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藏史話 | 程仲霖:潘祖蔭的彝器與金石鑒藏
《中國美術報》第47期 藝術財富
潘祖蔭(1830—1890)字東鏞,號伯寅,室名滂喜齋、功順堂、攀古樓等。潘氏出自蘇州「彭宋潘韓」四大名門望族之一的「貴潘」,祖父潘世恩為乾隆癸丑科狀元,乃四朝元老,官至軍機大臣,一生受皇帝恩寵。父親潘曾綬官至內閣侍讀,叔祖是乾隆乙卯科探花潘世璜。潘祖蔭早年步入翰林,自同治朝始漸成朝中重臣,素有搜羅金石文字之好,《清史稿》載:「祖蔭嗜學,通經史,好收藏,儲金石甚富。」所藏大盂鼎、大克鼎乃國之重器,現分藏中國國家博物館和上海博物館。
潘祖蔭像,取自《清代學者像傳》第二集
《潘祖蔭日記》之《秦輶日記》彝器鑒藏
1.傳古之志與經濟實力
自乾嘉始,金石學家普遍重漢學、識文字、通訓詁、精校勘、善考證。潘祖蔭自幼受教,尤留心金石文字,曾得到一代文宗阮元的點撥,並獲贈金石拓片。後來,潘祖蔭得教於陳慶鏞,始為鐘鼎文字之學,通籍後所交友朋多好金石者,並開始搜集彝器。
《攀古樓彝器款識》書影之一
《攀古樓彝器款識》書影之二
同治十一年(1872)四月,潘祖蔭將其第一批50件藏器結集出版,名曰《攀古樓彝器款識》。潘氏發現,從秦始皇盡天下之銅以為兵器,至北宋靖康遷移,歷代朝廷隨時搜括、沉薶、毀棄、盜失、鑄改,已所剩無幾,因此在該書自序中提出「七厄」說,認為古器留存不易,搜求之難,必須加以保護。書中潘氏還曾說道,鑒賞青銅器,切忌片面的把玩,或以募古為名、不加仔細鑒別的購藏,更不能胡亂翻譯銘文,斷定器物年代。這些妄言、妄行是鑒藏家不能有的。
《攀古樓彝器款識》書影之三
《攀古樓彝器款識》書影之四
彝器收藏須有一定的經濟實力,否則識見再高也愛莫能得。同光時期彝器舊物收藏風氣依然濃厚,各地收藏市場價格都很高。潘氏收藏所費從何而來呢?咸豐八年(1858)潘祖蔭二十九歲時任國子監祭酒,為從四品,後陸續升至二品,根據《歷代職官表》卷五、《光緒會典事例》卷十九所載,四品以上年俸105至180兩,加數量不等的大米。據張仲禮的研究,官員獲得的俸祿,實際上是收入中最小的一部分,他們還獲得用以養廉的額外津貼,是俸祿的好幾倍,之外還有公費津貼,由中央政府支付。雖然目前尚不清楚潘祖蔭任職期間的具體收入情況,但隨著官職的不斷升遷,其收入一直較高是可以肯定的。
據吳大澂所言,潘祖蔭大量收藏彝器始於同治十一年,並請吳氏為之摹圖付梓,可見其收藏之始並不為居奇,而是要傳古,且收藏力度非常之大。當時,潘祖蔭的金石同好中,王懿榮、吳大澂等無不因嗜古而家境窘困,而陳介祺因其父陳官俊為朝廷高官,家財殷富,在京時能將毛公鼎收至囊中。潘氏為收藏彝器耗盡資財,同治十三年(1874)為債務逼迫,曾致陳介祺書云:「姪近來無一錢,只好俟後命。」雖入不敷出,但潘氏對所好之器幾乎傾其所有,甚至不惜負債典質,這也是其富藏的重要原因。當然,特殊情況下也有例外,如同治十三年,左宗棠為報恩將所購大盂鼎贈送潘祖蔭,成為彝器收藏史上的一件大事。
