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 關於學問方面之智慧與功力

關於學問方面之智慧與功力

錢穆

文章選自《中國學術通義》(錢穆著,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

今天所講的題目,在我平日上課時,也常講及,並非有什麼新意見。只因近兩年來我上課較少,且以前所講多是零碎穿插,今次稍為作成系統,此可謂是我自己做學問的方法論,但大部分亦是古人治學之經驗。

做學問第一要有「智慧」,第二要有「功力」。二者在學問上究竟孰輕孰重?普通當我們欣賞或批評一個人之學問成就時,多讚譽其智慧,但對於從事學問之後進,則率勉勵其努力。如子貢稱孔子「固天縱之將聖」,則是在天分上讚美。如荀子《勸學篇》云:「駑馬十駕,功在不舍。」又如《中庸》所言:「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則是在功力上獎勸。總之,對於已成功的大學者,每不會推崇其功夫。但對於後進年輕人,亦不會只誇其智慧。這裡面,導揚學術,實有一番深意存在。

一般人之意見,每謂智慧乃屬天賦,功力則應是自己所勉。若謂從事學問,只要自盡己力即可,而天賦則不能強求。實則此事並非如此簡單。每一人之天賦智慧,往往甚難自知。譬如欲知一山中有無礦藏,並非一望可知。須經專家勘測,又須有方法采發。采發以後,尚須有方法鍛煉。我們每一人之天才,固然出之天賦,但亦須有方法勘測、採掘、鍛煉,方能成才。而此事較之開發礦藏尤為艱難。

抑且智慧有廣度,又有深度。每一人之聰明,不一定僅限於一方面。如能文學,不必即不能於歷史、哲學或藝術等方面有成就。又其成就究可到達何等境界,亦甚難限量。因此,做學問人要能盡性盡才、天人兼盡,其事甚不易。但若不能盡性盡才、天人兼盡,而把天賦智慧埋沒浪費了,不能盡量發展,那豈不很可惜!

因此,做學問之偉大處,主要在能教人自我發現智慧,並從而發揚光大之,使能達於盡性盡才、天人兼盡之境。如台灣阿里山有神木,年壽多逾一兩千年以上,至今仍生命健旺。但此等神木,亦須有良好條件護持。我覺得人也應可成為神人,但每一人率常埋沒了自己的天賦與智慧。每一人之成就,很少能達到盡性盡才、天人兼盡之境。因此我說能發現與完成各自之智慧與天賦,而到達其可能之頂點者,乃是做學問人之最大目的所在。

講到功力。譬如山中礦藏,非懂礦學即難發現。抑且但懂煤礦者,僅可發現有煤礦,其他礦藏,彼仍不知。且以采發煤礦之方法採掘石油,仍將毫無用處。可知我們之智慧固需以功力培養,而我們之功力亦需以智慧指導。《論語》上曾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我姑把「學」當作功力說,「思」當作智慧說。學而不思,等於僅知用功,卻無智慧,到底脫不了是一種胡塗。如我們以研究文學方法來用功研究史學,亦將仍無用處。思而不學,則如僅憑智慧而不下功力,到底靠不住。因此,智慧與功力,二者須循環相輔前進。說至此,則請問究將如何去下手?

我今天的題目是:關於學問方面之智慧與功力。「學問」二字,本應作動詞講。今試問我們向哪個人去學?向哪個人去問?又學些什麼與問些什麼?此應在外面有一對象。因此做學問同時必有兩方面。一方面是自己,即學者與問者。另一方面則在外,一定有個對象。學問必有師、弟子兩方,必有先進與後進,前輩與後輩。從事學問,須先懂得「從師」與「受業」。學者自己則猶如一個孩童,一切不能自主自立,先須依隨人。因此學者自稱為弟子,對方即是一長者,即學問上之前輩、先進,如此才算是在做學問。因此從事學問,貴能常保持一種子弟心情。最偉大之學者,正為其能畢生問學,永遠不失其一分子弟心情之純潔與誠摯。孟子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也可借來此處作說明。惟其永遠在從師與受業之心情與景況中,故其學問無止境。若我們專以「學問」二字作一名詞,如說你能這門學問,我能那門學問,則學問已成一死東西,再無進步可望。此是做學問的最先第一義,我們必先深切體會與了解。

