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打敗時間 ? 轉貼,《不二》讀後感之十六:考據 by 百曉生(王來雨)

考據癖的《不二》讀後感

1、敦煌

我是一個考據癖,很久不讀小說。小說所能提供的智力愉悅,對我來說所剩無幾。以前讀小說,我的習慣是邊讀邊用鉛筆畫圖,場景怎樣設置,詞語怎樣移動,情感怎樣轉變,理智怎樣失控……現在這個習慣已經沒有了,圖越來越簡單,文字越來越光滑,人物越來越像紙片,兩個紙片翩翩飛上天,一個寫著男一個寫著女,寫得歪歪斜斜,沒有臨過帖。

沒有臨過帖的字,永遠不是好字。最近香港有個九龍皇帝的書法展,想去看而不可遂。九龍皇帝看起來是亂塗亂抹,實際上應該是寫過石門頌。對於寫字的人,帖/碑,不是被崇拜物和被模仿物,而是一個個難度。呈現各種難度,就是創作。

馮唐去過敦煌,我沒有去過,只從紙面上了解。在敦煌殘卷里,有著各種書法難度的呈現。我最感興趣兩種,歪斜的練筆和謹嚴的模仿。前者是剛入行的書手或隨意或小心的塗抹,後者是成熟的書手端正謹飭的完成品。有意思的是,成熟的書手中,有一些「非我族類」,根本不認識漢字,他們只是嚴格地抄襲南京或長安傳來的經卷,先寫完一卷的橫,再寫一卷的豎,或者,一個人寫完一卷的橫,另一個人寫一卷的豎。

讀敦煌法書,樂趣就在於分辨各種類型的寫法:他是一個漢人?他是一個吐火羅人?他是一個小孩?他是一個和尚?這一卷是用毛筆寫的?這一卷是用木棍寫的?當然,我看不到真正的敦煌卷子,只是看到粗糙的印刷品,我的分辨總是錯誤的。

2、石濤

《不二》不是敦煌卷子,雖然馮唐在「附錄1」里寫到一本《不二甲乙經》,「枯墨畫著一個和尚……筆意近明末石濤」。

中國畫的用墨,的確和敦煌壁畫中的凸凹法有關(順帶說一句,《不二》最後部分,不二畫佛像的程序搞反了,佛像的畫法是先勾線後敷彩,眼睫毛之類的線描,不會留在最後部分畫),中國畫講究用墨,的確是從中唐開始,有一個叫張璪的,善用禿筆,不貴五彩。曹衣吳帶、畫能通神的時代,隨著安史之亂結束了,中國畫開始轉向世俗性,所謂南北宗,所謂文人畫和院體畫,都是圍繞著世俗性「螺旋式前進」的過程。

這個過程在明末產生了一個言語不清的突變體,就是石濤的「一畫」。馮唐在上面的句子里寫到「筆意近明末石濤」,心中應該想到了石濤。《苦瓜和尚畫語錄》的第一章,「一畫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第二章,「一畫明,則障不在目,而畫可從心。」「一畫」和「不二」,意思非常接近了。

《不二》里也寫到了苦瓜,「治療就先從處理陽盛開始,從瀉火開始。苦味瀉火……給弘忍吃的素食只剩苦瓜。」弘忍是不可能吃到苦瓜的,苦瓜隨著鄭和下西洋傳入中國。

3、恆春藤

弘忍吃苦瓜,只不過是馮唐隨筆而寫。另一種植物,馮唐就是有意的了,「恆春藤」,出現在小說的第二行。就是這個名詞勾引起我讀《不二》的興趣。

小說第十章《西來》中,不二和神秀溫習功課,「祖師西來意」的第一個答案就是「庭前恆春藤」。這個公案的原主角是著名的趙州從諗,原答案是「庭前柏樹子」。趙州老和尚的回答很家常,柏樹是可以種在院子裡面的,馮唐卻讓恆春藤長在了弘忍老和尚的院子里,充當了「思春」的道具(第八章《周期》:「恆春藤花開的前後……庄陽公主月經初潮」),是因為恆春藤這個詞好聽嗎?