陳介祺致潘祖蔭書札 鄭逸梅藏
大盂鼎 清道光年間出土於陝西省岐山縣禮村 現藏國家博物館
大盂鼎 內部銘文拓本
大盂鼎拓本
2.群體合力與時代風尚
《攀古樓彝器款識》是潘氏收藏彝器的最初成果,計有:鍾五件,鼎七件,彝四件,卣十二件,爵六件,壺三件,甗兩件,敦六件,簠、盉、鬲、盤、斧各一件。可見潘氏收藏之富。當時作偽早已盛行,吳大澂曾說:「三代彝器,只取其器真、字真,皆可寶貴。」潘祖蔭收到如數之器,非一日之功。
據潘氏自序,當時與其密切往來商討金石者,有周孟伯、張之洞、王懿榮、吳大澂、胡石查等,潘氏收藏彝器與這些金石友朋的相互影響與幫助有極大關係。周孟伯乃王懿榮業師,曾為潘祖蔭釋數十器金文,收入《攀古樓彝器款識》,潘氏對其非常敬重。潘祖蔭在京的很多事務多由吳大澂和王懿榮代辦,顧廷龍編纂的《吳愙齋先生年譜》中有大量吳大澂為潘祖蔭搜訪金石的記載。後顧氏編《吳縣潘氏攀古樓吳氏愙齋兩家藏器目》時,也記錄了潘祖蔭與吳大澂的交往。吳氏也曾說過,潘祖蔭收藏彝器受其搜羅吉金拓本的影響。同治十二年(1873)吳大澂、張之洞、胡石查先後離京赴任,潘祖蔭手頭諸事,如函札傳遞、彝器購買、拓片遞藏等皆由王懿榮等代勞。王氏不但有金石之好,亦有相當鑒古水平,吳大澂甚至認為王氏「為吾輩中第一法眼」。潘氏富藏實有王懿榮很大功勞。
對彝器古物的鑒賞能力並不是以社會身份、官職地位決定的。同治年間,潘祖蔭曾一度向洪洞人董文燦打探消息,董氏在金石鑒賞方面可謂慧眼獨具。
據其《芸龕日記》載,潘、董識於同治七年(1868),初識即「論金石久之」,後至同治十二年正月二日,潘氏函詢「尋氏齊鍾消息」。鮑康則為其提供的消息說道,山西汾河河岸出土青銅器不少,其中便有齊鍾一尊,重百餘斤,銘文頗多,但銅銹厚重不便查看。自己通過各種關係,最終得到了此鍾,其必然價值連城。當年四月,經董氏牽線,潘祖蔭費1200兩將齊鍾從尋氏手中購入。光緒元年(1875)正月,董氏日記中載潘祖蔭自稱「眼力不甚高」,董氏以為「信如所云」,可見董文燦亦比較自負。但從潘祖蔭頻頻致書,把所藏所收拓本寄與董文燦來看,潘氏意在要他幫助鑒定,這樣也促進了潘祖蔭的收藏。當然,潘祖蔭得到彝器拓片都會及時與朋友交流,從不秘藏,這與他人不同。如陳介祺對其所藏毛公鼎即從不示人,惟幾位同好知情,且潘氏求拓亦要付資。
碑刻訪拓彝器數量總歸有限,且為歷代官府所藏,只有新出土者或可流落民間,數量也不會太多。每出土一件,皆被珍若拱璧。石刻碑拓不同,由於清朝民族統一、疆域廣大,隨著碑拓訪求之風日盛,搜尋範圍不斷擴大,窮鄉僻壤之處經常發現碑刻,大有無窮無盡之勢,收集數量遠遠超過彝器。
同光時期,雖然國家內外動蕩,但鴻學碩儒、達官顯宦收藏碑拓甚至親自訪碑拓碑的風氣依然盛行。潘祖蔭於石刻碑拓亦大力搜訪,尤好「古」尚「奇」。
1.實地訪拓與好古尚奇
宋代收集碑版石刻文字是以唐五代為下限的,清代突破這個限制,時間跨度從秦漢到宋、遼、金、元甚至明代。晚清同光時期,依然採取廣搜博取的辦法,尤其對邊疆地區的石刻碑版搜羅更細,研究更深。葉昌熾《語石》「求碑宜因地一則」,指在訪碑必須實地考察。實地訪拓為當時之風尚,文人墨客多以搜訪碑石為樂。潘祖蔭雖處京師深宮,但還是利用一切機會訪碑拓碑。