現在再講到以功力來培養智慧,與以智慧來指導功力之兩方面。我想分為三階段、六項目來講。

第一階段做學問要先求能「入門」,不致成為一門外漢。於此則必先要能從師與受業。如諸位進入學校讀書,此亦是從師受業,但究屬有限。我此所講之學問,則不盡於此。因此我之所謂從師,亦非必當面覿對之師。諸位從事學問,要能自得師,要能上師古人。當知讀書即就如從師。

諸位應懂得,「由前人之智慧來指導自己之功力」。因學問必有一傳統,每一項學問皆是從古到今,不斷承續而來。斷不能說此項學問由我開始。諸位當知,從前人在此項學問上,早加上不少功力了。從前人既已成學成業,即可證其有可信之智慧。正為如此,所以從前人之智慧,可以來指導我自己之功力。接著第二層則是:「由從前人之功力來培養我自己之智慧」。此因從前人之智慧,亦是由其功力所培養而成。故可借前人功力來培養自己智慧。此兩層乃是學問之入門工夫。

現在先講第一層:即我開始學問,功力應向何處用?最簡單講,第一步,諸位應懂得讀書,又必讀人人必讀之書。換言之,即是去讀學術傳統方面所公認的第一流之書。此乃前人智慧之結晶,有作者,有述者,乃學問大傳統所在。我們既不該隨俗,亦不可自信,當知此皆非從事學問之正道。我自己且當先認為是一盲目人,只有依隨此傳統智慧之結晶而用我之功力,我則依牆摸壁,跟著人向前。如《論語》,二千五百年來任何一有智慧人,在學問上有成就者,皆曾讀此書。《論語》既是孔子智慧之結晶,亦可說是經過了二千五百年來有智慧人所公認,成為儒學一大傳統。自孟子、荀子、董仲舒、揚子云以來,皆曾讀《論語》。因此我們今天也得讀。此事決不能說是盲從。而且學問之第一步,也可謂正從盲從開始。我已在先說過,從事學問,第一步應先自己具有一子弟之心情來從師受業,來親師向學。此師即是在學問傳統上已證明為一有智慧之前人。自己則猶如一盲者,猶如一不能特立獨行之嬰孩,我們定得跟隨人,定得依牆附壁,一步步來鍛煉我們自己的智慧。我們的功力之最先一步,則應自此處用。

從前人提出讀書法,要在「存大體、玩經文」。此六字即是初學讀書一好指導。任何一書之正文,可說即是經文。我們要能懂得其大體,也就夠了。如此,用心不雜,不旁騖,一部一部地讀去,可以教我們輕鬆上路,不覺太費力。凡你所讀書中一字、一句,訓詁義解,即成為你自己之知識。做學問首先要有知識,無知無識,做何學問!從前人如何講、如何說,我即應知。但其中也須有選擇。我自己無智慧,好在從前有智慧人,已不斷在此中選擇過,我只依隨著前人,遵此道路行去。讀了一部又一部,求能多學而識。先要知得,又要記得。讀後常置心中,即是「存」。讀了再讀,即是「玩」。此是初學入門工夫,萬萬不宜忽略。

每一人之聰明,不僅自己不易知,即為師者,亦未必能知。惟其人之天賦智慧不易知,故初學入門,最好讀一書後,又讀一書。學一項後,再學一項。所謂「轉益多師是我師」,從此可以發現自己才性所近。卻莫早就自作聰明,反先把自己聰明窒塞了。如今大學制度,盡教人修習專門之學。一入了史學系,便盡向史學方面鑽。但自己智慧不一定只在這方面。先把自己智慧寬度隔限了,自己智慧之深度,也將有害。不向更廣大的基礎上用力,常不易有更崇高之樹立。這在學問上是最值得注意的。我們該先涉獵,先築廣大基礎,先知學問之大體系與大格局。而能在此中發現自己智慧,此事更屬重要。

我個人自幼讀書幸而沒有犯上隨俗與自信之病。我最先只懂讀文章,但不讀俗陋的,如《古文觀止》之類,而只依隨著文學傳統所重,讀姚惜抱所選《古文辭類纂》。但我並不能懂得姚選妙處,我想應擴大範圍,讀他所未選的,才能知其所選之用意。我乃轉讀唐、宋八家全集,乃於《王荊公集》中發現有很多好文章為我所喜,而姚氏未選。因此悟得所謂「文人之文」與「學者之文」之分別。我遂知姚氏所選重文不重學,我自己性近或是在學不在文。我遂由荊公轉下讀朱子與陽明兩家,又上溯群經諸子。其時尚受桐城派諸家之影響,不懂得注意清儒考據。但讀至《墨子》,又發覺有許多可疑及難通處,乃知參讀淸末人孫詒讓之《墨子間詁》。從此起,再翻讀清儒對其他諸子之訓釋校訂。

