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美好的愛情不是愛情,而是智慧和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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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講述:
美好的愛情不是愛情,而是智慧和道德
歌德是偉人,四平八穩的——偉人是庸人的最高體現。拜倫是英雄。英雄必有一面特別超凡,始終不太平的。英雄,其實是搗蛋鬼,皮大王,搗的蛋越大,扯的皮越韌,愈發光輝燦爛。
英雄和偉人是不同的。用在歷史人物上,試試看,很靈的。嵇康是英雄,孔子是偉人。
在我看,拜倫的一生十足是詩人的一生,是伊卡洛斯的一生。
拜倫的精神家譜是西方的懷疑主義。這主義從古希臘一路下來,初始都用心用腦,但沒有膽。蒙田臨終,世故圓滑,請來神父。歌德一有機會就讚美拜倫,因為在文學上或生活上,拜倫做了歌德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偉人能夠欣賞英雄,但英雄未必瞧得起偉人。
拜倫的個人至上、純粹的獨立,純粹的自由,其實就是尼採的超人意志。
尼采一來,超人進入中年壯年,他不再如拜倫詛咒上帝,乾脆宣布上帝已死,更提出系統的理論。這是哀樂中年說的話。
所謂「哀樂中年」,是指中年人的悲樂格外深切。尼采純然活在哲學中,生活一片空白、一片乾旱,是個喝不到酒的酒神,所以瘋了。瘋了,就沒有「晚年」可言——超人的晚年也要來的。人到了老了,特別懷念少年時期。
青春活力是不浮誇的,裝出來的活力才浮誇。拜倫的輕狂是一點不做作的——他喝酒,喝完就把杯子摔掉,說:我喝過的杯子不許別人再喝——尼采有沒有在作品中看到他的先驅拜倫?我沒有發現。
老年人的仁慈是看清了種種天真。拜倫的詩和尼採的哲學,在我看來是如何的乳氣,生的龍、活的虎,事事認真,處處不買帳……我是個殘忍的人,一看再看,實在看得多了,徐徐轉為仁慈。仁慈是對自己的放鬆,但對世事不放鬆。
藝術家是不好惹的。
過去的講法:達則濟世,窮則獨善。我講:唯能獨善,才能濟世。把個人的能量發揮到極點,就叫做個人主義。
希臘,開始認識自己;文藝復興,是中世紀後新的覺醒;啟蒙主義,是我們可以做些什麼;到浪漫主義,是個性解放;到現代,才能有個人主義。
我的意思是,別以為從來就有個人主義,不,個人主義是從人的自證(希臘),人的覺醒(義大利),人與人的存在關係(法國),然後才在世界範圍內發展成個人主義(以英、法、德為基地)。個人主義不介入利已利他的論題,是個自尊自強的修鍊——但不必說出來。
所謂風格:由你來重新估價一切——下手馬上不一樣。
估價一切,本錢要足:天性,然後是修養。每個藝術家都要重新估價。
藝術沒有進化可言——藝術家卻要不斷進化。
這進化,指的是超越時代。
《西風頌》有句「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這是雪萊的名言。
世界哪裡是那樣的。好人讀了要上當的。
雪萊與拜倫性格不一樣的。拜倫因為思想上的不成熟,呼天搶地地宣揚他的懷疑,雪萊也因為思想上的不成熟,歡天喜地維持他的信仰——說句老實話,我看他們寫的詩,只當風景看看。說一句狂妄嚴厲的話:他們都不懂得寫詩。
西方人真正會寫的,是小說,不是詩。中國人才會寫詩,但不會寫小說。現代中國人,散文、小說、詩,都不知道怎麼寫了。
