰仁是王陽明的門生徐愛,字曰仁,又是妹夫。詩中反映了詩人一行投宿山林岩寺的情景:風景依稀,霧忽千嶂,夕陽晚照,楓林雨聲。面對四明山水奇異的風光,詩人欣喜之情,難以遮掩。山寺寂靜,披衣夜坐,月照人清,傳達出王陽明心境的明朗和暢達。此詩從寫人入手,又以寫人出之。意象靈動,畫面連貫,氣韻澄澈。景語情語,渾然一體。情與景不是彼此襯托,而是水乳交融,秀逸清麗,觸人遐想。此詩在藝術上深得唐詩真諦,詩情豐滿,想像奇特,氣象萬千,蘊涵著王陽明對人生深邃的理解和洒脫的處世態度。詩人總是全景式地把握四明山水地壯觀秀美。他那種樂觀的審美態度略帶婉約的思緒,所營造的「陽明意境」奇妙無比,詩味無窮。作為心學家的哲人,善於將詩情與審美圖式、宇宙時空,物趣、理趣、以及禪趣自然地交融在一起,反映了王陽明山水詩時空的寫實性與審美意識整體性的統一。 為什麼王陽明的故鄉山水詩寫得如此地質感靈動呢?詩句中跳動著一顆「赤子之心」呢?難道僅僅是因為故鄉山水風光秀麗所致嗎?筆者之見,這與餘姚人文昌盛是分不開的。餘姚,上古時期是舜的封地,因舜姓姚而名。秦置縣,漢屬會稽郡,隋入句章縣,唐復置,歷代因之,明清屬紹興府,此間名人輩出,可謂地傑人靈。東漢隱士嚴子陵的高風亮節,三國《易》學傳人虞翻的忠直謇諤,唐名臣虞世南的清正亮直,元明之際史學家宋僖的學而不厭,明教育家音韻學家趙謙的崇尚聖賢等品行,對王陽明心學思想、堅守正直不阿人格精神的形成有內在的聯繫,更重要地是影響了王陽明的審美思維圖式和觀物態度。從其家族史看,據姚江秘圖山派王氏宗譜表明:「自宋代王季從上虞達溪遷徙餘姚定居至王陽明已十世」[11],可謂血脈根基之深。王陽明祖上家風甚嚴,學養延綿,代有名士賢人相繼。祖父王倫,字天敘,因生性愛竹,世稱竹軒公,是一位道德文章兼備的隱者。時曾任江西右布政司的同鄉人魏瀚為其作傳,敘其「雅歌豪吟,胸次灑落,方之陶靖節。」竹軒公有《竹軒稿》、《江湖雜稿》行世。王陽明父王華,字聽輝,別號實庵,晚稱海日翁,嘗讀書龍泉山中,又稱龍山公。明成化十七年(1481)中狀元,仕之南京禮部尚書,封新建伯。家學風範,滋養著少年王陽明的性情。王陽明離鄉赴京前,在餘姚受到了良好的啟蒙教育,蒙師為餘姚名儒陸恆,陸恆儒學功底極深,淡泊功利,極受閣臣謝遷(明成化十一年狀元,餘姚泗門人)和王華的推崇。可見,餘姚的人文歷史傳統,王門家風,碩師的影響對王陽明「餘姚情結」的形成起了重要的作用。故鄉悠久的歷史地理文化養育了詩人的「性靈」,餘姚是王陽明的「根」。因此,王陽明在不同歷史時期歌詠故鄉的山水詩,具有一種歸根、洒脫的「靈氣」,實屬心靈之歌。王陽明在贛州時曾寫有《夜坐偶懷古山》[12]一詩,其中「獨夜殘燈夢未成,蕭蕭總是故園聲」兩句,可謂是解讀王陽明故鄉山水詩的一巴鑰匙。 二、春風梅市晚,月色鑒湖秋——紹興山水詩論析 紹興山陰府山東光相坊是王陽明自姚遷居後的住地。據《年譜》載:弘治十四年(1501),王陽明以刑部主事身份受命赴江北錄囚,事竣游九華。次年八月,疏請告。是年先生漸悟仙、釋二氏之非。先是五月復命,京中舊遊俱以才名相馳騁,學古詩文。先生嘆曰:「吾焉能以有限精神為無用之虛文也!」遂告病歸越,築室陽明洞中,行道引術。[13]王陽明留居越城時間最長的一次,據《年譜》記載為正德十六年(1521),平宸濠之亂後,八月歸省至越,是年王陽明50歲,至嘉靖六年(1527)八月受命出征廣西思田,在越城整整住了六年。正德十六年十二月,他被封為「新建伯」後,敕建「伯府第」於府山東光相坊。嘉靖元年(1522),王陽明父去世,守制居喪,三年滿,未被按時任用,仍賦閑在越。凡王陽明每次在越時,總會與門人好友瀏覽會稽名勝,期間留下了許多歌詠會稽山水的詩篇。上述提及弘治十五年(1502),王陽明告病歸越。在越時,他瀏覽了山陰名勝浮峰,寫了《游牛峰寺四首》[14]等詩作。