在此以前,我雖知姚、曾兩人都主張義理、辭章、考據三者不可偏廢之說,但我心中一向看不起訓詁考據,認為一字經考證而衍成為三數百字,可謂繁瑣之甚,故不加措意。至此才知我自己性之所好,不僅在文章,即義理、考據方面,粗亦能窺其門徑,識其意趣。我之聰明,雖不敢自謂於義理、考據、辭章三者皆能,但我至少於此三方面皆已能有所涉獵。若讀書不多,僅限於一方面,僅限於幾部書,則只能單線直前,在其他方面之智慧即不能開發。並且單線直前,太窄太艱難。有時也會走不通。因此,初學入門,「涉獵」工夫是重要的。但涉獵非粗疏之謂,只是讀了一書又一書,走了這邊又那邊,且莫獃滯在一點上。

《論語》上孔子說:「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此處「好學」一語,我們必須深細體會。自己的天賦聰明,切莫太自信,但亦不要太自怯。須知做學間應先有一廣大基礎,須從多方面涉獵,務使自己能心智開廣。若一意研究史學,而先把文學方面忽略了。又若一意研究文學,而先把史學方面忽略了。又若一意研究思想,而不知歷史,不通文章。如此又何能成得學?其實只是自己薄待了自己,開頭先把自己限了。學與問,不一定便知、便能。何況自己決心不學不問,那有自知、自能之理!

故知我們從事學問,開頭定要放開腳步,教自己能眼光遠大,心智開廣。當知一切學問,並未如我們的想法,好像文學、史學、哲學,一切界限分明,可以互不相犯,或竟說互有抵觸。當知從事學問,必該於各方面皆先有涉獵,如是才能懂得學問之大體。

繼此,我們將講到「專精」與「兼通」。此兩者間,正須更迭互進,卻非有何衝突。如我們專心讀一書,此即是專精。讀完《論語》,再讀《左傳》,此即是兼通。先讀經是專精,再治史是兼通。經學中先讀《詩》,是專精,又讀《春秋》,是兼通。如此兩方面更迭而進,如治經學當兼通五經,兼通十三經,又當兼通漢、宋,兼通義理與考據,兼通今、古文學派。治史學當兼通如制度、地理、經濟、法律、社會、學術思想、宗教信仰、四裔民族等。治文學當兼通詩、賦、詞、曲、駢文、散文等。又如兼通文史,兼通經史,兼通經子等。學問入門,正該從各方面都有一番探究。正因各人自己聰明天賦誰也不能自知,應先由自己盡量探測。廣度愈開闊,然後深度愈邁進。少一分功力,即少一分啟悟。對自己將來遠大前程,是一種大損失。

我們為學首先要「多學而識」,已如上述。次之即要懂得「一以貫之」。粗言之,如讀《論語》、《孟子》後,要自問《論語》《孟子》中所講為何?讀杜詩、韓文後,亦應自問杜詩、韓文其精採在何處?諸位萬勿忘卻學問中之一「問」字。能在心中常常如此一問,便自有許多長進。此一步工夫決不可少。

做學問定要一部一部書的讀,在毎一書之背後,應知其有一個個的「人」存在著。每一部書是一番「業」,毎一個人是一位「師」。讀書即是從師受業。又應問師如何成此業?這一問便開了我自己學的路。若諸位不肯如此用心,一意只想要寫一專題,把自己學問早有所表現,如寫唐代文學為題,則便把杜詩、韓文東竊西剽,一時像有成就,實在是無成就。縱多表現,像是自己學問,其實永不能成學問。固然初學人也須有表現,而此等表現,則只當看作是我工夫之練習。練習則貴在暗處,不貴在亮處。此是初學人用心最該自反處。

諸位真要從事學問,則先不可自高自大,應自居為子弟身分。要懂得如何從師受業,並要親師、尊師,又貴能從師那一面照見出自身來。若連自己都不知,如何學得成!若真要完成自己,先應從多方面作探測觀察,把自己內性可能盡量發掘。莫先以為自己智慧已是現成著,只把自己智慧來指導自己功力,便能自創自造。若如此,便走上了錯路。因此,我們的用功方法主要應虛心讀書,讀了一部再一部,接觸了一人再一人。又須懂得挑選第一流著作,即傳統公認最大名家之著作,虛心閱讀。如是入門,總不會錯。