潘祖蔭久處京師,沒有在地方長期任職的經歷,所以他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訪求碑刻,有時會到京畿之地親自椎拓。潘祖蔭訪碑之舉最早見於《潘祖蔭年譜》,道光二十九年(1849)南歸回京途中,過鄒縣謁亞聖廟,觀《萊子侯刻石》。咸豐八年六月,潘祖蔭與翁同龢赴陝甘督考,藉機作了一次痛快的訪碑之旅,途中多聞當地人文,尋訪了沿途古碑古刻。潘祖蔭時年約28歲,此次遊歷是對多年所學所思的檢驗,亦見其對金石文字研究的了解。
《萊子侯刻石》拓本,此石現存鄒縣孟廟啟聖殿前,國家圖書館藏拓本
《語石》卷二「直隸四則」載潘祖蔭親赴定興縣拓碑之事:「標義鄉石柱頌,在定興縣。余得一通,共十一紙。未見原石,當是累級四面環刻,書法險勁方嚴,一字不損,捫之若新發於硎。土人相傳,碑有神護,拓之不祥。光緒初元,潘文勤師檄下定興縣拓之,始顯於世。」光緒三年(1877)三月,李鴻章主持纂修《順天府志》,府志金石一門,由繆荃孫接辦。繆氏修志期間,潘祖蔭曾組織繆荃孫、葉昌熾、王頌蔚、梁於渭糾資往拓順天、易州、宣州、定州、真定碑刻。
潘祖蔭對於「奇」刻亦有獨特愛好。《紅崖古刻》為當時最稀有珍貴的石刻之一,趙之謙《補環宇訪碑錄》曾記錄了這樣一事,其發現了一尊諸葛誓苗碑,文字難解,最後依靠潘祖蔭所藏原拓本及黔中棗木本、陽湖呂氏縮刻本詳校,最終才對其中內容有所領悟,可見潘祖蔭收藏之奇,對古刻研究具有重要作用。
趙之謙致潘祖蔭書札
2.廣泛搜訪與交流的群體基礎
據葉昌熾《語石》記載,蔡京之弟蔡卞藏有新知洪州軍州事熊公神道碑,惟潘祖蔭的滂喜齋有此藏本。因為歷史原因,蔡京、蔡卞兄弟因品行而不齒於人,其碑刻更難得一見。潘祖蔭未受此限制,不僅收藏其碑刻,而且還通過臨帖學習書法,所以潘氏收藏碑石講求與人不同,多來自自己購買、拓印以及他人饋贈。
《滂喜齋叢書》第四函《日本金石年表》內頁及潘祖蔭序
其一,地方官吏及文人墨客贈送與交流。上文提到潘祖蔭收藏彝器全由俸祿所出,拓本不比彝器貴重,對身居高位的顯宦來講,相對容易獲得。《語石》卷二道出一個事實,全國各地的寶物,常常因為各種原因匯聚於京城,珍貴的碑帖拓本也不例外。的確,北京以其全國政治文化中心的獨特地位,匯聚了大量官吏、文人墨客。這些人員入都時,照例要向有關官員或友朋贈送禮品,對好之者來講,碑帖、書畫、古玩等是少不了的。尤其是地方的碑拓,在金石之風盛行的晚清,是比較打眼的禮品之一。因此,在地方不能得見的稀有之拓或新出之品,在京城廠肆時或出現便不足為奇了。潘祖蔭在南書房近40年,從地方官吏、文士得到拓本應該不太困難。
其二,金石同好代為訪拓。潘祖蔭十分注重書籍中有關碑石的信息,然而親自搜羅訪拓往往受限,便請在外任職的官吏或友朋幫其搜訪碑刻。光緒三年吳雲得張從申書延陵季子廟碑,特寄與潘氏鑒賞。張之洞值四川學政間,廣搜碑石並多次寄呈潘祖蔭鑒定。。