(《其一》)

洞門春靄蔽深松,飛磴纏空轉石峰。

猛虎踞崖如出柙,斷螭盤頂訝懸鐘。金城絳闕應無處,翠壁丹青尚有蹤。

天下名區皆一到,此山殊不厭來重。

(《其二》)

縈紆鳥道入雲松,下數湖南百二峰。

岩犬吠人時出樹,山僧迎客自鳴鐘。

凌飆陟險真扶病,異日探奇是舊蹤。

天下名區皆一到,此山殊不厭來重。

(《其三》)

偶尋春寺入層峰,曾到渾疑是夢中。

飛鳥去邊懸棧道,馮夷宿處於幽宮。溪雲晚度千岩雨,海月涼飄萬里風。

夜擁蒼崖卧丹洞,山中亦自有王公。

(《其四》)一卧禪房隔歲心,五峰煙月聽猿吟。

飛湍映樹懸蒼玉,松粉吹香落細金。翠壁多年霜蘚合,石床春盡雨花深。

勝游過眼俱陳跡,珍重新題滿竹林。

《游牛峰寺四首》,格律嚴整,節奏和諧,行如流水,一氣呵成,將牛峰山的壯美全景式地展示在讀者面前。浮峰,即牛峰。《山陰志》載:「牛頭山在縣西六十五里,……王守仁改名浮峰。」此山群峰起伏,雲蒸霞蔚,多有名士歸隱於此。詩中提到的馮夷,即為隱士。詩中表明探勝的時間是春天,春色覆蓋的浮峰,一派生機盎然。詩人按捺不住對會稽山水的遊興,扶病游山。這四首寫景抒情的山水組詩,採用步換景移,層層推進的構思,以時間為序,將遊蹤與遊興,敘事與游感不留痕迹地抒發出來,表現了詩人對古越山水由衷地喜愛。詩人緊扣浮峰的特徵寫景,以「興寄」的手法,展開豐富的聯想。將「丹洞、深松、石峰、翠壁、岩犬、蘿薜、飛鳥、棧道、溪雲、猿吟、霜蘚、竹林」這些活脫脫的自然意象與情感融為一體。他善於表現山水的空間層次,寫出錯落有致的縱深感和立體感。面對縈紆的鳥道,高聳入雲的古松;飛磴纏空的石峰,如猛虎踞崖出柙;好客的山僧敲鐘迎客,詩人如醉如夢。人游此山,身不也在仙境之中嗎?千岩雨絲,萬里風飄,詩人將纏綿的情思與超然達觀的胸襟相貫通,如溪雲舒捲,海月朗照。「夜擁蒼崖卧丹洞,山中亦自有王公」,詩句中的 「王公」是詩人自稱,化用唐王維的詩句:「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山居秋暝》)。山在心中,洞在吾心。對稽山的洞天福地詩人怎能忘懷,歸隱是王陽明的一種精神寄託。詩人對稽山花溪一往情深:「天下名區皆一到,此山殊不厭來重」,天下縱有無限美景佳地,但對浮峰詩人總有百游不厭之感。「勝游過眼俱陳跡,珍重新題滿竹林」,有感於自然萬物的新陳代謝,時空的轉換,王陽明總是以哲人的心態對待萬事萬物的變遷。深秋時季,王陽明又一次瀏覽了浮峰,寫了《又四絕句》[15]。詩中同樣描述浮峰秋景特色:「深林落輕葉,不道是秋聲。」(《其一》)「怪石有千窟,老松多半枝。」(《其二》);同時,又強烈地表達了對浮峰深切的情感:「翠壁看無厭,山池坐益清。」(《其一》)「清風灑岩洞,是我再來時。」(《其三》)「池邊一坐即三日,忽見岩頭碧樹紅。」(《其三》)「兩到浮峰興轉劇,醉眠三日不知還。」(《其四》)面對風景各異的秋色,王陽明樂而忘返,忘卻了人世間的喧囂和困惑,心靈沉浸于越地的山水之中,進入到另一個世界之中。王陽明對稽山鑒水懷有深厚的感情,即便在京師任上仍深深地思念故地親友:「鑒水終年碧,雲山盡日閑。故山不可到,幽夢每相關。[16](《故山》)追憶故鄉山水人情:「長見人來說,扁舟每獨游。春風梅市晚,月色鑒湖秋。空有煙霞好,猶為塵世留。自今當勇往,先與報江鷗。[17](《憶鑒湖友》)以上詩句既有細膩的刻劃,又有整體的意境;既有明麗的色彩、雋永的情韻,又有駿爽的意氣和遒壯的骨力,體現了王陽明山水詩的又一審美特徵。正德十六年(1521),王陽明在經受多年的征塵後,回到紹興,作《歸興二首》[18]:「百戰歸來白髮新,青山從此做閑人。峰攢尚憶沖蠻陣,雲起猶疑見虜塵。