在第一階段中之第二層工夫,乃是「以前人之功力來培養自己之智慧」。如《論語》,從古到今,訓詁義理,各家發揮盡有不同,即如宋、清兩代人所講,考據、義理,顯有相異。諸位當知,接觸一家講法,即可開展自己一分智慧。如此致力,自己智慧即可遂步開展。所謂「出我意外」「入我心中」,諸位時時得此境界,便會心中暗自歡喜。自己智慧即自此逐步工夫中透出,所謂「溫故而知新」,從前人數千年來智慧積累,一一由我承受,那是何等痛快事。

如象山講《論語》便與朱子不同,王船山講來又不同,從此處即可啟我聰明。多見異說,自己心智便會不斷開廣。又如讀《史記》,若專從《史記》讀《史記》,則有時自己智慧不夠,將感困難。如初學先讀《史記菁華錄》,便易引起興趣。自此再進讀歸、方評點《史記》,便覺與《菁華錄》不同。接觸到更高一步之智慧,便像自己智慧也隨著高一步。又若再進而讀劉知幾《史通》與章實齋《文史通義》,便覺眼前境界更高,又與讀歸、方諸家之圈點批註不同。再又如讀清儒之《二十二史考異》《十七史商榷》《二十二史札記》諸書有關《史記》部分,以及如梁玉繩之《史記志疑》之類,我的智慧又開一門路,走向考據一方面去。但如我們在讀此諸書之後,再讀如呂東萊之《古史》,便會眼前豁然又另開一新境界,懂得所謂史學家之智慧,看他能如何樣的用心去體會古人,認識古代,然後乃知治史學應有史識,論史又與考史不同。呂東萊的《古史》,好像只就史記原文挑出寥寥數語,輕輕下筆,卻能予人以一種極鮮明深刻之印象,使我們對當時史事有一番真切開悟。由他數句話,即可啟發我甚大智慧。若我們盡讀《史記》,不讀他人讀史記的書,也可能在我文學、史學各方面之聰明,老悶著不開。試問我有此一份天賦智慧,而讓其窒塞埋沒,永不發現,豈不甚可惜?

我上面所以提出要讀人人必讀之書,正因此等書已由許多人集中心力聰明研鑽過。前人化上莫大功力,我只一翻閱,便可長我許多智慧。又如讀《史記·賈誼傳》,又讀如蘇東坡之《賈誼論》,也易引起一番心智開發。但若又讀到王荊公詠賈誼的七絕詩,雖只短短二十八字,但荊公意見議論,又較東坡深入而允愜。如此讀書,我之智慧自能逐步開廣而深入。

當知智慧非經挖掘,不易發現。非經鍛煉,不易長進。學人大病,即在自作聰明,不多讀書,便要想出一番自己道理來與他人爭勝,卻不肯虛心跟人學習。如此,終是斷港絕潢,決非做學問之正道。諸位循此方向去讀書,讀一書自然會像又走到另一新境界,心智日開。如此讀書,自能意味深長,樂此不疲。這是從來做學問人的入門正道,諸位須好好認取。

以上所講入門之學,卻非專為初學人講。當知此一番入門之學,可以畢生行之。學問本是千門萬戶,入了此一門還得入那一門,入門工夫隨時運用,自己學問基礎自然會愈廣大、愈篤實、愈高明。

現在繼續講第二階段之第一步,乃「由自己之智慧來體會前人之功力」。

上述第一階段是借著前人引路來指導自己功力,培養自己智慧。現在是自己有智慧了,再回頭來體會前人功力。起先是跟著別人,大家讀此書,我亦讀此書。現在是讀了此書,要進一步懂得前人如何般用功而成得此書。以前讀書是不自覺的,至此可漸漸看出學問之深淺與甘苦來。從前人說:「鴛鴦綉出持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每一部大著作,每一種大學問,儘是前人綉出的鴛鴦。我們要體會他鴛鴦綉成以前之針線,即要學得那金針之刺法。又如呂純陽點石成金的故事,那丐者不以獲得其點成之金塊為滿足,卻要呂純陽那點石成金之指。此一故事,用來說明做學問工夫,大有意思。我們要像此乞丐,要注意到呂純陽那指。否則學問浩如煙海,自己頭出頭沒,將永遠隨人腳跟,永遠做不出自己學問來。

