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到刻骨銘心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

前段時間看過一篇文章《窮到極致是一種什麼體驗》，然後我就想起了我對窮字的體驗。

當然我現在也不富，也沒有窮到確實一丁點辦法都沒有的時候，但我確實很窮過， 窮到刻骨銘心。

最開始記憶的窮是小時候每天吃紅薯湯，每天每頓，我應該還小，還沒讀幼兒園，除了紅薯湯好像就是生紅薯可以吃，然後我記得有天晚上我不肯吃，我媽怎麼哄我我也不吃，我爸那天晚上竟然也在家（他在外工作很少回家），我懷疑其實我就是因為他回來要撒嬌的，結果撒嬌過了頭，哪承想我爸從不嬌慣女兒，每次總是要打給我媽看，以示範怎麼管教子女。我爸直接把我抱到狗狗的石頭碗上強迫我坐下，然後還拿了一個竹子編織的米筲箕，擱置到我頭上，又去拿了一把竹子刷把，站在我面前，問一直在大聲哭鬧的我：吃不吃紅薯湯，你是吃還是不吃。我從小就很硬氣的，我一直邊哭邊回答，不吃，555，不吃，555，我就是不吃。我爸拿那個竹子刷把一下下打我頭上的竹筲箕，打一下問一下：你吃不吃，你吃不吃！ 你吃還是不吃！

之所以這麼打我，是因為家鄉有個說法，說這孩子鬧飯性，這麼收拾就好了，可憐我爸好歹也算半個文化人，真是糟蹋斯文。

別以為我爸會打服我，也別以為我爸會服了我。結果是幾回合下來，我爸見收拾不了我，就把我抱到我姐姐房間，打開後門，將我推出去，然後，然後將門關上了。

後門全是竹林，竹林上面是山坡，山坡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墳，黑壓壓的一片。

過去幾十年，我還是記得那一刻恐怖的感受，那無邊無際的黑暗孕育著無數的恐懼，我那麼小那麼矮站在那裡，旁邊是家裡堆積的柴火，裡面下面經常有蛇，我小時候長的很乖，我真不知道我爸怎麼下得去手，就因為我不吃紅薯湯，就任憑我在黑暗裡哭得不能呼吸，也不肯放我進去，我聽見我媽在說放我進去，我爸說還要關我一會，讓我知道教訓。直到最後我用盡了我全部的力氣吼：我要吃了啊，我要吃了啊。

我們家一直不富裕，父親雖然當個小幹部，但那時候的幹部沒有坑蒙拐拿一說，母親是農民，勤勤懇懇，一年又一年，卻似乎總也養不大我們三個娃。小時候我從來不記得我有過新衣服，小學時候我過年穿的還是姐姐穿不了的一件紅花底棉襖夾衣，我還清楚的記得在大年三十睡去前的夜裡期待著第二天的湯糰和能穿上它，也還記得大年初一穿上它，它有點長，蓋過我的PP，我站在竹林下和大妹妹得意的擺弄著說這是我的新衣服。

一直到初中，哥哥談戀愛了，交了女朋友，他的女朋友為我織了一件毛衣（或許是她穿剩下的給我的，那件毛衣並不太新）我就一直穿啊穿，到高中我都交了男朋友了，家裡開始發壓歲錢，我才終於去買了一雙布鞋，還有點跟，搞不懂為什麼會買它，然後有一次我在踢人的時候啪嗒一聲把鞋踢出去了，一跳一跳的去撿鞋，竟然也沒有覺得尷尬。

我到高中，又自己買了一件花衣服，好像那是我記憶里自己買的第一件衣服。象乞丐裝一樣的衣服，我穿上招搖過市，咬著指頭照相，還把相片拿去塑封。第一次見到老公還穿著那衣服，被他一笑就臉紅。

