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官最終是做人 09-解放周末-解放日報

做官最終是做人——專訪著名作家、《大清相國》作者王躍文

王躍文 湖南省文聯副主席、湖南省作家協會專職副主席。1989年開始文學創作,出版有長篇小說 《國畫》《梅次故事》《蒼黃》等六部,中短篇小說若干,曾獲湖南省青年文學獎、湖南省文學藝術獎。

  采寫/本報記者呂林蔭近日,長篇小說《大清相國》「洛陽紙貴」。一部描寫清朝官場的小說,何以被稱為「公務員必讀書」?隔著300多年的歷史長河,它又能給今人以怎樣的啟示?「不管時代和社會如何流變演進,做人、做事、做官的基本道理都是亘古不變的。做官最終是做人。」王躍文如是說。嚴肅的小說創作,必須尊重歷史對陳廷敬這個人感興趣,純屬偶然。啟功先生說,看這種電視劇就像看著一幫死人在跑來跑去。解放周末:最近,您的長篇小說《大清相國》被稱為「公務員必讀書」,再度熱銷,甚至要臨時加印。您有何感受?王躍文:其實《大清相國》初版於2007年,很快就銷售了40多萬冊,並且持續長銷。我這個人一般書出版之後就不太愛過問舊作,會投入下一部作品的創作。解放周末:漫長的歷史會遮蔽掉很多人,在眾多歷史小說及影視劇作品中,《大清相國》中的主角陳廷敬幾乎是一個被遺忘的人物。為什麼他會引起您的關注?王躍文:我對陳廷敬這個人感興趣,純屬偶然。有一年,我去山西陽城旅行,偶然了解到這位當地的先賢,不由得心生景仰。陳廷敬被今人遺忘,同他當年平穩致仕有極大關係,也就是說同他做人做官的方式有關。與他同朝的很多名臣重臣如明珠、索額圖、李光地等人物形象,都在近些年的電視劇中很顯眼,他們當年都曾大起大落,人生經歷起伏跌宕。相比之下,陳廷敬能讓後人記起的好像只有他同張玉書一起編《康熙字典》,他的平生功業得從大量故紙堆里去尋找。解放周末:近年來,有關清朝的文學、影視作品不在少數,《大清相國》與那些「戲說」之作有明顯的不同,對人對史皆有考據,為什麼花這麼大力氣去真實地描寫一位清朝官員?王躍文:嚴肅的小說創作,必須尊重歷史。完全罔顧史實,不是我的寫作風格。當然,寫歷史小說並不是事事有出處,事事有考據,歷史小說同史書是有區別的。小說需要虛構,歷史小說也不例外。我說的尊重歷史,就是對歷史人物所處的時代要有所研究,寫出來的故事、人物行為方式、生活場景等,都應有歷史現場感。這些都是創作歷史小說起碼的要求。比如說,我們常在有些電視劇里看見古人住店或吃飯結賬時,拿出一個銀元寶往櫃檯上一放,這是違背常識的。古人在日常流通中都用銅錢,吃頓飯犯不著掏個銀元寶出來,除非吃了一頓好比現在花費幾十萬元的豪餐。啟功先生說,清朝大部分時期男人蓄辮子其實是只留頭頂上一個蓋子,四周都要剃得光光的。只有老人到快死的時候,才把後面的頭髮留著,為的是討個吉利,叫「留後」。我們在電視劇里看到的清朝人,都是留後的。啟功先生就說,看這種電視劇就像看著一幫死人在跑來跑去。清官、能官、好官、德官,這四「官」沒法分個先後,缺一個都不行我曾長期在「官場」工作,對其中的世道人心有自己的體察和感悟,有不說不快的衝動。任何文學都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像莊稼一樣從我們生活的這片土地里「長」起來的。解放周末:陳廷敬行走官場50餘年,他揭時弊、倡清廉、恤百姓,充滿濟世救民的理想主義情懷。您曾評價他是位清官、能官、好官、德官。在您心目中,這四「官」如何排序?王躍文:這四「官」沒法分個先後順序,缺一個要素都不是官員應有的品格。比如說能力問題,如果一個官員很清廉,品行也好,可他是個庸才,什麼事都做不了,或者盡做傻事,或者一片好心卻盡辦壞事,這樣的官員有什麼用呢?不管歷史上,還是現實中,有些官員能力很強,確實也幹了很多實事,有政績擺在那裡;可他就是很貪婪,你說這樣的官員是老百姓需要的嗎?解放周末:隔了300多年的時光,我們在今天回望陳廷敬的意義是什麼?他身上有哪些品格是值得今天的官員學習的?王躍文:這個問題正是我經常受到人們質疑的地方。有人說,現在都21世紀了,難道還需要宣揚陳腐的清官文化嗎?現代國家治理的根本是制度和法制建設,這是一個共識;但這同提倡官員的道德修養並不矛盾,不管時代和社會如何流變演進,做人、做事、做官的基本道理都是亘古不變的。陳廷敬到晚年的時候,康熙皇帝評價他「卿為耆舊,可稱完人」。《清史稿》中用「清勤」兩個字評價他。清廉和勤勉,永遠值得後人學習。