恆春藤應該是一種稀有植物,《祖堂集》里說:「天寶三年,敕令中使楊光庭往司空山采恆春藤」,皇上李隆基要專門派太監去采。至於恆春藤究竟是什麼,那就不知道了,植物學上沒有這個詞。

恆春藤這一段文字,講的是司空本凈的故事。司空本凈是六祖慧能的弟子,因為恆春藤被引薦給李隆基,在長安開了論法大會,「白馬寺惠真問:禪師說無心是道?師曰:然。問曰:道既無心,佛有心耶?佛之與道,是一是二?師曰:不一不二。」在這段辯論之前,本凈還有一段很漂亮的辯論,「師曰:小僧身心,本來是道。問:適來曰無心是道,今言身心本來是道,豈非相違?師曰:無心是道,心泯道無。心道一如,故曰無心是道。身心本來是道者,道亦本是身心。身心本既是空,道亦窮源不有。」司空本凈在六祖慧能的弟子中不算突出,這兩段辯論的確把「慧能禪」說清楚了。

4、紫藤

除了恆春藤,《不二》中的紫藤,也引我注意。

畫國畫的人,入門學畫紫藤,因為紫藤的線條比較複雜,可以練筆。紫藤畫得最好的當然是徐渭。但無論是在畫中還是在詩中,紫藤總是一個不太有品格的植物,尤其唐詩,很少寫到紫藤(註:因為初居北京,手頭無書可檢,憑印象寫來而已。上面《祖堂集》的引文以及以下將要引用到的,都是從百度檢索到的,可能有誤,概不負責)。

但紫藤在《不二》中位置突出,玄機院子中庭就種著紫藤,紫藤架下也上演著各種淫戲,第十二章《枕草》玄機寫信,開篇就是「黑夜裡,合歡花還是紅的,毛絨絨的,紫藤花還是紫白色的,和黑夜還是白天沒有關係。」我能夠想到的寫紫藤的詩,除了李白的一首「香風留美人」,就是白居易:「藤花紫蒙茸,藤葉青扶疏。誰謂好顏色,而為害有餘。……又如妖婦人,綢繆蠱其夫……」

《不二》中紫藤的出處,我找不到。紫藤和和尚有關係的詩,我也只查到「紫藤瘦倚背西風,歸僧自入煙蘿去。」這個出自《石門文字禪》,「宋迪作八景絕妙,人謂之無聲句。演上人戲余曰:道人能作有聲畫乎?因為之,各賦一首。」這就是著名的《瀟湘八景》,從此成為繪畫的格套,「紫藤」那一句的標題叫《煙寺晚鐘》。

5、《甲乙經》和《大日經》

順帶說一下,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簡寫有《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這個千古奇淫之文,和《不二》似乎是隔千年的兄弟,筆燦蓮花,汁液橫溢。《大樂賦》藏在敦煌千餘年,後被伯希和發現,刊行於世。馮唐的《不二甲乙經》的「出土」過程,近似《大樂賦》。

「不二」是佛教辭彙,「甲乙經」卻是道教用語。《抱朴子》里,把《太平經》和《甲乙經》並列,有學者認為《甲乙經》就是《太平經》的另一版本或者注釋本。如此看來,《不二甲乙經》有著融匯佛道或者「非佛非道,即佛即道……」的意思。

說到經書,《不二》里還提到弘忍讀《大日經》,這個名字太引人遐想了。不過在小說設定的年代裡,弘忍讀不到《大日經》。《大日經》是密教經典,開元年間由善無畏和一行翻譯。