你知道為什麼我那麼愛買新衣服新鞋子包包圍巾皮帶什麼的了吧。

所以女兒富養其實沒錯，至少可以讓她多些從容，多些安全感，不至於因為渴望而輕易被人上手。

再後來，嫁給老公，我其實是可以嫁給一個物質條件更優越的人家的，家裡反對了六年無效，反正我嫁了。

結婚的記憶是和借錢的記憶並存的。窮，有錢吃飯，沒錢做事，家裡沒有錢，真的沒有。

開始借錢買車投資，做事情投資，沒錢，借。

我嫁雖然我媽不喜，但嫁了我媽就全部身心都在巴不得女婿好上了。（我早就知道不管如何我父母都是抗不過我的，不管我嫁了誰我父母肯定都會幫我）。我媽把自己不多的積蓄全給了我們不說，還幫我們到處借，我舅舅，我七大姑八大姨， 她的鄉鄰，總之那幾年她的一張老臉都被我們丟完了。一千兩千都要，湊夠了就給我們，婆婆也是，反正兩位母親大人，都是人際關係爆棚，很受人信任的女人，都幫我們到處借錢。

最高峰我們用光了兩邊老人的積蓄，還倒差40多萬的債務，那是04年左右吧，彼時北京房價四環大概在7000左右。

更杯具的是，有一天三年多的心血（他從事養殖業）在一場特大暴雨中，隨風而去。

那時候我已經在寫文字，我後來記錄過當天的情景：

2005年5月24日 星期二 晴朗

晴朗兩個字打出來的時候，我突然就淚濕了眼眶。

從來沒有過對陽光這樣的熱愛，從來沒有過對這兩個字無比的感激和歡欣。

上次上天涯是6月13日，我有些感冒了，頭暈的厲害，乎沒回帖就下線了。

誰知道在這短短的十天里，洪水讓我一生難忘。

洪水，無情的洪水，衝掉了我們兩年的心血，給我們數以百萬元的損失，,讓我們的希望無情的破滅。

該怎樣寫這些日子，這短短的十天？這長長的十天？

我住在一個水源頭,我們從事的是水產業,十三號以前水已經很滿了 ,然後接連不斷的小雨,關係還不大,當洪水給我們十來萬元損失的時候,我還笑笑的和工人嬉鬧,開玩笑,在陽光下只一天就被曬的黑到我的生命最低點。我在也許數以千計也許數以萬計來看我們的人群里穿梭,忙碌,心情受影響不大。

20號開始暴雨連綿,水迅速的上漲,從那天晚上開始,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總將一隻手抓住身邊的老公,一隻手抓著手機不敢鬆手,和衣而睡,半夢半醒,一晚上總是數次起身看門前的水到底漲了多少。

21號凌晨1點17雨開始下,一直不停,早晨起床後看到水位直線上升,對面山上的溝渠里轟隆隆的山洪不停息的往下流淌,水在家門口,一開始只到我的腳裸,然後到小腿,到大腿,到我的腰,到我不敢再下水,到離房門還有四階的距離,小魚在門前游弋,很快活的搶著水裡的渣滓,我可以站在門前的台階上洗腳,我那時候想凡事有所得就有所失,果然,至少我還可以坐在台階上看水裡的魚,還可以洗腳吧,不也是快樂。

可中午的時候我快樂不起來了,老公說估計洪水至少沖走了我們一半的成果,損失一百萬以上,或則更多。

躺在床上突然心如死灰,兩年了,連人命的代價都付出過了, 眼看就是收穫的季節,突然一場百年不遇的洪水將一切都衝去了,天要滅人,草都沒法生。淚水汩汩流淌在我的臉上,我躺在床上不言不動,不只是傷心,更是心如死灰的感覺。

他給我端來了午飯,我不想吃,暈頭暈腦的睡,希望睡一覺也許就可以忘記掉煩惱。

夢裡將遠方的家和現在的洪水反覆交替,喜悅和哀傷糾纏不休,醒來的那刻就明白了眼前的處境,哀傷實在痛徹心骨。

洪水終於逐漸的退卻，希望重生。損失雖已無可挽回，但希望總還在的。

23號早晨被鄰居吵醒，聽他們議論說附近10多公里的村莊全被摧毀，很多人沒了影蹤，我哀嘆中和老公說我們這點損失實在不算什麼，他挖苦我，看你看見有人比你更慘重了，你就高興了，呵呵，沒有比較，哪來的快樂呢？

繼續奮戰，災後重建，我們所有的工人腳都爛了，包括老公的，在水裡沁泡太久，腳趾間全裂開了深深的口子，腳表皮都白白的。

晚上偶然抬頭，看見月亮，圓圓的大大的掛在水面上，美麗，妖嬈，所有的災難都被掩藏了。

自然界的力量偉大的讓我害怕。

2005年6月28日 星期二 晴

洪災以後，日子分外的艱難起來，艱難，一直過的就不是無有無慮的日子，總是在堅持，堅持，再堅持，眼看日子好象要好起來一些了，誰知道被洪水沖的希望再次破滅，希望已經破滅了很多次了，只是這一次太大了些。