我最喜歡司湯達的墓志銘:
「活過,寫過,愛過。」
厲害得不得了,又謙虛又傲慢,十足陽剛。
藝術上前人和後人的關係,是藝術上的天倫關係:前人哺育後人,後人報答前人,成天倫之樂。
人生多少事,只能「雖不能至,心嚮往之」。人的幸福,其實就到心嚮往之的地步。整個音樂就是心嚮往之的境界,是拿不到的東西。
詩意上來,文字不要去破壞它。現在我看到的中國的現代詩,字眼、文字都太刺眼(欣賞藝術需要本錢——天性、學問——沒看懂的東西,是沒有本錢)。
為何有的愛情造成這樣大的歷史景觀?因為遇到挫折,不讓他們愛,於是道德、智慧出現,才顯得偉大。光是愛情,有多少東西?歌德說:「高昂的熱情,堅持不了兩個月。」
愛情顯得好時,不是愛情,是智慧和道德。劉易斯與艾略特的愛,相互影響,所以長久。
一般評論,英國女小說家以喬治·艾略特最偉大。
托馬斯·哈代,倫敦國王學院出身。十六歲學建築,數度得皇家建築師學會獎勵,二十五歲後才專事文學。一個大問題:一個天才如何認識自己?如果哈代的才智用在建築上,名利雙收,前程遠大——他不走。當時,他「一無所有」的是他的文學。一個天才是在他一無所有時,就知道自已的才能在哪方面。
起點,就要有這份自信。
然後,一本一本書,一個一個字,一個一個標點,證明自己是一個天才。
藝術家貴在自覺。曹雪芹是半自覺的,哈代、陀氏是恰如其分地自覺;普魯斯特、喬伊斯,太過自覺了。
《裘德》是哈代的壓卷之作,不易讀。我迷戀裘德這個人,他平凡,被人拖下泥潭,最後貧病交逼,高燒瀕死時還在大雨中上山頂赴約。整部書悲愴沉鬱,但偉大在平淡,一點不用大動作。
出書後遭冷落嘲罵。哈代人也老實,居然就從此不寫小說了。如果我活在那個時代,一定仗義執評,痛罵那些有眼無珠的混帳,使哈代先生心情轉佳。現在歷史還了公道,那幫批評家已無蹤影,而《裘德》巍然長存。
哈代,多麼沉得住氣。伏筆嗎?到後來他也不交代了。氣度大!陀氏的結構的嚴密度,衣飾、自然、環境,都不寫,全是人、對話,看得你頭昏腦漲,又心眼明亮。
知識學問是偽裝的,品性偽裝不了的。魯迅,學者教授還沒看清楚,他就開罵了。
講文學史,三年講下來,不是解決知識的貧困,而是品性的貧困。沒有品性上的豐滿,知識就是偽裝。
哈代的小說,裡面有耶穌的心,無疑可以救濟品性的貧困。
為人生而藝術,為藝術而藝術,都是莫須有的。哪種藝術與人生無關?哪種藝術不靠藝術存在?
總之,一個藝術家,人生看透了,藝術成熟了,還有什麼為人生為藝術?都是人生,都是藝術。
什麼是藝術家?要把天才用到生活上而配,去用在藝術上者,就是藝術家。
要自己會料理自己。思想家,第一不要瘋。藝術家,第一不要倒下去。
本來站不直,靠藝術才站站好,怎能跌倒?連藝術的面子也會丟。我寧可同情瘋的思想家,不同情跌倒的藝術家。王爾德沒有晚年。他跌倒了,敗了自己。所謂「不以成敗論英雄」,那是指政治家、軍事家。藝術,就要以成敗論英雄。
哪有「此人寫得不好,卻是個天才」之說?
我常說,道德力量是潛力,不是顯力。
福克納領諾貝爾獎時說:說到底,藝術的力量,是道德力量。大鼓掌。可他平時從來不說這些大道理。他書中不宣揚道德的。
道德在土中,滋養花果——藝術品是土面上的花果。道德得愈隱愈好,一點點透出來。
哈代,陀思妥耶夫斯基,耐性多好!哪裡宣揚什麼道德。
現代文學,我以為好的作品將道德隱得更深,更不做是非黑白的評斷。
(木心講述,陳丹青筆錄,內容為摘錄,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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