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吧:中國歷史上謀國、謀身、謀天下的變局和困局

謀國者

來源: 廣州日報 作者: 林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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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點:

  這是一本帶有文學和美學視野、個人性情和觀點的歷史筆記。著名作家林東林用千年改革、六大變法,寫盡中國歷史上謀國、謀身、謀天下的變局和困局。

  霸業和人心——商鞅功與過

  東漢末年,汝南平輿(今屬河南)人許劭知名於世,尤愛評論人物。曹操起事前,有一天慕名到許劭家裡去拜訪,請他為自己做一番評論:「吾何如人?」許劭起先因看不起他,不願意為之評價,後來在曹操威脅下,終於下了一句斷語「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曹操聽了這話「大悅而去」,想必是這評價正合他心意——不問道德,只問能力。

  史書中說,曹操「少機警,有權數,而任俠放蕩,不治行業」,又寫他「飛鷹走狗,遊盪無度」,典型一副遊俠兒弔兒郎當的樣子,但這番遊盪,卻不礙他日後成大事。

  事實上,奸雄之奸與能臣之能是相通的。在中國歷史上,商鞅的名聲比曹操好一點,但也是好好壞壞。西漢名臣桑弘羊說他「功如丘山,名傳後世」;司馬遷則說他是「天資刻薄人也」,最後「受惡名於秦」是罪有應得。然而商鞅死後,他的那一套法家理論,卻在中國大地上被後世用之不衰。但是我覺得,就為人臣子來說,商鞅對秦孝公,還是非常盡忠職守的。

  《戰國策》里說,秦孝公在病重的時候,「欲傳商君,辭不受」,說明商鞅還是忠君的,變法也好,改革也好,只為帝王家,日月光華,弘於一人。

  有人說秦孝公這是在試探商鞅,怕他對太子有二心。我覺得以秦孝公的作為和膽識,他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與商鞅是在霸業上有共通之處和絕對追求的人,所以他傳位給商鞅,倒未必不是出於真心。在強秦的接力賽中,霸業之霸已經勝過了秦國之秦。

  我相信在秦孝公眼裡,商鞅於他,已經超越了君臣的界限,親如手足,敬若知己。

  後世又說商鞅有造反之心,這我更不信。商鞅相秦多年,雖然確實功高震主,不過對商鞅來說,他尚無造反的資本,更沒有造反的動機。商鞅是以成帝王業自居的人,為帝王之師和成帝王,畢竟是兩碼事。衛國這樣的文禮之邦、溫柔之鄉,走不出帝王,卻走得出帝王師,所以能出來商鞅這樣的侍奉霸業之士。在他心裡,是要輔佐出春秋五霸那樣的霸王來。

  商鞅是法家不假,但道法同源這種纖塵不染的潔凈,讓他有一種超理性。

  所以即便是太子犯法,商鞅也堅決要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即便不能對太子施刑,也要讓太傅公子虔與老師公孫賈代受懲治。後來沒多久,太傅公子虔又犯了法,商鞅便施以割鼻,可見為了「至治」和霸業的不容忍,他已到眼中只有一人的地步。

  商鞅之前,周禮治天下,「刑不上大夫」,但從商鞅始,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商鞅的為人,我絲毫不懷疑,這是「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之人。千古功名惟氣概,商鞅絲毫不缺如此氣概,這一點他可以跟古今任何人比。

 誰染黑了歷史

  今天,很多人說起商鞅,很多話會脫口而出,如「偉大的改革家」之類,但是這些話顯然沒有經過大腦,人云亦云而已。

  商鞅的變法,縱然是成功的,實用性很強,效果也非常好,為秦國統一天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但卻也是一場黑色的、血腥的、倒退的改革。

  第一是經濟上的倒退。商鞅重農不重商,一切歸心於農,以農業為「本業」,以商業為「末業」,對於因棄本求末或遊手好閒而貧窮者,全家都要罰為官奴。商鞅治下,秦國無貨幣,只能以物易物。