困難重重，堅持堅持再堅持。

夜夜幾乎都睡不好，在黑夜裡睜大了眼睛看自己，聽自己，是否還能堅持，什麼時候才能有理想中的好日子？

這樣的日子裡只有親情和愛情才識支撐一切的力量。

我沒有記錄的是洪災那天晚上， 洪水已經蔓延到窩棚的門外，在門檻處停留。我們沒有人睡得著，並沒有想過自己會不會被洪水沖走，想著的是這份心血就這樣滅掉，心一滴滴的在滴血。我因為懊惱不肯吃飯，老公就就著旁邊打魚鄰居的鍋和油煎餅子一定要讓我吃，還熬了魚湯。我們摳了棉被的棉芯就著菜油點著小燈，他還逗我跟我說笑話。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將手機關機為他蓄電，因為他的手機很快沒有電了，但卻隨時有可能要給政府報救援要通報情況。我們晚上睡覺的時候一直手牽著手，哪怕翻身了也要反過去抓住對方的手。

第二天水庫全面決裂，我們盡其所能網魚，處理，我和工人們一起泡在水裡，我們都是未休未眠，我精神亢奮，卻無法睡者，坐在潮濕的地上發愣。老公被蜈蚣咬了，痛得鑽心。那是絕望的時候，接到哥哥的電話，說我一位伯父讓我們還錢，立時馬上就要還。

我無力的坐在那裡，不記得自己說了些什麼。淚水順著我捂著臉的手指縫裡延續不斷流出來。

後來是我媽把錢給還上了。

再後來，是漫漫的還債路。那幾年生活顯得那麼絕望，最窮的時候我一個月800元工資，老公也不掙錢，我媽特好，她幫我養兒子還養我，我願意了就給點，不願意了她也不問。

有一個月我交了五百給母親大人，在加上花了點，身上大概只有幾十元了吧，我問老公，老公把卡上兩三百都給了我，他剩了幾十。

兒子給我說他想要個滑板，我看了又看，要兩百的樣子，沒敢答應，後來發了工資就給他買回來了，沒給他說，那晚上我兒子夢遊了，半夜爬起來在屋子裡轉，我媽說瘮死個人。

一家店子里有頂帽子，是皮面的，要八十多，我看了很久，不下三次，最後給我爸買回來了，我爸說他也看了幾次沒捨得買。我老爸一個月退休工資不少，可惜都被我給挪用了，至今未還。

那時候生活真是看不到希望一樣，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還清債務，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象別人一樣， 那時候總想我掙了錢就帶兒子去吃肯德基。從來不敢想什麼時候能買房，反正有個老房子住著也不去多想，但我老做一個關於房子的夢：我在空曠的房子里轉悠，那座房子破破爛爛，似乎隨時就會倒塌，我總是找不到出口，總在焦灼中醒來。

所以我特別特別感謝那時候肯借錢給我的人，有兩三個鄉鄰當初借了兩三千給我們，從來沒問我們要過，我和老公每年過春節都會買酒買禮品給他們送去，沒有一年挪下過。

幸好我們都從來沒有落下過掙扎的腳步，我曾很多次站在某橋頭，問自己為什麼，掙扎的這麼辛苦，為什麼不能跳下去一了百了，想想是我還有這麼多親情愛情，他們從不曾放棄我，我也不能放棄我自己。

要謝謝老公母親和我的母親，兩位母上大人，從來沒有嫌棄過倆孩子，陪我們一路辛苦走過。

總算熬到了依然不富裕，卻多少可以讓他們放心的一天。

其實貧窮並不可怕，窮才見得到真心，窮才學的到本領，窮才讓人成長，怕是怕窮的墮落，以及富裕後的遺忘，比如遺棄了糟糠，娶了小三，比如忘了出生，漠視別人。

這算雞湯嗎？不算吧，只是今天看到爸爸帶著那頂皮帽子，已經破損了邊了，才想起了這許多，（當然後來我給他買過好多帽子，購物車裡現在還有帽子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