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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將茶道說給你聽

古詩說: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惟覺兩腋習習清風生。簡貓就是一位熱衷於茶道的姑娘,人說品茶是品茶人心的回歸,心的歇息,我們一起跟著她說說吃茶去的事。

文/簡貓

山崎麻里的告別茶會定在三月月中,彼時庭中兩株吉野櫻初發新蕊,茶室中釣釜疏晃,七八茶客言笑不絕。

是在這間茶室,約莫一年半前,我與麻里相識於此。

麻里是傳統的日本居家女子,溫柔,聰慧,會做好吃的點心,會縫紉,會各式手作。她已是三歲孩童的母親,只是看起來很小,一張巴掌大鵝蛋臉,水杏眼,長睫陰晴不定,總讓我錯覺是與我年紀相仿的女子。四年前,因丈夫外派至灣區工作,她打包隨行。我認識麻里時她是全職主婦,大多時間料理家務,只在周末閑時會到Tauchi老師家學茶。麻里英語不好,我日語不通,我二人交流一開始只是蜻蜓浮水點到為止。我常常不明白她說了什麼,卻仍是點頭致意。她亦如此。只是我卻喜歡她做茶的模樣,眼睛很亮,兩頰微紅如珊瑚貝,額前齊劉海三兩錯落,有些因汗黏在一起。每每遞茶,有著淡淡惶恐與不確定。

山崎麻里是溫軟而小心的女子。這從她做茶的方式可以看出。有時覺得她像一隻眼睛明亮的山鹿,林間薄霧初散,她自遠遠處向你試探而來。

三月的茶室,地爐上方空懸一方釣釜。

釣釜是燒水用的爐具,釜小而偏長,兩側銜銅環,環連鉤,鉤上系有長鏈,長鏈自木製天花板上懸垂而下,正將銅釜懸於小小地爐之上。茶道中講究時令,夏日風爐,冬日地爐,一年中唯有春暖花開的三月,用的是釣釜。由釣釜中取水極考驗做茶人功力。最好的時候,執杓舀水,釜身晃而不亂,似剪剪東風中一枝白梨臨波照水,滿滿,皆是古樸春趣。

茶會上,麻里作正客(首席茶客)。這一日,她穿一身櫻色小紋和服,化了淡的妝,發上低低以古色梳篦盤了髻。由茶庭入茶室,她將移門推開,整個人似要融進身後春色里。

麻里的告別茶會分三部分,初始點炭,而後濃茶,最末是薄茶。我做的是其中濃茶儀式,而薄茶則由小林宗和完成。她習茶最久,算來已近一十七年。名字中,小林是姓,宗和是茶名。茶客圍爐,室中水為二沸,有香低回綿長。今年是難得的暖春,白梨與櫻都開得早。爐中炭火噼啪,大概是這炭烤得茶室暖得過份,有客將東角移門開了一隙。

這一開,東風隨春色入,明亮的光在涼的席上照出一小方陰晴。枝上春鳥時鳴,我忽然便想起去年三月。那個三月,斜風細雨攜一月料峭春寒,全然不是今日這番暖春之景。

是在一年前的三月,彼時我學茶已逾半年。某個風雨如晦的早晨,茶課上只有我與山崎麻里二人。因為人少的緣故,Tauchi老師便讓我二人互為主客。我因春困上腦便早早做完,而至她做薄茶予我時,庭外驟雨初歇,室中冷光翳翳。明明是白日,卻讓人生出亂雲薄暮的錯覺。

是在一片抑人的昏暗中,麻里端入茶碗,開始她的薄茶儀式。那一日,我第一次不與人言笑看她做茶。雖是雨天,麻里穿了身櫻色小紋和服,沒化妝,只在唇上上了層薄薄粉釉。遠遠看去,偏麗得驚人。

