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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使之死:「勝利者」的代價

安德烈·卡爾洛夫(Andrei Karlov)萬萬沒有想到,在捱過朝鮮半島那些劍拔弩張的那些歲月之後,自己的生命竟會終結於看似風平浪靜的安卡拉。

62歲的卡爾洛夫曾是蘇聯外交部首屈一指的東北亞問題專家,在蘇聯和俄羅斯駐平壤大使館服務超過15年,2001至2006年任俄羅斯駐朝鮮大使,參與過朝核問題六方會談的籌備。2013年7月轉任駐土耳其大使以來,他有驚無險地度過了去年「11·24」墜機事件造成的風波,等到了今年6月埃爾多安總統做出的道歉。12月19日出席的這場藝術展,主題為「土耳其人眼中的俄羅斯」,正是兩國關係重新走向正常化的標誌。一切都顯得波瀾不驚,直到22歲的前警員奧爾塔廷斯(Mevlüt Mert Alt?nta?)突然出現在他身後。

出席藝術展的卡爾洛夫。兇手奧爾塔廷斯(左一)在他身後

一聲「真主至大!」過後,奧爾塔廷斯的兩支手槍響了8下,當時就終結了卡爾洛夫的生命。人們聽到了兇手用阿拉伯語和土耳其語發出的告求:「勿忘阿勒頗,勿忘敘利亞!」「我不會活著離開這裡,但那些為暴政效力過的人也將一個接一個地橫死!」「我們是先知穆罕默德的信眾的後裔,是聖戰者的後裔!」土耳其安全部隊迅速包圍了現場,20多聲密集的槍響過後,奧爾塔廷斯同樣倒斃在展廳中。此時在千里之外的敘利亞,仍有為數不詳的反政府武裝仍在古城阿勒頗的廢墟中負隅頑抗,等待政府軍發起最後的進剿。

2016年12月19日這一天,世界的許多角落有人在流血:一輛卡車撞進柏林選帝侯大街熱鬧的聖誕集市,造成至少12人死亡、49人受傷;摩蘇爾周邊的伊拉克政府軍在空中支援下朝敘利亞邊境逼近,與「伊斯蘭國」武裝展開逐村逐戶的巷戰;對阿勒頗難民的疏散行動遭到來歷不明的武裝分子的阻撓,人道主義危機仍在繼續。所有這一切的初始原因,都可歸結到5年來從未休止——在可見的將來也難以形成穩定——的敘利亞內戰。在全球主要大國、本地區中等強國乃至各派宗教力量相繼捲入之後,敘利亞內戰已經成為當代世界的「三十年戰爭」:主要當事國關心的並非衝突何時終止,而是怎樣才能從其中獲得有利的機會,實現本國的戰略利益。至於戰場局勢的起伏和敘利亞當地人的安危,已經被視為純粹的工具性存在。卡爾洛夫成為了最新的犧牲品,但他的死對政治家們的頂層設計影響甚微:12月20日,土耳其外長恰武什奧盧按照原定計劃飛往莫斯科,與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和伊朗外長扎里夫舉行會談,協調三方在敘利亞問題上的立場。普京的發言人佩斯科夫隨後公開表示,卡爾洛夫之死「不會以任何方式損害(敘利亞)和平進程」。

12月20日,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中)、土耳其外長恰武什奧盧(右)和伊朗外長扎里夫(左)在莫斯科舉行會談

如果說在敘利亞真的存在什麼「和平進程」的話,那它至少會有六個版本:(1)巴沙爾·阿薩德及其伊朗和黎巴嫩盟友的,追求使政治局面完全恢復到戰前狀態;(2)俄羅斯的,希望「以戰促和」、將西部的反政府武裝控制區蠶食殆盡,隨後由巴沙爾當局主導政治談判;(3)美國的,嘗試將90年代波黑內戰中的代頓和平協議化用到敘利亞,迫使巴沙爾承認反政府武裝和庫爾德人的固定控制區,隨後集中力量打擊「伊斯蘭國」;(4)土耳其的,要求巴沙爾下台、在敘利亞中部和北部建立由國際勢力共管的安全區,並削弱庫爾德人武裝的勢力;(5)庫爾德人的,希望在敘利亞北部的「西庫爾德斯坦」取得與伊拉克庫爾德人(南庫爾德斯坦)類似的高度自治地位,甚至最終建立新的民族國家;(6)「伊斯蘭國」的,妄圖徹底顛覆任何意義上的世俗政權,並取消伊拉克與敘利亞的邊界,組成政教合一的「大敘利亞國」。20日在莫斯科舉行的三方會談,旨在使俄、伊、土三國各自的方案能形成妥協,從而在付出較少代價的情況下鞏固三國在敘利亞問題上的話語權。但它左右不了華盛頓和「伊斯蘭國」,也志不在此,目標不過是搶得先手、造就既成事實。