  為增加國家收入,商鞅還推行一夫一妻小家庭,禁止父子及成年兄弟同居一室,規定凡一戶之中有兩個以上兒子的,到立戶年齡而不分居,要加倍徵收戶口稅等。

  他又限制人口遷徙流動。當時秦國人丁稀少,又經常內鬥,因此商鞅制定法律,不管去哪裡,都要官府出具身份證明和通關文書,而商業的發展卻是最離不開人與物的流動的。

  所以從商品經濟的角度而言,與管仲的改革相比,商鞅變法是一場巨大的倒退。

  第二是社會功能的倒退。商鞅的重農還不是根本,根本是打仗,富要打,窮也要打,打仗是根本之道。所以他廢井田也好,開阡陌也好,廢世卿世祿以行軍功爵制也好,再或者重罰私鬥也好,目的都是打仗,富國也不是為了強民,而是為了強兵,以成為「虎狼之國」,所向無敵。只有先成為虎狼才能所向披靡,四方都俯首稱臣,對外才能達到「至治」。

  「至治」之二在國內,即商鞅施行的連坐法,什伍間要「相牧司連坐」,即一家有罪而九家相揭發,若不揭發,則十家連坐。連坐的罪非常重,不揭發檢舉的腰斬,揭發的獎賞則十分豐厚,同斬敵人首級一樣受到賞賜,窩藏有罪的人與投降敵人同罪。

  所謂「至治」,也不過如此吧?雖沒有人治你,你身邊卻時刻有人在盯著你。

  第三是文明上的倒退。為定秦律,商鞅還「燔詩書而明法令」,比秦始皇先一步將火把燃向書頁。可以說,沒有商鞅的「燔詩書」,也就不會有秦始皇「焚書坑儒」,兩者相隔近150年,但中國文明史上的這兩道衝天大火,卻如出一轍,熏黑了詩書,熏黑了世道人心,國家有法令而無文明。而沒有這兩道熊熊火光,也就沒有後世漢武帝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商鞅兩次變法,先後持續二十餘年,致使秦國「兵革強大,諸侯畏懼」,帝國初成。這個實用主義者一切以結果為導向,挖掘出了人性的縱深潛能,帝國焉能不威武四方?

  這番改革,如果換在一個公司實行,那基本沒有任何問題,因為公司是唯利的,唯結果的,唯效率的,今天還有很多公司管理層在學法家那一套。

  但是商鞅錯就錯在,他把這番改革用在國家身上,而且是用在「一個人的國家」身上。要知道,人民沒有義務為國家奉獻所有。

  然而商鞅變法是黑色的,而且一黑到底,黑色的硝煙在人心深處經久瀰漫不散。

今人是最好的風景

  在古代中國,民間有一句歇後語,叫「閉燈看家書——公私分明」。

  公私分明的道理,被我們一講再講,公家的東西不能為私用,就像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為公出力就不能徇私情;而私人的東西為公用,所謂毀家紓國,則是一種大德。

  然而卻鮮有人知,「公私分明」這個詞其實最早出於商鞅的《商君書》。在《修權》一篇中他說:「公私之分明,則小人不疾賢,而不肖者不妒功。」其意,與今日庶幾近之。

  如果看過《商君書》,我們應該還會記住商鞅發明的另一個詞「壹民」,「壹民」的培養靠「壹賞」、「壹刑」和「壹教」三種手段,「壹賞」是說利祿官爵、富貴之門都是出於軍功;「壹刑」是人人平等,刑罰面前不分等級;「壹教」是只受一種教育,法家就是國教。

  商鞅說,壹賞之下,士兵無敵;壹刑之下,令出必行;壹教之下,下皆聽上。這樣的手段培養出來的「壹民」,「入使民壹於家,出使民壹於戰……民壹則農,農則朴,朴則安居而惡出」,意思就是說,壹民在家只會種地,因為種地所以「朴」——不是樸素,而是愚蠢;在外只會打仗,在戰場上士兵們「皆盡其胸臆之知,竭其股肱之力,出死而為上用也」。

  在中國歷史上,沒有一個朝代做到了秦朝這樣,把社會和人簡化到如此地步,把集權和效率發揮到這種程度,以至於弱小的秦國一躍而極強,在弱肉強食中創建了第一個大帝國。

  郭沫若說,商鞅和秦孝公都是大公無私的人。不錯,他們的確是大公無私,但是小盜竊家,大盜竊國,他們的大公無私是大公為私,是要把天下眾生變為一人。在商鞅的治理下,所有人都是一個人,所有腦袋都是一個腦袋,只能想、只能做兩件事:種田,打仗。