孟子曾說:「大匠能與人以規矩,不能與人以巧。」學問第一步要依隨前人「規矩」。現在進入第二步,則要研究前人之「巧」。譬如黃梨洲作《明儒學案》,諸位讀後,應知用心看其如何寫成此書,要設想到他未寫成書以前之一切。若你不懂得前人如何寫書,試問你自己又如何忽然能寫書?學著書先須了解前人著書之苦心。如顧亭林著《日知錄》,彼自雲一年中只寫得二三條。試問緣何如此艱難?人人讀《日知錄》,但能懂得顧亭林如何寫《日知錄》的,實無幾人。我們在此處,當懂得上窺古人用心。如你讀《日知錄》,又讀《困學紀聞》、《黃氏日鈔》諸書,便可看出《日知錄》成書之體例與來源。又如讀《明儒學案》,又讀《理學宗傳》、《聖學宗傳》諸書,便知《明儒學案》之體例與來源。當知前人成學,亦各有來源,著書亦各有規矩。只是精益求精,逐步向前。如我們不讀棋譜,只知自己下,則棋藝將無法得進。此所謂「思而不學則殆」。但此項工夫不易下,須能「心領神會」,卻不能具體指點。

諸位當知做學問自然免不了要讀書,讀書的第一步,只是依隨其書從頭讀下,此乃是「受業」階段。但讀書的進一步工夫,應懂得著書人之艱難困苦。又須體會到著書人之經營部署,匠心獨運處。若懂得到此,便可謂乃與著書人成為「同道」,即是說自己能懂得與前人同樣用功,走上同一道路了。如此讀書,始成為一內行人,不復是一門外漢。做學問到此境界,自然對從前著書人之深淺、高下、曲折、精粗,在自己心下有一路數。當知學問則必然有一傳統,決非毎一學者盡在自我創造。若不明得此中深淺、高下、曲折、精粗,你自己又如何能下筆著書,自成學問!

以上是講憑自己智慧來窺探前人功力,待於前人功力有體悟,自己功力便可又進一步使用。現在再講第二階段之第二步,乃「以自己之功力來體會前人之智慧」。

功力易見,智慧難窺。今欲再進一步看了前人功力之後,再來看前人之智慧,此非下大工夫不可。昔二程講學,常教來學者不可只聽我說話,此語極當注意。諸位當知聽人說話易,但聽人說話,貴在能了解此說話人之智慧。諸位今天面對長年相處之先生們,上堂受課,依然還只是聽說話。他所講我好像都懂了,但對面那講話的人,其實在我是並無所知。試問對當面人尚是如此,將如何能憑讀書來了解幾百千年前人之智慧?但我若不了解其人,只聽他講話,試問有何用處?我們要從讀韓、柳文章去體會了解韓、柳之智慧,去體會了解韓、柳之內心。

當知學問都從活人做出,學問之背後則必然有其人之存在。但人不易知,各人有各人的天賦不同,智慧不同,境界不同,性格不同。如司馬遷與班固同是大史學家,章實齋論彼兩人有云:一是「圓而神」,一是「方以智」。此乃講到彼二人之智慧聰明不同,天賦性格不同。此等處驟聽像是玄虛,但細參卻是實事。又如歐陽修與司馬光兩人同是北宋大史學家,因其人之不同,而史學上之造詣與精神亦不同。諸位治史學,不懂得所謂史學家其人,試問如何做得一史學家?

讀古人書,須能如面對親覿,心知其人。懂得了古人,像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我才能走進此學術園地。此所謂「把臂入林」,至少在我自己要感得是如此。也只有如此,才能了解到古人之血脈精神,以及他們間學問之傳統源流。自己才能參加進此隊伍,隨著向前。否則讀書雖多,所得僅為一堆材料,只增長了自己一些意見。古人是古人,傳統是傳統,與我全不相干。如此般做學問,爾為爾,我為我,各自拿到一堆材料,各自發揮一套意見,在人與人間,則絕無關係,絕無內在精神之傳遞與貫澈,交流與影響。此種學問,其實全是假的,並非真學問。諸位今日治學,多蹈此弊,在學術傳統上尚無知識可言,而盡忙著找材料,創意見,想自己出鋒頭。那實在要不得!