其三,利用各種機會購買。罕見的碑刻拓本常為人居奇秘藏。對於此類孤本以及名貴碑拓,潘祖蔭便不惜重金購買。張德容《二銘草堂金石聚》後序載,咸豐年間,梁永陽昭王及王妃墓誌在市場露面,因為價格太過昂貴,最終流入了潘家,這兩通墓誌是罕見的孤本。光緒十年(1884),潘祖蔭丁憂蘇州期間,請葉昌熾將其合裝一冊。奉諱間潘氏以千金購得漢碑孤本《夏承碑》,此本曾藏義海樓顧氏,葉氏對此稱讚不已。一般而言,收藏重點在於拓片,而非原石。因拓片較利於收藏以及研究。潘祖蔭則不然,曾就隋石一事多次致書吳重憙,後如願買到。從收藏文化的角度而言,這種收藏態度的轉變賦予了碑石以新的意義。
3.收藏視角向異域石刻延伸
葉昌熾曰:「異域碑文,自日本朝鮮同洲之國,以至歐非兩洲,皆自其國中來。」隨著晚清金石學逐漸興起之際,這些外國石刻的摹本、拓本、原石複製品甚至原石,經過各種渠道陸續傳入中國。潘祖蔭很早便把視角轉向域外,以高居之便,不斷延伸收藏視野,獲得大量世界各地的大量石刻拓本。
隨著清政府對外交流的不斷擴大,派駐世界各地的使節不斷增加,受當時金石學風氣的影響,他們大多對國外的金石比較關注。潘祖蔭身居高位,又頗嗜金石,出使之士便不斷為其提供相關信息,並傳遞金石資料。
晚清名臣張蔭桓曾於光緒十一年(1885)至光緒十五年任出使美國、西班牙(時稱日斯巴尼亞)、秘魯三國公使,《張蔭桓日記》記述了大量海外見聞,其中亦有訪求金石的記載。光緒十五年二月十九日張蔭桓回國復命。從信函中可知,張氏搜尋各國文字資料,包括埃及、希臘、波斯、墨西哥、土耳其、西班牙等國文字。美國博物院有埃及、希臘石碑,文皆不可識,張蔭桓與之掌院建立關係,因不能椎拓,美方答應為其複製一塊埃及石碑和兩塊希臘文石碑,負責裝匣郵寄。潘祖蔭托張蔭桓代覓埃及石幢拓本,因甚不易得,張氏遂就縮制石幢拓奉一紙與潘氏。關於埃及石幢,最先見於郭嵩燾出使英國的日記《使西紀程》,此類消息很快傳回國內,潘祖蔭當較早得知,後來潘氏不斷委託出使人士搜尋埃及石幢即由此始。
潘祖蔭得到這些域外石刻資料,往往會與同好一起觀賞。據葉昌熾《緣督廬日記》載,光緒十四年(1888)十一月十五日,潘祖蔭招飲,並觀《埃及古碑》《紅崖古刻》《唐吐蕃會盟碑》及日本、高麗各刻,同坐者有王懿榮、李文田、黃再同等多位金石好友。
光緒十五年二月二十日,葉昌熾、潘祖蔭等人在法國巴黎見一埃及石刻,照相留影,其文字古奧。光緒十五年五月廿七日,葉氏在潘祖蔭處見其新得埃及殘石拓本。此石為美國人斐爾士所藏,乃古時石槨殘石,文字奇古,據判斷其年代應比古希臘時期還早4000餘年。斐爾士起初拒絕了潘氏拓印的請求,後了解中國碑版流傳皆依氊蠟之功,始允拓約十餘通。這些交流活動,是晚清文人以傳統文化眼光審視異域文字的生動記錄,值得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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