  被譽為「春秋第一相」的管仲說:「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因為吃得上飯、穿得上衣才能講究禮儀和操守,有恆產者才有恆心,有恆德。管仲拜相,變的是藍色的法,以商富民富國富人世;商鞅拜相,變的卻是黑色的法,以農養戰,打爛人心。

  管仲又說「善莫於奢靡」,這幾乎就是孟德斯鳩的「富人不奢侈,窮人將餓死」。他自己也是如此,吃要吃味道最好的食物,聽要聽韻律最美的音樂,雞蛋要先在蛋殼上畫圖再煮吃,林柴要雕成藝術品再燒,所謂「嘗至味而,罷至樂而,雕卵然後瀹之,雕橑然後爨之」。他為齊桓公出山時,還提過幾個條件,一曰「賤不能臨貴」,桓公任他為上卿;二曰「貧不能役富」,桓公又賞賜給他齊國市租;三曰「疏不能制親」,桓公又立他為仲父。

  而商鞅呢?在他眼裡,只有種田才會有收成,只有打仗才能擴張國土,消費游食都是坐吃山空,空談辯論更是蠱惑人心,所以不準經商,不準遊歷,不準入幕,不準辯論。客觀地說,這確實把秦國推上了大國崛起之路,然而這場「國進民退」,老百姓在人的層面上節節後退,無論是種地還是打仗,都要迸發所有的「私」滿足國家的「公」,公綁架了私,國家綁架了人民。所以到後來商鞅被五馬分屍,老百姓沒有一個為他叫屈,也可見民心所向。

十年當國

  中國人對張居正有感情,因為他是唯一一個用盡心力拯救、且有效拯救了大明王朝的人,雖然毀譽、爭議不斷。

  不過,張居正雖然功在社稷,但他治國的手段實在有限,跟商鞅相秦相比,跟王安石相比,他也許根本算不上一個改革家或變法家,因為他的作為幾乎都不涉革新。事實上,他說的前人都已說過,他做的前人也已做過——他甚至是復古,用心恢復執行祖宗的成法,在制度結構上他也沒有任何改進,調整的只是紀律和法律的嚴格施行,以及他作為元輔的個人權勢和魄力,在某種意義上,他更像是一個指揮家或者統籌家。

  譬如他實行考成法,規定六部、都察院各衙門,凡屬應辦的公事,都要根據輕重緩急立定期限辦理,設置文簿登記存照,依限辦完註銷。又另造文冊二本,一本送六科備註,實行一件,註銷一件;一本送內閣查考。若地方巡撫、巡按行事遲延,則部院糾舉;部院註銷文冊有弊,則六科糾舉;六科奏報不實,則內閣糾舉。一步一步環環相扣,嚴絲合縫。

  比如一位知府,年初就要寫好年度計劃,自己留一份,給張居正一份。若計劃太空,就要退回重寫。計劃通過後,一年裡這位知府就要為完成計劃而努力。如果到了年末,核對後發現他有什麼事沒有完成,那知府就會被貶為知縣;如果到了縣裡還是如此,那就一直降下去,直到知府什麼官爵都被削去,回鄉當個平頭百姓算罷。這就像是今天很多公司採用的末位淘汰制,逼著所有人奮力向前,發揮出最大的潛能。

  但這樣的手段,並不需要變革任何一項制度,只是效率增加了而已,一如黃仁宇在《萬曆十五年》中所言,「張居正從未企圖改組政府或重新創製文官組織」,「他唯一可能導引到主要改革的步驟,乃是1580年的全國士地測量,不過在測量結果尚待審核之際張本人已去世,以後無人主持,其數字未得繼任者的切實注意」。所以,他雖然嘔心瀝血當國十年,為大明王朝的江山綿延立了大功,仍然不免被後人詬病,因為這還是人治,屬於英雄治國,在制度上缺少開創性,不能讓帝國一勞永逸,輪到狗熊當政時就會完全是另一幅光景。