解放周末:除了《大清相國》,您的很多作品也都是以官場為背景,所以有人把您的作品歸類為「官場小說」,稱您為中國「官場文學第一人」。聽說對此您很不認同。王躍文:我非常不同意所謂「官場小說」的說法,也從來不承認自己是什麼「官場小說第一人」。就像《大清相國》,它也不是官場小說,而是一部正宗的歷史小說,不過是寫了清代的官場而已。不能寫什麼題材的小說,就必須得貼上某個符號性的標籤。依照這個邏輯,《茶花女》就是妓女小說,《紅與黑》就是婚外情小說,《悲慘世界》就是犯罪小說,《戰爭與和平》就是軍事小說,《老人與海》就是漁業小說,可笑不可笑?我對這個領域產生興趣,是因為我曾長期在「官場」工作,熟悉裡面的人和事,對其中的世道人心有自己的體察和感悟,有不說不快的衝動,於是藉助小說來表達。解放周末:所以您小說中有許多細節寫得極為逼真,有人甚至懷疑很多細節您曾親歷過。王躍文:任何文學都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像莊稼一樣從我們生活的這片土地里「長」起來的。細節逼真得益於我在「官場」近二十年的生活,不過直接影射生活中真實人物的寫作,我不屑為之。我還在體制內的時候,寫這樣的小說,就很坦蕩,因為我沒有針對任何生活中的人去寫;但是由於我寫的東西大多帶有共性,有些人也許會對號入座,看著不大舒服。對此,我只能一笑了之了。「官場」是個貶義詞,我們曾用「幹部」取代「官」的稱呼,後來又慢慢用回這個詞剛參加工作時,聽到有的局長管縣長叫「老闆」,這些年更厲害了,有的人叫領導「老大」了。2013年最猖狂的變成褒義的貶義詞是「土豪」,一句「土豪我們做朋友吧」竟成了流行語。解放周末:近年來,您的小說始終熱度不減,頗受追捧,除了文學上的原因,還有別的原因嗎?王躍文:一定還有非文學的原因,這個原因,可能就是人們關注官場。解放周末:在您看來,官場究竟是個怎樣的「場」?王躍文:「官場」是個貶義詞。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現代漢語詞典》中「官場」詞條的原文我背得出來:「舊時指官吏階層及其活動範圍,貶義,強調其中的虛偽、欺詐、逢迎、傾軋等特點。」第六版中,在「貶義」前面加了「多含」兩個字,又把前面的「舊時指」三個字去掉了。詞義的微妙變化,說明我們已經慢慢用習慣了這個貶義詞。所謂「場」,在物理概念中指各種能量、動量和質量相互作用構起的某種關係。官場之「場」其實也是如此,就是各種關係相互影響形成某種形態。官場中的這些關係,有的是顯性的,有的是隱性的,多是不怎麼正大光明的。解放周末:古今「官場」有什麼區別?王躍文:在我個人看來,既然它是個貶義詞,壞的方面就沒什麼區別。其實有一段時間,是不叫「官」的。1949年以後,我們曾用具有革命意義和進步意義的「幹部」取代了「官」這個稱呼。可是後來,慢慢又用到了「官」這個詞。並且,官員的稱謂還在不斷變化。我剛參加工作是1984年,聽到有的局長管縣長叫「老闆」,覺得很奇怪,好好的幹部怎麼就成老闆了?因為1949年建國以後的一段時期,「老闆」是個貶義詞,指私有財產所有人、私有企業主,是剝削階級。這些年有的地方就更厲害了,叫領導「老大」了,「老大」過去指的可都是黑社會的頭子啊。解放周末:作為親歷者和觀察者,您怎麼看這樣的改變?王躍文:這些變化傳遞出某種微妙的訊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仕途中某些人的人身依附關係很重,江湖氣很濃,還有不少「一言堂」的專製作風。這些年,貶義詞變成褒義詞,褒義詞變成貶義詞,這樣的現象並不少見。比方說,「老實」二字,自古是個褒義詞,可現在卻幾乎成了等同於「傻」的貶義詞了。2013年最猖狂的變成褒義的貶義詞就是「土豪」,一句「土豪我們做朋友吧」竟成了流行語。這些說明什麼?說明我們的一些正麵價值在被顛覆,是非在顛倒。要說「官場病」,一是妄自尊大,二是麻木不仁,三是「日常腐敗」我發明過一個詞,叫「日常腐敗」,指那些習以為常、不以為然的腐敗。提到「官場病」,體制當然是根本的原因,官員的個人修養也很重要。解放周末:英國著名學者帕金森通過長期調查研究,寫出一本名為《官場病》的書,該書深刻地揭示了行政權力擴張引發人浮於事、效率低下的「官場傳染病」。其實,您正是通過文學創作來揭示一些「官場病」,有哪些「官場傳染病」值得我們警醒?王躍文:「官場病」認真說起來很多,試說幾例吧。一是妄自尊大。作為官員,感覺光榮、自豪,這是正常的,且應該具備這種心態;但是,有些官員身上,這種光榮和自豪感輕則蛻變成一種優越感,重則淪落成一種高高在上的官僚習氣。