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可因:關於《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的一場爭論
編者按
1994年,《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籌備印行之際,鄧廣銘先生撰文力加反對,認為應善加甄別,改出《四庫全書存目選本叢書》,由此在文史學界引發一場爭論,數位學者名流參與論戰。該文系鄧先生長女鄧可因回憶爭論始末。
1994年,父親鄧廣銘(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已是87歲高齡,為使整理出版中國古籍的工作走一條正路,他寫了一篇《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不宜刊行》的文章,發表於該年7月29日《光明日報》的《讀書與出版》專刊,引起文史學界一場不大不小的爭論。
在文中,他舉出清乾隆時期編纂《四庫全書》,列入「存目」的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為避免重複而把一些書列入「存目」;第二類是被纂修人員判定為偽冒的書籍,其判定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準確的;第三類是因內容不符合纂修人員的價值觀念而被列入「存目」的,但這些書也未必都符合我們今日的價值觀念。因此「存目」中值得印行的數量有限,不值得浪費很大的財力物力將其全部印行。
他在文中建議,要嚴格區分「國粹」與「國渣」,取優汰劣,組織專家學者認真審查鑒別,將真正有價值的書籍編一套《四庫全書存目選本叢書》,並重新為每一本書寫一篇「平反提要」。
在發表文章之初,父親就對我說,這套叢書的出版,從前一年就開始籌措了。主辦人是北京大學歷史系的一位姓劉的教授,已籌措到600萬元資金(出一集需5萬元,要出1600集),並已造了一定的輿論聲勢,李鵬等都為它題了字。父親說,在這種情況下,唱此反調,很難說能起到多大作用,但他不能不提出自己的意見。這是父親生前所做的最後一次論戰。雖然《存目叢書》還是陸續出版了,但是父親以對學術負責、對歷史負責的態度,毅然發難。我感到他的這種精神實是可佩的。
文章發表後,《瞭望》雜誌的副總編輯陳四益訪問了父親,寫了兩千多字的文章《〈四庫全書存目〉及其他》,署了葉芝余的筆名,刊登在《瞭望》第37期(1994年9月12日)。他開始就說,讀了鄧廣銘先生的文章,「精神為之一振,覺得北大畢竟有人。」接著他說,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的編纂方作了熱熱鬧鬧的高調宣傳之後,父親「敢於力排眾議,不僅需要見識,而且需要勇氣」。他同意父親對存目書籍的分析,他說:「把尚存的4000餘種、6萬餘卷《四庫》存目之書,不分青紅皂白統統印出,並稱之為『全世界最後一筆、最大一宗文化遺產』,豈不是要愧對前人,遺譏來者?就說這『全世界最後一筆、最大一宗文化遺產』的提法也不通之至。人類社會並未終結,人類文化仍在發展,這『最後』之說,從何談起?」「古籍整理是要下苦功夫的。我們何不拋棄些急功近利的念頭,發揚些嚴謹認真的學風呢?」這些問號實使對方難以答辯。
《存目從書》的編纂者自然不甘寂寞。9月2日,《光明日報》的同一專刊登出楊素娥的《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亟宜刊行——兼答鄧廣銘先生》,文中說,對印行《存目叢書》,「學界翹首引頸以待之」,而父親的文章「獨唱反調,實欠允當」,認為父親的文章中「作為『不宜刊行』的具體理由,且不說其所分三類是否正確,但其理由卻是荒誕的」。他認為,刊行《存目叢書》的理由,「一曰搶救古代文獻」,「二曰便於學界,推動學術研究。」
這裡說個小插曲:《光明日報》記者在發表楊素娥的文章前和父親打了招呼,把原稿拿給他看了,妹妹小南也看了。小南認為文中有些話說得很不禮貌,使她很生氣(後來報紙發表時,編輯刪去了一些),一夜沒睡好覺。第二天早上她問父親睡得好不好,答說睡得挺好;她說:「我可沒睡好」,父親說:「這就是被動吸煙和主動吸煙的區別了。」老人真是幽默!