島嶼微茫淪海暮,桃花爛熳武陵春。而今始信還丹訣,卻笑當年識未真。」(《其一》「歸去休來歸去休,千貂不換一羊裘。青山待我長為主,白髮從他自滿頭。種果移花新事業,茂林修竹舊風流。多情最愛淪州伴,日日相呼理釣舟。」(《其二》),詩中對歷年征戰輕輕帶過,將詩情重點放在擺脫政治漩渦後的輕鬆和自由感,從此可作閑人,種果移花,行修竹風流了。詩中所表現的對「桃花源」嚮往,以及道家的養生觀念。詩人追求一種淳樸淡泊,高遠恬靜,而充滿自然意趣的山水。其背後仍是對現實的憂慮與不安,對人生短促的無所寄託和焦慮。嚮往隱居生活仍不乏有所作為。一種這是陶淵明式的歸隱,滿足了詩人精神道德上平靜。居越期間,他故地重遊,踐行他長期來歸隱的古越山水宿願。《再有浮峰次韻》貼切地表現了當時地心態:「廿載風塵始一回,登高心在力全衰。偶懷勝事乘春到,況有良朋自遠來。還指松蘿尋舊隱,撥開雲霧翦蒿萊。後期此別知何地?莫厭花前勸酒杯。」[19]山景未變,人已漸老,對時間流逝的概嘆,但遊興不減當年。王陽明徜徉於浮峰的山水之中,欣賞野地景色,享受從未有過的輕鬆:「日日春山不厭尋,野情原自懶朝簪。幾家茅屋山村靜,夾岸桃花溪水深。石路草香隨鹿去,洞門蘿月聽猿吟。禪堂坐久發清磐,卻笑山僧亦有心。」[20](《夜宿浮峰次謙之韻》)寧靜的越山佳景撫慰著陽明這顆飽經創傷的心,詩人此刻已經忘卻宦海的浮沉,沉浸于山水之間的樂趣。「歸來」是王陽明紹興山水的一個鮮明主題,世事滄桑,晚年的王陽明在精神已完全反叛了程朱理學,出於佛道,三教匯流於心,倡「良知」學說,踐履「知行合一」的道德修鍊,已進入到心靈澄明的境界。虛淡,靜穆,平和成為詩人的社會理想和人生觀。無需追求生命以外的東西,詩意地棲居,沖淡平和,曠潔悠遠成為王陽明紹興山水詩的境界。 紹興另一名勝——秦望山,也是王陽明十分喜愛的遊覽地。秦望山位於府城東南四十里,為會稽山眾峰之冠。得名於秦始皇「上會稽,祭大禹,望於南海,立刻石頌秦德」(《史記·秦始皇本紀》)之意。王陽明在《從吾道人記》一文中曾記載:「嘉靖甲申春,蘿石來游會稽,……入而強納拜也。陽明子因辭不獲,則許之以師友之間,與之探禹穴、登爐峰、徙秦望、尋蘭亭之遺迹,倘佯於雲門、若耶、鑒湖、剡曲。」[21]文中所提禹穴、爐峰、秦望、蘭亭、雲門、若耶、鑒湖、剡曲皆為紹興名勝,但王陽明對秦望山情有獨鍾。他在題為:「嘉靖甲申(1524)冬二十一日,再登秦望,自弘治戊午(1498)登後二十七年矣,將下適董蘿石與二三子來,復坐久之暮,歸同宿雲門僧舍。」[22]一詩中,表達了當時再游秦望的心情:「初冬風日佳,杖策登崔嵬。自予羈宦跡,久與山谷違。屈指廿七載,今茲復一來。沿溪尋往路,歷歷皆所懷。躋險還屢息,興在知吾衰。薄午際峰頂,曠望未能回。良朋亦偶至,歸路相徘徊。夕陽飛鳥靜,群壑風泉哀。悠悠觀化意,點也可與偕。」長期經歷政壇風雲的王陽明,此時更感會稽山水對自己心靈的安撫。詩中表現出超越塵世而又無所滯累、空靈淡泊的心境。「沿溪尋往路,歷歷皆所懷。」王陽明面對此時此景,感慨萬千。山水依舊,人事皆變。歷經時世滄桑的王陽明,晚年對人生已大徹大悟,「夕陽飛鳥靜」,少了青年時期的激情,多了「陶淵明式」的歸隱情思。「悠悠觀化意, 點也可與偕」。「點也」句,借用《論語·先進》典故,以示用澄明的心境體悟自然造化妙處,方能進入聖賢的境界。詩中化用陶淵明詩意和孔子弟子的故事,充分表達了詩人與好友門人領悟天地造化,寄情山水的達觀意趣。謀篇布局,善於運用虛實相生、忽敘忽議的方法,開闔變幻,意趣無窮。詩題中提到二十七年前登秦望山一事,確有詩歌為證。弘治十—年(1498)春,時年27歲的王陽明與友好曾游秦望,寫有《游秦望用壁間韻》[23]一詩:秦望獨出萬山雄,縈紆鳥道盤蒼空;