6、大日山與玄機

除了《大日經》,還有大日山。大日山據說在浙江瑞安。

《不二》中,玄機是個尼姑,歷史上的魚玄機是個女道。在唐朝這個開放社會裡,女道和尼姑都有性自由。不過,馮唐狡猾大大的。的確,有個女道叫玄機,住在咸宜觀(「咸宜」這個詞也惹人遐想),是個風流人物,寫了不少詩,《不二》中用了她寫的詩。但在禪宗史上,還有一個尼姑叫玄機,著名的公案「日出溶雪峰」就是玄機尼姑的傑作。

《五燈會元》上有:「溫州凈居尼玄機,唐景雲中得度,常習定於大日山石窟中。一日忽念曰:法性湛然,本無去住。厭喧趍寂, 豈為達耶?乃往參雪峰。峰問:甚處來?曰:大日山來。峰曰:日出也未?師曰:若出則鎔卻雪峰。峰曰:汝名什麼?師曰:玄機。峰曰:日織多少?師曰:寸絲不掛。遂禮拜退,才行三五步,峰召曰:袈裟角拖地也。師回首。峰曰:大好寸絲不掛。」《不二》第一章《不掛》,玄機和弘忍的對談,就脫胎於這裡。雪峰義存,唐末著名的禪師,和趙州從諗齊名,南雪峰北趙州,南慕容北喬峰也。關於雪峰,還有一個著名的公案,就是當頭棒喝。其他公案,諸如淘米、睡覺等等,就更多了。玄機尼姑,就住在瑞安大日山。她的哥哥是個和尚,著名的永嘉玄覺。南禪慧能門下,一花五葉,其中一葉就是他。《永嘉證道歌》說:「一性圓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  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

在《五燈會元》里,玄機尼的這段故事,和上面所引「司空本凈」的故事緊挨著。馮唐熟讀《祖堂集》和《五燈會元》。「司空本凈」故事中那根藤,在《祖堂集》里叫「恆春藤」,在《五燈會元》里叫「常春藤」。

7、生支

既然考據癖到了尼姑,再多寫幾句無關宏旨的話。《五燈會元》里的玄機尼是福建人,《不二》中的玄機來自敦煌。沙州有一個大乘寺,是敦煌最大的尼寺,據李正宇考證,吐蕃佔領初期的788年,該寺有尼姑34人,後期有尼姑62人,晚唐增至105人,五代時增至209人,北宋時猶存。

敦煌是個胡漢雜糅的地方,唐朝的長安也是,綠腰就有一半胡人血統,「左眼藍,右眼綠,在著名的開放城市敦煌街頭混大,來長安之前睡過二十四國的男人,他們分別相信七種宗教。」《不二》第七章《花開》寫到「送葡萄酒的龜茲婦女夾帶了十來個陽具進來」。這種東西,中華上國自古就有,李零對此考證甚詳,不過中國的小說,凡是奇技淫巧都喜歡歸之于洋人,所以賣春藥緬鈴之類玩藝的,都是胡僧胡婆子。洋人的這種東西這麼有名,除了他們的確做工好的可能性之外,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這玩意佛經里記錄了,流傳廣泛。

周作人考證過,佛經里這種東西叫「樹膠生支」,「生支」就是男人的那玩藝。在《根本說一切有部苾芻尼毗奈耶》(就是「尼姑戒律」)里有一個尼姑用「樹膠生支」的有趣故事。我記得《四分比丘尼戒本》中,「樹膠生支」譯成「胡膠生支」,但我沒有BAIDU到。只找到了《十誦律》里這個故事的另一個譯本:「佛在舍衛國,時偷蘭難陀比丘尼以樹膠作男根,系著腳跟,後著女根中。時失火,燒比丘尼房舍,偷蘭難陀比丘尼忘不解卻走出房外。」