二是麻木不仁。有的官員,沒有責任意識,沒有服務意識。老百姓的事,哪怕是天大的事,都驚不動他。完全忘記自己曾經也是老百姓,自己的父母兄弟也是老百姓。三是利字當頭。我發明過一個詞,叫「日常腐敗」。有的部門、個別官員,不給好處不辦事已成習慣,很多擺在桌面上講都屬腐敗行為的事,在有些人眼裡習以為常。這種不以為然的腐敗,就是我說的「日常腐敗」。解放周末:一提到「官場病」,人們習慣於把責任歸咎到體制問題上;但是即使在清朝這樣污濁的官場中,陳廷敬也照樣能成為一位大有作為的好官。這是不是意味著其實個體的「免疫力」也很重要?王躍文:體制當然是根本的原因,官員的個人修養也很重要。陳廷敬作為文學形象,必定帶有理想主義色彩。從陳廷敬個體來說,他是飽讀聖賢書的「理學名臣」,身上確實有不少為官的智慧值得今人借鑒。比如說,他在複雜的官場環境中,有時候不得不迂迴,不得不隱忍,不得不遷就;但他始終想把事情做好,始終堅持自己的是非底線。舉個例子,他去山東查富倫弄虛作假、盜賣義糧、貪污腐敗的案件,知道富倫是康熙皇帝奶媽的兒子,且同皇帝是自小的玩伴,便想直接參他是參不倒的;但山東該處理的事情必須儘快處理,才能救民於水火。於是,他先不參富倫,而是先抓了同樣有罪的幕僚,讓富倫自己把做錯的事彌補過來。這是在特殊環境下的政治智慧,而絕不是姑息養奸、明哲保身。另外很重要的一點是,歷史上真實的陳廷敬家在明代就是很富有的大戶人家,客觀上也為他不貪財提供了先天條件。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他自己的道德修為,不然在錢財問題上貪得無厭的人也很多。好的東西不去歌唱,它跑不了;不好的東西不去批判,它也不會自己跑,仍會在那裡人性之壞就像癌細胞,它在健康的肌體上作亂的空間不大,在虛弱的肌體上就會大肆作亂。文學方面,應少些只講好話的喜鵲。解放周末:官場病、官員病,說到底是人性得了病。王躍文:做官最終是做人,官場的病同人性的病是相關聯的。好的制度可以抑制壞的人性,不好的制度則會誘發壞的人性。人性之壞就像癌細胞,它在健康的肌體上作亂的空間不大,在虛弱的肌體上就會大肆作亂。「官場病」是不好的官場文化在人性上的惡性爆發。解放周末:您把自己的創作比作苦藥,還將自己的文章比作家鄉湖南的「油糊辣子」,說能「祛邪驅毒,通氣醒腦,好比醫家猛葯」。這些「葯」能醫治官場和人性的病嗎?王躍文:我所說的苦與猛,就是真誠直率地寫作。目前中國人面臨許多困境,諸如道德困境、價值困境、社會困境、文化困境等,作家有責任對此作出觀察和思考。誠實地寫作,就免不了尖銳、免不了辛辣,就會是苦藥。我不諛不阿,不諂不媚,敢於把真實的世相展示出來,引人警醒。好的東西不去歌唱,它跑不了,會在那裡;不好的東西不去批判,它也不會自己跑,仍會在那裡。文學方面,應少些只講好話的喜鵲。當然,我這裡只是就你的提問而說的。文學不是只有歌頌和批判這麼簡單;甚至可以說,文學如果只裝著歌頌或批判,註定是沒有出息的。解放周末:但這些「猛葯」有時也會遭到誤用。有人覺得您的作品寫得太真實精闢,把它們當成「官場教科書」;有的大學生把您意在批判的人物當成「楷模」,立志成為那樣的官員。明明是用來治病的葯,卻被一些人當成「補藥」來吃。王躍文:確實有人覺得,讀者愛看我的小說,要麼是想從中學到「官場秘笈」,要麼是為了滿足窺視欲,要麼是為了看著解氣。這都是對我小說的誤讀。其實如果只醉心於看「官場」故事,現實生活可能比故事本身看頭更多。解放周末:您覺得讀者從您的作品中看到了什麼?王躍文:比如大學生群體,我曾同數以百計的大學生討論過這個問題,他們認為走上社會之前讀讀我的小說,為的是對現實生活有所了解,免得走出校門之後撞得頭破血流。他們還談到我的小說里有很深的憂患意識、擔當精神和悲天憫人的情懷,讀了會明是非,增強正義感。我曾在一次講座上做過現場調查。我提了兩個問題,先問看過我小說的請舉手。舉手的大約一半,三百多人。我再問,認為看了我的小說受到負面影響的請舉手。結果,沒有一個人舉手。我最終得出一個結論,凡認為我的小說會教人學壞的,都是沒有認真看過我的小說的人。他們想當然,人云亦云。我碰到不下二十位大學教師,他們都向即將畢業的大學生推薦了我的書,相信他們都不是想教學生學壞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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