她選了與服色相近的粉五瓣櫻花碗,碗中擱著茶巾,巾前茶筅斜傾,碗上茶杓倒扣。

她選了與服色相近的粉五瓣櫻花碗,碗中擱著茶巾,巾前茶筅斜傾,碗上茶杓倒扣。幾步跪坐入席,她將一應茶具置妥,後於懷中取出袱紗仔細摺疊,鄭重擦拭裝有抹茶的薄茶罐與竹製茶杓。我跪坐於對坐客席,驀然見素壁上點了支晚開的白茶。麻里亦偏頭看一眼,而後瞪大眼讚歎。因是茶課,便不若茶會鄭重,只要Tauchi老師沒意見,大夥多是怎麼愜意怎麼來。於是她一邊點頭輕贊,一邊取疊整的袱紗將釜蓋掀開。彼時爐下炭火噼啪,釜中水聲沸若泉涌,蓋掀起,一陣白煙繚繞。白煙之後,有女子素手取柄杓自釜中舀半瓢水,後至茶碗上方緩緩注下。於是,滿室寂靜只聞水聲潺湲,似三月春分清溪瀉雪,於此翳翳昏色中破出一抹春麗。

人是容易被小事所愉悅的,至少我是這樣。聞此水聲,又見她俯身垂眸,專心清洗茶筅與茶碗,心情便莫名愉悅起來。

她有些步驟記不清,若是遇著大錯處,Tauchi老師會出聲指正。有時,她亦會懵懵抬眸詢問,目光小心翼翼,卻異常的亮。清洗茶筅時,我見她蹙眉,半晌,以食指摘去茶筅上壞去的一梢。而茶碗的擦拭亦是緩慢而用心。她的手不塗指繪,沒有任何修飾,只是每每側身倒水,發間一朵山茶花飾,恰與壁上未開的那蕊互為呼應。將茶具一一擦拭妥當,她打開薄茶罐,以茶杓取二勺茶粉入碗,臨末,杓在碗壁上一叩,發出極輕的聲響。此時水煮得剛好,她置回薄茶罐與茶杓,取柄杓沒至釜中最深處,再滿取一瓢,傾適量入茶碗而止。

她刷茶的時候,茶筅在碗中因攪動而發出沙沙的響。那是極快的節奏,似春潮帶雨,晚來風急。少傾,碗中茶沫初成,刷茶聲亦次漸慢了下來。此時刷茶,似閨中女子淡掃峨眉,緩緩若干來回,旨在將茶沫一一碾細勻平。

確切是什麼時候不記得了,大約是她刷茶的那會,有光線自身後移門魚貫而入。那光初初只在茶席一角,後緩緩躍上素壁,攀上未開的那朵白茶,不至片刻,便將原先暗的茶室照得明而堂亮。我按奈不住,將移門推出一隙。雨後春色喧騰而入,我自麻裏手中接過茶碗。只覺那裡有濃濃春色一甌,幾番拂了還滿。

這是我喝過最好的一碗薄茶。自那日起,我與麻里漸漸熟識。熟識,便是理解她豐富肢體以及破碎英語後的完整表達。而每逢茶會我需背下大段日文以作主客對答時,麻里總是事前替我翻譯好,若是詩句,便索性連出處也一併附上。冬去春來,夏末秋初,她一直是那個如初見時紅著臉做茶的姑娘,這總讓我想起不應景的一句,美人既醉,朱顏酡些。

便如這世間凡此種種,以為是場恆久的你來我往,不想它未及深入,便很快就要結束。三月月末,麻里將離開住了四年的灣區隨夫同回日本。我沒有絲毫準備,只能說,告別,又一次在生命中來得如此無恥而猝不及防。

告別茶會上,小林宗和做完薄茶後哭了。習茶十七年的茶人紅著眼哽咽地說著大段大段的話。因是日文,我連個標點符號也沒聽懂。後來茶會結束,我亦紅了眼拉了拉麻里的手,竟一個字也沒敢說出口。

Tauchi老師說人生聚散匆匆,唯茶事永恆。

庭中兩株吉野櫻不日就要開了,也不知麻里走前是否還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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