偷蘭難陀比丘尼,是佛教史上最幽默的女尼姑,很多尼姑的戒律條文前都要先講一個她的段子。實際上,佛對偷蘭難陀比丘尼很理解很寬容,對上述事件的處罰只是「波夜提」而已。《十誦律》的同一部分,還規定了各種女尼春心難耐而犯禁的處罰:「若比丘尼作男根著女根中,波夜提。若比丘尼以樹膠作男根著女根中,波夜提。若韋囊若腳指,若肉臠若藕根,若蘿蔔根若蕪菁根,若瓜若瓠若梨,著女根中,皆波夜提。若著他比丘尼女根中,突吉羅。」「波夜提」和「突吉羅」,在佛教中都屬於輕罪,和衣衫不整、露齒而笑類似,做下懺悔就行。

從上引段落可看出,女尼所使用的代用品非常廣泛,並且家常。《不二》的《花開》部分,列舉了七種材質的男根代用品,玄機也是一個葷腥不忌的尼姑。原本,在小乘佛教中,性這方面的戒律就比較輕,「色戒」是大乘傳入中國,逐步本土化,在晚唐之後感染上了中國本土的禁欲主義潮流。《不二》中玄機所處的時代,正是女權大張的時候,武則天不僅當尼姑,而且搞和尚,咸宜庵中收藏一些珍品生支,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8、鎖骨

和佛教中國化有關,也可以和「玄機渡不二」(「入不二」?)生拉硬扯上關係,就是觀音的中國化。在印度佛教中,作為菩薩的觀世音是男相的,來到中國卻逐漸女相化,這個過程就發生在唐代。

在初中唐,傳說中的觀音還是化身為一個老頭(敦煌壁畫中,觀音長鬍子)。而到了唐代後期,就變成女性了,不僅女性,而且是貌美風流的女性。《續玄怪錄》中有一段「鎖骨菩薩」的故事:「昔延州有婦人,白皙,頗有姿貌,年可二十四五,孤行城市,年少之子,悉與之游,狎昵薦枕,一無所卻。數年而歿,州人莫不悲惜,共醵喪具,為之葬焉。以其無家,瘞於道左。大曆中,忽有胡僧自西域來,見墓,遂趺坐,具禮焚香,圍繞讚歎數日。人見謂之曰:此一淫縱女子,人盡夫也。以其無屬,故瘞於此,和尚何敬耶?僧曰:非檀越所知,斯乃大聖,慈悲喜舍,世所之欲無不徇焉。此即鎖骨菩薩,順緣已盡。聖者雲耳不信,即啟以驗之。眾人即開墓,視遍身之骨,鉤結皆如鎖狀,果如僧言。州人異之,為設大齋起塔焉。」

由鎖骨菩薩轉化為鎖骨觀音,又轉化為魚籃觀音,逐步形成女性化的觀音形象。玄機是不是鎖骨觀音/鎖骨菩薩,馮唐沒寫。在第七章《花開》里,幼女玄機和父親踏青,就曾想像過變成菩薩,「玄機想變成那種河邊被少年偷看的婦人,高髻,大奶,或者變成廟裡的菩薩……父親說,還是做菩薩吧,水邊的大奶婦人基本都是官妓或者野雞。」

9、入不二

《不二》中玄機的形象,融合魚玄機和玄機尼姑,也許還有鎖骨菩薩的影子。《不二》中不二的形象來自哪裡?首先不是來自馮唐自己。如果要在《不二》中找一個像馮唐的,那就是韓愈,「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詩文佛理我教天下,文字打敗時間。買我的房,休想」,很像馮唐站在四合院門口抗拆遷的樣子。

「不二」是佛教用語,很多佛經里都有。比較有名的是《維摩詰經》(前面說到的永嘉玄覺,就是從《維摩詰經》開悟,後拜慧能為師),有《入不二法門品第九》,「爾時維摩詰謂眾菩薩言:諸仁者!云何菩薩入不二法門,各隨所樂說之?」諸位菩薩牛哄哄地說完之後,「時維摩詰默然無言。文殊師利嘆曰:善哉!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沒有文字,不立文字,很接近禪宗的觀點了。