飛來百道瀉碧玉,翠壁千仞削古銅。久雨初晴真可喜,山靈於我豈無以;

初疑步入畫圖中,豈知身在青雲里。蓬島茫茫幾萬重,此地猶傳望祖龍;

仙舟一去竟不返,斷碑千古原無蹤。北望稽山懷禹跡,卻嘆秦皇為漸色;

落日凄風結晚愁,歸雲半掩春湖碧。便欲峰頭拂石眠,弔古傷今益黯然;

未暇長卿哀二世,且續蘇君觀海篇。長嘯歸來景漸促,山鳥山花吟不足;

夜深風雨過溪來,小榻寒燈卧僧屋。 此詩《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並未收錄。該詩原載萬曆《會稽縣誌》卷二《山川》(見《天一閣藏明代方誌選刊續編》第59頁)。此詩一氣呵成,渾然一體,大氣磅礴,想像奇特,意境恢弘,深得唐詩之風韻。詩以時間為序,縱觀山勢氣象,大處落筆,寫出久雨初晴後的秦望山氣勢。雄踞群峰,蒼鷹盤旋,鳥道翠壁,飛瀑碧玉,千仞削壁,立體地展示秦望山的雄奇壯觀。時空在此交會,人步畫中,詩人興奮之情,躍然紙上,傳達出青年王陽明指點江山,奮發有為,樂觀開朗,高昂的進取精神。其次,詩人借景抒懷,重在對宇宙、歷史的拷問。江山多嬌,怎不勾起詩人對宇宙、人生的豐富聯想,以及對幾千年古國歷史的反思:蓬島茫茫,祖龍何處,仙舟不返,斷碑無蹤。詩人藝術地概括了對顯赫一時的秦皇武功的短暫性,以及求仙問道的荒誕行徑作了辛辣的諷刺。同時,詩人以「禹」與「秦」作比,表現出青年王陽明敬仰聖賢,鞭笞暴君的歷史觀,蘊涵對時世的針砭,以及弔古傷今,憂國憂民的普世情懷,頗具力度感。最後,借蘇軾觀海詩以自勉,以自強不息、樂觀的情懷迎接人生的各種挑戰。「長嘯歸來景漸促、山鳥山花吟不足」;「夜深風雨過溪來,小榻寒燈卧僧屋」。結尾的四句詩,表現詩人對秦望山鍾愛,洋溢著難以抑制的詩情。最後兩句筆鋒一轉,在夜深風雨的襯托下,陷入靜思的畫面,僧屋的寒燈,輝映著澄明的心靈,耐人尋味,營造了波瀾起伏,跌宕跳躍的抒情樂章。此詩在藝術上緊扣秦望山自然氣勢的特徵,融會詩人的藝術思維和真切的感情,提取了會稽山水人文的「靈性」精神。詩風上深得唐詩真諦,意境開闊,詩情豐滿,想像奇特,氣勢恢弘,蘊涵著王陽明對人生的深刻理解和積極的處世態度。特別是詩中表現出來的觀物方式,重在展現山水與時空的交錯,反映了王陽明審美意識的整體性、時空性的特徵。同時,此詩側重由景到抒懷,容納廣闊的宇宙背景和歷史思考,飽含哲理,又做到「意象與神韻具輝,文采與境界並魁」,這在中國古典山水詩中是少見的。這一期間,王陽明還遊覽會稽其他名勝,寫有《再游延壽寺次舊韻》、《登香爐峰次蘿石韻》、《觀從吾登爐峰絕頂戲贈》等詩,從不同的側面多層次地傳達出詩人對稽山鑒水的綿綿情思。 