父親還認定,楊素娥就是那位劉教授,是有意選了一個女性化的筆名。接著,《光明日報》於9月9日發表了北京大學考古系宿白教授的文章《建議改出〈四庫存目選粹叢書〉》。他支持父親的看法和建議,但提出將父親建議的《四庫全書存目選本叢書》改為《四庫存目選粹叢書》。他說已經看到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二冊的樣書,其中收錄的十種書籍,有九種「或屬假冒偽劣,或屬定本已入《四庫》,或屬鄙陋愚妄,為什麼還要讓這批『國渣』在我們的傳統文化之中魚目混珠呢?」他的責問是很有說服力的。
9月16日,《光明日報》又發表施蟄存老先生以雜文筆法寫的《也談〈存目叢書〉》。這篇千餘字的楷體文,先談《四庫全書》及「存目」的由來,然後說,看到父親的文章,「其中有些意見,也正是我們的意見。」又針對楊素娥的文章說:「這位楊素娥女士的文章,似乎火氣太大。她說鄧廣銘的『不宜刊行』是『獨唱反調』。這句話把我嚇倒了,決計不再多嘴,雖然我可以證明鄧廣銘不是在『獨唱』。至於『反調』這兩個字,在二十年前就很嚇人。我是從各種『反』字風波偷生過來的人,這回就不敢冒犯『正調』了。」
關於這篇文章,也有一個有趣的插曲:由於父親早年同施蟄存之間有一樁「公案」,所以他一看到作者的名字,就急於知道文章是支持誰的。但從題目上看不出來;看前幾段,也看不出來;看到後面,才知道是同自己「合唱」的。
提起那樁「公案」,那是在1935年,父親還是北大史學系的學生,他曾在大公報社出版的《國聞周報》(11月4日)發表文章,批評施蟄存、阿英主編的《中國文學珍本叢書》第一輯,說:「他們畢竟是商人氣氛多而學人氣氛少,對於讀校古書並不當行,勉強作來遂不能自掩其丑。」
施蟄存於該年11月25日也在《國聞周報》發表《關於中國文學珍本叢書——我的告白》,辯解說:「雖然失敗,雖然出醜,幸而並不能算是造了什麼大罪過。因為充其量還不過是印出了一些草率的書來,到底並沒有出賣了別人的靈魂與血肉來為自己的『養生主』,如別的文人們也。」
鄧的批評和施的辯駁引起了魯迅的注意,他化名齊物論寫了一篇《文人比較學》(發表於1936年1月,見《且介亭雜文末編》),文中說,《國聞周報》刊有鄧恭三(鄧廣銘)的評中國文學珍本叢書第一輯一文,指出這一輯叢書的「計劃之草率、選本之不當、標點之謬誤」三點。而針對施的辯駁,魯迅挖苦說,他「活活的畫出了『洋場惡少』的嘴臉,——不過這也並不是『什麼大罪過』,『如別的一些文人也。』」
後來父親才知道,這些叢書是施蟄存、阿英僱用張春橋等人標點的。
時至1994年,施蟄存已是九十多歲高齡。他的這篇《也談〈存目叢書〉》一文是自發來稿,說明完全出自他的本心。也說明事隔多年,老先生為捍衛真理,早已不計前嫌了。
在楊素娥的文章見報後,父親又寫了一篇《再談〈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對楊文進行反駁。我和小南都勸他,歲數這麼大了,再在這件事上花費精力不值得,還是干點該乾的(他正修訂已出版的幾本宋人傳記)。我們還湊了八個字送他:「見好就收,過猶不及。」《光明日報》的責任編輯也說,宿白的文章從學術上支持了他,施蟄存的文章從道義上支持了他,有了這兩篇,就可以到此為止了。但父親卻是欲罷不能,執意寫出第二篇。
12月2日,《光明日報》又發表了王紹曾的《印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之我見》,是贊成出書的。一周後,12月9日,又發表了父親的第二篇文章《再談〈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原文中有些比較尖刻的批評,以及他指出楊素娥就是那個劉教授的話,被編輯刪去了,他對此還頗為不快。
父親和季羨林先生是山東同鄉,又是多年要好的老友。這次季先生被聘請擔任了《存目叢書》的總編纂,而父親對這套叢書的出版提出批評,這使有的人擔心會不會影響兩人的友情。聽父親說,那段時間,他和季幾次一起乘車出去開會,季都不提叢書的事,而是同他談一些其他話題。10月,在叢書編委會的一次會議上,季先生還特別談到,鄧先生、宿先生髮表的批評文章,用意都是好的,讓大家要正確對待。應該說,學術上的爭論是為促進學術的發展,是不會傷害年深日久的友誼的。10月7日,我隨二位老人到北京圖書館參加「臧克家文學創作生涯65年展覽」。在開幕式上,臧、季、鄧三位老友肩並肩親切地站在主席台上。新聞記者為他們拍下了合影。這是一個多麼值得紀念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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