在這裡,「不二」和《不二》的結尾產生了矛盾。小說結尾,不二跑去敦煌畫菩薩像,就不是禪宗得道大師的行動了。

佛的造像,有好幾個階段。大致來說,在開始時期,佛是沒有形像的,佛教不拜偶像,佛教徒的崇拜物是窣堵波-塔,象徵著佛的法身。最早的佛教徒修行場所是塔窟,以塔為中心的洞窟,然後慢慢發展成塔窟寺。不拜偶像,不利於教義的傳播,於是慢慢有了佛的形象,並且講究起「觀想」,其中就有想像佛的各種相(我前段時間還請人刻了方印章:「見過去現在未來諸佛」)。造像和佛畫,對信徒來說是為了敬拜,對僧侶來說是為了觀想。唐以前,北方的很多大路中央都建有非常高的造像碑、佛塔、經幢,處於這些宗教紀念物的影子範圍內,就相當於念了一遍經。如今西藏四處可見的經幡,也是這個目的。但佛教里還有一些經的教義不強調這一套,《金剛經》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幻」。慧能禪的入門就是《金剛經》,《六祖壇經》里也有「無相說」。慧能禪在中晚唐的興盛,和它的破除偶像、回歸原教旨有很大關係。這一時期,也是中國佛教繪畫的轉變期,吳道子之類的「通神型」大壁畫逐漸隱退(當然也沒有完全消失),禪畫開始興起。

玄機入不二,被不二畫成佛,不二這就不是不立文字了。

10、二

既然開始寫「不二」,索性寫一下「二」,恰好也和《不二》能拉扯上關係。

《不二》里有一個弘父,「在燒他的蠟燭快要熄滅之前,引燃另外一支蠟燭,在這支蠟燭熄滅之前,再引燃第三支蠟燭,如此,讓火長明不息」,後來跑到長安建了祆祠。祆教是粟特商人信的教,在唐朝興旺過一段,又稱拜火教。祆教的一支叫摩尼教,在中國比較有名。金庸小說里寫到過,但那是金庸上了吳晗的當。朱元璋的明朝和明教沒關係,吳晗標新立異想搞噱頭,把八杆子打不著的摩尼教與白蓮教扯到了一起。

祆教本名瑣羅亞斯德教。這個教太厲害,一神二元三際,不拜偶像,影響遍世界大宗教。一神就是唯一真神,二宗就是光明與黑暗,三際就是過去現在未來。二宗延伸出很多概念,比如天堂與地獄(基督教和佛教中,這個觀念很重要)、善與惡等等。

佛教,尤其是勢力龐大的凈土宗,講果報,講善惡,講天堂地獄,講過去現在未來,講很多很「二」的東西。但禪宗不講這些,所要破的就是這些「二」。禪宗講的是「不二」,「人佛不二」、「心佛不二」,也就是《壇經》中的「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

11、不二

禪宗講「心」,神秀、慧能鬥法的那兩個偈子,被稱為「呈心偈」。慧能在廣州落髮的時候,還有「心動幡動」的公案傳世。講「心」,並不自慧能開始,而是自弘忍開始。所以弘忍的教派被稱為東山法門,南北禪宗都要奉弘忍為祖師。早期禪宗注重《楞伽經》,弘忍引入《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所謂「禪宗三經」,一般指《楞伽經》、《金剛經》、《維摩詰經》,最後的《維摩詰經》是前述玄機尼姑的哥哥永嘉玄覺重視起來的。弘忍之後的禪宗南北宗,北宗神秀一脈重《楞伽經》,南宗慧能一脈重《金剛經》。

但神秀或慧能,是弘忍的衣缽傳人嗎?馮唐說,不是,不二才是。那麼,誰是不二?馮唐肯定不是,他要做韓愈,破了玄機處的男人,而不是被玄機破除的男人。

《不二》的第二句,點明了小說的時間,「唐高宗龍朔元年,西元六六一年。」南北宗的禪宗史,都以龍朔元年為分界點。在這之前,禪宗傳承清晰,在這之後就亂套了,越來越亂,所謂一花五葉,就是誰都不服誰,大家都是老大。