講學問則必講其源流承接,此中有人與人之精神血脈,務要臻於「意氣相投」之境,此是學問入門後之事。徒知讀書,只如聽說話。聽人說話,卻不知那說話的人。讀人所著書,卻不知那著書的人,如此則僅成為死學問,死知識,只是一堆材料。如歐陽永叔與王荊公,其文皆學自韓昌黎,但歐、王兩家文字精神意趣各不同。我們讀韓、歐、王三家文,應能分別出此三家之異在何處,同在何處。歐、王兩家之學韓,各由何處入,又各由何處出。應能從此三家文字「想見其為人」。應使韓、歐、王三家之精神笑貌、意興情趣,歷歷如在目前。雖在我口裡說不出,卻要在我心裡深深確有此想像。又如讀晚明三大儒著作,也須從其著作透過去了解其為人。於此三家之面目精神各不同處,須能活潑如呈現在我目前。當知學術有血脈,人物有個性,一家是一家,一人是一人。若不能明白分辨出,即證對彼無所知。學問到此境界,始能與古人神交於千載之上。否則交臂失之,當面不相識,只聽人閑說話,哪裡是學問!

我們的先一步是從別人之心來啟發自己之心,此即上面所講「從前人之功力來啟發我之智慧」之一項。現在所講則是要以自己之心來證發前人之心,即是「以自己之功力來體會前人之智慧」之一步。此一步工夫較難,必須沉潛反覆,密意追尋。諸位當知,一本書之背後,有此一個人。一門學問之背後,有此一位專門名家之學者。學問倘至此步,始可謂懂得了做學問。到此已是「升堂」境界,已能神交古人,恰如與古人周旋揖讓於一堂之上,賓主晤對,情意相接,那是何等的歡樂愉快呀!上述第一步是「從師治學」,現在第二步是「升堂」了,乃是「從學得師」。如此,才能說有了師承,才不是跟著前人走,而是與前人同道而行。諸位今日一心只是要創造,卻不在想從師受學,從學得師。也不是要與人同道,只是想前無古人,別創一格。如此用心,則決非所謂學問之道。

此後,我們才能講到學問之第三階段。此一階段,不僅升堂,抑且「入室」,亦即是「成學」階段了。至此階段,學問始真為我有,我已為主而不為客,學問成為我之安宅,我可以自立門戶,自成一家。於學問中到此才是自有地位,自有創造。故我上述之第一階段可謂是「從學」階段,第二階段可謂是「知學」階段,到此第三階段,則可謂是「成學」階段了。

此階段亦將分兩項來講:

如讀韓文,上述第二階段是以我之智慧來窺看韓昌黎之功力,又以我之功力來窺看韓昌黎之智慧。現在是將我自己全心投入,與彼之精神相契合,使交融無間,而終達於「忘我」之境。到此境界,當我讀韓文時,自己宛如韓昌黎,卻像沒有我之存在。我須能親切投進,「沉浸其中,與古為一」,此才是真學問,才是真欣賞。學問到此,始是學問之最高境界。然而當知此種境界,實不可多得。因各人才性天賦不同,古之學人,亦是人各不同。而我之為我,亦斷不會與古人中任何一人相同。今要在古人中,覓得一兩位和我自己精神意趣最相近者,然後才能下此工夫,達此境界,此事不易輕言,亦不可強求。在浩浩學海中,能獲得有一兩人同聲相應,同氣相投,精神意氣,歡若平生,這自是一大快事,亦是一不易得事。孔子說:「德不孤,必有鄰。」若我們真在學問上下工夫,此境界亦非決不可得。惟如孟子云:「乃我所願,則學孔子。」當知孔子道大,即顏回親炙,亦有「雖欲從之,末由也已」之嘆。我們若想把我此刻所述來讀《論語》,學孔子,此事恐終難能。然浩浩學海中,也斷不會沒有真能得我欣賞之人物。但亦斷不能多得。當知,惟其「似我」,故能「忘我」。天賦性情中,自有此難能可貴之境界。

在第三階段中之最後一步工夫,則是「用自己之功力來完成自己之智慧」。到此乃真是卓然成家,自見與眾不同了。

譬如歐陽永叔學韓昌黎,想像方其學時,在歐陽心中,則只有一韓昌黎,不僅沒有別人,連他自己也忘了。但到他學成,自己寫文章時,卻又全不是昌黎,而確然是一歐陽修。任何學問都如此。到此時,在學術中方有了他自己之成就與地位。當然不論是文學、史學、哲學,或其他學問,只要真到成就,則必然是「自成一家」。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學到成時,乃始知此「愴然獨立」之感。然此種愴然獨立之感,卻正是其「安身立命」所在。學到如此,方是他的「創造」,創造了他一家獨立之學問,同時亦創造了他此一獨立之人格。在天地間,在學問中,乃是只此一家,只此一人而已。