王陽明晚年居越期間,寄情會稽山水,又寫了許多山水詩:如《山中漫興》:「清晨急雨度林扉,余滴煙梢尚濕衣。雨水霞明桃亂吐,沿溪風暖葯初肥。物情到底能容懶,世事從前頓覺非。自擬春光還自領,好誰歌詠月中歸。」[24]此詩首兩句,點出江南雨季變幻空濛的春景,以及鄉村田園風光的特徵,表現出詩人觀物的細膩和恬靜的心態。「雨水霞明桃亂吐,沿溪風暖葯初肥」此兩句,意象鮮活明麗,一個「吐」字,一個「肥」字,映相生輝,將透明艷麗潤滑的百春圖描繪之極。同時,詩中又有揉入對人生社會的思考,表現出一種自足適意,洒脫飄逸的煙霞情懷。又如《山中立秋日偶書》:「風吹蟬聲亂,林卧驚新秋。山池靜澄碧,暑氣亦已收。青峰出白雲,突兀成瓊樓,袒裼坐溪石,對之心悠悠。倏忽無定態,變化不可求。浩然髮長嘯,忽起雙白鷗。」此詩寫山中秋景,前四句寫初秋山中物候變幻無窮,以及心隨物趣,自適的感覺。中間六句深得唐王維山水詩的禪味,將自然界的自生自化、充足自由的靈韻,詩人對自然之美的靈敏刻畫,把山水自然所蘊含的人格精神淡淡析出。最後兩句又傳達出像屈原那種壯志難伸,良知難行的惆悵。一個行嘯山林,寄情山水的隱士形象呼之欲出,表現出晚年王陽明入世與歸隱的複雜心理。一顆博大的心靈能折射出大自然無限美好,在詩人看來,良辰美景皆隨於心,無可強求,也許王陽明真正把握了心靈與自然美的同構關係,美和人生只能隨性靈而行。此時在藝術上一個鮮明的特徵,一馳一張,動靜交替,詩意跌宕起伏,剛柔相濟,足見王陽明的審美框架的立體性、流暢性和多層次性,包括對古體詩節奏的和諧把握。王陽明對稽山鑒水的情愫同樣源於故越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上古大禹的偉業,越王勾踐卧薪嘗膽、自強不息的精神,東晉蘭亭風流,唐詩之路,南宋陸唐沈園情韻;加之江南地傑人靈、水鄉秀色,無疑是詩人汲取思想靈感的源泉。王陽明中年曾築室陽明洞,養性悟道。凡歸越,必攜門人縱游會稽山水。晚年曾有六年時間賦閑越城,此間授徒論學,寄情水鄉溪雲。習慣於在山溪石澗尋覓寧靜來表現自我的心境,與中青年時期明朗高揚的詩風已不相同。瀟洒疏朗、曠達超邁,成為晚年山水詩風的主流。王陽明死後,魂歸古越大地,一代哲人、詩人完成了最後的夙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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