龍朔元年,神秀和尚離開馮牧山東山道場,慧能和尚來到東山道場,二個人有可能見面也有可能擦肩而過。那時神秀五十多歲,慧能二十多歲(具體歲數,史無定文,這裡就不考據了,太繁瑣),還沒剃度。南宗說慧能得了弘忍的衣缽,連夜跑走了;北宗說神秀被弘忍引到上座講經,弘忍公開宣布神秀是傳人。但禪宗在這之前的傳承,都是老和尚臨死前,當眾指定一個小和尚做老大。弘忍死於上元元年,公元674年,距離龍朔元年的公元661年,差了十來年。在龍朔元年,弘忍身體棒精力旺,在佛教界正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星,怎麼能夠這麼輕易就把衣缽傳出去了?

在禪宗史上,有一個悲慘的和尚叫法如。記錄法如得到衣缽的《傳法寶記》被埋藏於敦煌千餘年,「道信傳弘忍,弘忍傳法如,法如及乎大通。」大通就是神秀。這裡的「及」是兄終弟及的意思。六祖法如死的比較早,52歲就死了,死後衣缽和弟子都歸了在北方活躍的神秀(七祖),後來又被神秀的弟子普寂直接從宗譜中除名,因為普寂自己想當七祖。當時和普寂對抗的慧能弟子神會,自稱是禪宗七祖,普寂如果自稱八祖,就比對手矮了一輩。

不二是法如嗎?《傳法寶紀》里說,法如19歲拜弘忍為師,隨伺弘忍16年而得衣缽。弘忍死於674年,倒退16年便是658年。《不二》第一章的時間是661年,此時不二小和尚「入寺已經五年,掃廁所已經五年」,不二入寺世間是656年,與法如入東山寺的時間相差兩年。如果考慮到計數的四捨五入掐頭去尾等因素,馬馬虎虎彌縫得上。公元661年,龍朔元年,法如正是龍精虎猛的棒小伙,被玄機破處很有可能。

法如沒有死在敦煌,而是死在了著名的少林寺。不過《不二》本來就是一本小說,考究細節是沒有意義的。

12、多寶格

《不二》是一本小說。一本小說落到考據癖手裡就變成這樣,言語無味,羅里羅嗦。之所以考據《不二》,一是因為誇馮唐的人太多,尤其是開誇馮唐語言好,天花亂墜、汁液橫飛之類,二是因為《不二》勾引起我閱讀的慾望。最近五年,能讓我一口氣讀完的小說,《不二》算是唯一一部。我讀一本好的小說,讚歎之餘,更想知道作者是怎麼寫出來的,就需要對小說中的一些細節進行「索隱」。假我以時間,我就想寫一本《紅樓夢索隱》。

我判斷一個小說好不好,我願不願意讀下去,只憑藉小說前三句。好的小說,都有著好的開頭,交代人物的衝突和空間的架構。《不二》的第一句和第二句,「尼姑玄機問禪宗第五代祖師弘忍:你想看我的裸體嗎?這是唐高宗龍朔元年,西元六六一年。」。表面上是一個羅嗦的句子,但通過羅嗦的定語把小說的全部衝突交代出來了,又通過時間限定,把時空拉出來了。這兩句,加上第三句的「恆春藤」,構成了這部小說的三個要素:色空衝突、深遠的時空、經典的結構(小說的「附錄1」如果挪到開頭部分,就是一個「俄羅斯套娃」)。

《不二》不僅是一個「俄羅斯套娃」,還是一個「中國套盒」。「中國套盒」是略薩的說法,他實際上說的還是「俄羅斯套娃」。我所說的「中國套盒」,指的是「多寶格」,故宮裡有很多。一個盒子里分成很多空間,每個空間放著不同的精美微型器物,以供賞玩。