俄羅斯總統普京

普京當然不會讓卡爾洛夫之死影響到他的「大業」。畢竟,他已經是勝利者了——自2015年從軍事和政治雙管齊下地插手敘利亞事務以來,這位強人總統成功地利用美國政府逡巡不進的機遇,把俄羅斯塑造為了中東問題新的仲裁者。不僅巴沙爾政權的存續完全仰賴莫斯科的支持,傳統上與俄國關係不深的庫爾德人、埃及、以色列乃至部分敘利亞反政府派別都開始轉向這個更有執行力的干預者。俄羅斯在阿勒頗之圍中的表現正是普京最新的得分項:通過為政府軍提供空中掩護和軍火輸送,俄羅斯成功達成了協助巴沙爾鞏固西部統治區的目標,並使伊德利卜省的反政府武裝控制區基本遭到合圍。而在戰事的最末階段,俄羅斯又作為斡旋者出場,安排部分反政府武裝和平民從危城中疏散,在國際聲望上獲得顯著加分。鑒於美國候任總統特朗普有意全盤變更奧巴馬的中東政策,並已經提名埃克森美孚石油公司負責俄羅斯業務的前CEO蒂勒森為國務卿候選人,莫斯科現在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迎接「特大嘴」的出招——俄羅斯在敘利亞戰局中的仲裁者地位就是最佳籌碼。一旦美俄以此為契機開啟對話,包括烏克蘭問題在內的其他事務自也獲得了突破口。

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

同樣獲得加分的還有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儘管安卡拉當局在敘利亞問題上的立場經歷了幾次變化,但在今年7月15日那場疑竇重重的政變流產之後,埃爾多安彷彿突然「開竅」了:在通過一系列清洗徹底排除了政治上的反對者之後,土耳其政府在國際上的處境也變得相當孤立。鑒於過去安卡拉在敘利亞問題上的立場與美國不甚合拍,埃爾多安同樣採取了兩手策略:一方面,土耳其軍隊直接入侵敘利亞,在西庫爾德斯坦取得了立足點,從而為其倡導的「國際共管區」創造了可能;另一方面,安卡拉開始修復「11·24」墜機事件以來與俄羅斯一度惡化的關係,與這個執行力更強的主角展開現實的討價還價和妥協。在華盛頓對埃爾多安的一系列舉措抱有懷疑的情況下,「聯俄」構成了必要的戰略對沖,同樣有助於安卡拉在本地區輸出影響力。埃爾多安甚至可以把大使遇刺事件變成自己的新得分項——槍手奧爾塔廷斯在7月政變後被指控為神秘教士費圖拉·居倫(Fethullah Gülen)的黨羽,遭到開除。而普京在敘利亞問題上相當倚重的中間人、前巴勒斯坦國家安全顧問穆罕默德·達赫蘭(Mohammed Dahlan),正是居倫的密友之一。埃爾多安大可以利用「卡爾洛夫之死與居倫的陰謀有關」為由,推動普京疏遠達赫蘭,而與土耳其方面展開更多合作和協商。如此,似乎又可成為「壞事變好事」的典型,洗脫安卡拉當局的責任、而進一步增加其博弈籌碼。

只是仍在戰火中戰慄掙扎的敘利亞,已註定再無法回到統一狀態。錯綜複雜的外國勢力的介入,無法徹底扭轉的戰略均勢,乃至百萬級規模的人口流動,已經使這個黎凡特國家陷入根深蒂固的「部落化」危機,再難統一。整整100年前,第一代阿拉伯民族主義者以建立「從阿勒頗到亞丁」的統一阿拉伯國家為號召,發起了反對土耳其統治的民族大起義;一個世紀後,經歷了英式君主立憲、納賽爾式阿拉伯社會主義、阿薩德式威權政治和「阿拉伯之春」式平民革命的相繼失敗,一切最終又在阿勒頗回到原點。大使之死不會改變土耳其和俄羅斯這兩個勝利者的戰略算計;只是這種「勝利」,要以世界變得更加不安全作為代價。一個世紀的求索和嘗試過後,是否一片廢墟就是最終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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