  不過考慮到斯時斯地斯人,我們似乎也可以理解他的初衷,正是因為張居正要「一心變法向太祖」,目的在於恢復朱元璋當年的制度和效率——作為開國之君的朱元璋,以嚴刑酷律懲治貪官污吏,決心之大、力度之強、措施之精,大明王朝後世君主再不見這樣的魄力和手腕,他才能在姿態上更合乎正統,行動上更理所當然,削弱帝王對他的猜忌和防範,同時「外王」之際,也才能理所當然地對文武百官施加壓力,而不會被懷疑別有動機。

  張居正的妙手,為明朝積累兩百多年的沉痾開出了一副回春妙藥,在安江山之際,也實現了法之必行、言之必效,「一條鞭法」使朝廷收入大增,國庫積銀達600萬兩以上,太僕寺也存銀400萬兩,南京的倉庫同樣也存銀250萬兩,可謂國用豐饒,同時北京倉庫儲備的糧食多達1300萬石,足夠支用十年,與嘉靖時國庫存糧不夠一年相比猶如天壤。

看細節,論成敗

  一千八百多年前的陳蕃,經常被老先生拿來訓後生:「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當年,15歲的陳蕃獨處庭院習詩讀書,院子里雜草叢生,穢物滿地,他父親的老友薛勤勸他:「孺子何不洒掃以待賓客?」不講究的陳蕃,後來爭鋒外戚,抗衡宦官,在朝綱崩亂的時候,百餘年間維持漢室亂而不亡,功勞最大。陳蕃雖然最終掃了天下,但歷史嘮嘮叨叨的,還是他那點兒不幹凈的小毛病。這個例子,我覺得既有普適性,又沒有普適性,譬如正方有王安石,而反方有張居正。

  對王安石來說,他最大的逸聞就是生活上不修邊幅。據說,他長時間不換洗衣服、不洗臉、不漱口、不洗澡。他不但不在意外表,而且不講究飲食。有一次宋仁宗大宴群臣,要所有人都自己到御池中釣魚,由御廚用釣上來的魚做每個人想吃的菜。大家都去釣魚,只有王安石一動不動,把盤子里的魚餌吃光了,最後在眾人的驚訝聲中,表示已經吃飽了。

  林語堂在《蘇東坡傳》中也說,有人告訴王安石夫人,說她丈夫喜歡吃鹿肉絲,不吃別的菜。夫人問鹿肉絲擺在什麼地方?來人說擺在他正前面。夫人第二天把菜的位置調換了一下,鹿肉絲放得最遠,結果王安石只吃離他近的菜,完全不吃鹿肉絲。

  然而邋裡邋遢的王安石,在政治上卻有一股神勇,坐著宋神宗的直升機青雲直上,在北宋大地上厲行變法,一心打造一個兵精馬壯的強大帝國。

  與王安石相比,張居正則是個重視生活品質和細節的人。「須長至腹」的美髯公張居正,不但眉目清秀,還愛修飾整潔,長期在身上塗抹香脂,幾乎堪稱帥爺。他的友人也說,「居正性整潔,好鮮麗,日必易一衣,冰紈霞綺,尚方所不逮」,「故相江陵公,性喜華,楚衣必鮮美耀目,膏澤脂香,早暮遞進,雖李固、何宴無以過之」。同時,張居正喜好收藏古玩,又好女色,他對女色的要求也相當高,不艷不取,他的部下、抗倭英雄戚繼光,就曾不惜重金購買數個被稱為「千金姬」的美女,還有在與倭寇對陣多次斬獲的珠寶及春藥,都獻給了他。

  跟王安石相反,張居正看似時髦圓滑、熟稔交際、流連女色,事實上極端理性。張居正初入仕時,也曾經像王安石一樣,清流不粘鍋,因而四處碰壁,青雲無望,後來他辭官周遊天下,在出世的路上悟得入世的精要,所以他後來在官場閃轉騰挪,在高拱和徐階這樣的厚黑高手中能如入水之魚。在生活中千嬌百媚、艷羽如鳳的張居正,曾經十分嗜酒,和萬曆後來的「每日必飲,飲之必醉,醉之必杖人」有得一拼,他母親年事已高,很擔心他喝酒誤事,請人寫詩以「君寵母恩俱未報,酒如成病悔何追」示他,張居正竟能從此不招待至親好友不飲,終身不醉。

  要知道,沒有堅忍的信念和大力自持,戒酒戒煙一類事,並不是誰都能做到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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