當然論學問,也並不能責之每人全都能創造,能成家。但我們不能不懸此一格,教人努力。亦因只此一格,始是真學問。我們縱說不能到達此一格,只要不在門外,能升堂,能跑進此學術圈中,在我也可滿足。如此為學,自可有樂此不疲,心中暗自喜歡之境界,我們亦何苦而不為。而且我們只要到得「入門升堂」,亦可「守先待後」,把古人學術大傳統傳下,將來自有能創造者出世,凡事亦何由我成之?此始是學術精神。一個真能從事學問的人,則必須具有此心胸,卻不要盡在成功上作計較。

一〇

現在再把古人講到學問的話,和我上述來作一引證。

《論語》上孔子說:「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這一段經過:十有五而志於學,即是開始努力向學,禮、樂、射、御、書、數六藝,一樣樣地學,正合我所說入門之學之第一階段。三十而立,即是升堂了,正當我所說之知學能學之第二階段。四十而不惑,想孔子到此時,一切皆確然自信,這已是我所說成學之第三階段了。至於此下五十、六十、七十,孔子聖學日躋,愈前愈遠,此則為吾人所不可企及者,姑可置之不論。

又如韓昌黎《答李翊書》,自云:「愈之所為,學之二十餘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志不敢存。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在此時期,正是有志向學之第一階段,猶如孔子之十有五而志於學。

到第二步,昌黎說:「如是者亦有年,然後識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汩汩然來矣。」到此階段,心中自有一底,自有一別擇,自有一評判,即猶如孔子之三十而立,那已是升堂階段了。

待到第三步,乃始「浩乎其沛然矣」,至此則是成學第三階段了。惟昌黎亦並不自滿足,此下仍有他繼續用功處。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可見雖聖人也得有一段學的經過。聖人之過於人者,也只在其「好學」。昌黎自述其致力文,由志學到學成,幾二十餘年,也恰和孔子自志學到不惑,中間隔越二十五年相似。固然昌黎僅是一文學家,不能和孔子聖人相比。但我們若真有志從事於學,恐怕二十五年工夫是都該要的。如諸位今年二十五歲,則至五十歲時,縱說不能成專門名家之業,但至少總可進至第二步,升進了學問之堂奧,那是誰也可以努力以希的。如此做學問,一面即是學做人,另一面又是最好一種自怡悅之道,又能守先待後,成己成物,我們又何憚而不為?

《中庸》上亦說:「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我此講看重各自智慧,即是「尊德性」。當知做學問並不能只有一條路,正因天賦各別,人心之不同如其面,我們欲自有成就,便不能只守一先生之言,煖煖姝姝地自足自限。應懂得「從師求學」,「從學得師」。「道問學」即是你之功力,「致廣大」是要泛求博取,「盡精微」則只是完成了一己之德性。換言之,致廣大即是道問學,而盡精微則是尊德性。至於到達成學階段,自為一家時,乃是「極高明」。而其所取途徑,則實系遵從大家一向共走之道路,既無別出快捷方式,亦無旁門斜道,仍只是一個「道中庸」。這是人人所能,亦是盡人當然。

我希望我今天所講,也能由此啟發諸位一番聰明,使諸位知得做學問有此一些步驟與規矩。我今天所講,務盼諸位亦能虛心接受。當知做學問並不難,並在此中有大快樂。只求有正道,有決心。先知從師,再知尊師。並望諸位能上尊古人為師。先從多師到擇師,自尊師達親師。遂步完成自己,不患到頭不成一家。若一開始便無尊師、親師之意,只把別人家學問作材料看,急要自己獨成一家,天下如何會有此等事?

今再複述一遍。今天所講,要諸位從學術眾流大海中,各自尋得自己才性而發展至盡。其前三項決然是諸位人人可以做到者。第四項已較難。五、六兩項,則不必人人能到,但大家應心嚮往之。心中懸有此一境,急切縱不能至,不妨漸希乎其能至,也盼別人能至。此是我們做學問人,都該抱持的一種既謙謹又篤厚的好態度。我最後即以此為贈,來作我此番講演之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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