《不二》有著足以構成長篇小說的龐大開局,但只寫了九萬字。我在讀開頭三句的時候,完全沒有想到它只有九萬字。《不二》中,人物雜多,每個人物的故事實際上是獨立的;這些人物又都有「歷史背景」,在歷史中處於不同時空,然後被一格格地放進《不二》這個盒子里,既可以整體欣賞,每個片段和人物又可以拿出來單獨閱讀。馮唐在《附錄4:代跋:我為什麼寫黃書》中說:「開始構思《不二》的時候,想分甲乙卷,甲卷寫禪宗在中晚唐的西安,乙卷寫禪宗在中晚唐的敦煌。」但小說的時間卻限定在龍朔元年,這是初唐的年份;小說人物上起弘忍,下至韓柳(不二姓柳,是柳宗元的弟弟,^_^)。和魚玄機。他的構思是一個七寶樓台,結果是一個多寶格。《不二》為什麼會發生這樣巨大的時空和結構變化,這是我的疑惑。

多寶格里的寶,越多越好,越精緻越好。《不二》在這一點上令人嘆為觀止。即使小人物如老張如雲茂如不二一家人,故事都精彩,內容豐沛,皮薄肉厚汁多。《不二》這個多寶格里,塞滿珍珠瑪瑙,不依靠線,只依靠珍珠瑪瑙自身的光澤,熠熠生輝,流光遍野,璀璨婀娜。但總有考據癖如我這樣的讀者,想問馮唐,你為什麼這樣寫?

我的疑惑是,為什麼設置韓愈這個角色?在這個故事中,把韓愈置換成李白杜甫也可以,置換成王維也許更合適。為什麼偏偏是老古板韓愈呢?僅僅因為不二姓柳嗎?《不二》的時間如果設置在中晚唐,我能理解韓愈入幕的理由。一是韓愈僻佛,是武宗滅佛的主力幹將,二是韓愈學習禪宗的宗譜理論,創立了儒家的道統,開啟兩宋道學之門。這足以構成「衝突」。

另一個疑惑是,為什麼有信誠這個角色,並且占的比重比較大。信誠是個歷史人物。公元668年,足智多謀的徐茂公終於奉高宗之命征高勾麗,僧信誠打開平壤大門獻城而降,被唐朝封為銀青光祿大夫。第12章《無骨》里,信誠為什麼給慧能設了個「美女陣」,要求他每年都要操高句麗第一美女(「睡我第一美女的責任是,每年不得不再睡她一次,否則自摸精盡而死」)?僅僅是瞧韓國人不順眼?接下來的第16章《詩賽》、17章《衣缽》、18章《嶺南》,一百高句麗武和尚為什麼拚命保護慧能奪得衣缽?《不二》中多次寫到要征高勾麗,第18章的結尾,「七年之後,唐高宗征高勾麗……」,終於交代了征高句麗和信誠的結局,這一段和《資治通鑒》的記載完全一樣,馮唐沒有虛構。

馮唐在《附錄4》中說:「開始構思《不二》的時候,想分甲乙卷……寫作過程中,越來越覺得這樣太裝逼,太「二」了。決定還是按現在這個樣子,合在一起寫,淋漓而下,意盡而止。」在馮唐的構思和結果之間,出現了縫隙。為什麼會出現這個縫隙,這是我想問馮唐的。

已寫了12節,就此打住,再往下寫就變成13點了。用考據的方法讀一篇元氣淋漓的小說,本來就是挺傻的。《不二》提供了足夠的細節,勾引起我的考據癖。期待下兩部,《天下卵》和《安陽》。我尤其對《安陽》感興趣,因為馮唐藏玉,《禮記》說「君子比德於玉焉」,「德」在上古三代,不是道德的「德」,而是一種神性,近似於巫術(「道」也是一種巫術,驅邪用的)。馮唐說:「《安陽》,著重於怪,醫學、巫術和古器物製作,科學的誕生,背景是夏商」。我喜歡巫術。(附錄一句,實際上是前面說過的:因為手頭無書可檢,所謂考據,實際上全部依賴百度,標題也許應該叫「百度出的《不二》讀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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