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詩學·考據篇 | 自序——談詩的研究途徑

「詩詞世界」旗下原創詩詞平台立足原創,打造精品

熱愛詩歌是中華民族的特色,世上沒有一個民族,是那樣喜歡以詩歌作為生活細節的飾物。每當你登堂入室,望見楹聯畫軸,處處有詩;而所用的一器一皿,類如夏扇冬壺,往往有詩。詩,實際上已成為我們民族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

也許正因為詩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慣用而不察」,我們民族似乎喜歡「感性」地涵泳在詩中,對於詩「知性」方面的研究考據工作,一直滯留在零零星星而缺乏體系的層次,鮮有進展。

近歲以來,由於研究詩歌的資料大量翻印,研究詩歌的學者先後崛起,承載詩歌的文物不斷出土,一面發揚舊有的考據方法,一面引進西洋的批評理論,這古今中西的巨大匯流,激起了新的研究熱潮,一時頗有成為「顯學」的趨勢。

在這股熱潮中,可觀的成績固然不少,但若干研究方法上的偏差也不是沒有,我以為有八種研究的途徑,我們常走,而卻是值得自我檢討的:譬如將一首前人的小詩,作漫無邊際的「欣賞」,雖然完成了我們自己的「想像馳騁」,但對原作者來說,可能很感「意外」,對讀者來說也是一種「浪費」,這樣可能犯了「蔓衍」的偏差。

又譬如有些詩篇是有問題的,甚至早已被判定是偽詩,像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卓文君的《白頭吟》等,而我們還在把它當作美談,這樣可能犯了「盲從」的偏差。

又如我們牽合殷墟卜辭的對貞文字,解釋作詩歌和聲的起源,牽合小說中諸葛亮的造型,以為東坡詞中的「羽扇綸巾」不是周瑜,這樣可能犯了「枉牽」的偏差。

又如我們抄抄舊注、翻翻辭典,寫些與前人重複的見解,作些空洞的註腳或無謂的分類,名為整理,實則拼湊抄襲,這樣可能犯了「販抄」的偏差。

又我們若只對詩中某事某物,作狹角度的觀察研究,名為「小題大做」,實則「得其小而遺其大」,最後歸納出一大堆無用的結論,這樣可能犯了「管窺」的偏差。

又我們如對古典詩學理論,淺嘗輒止,滿紙都是陋儒塾師的看法,老生常談,全無新意,反而認為「詩道至此足矣,其餘概不足觀」,這樣可能犯了「泛論」的偏差。

又若喜歡從思想的分析去看詩人,詩人一談到樂天,我們就把他歸之於道家;一提及仁愛,就歸之於儒家。把詩人看作思想家的鼓吹仗衛,把集部的作品貶為子部的支流,這樣可能犯了「附庸」的偏差。

又如我們運用西方心理分析派的道理,見詩人一談到「花」,就是「性器」的象徵,甚至將「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原本是開玩笑的人故意想入非非、加以曲解的詩句,也認真作心理分析的證據,並作東西文學的比較,這樣可能犯了「亂比」的偏差。

舉述這些偏差來一一省察,目的不在排斥某些研究成果,而是希望能積極地匯聚學者的精力,作更有效的投資,我們不希望有門戶之見,但不能不知門徑的辨別。下面我想先談從考據方面去研究古典詩,有哪些途徑可以去繼續墾拓,下列有十個項目,如能潛心致力,一一完成,便奠定了研究中國古典詩的基礎,詩的研究前途,才有無比美好的遠景。這十條途徑,是從校勘輯佚的點點滴滴,匯向全面性的、整體性的、建立詩論與詩史的汪洋大海:

一、詩句異字的精細校勘

詩人在創作時,字字推敲,句句爭勝,一字也不肯輕易放過,吟哦停當,不容有誤。相傳有不少替人改詩的故事,只更改詩中的一個字,使得詩的情韻頓別,即號為「一字師」,可見詩篇往往是「以一字見工拙」,一字出入,關係甚大。

詩既難以容忍有錯字,但由於詩篇輾轉抄刻,行楷草書,往往誤認,傳至後代,異字不少,如不能予以校正,往往枉耗詩人們匠心錘鍊的功夫。所以如何彙集善本,有計劃地精細校勘各家的詩,乃是詩歌研究者首須進行的工作。

詩因版本不同而有異文,有異文就影響內容。譬如李白的《將進酒》詩,明代刊本有「天生我材必有用」句,清人王琦在校勘時,已發現有作「天生我身必有財」及「天生吾徒有俊材」、「天生我材必有開」等異文,今見敦煌發現的唐人手抄殘卷,詩題作《惜罇空》,句子作「天生吾徒有俊才」。李白的詩,在唐代傳抄時最為普及,唐人的寫本,也最接近作者的年代,理應較為可信。若敦煌本作「天生吾徒有俊才」是對的,那這句詩應解作「天才揮灑」者的「自負」,而不應解作「意氣凌雲」的「樂觀進取」。才差了幾個字,解詩者便不能據此說李白能「把握當下的確實性及人格價值」。可見許多分析或判斷,如果沒有精確的校勘作基礎,往往會有立說不穩的危險。

又如高適的《信安王幕府》詩,四部叢刊本有「波際隱朝鮮」句,今見敦煌殘卷本作「波際指朝鮮」,這「指」字用動態來展示,隨著這「指」的動作,使近處的人到遠處的景物,有了空間的深度感。而波際的朝鮮,順著手指的動作方向,隱約地呈現出來,所以這「指」字,已該括了「隱」的意思,如果不是「隱約難明」,就用不著勞神去「指」了,可見用「指」字比直用「隱」字要有味得多。

又如王昌齡的《長信秋》詞,明代刊本有「夢見君王覺後疑」句,敦煌殘卷本作「夢見君王怯復疑」,大概是因為「復」字與「後」字行書極相似,「復」誤成了「後」,「怯後疑」不通順,又改成「覺後疑」,「覺後疑」三字固然也很有情趣,但不如「怯復疑」,因為夢見了往日的君王,醒來半怯半疑,這半怯半疑已該括了「覺後」的意思,且將奚落在冷宮中那種畏縮失望的棄婦心情,描繪得傳神極了。

又如白居易的《題遺愛寺前溪松》,「暑天風槭槭,晴夜露凄凄」,平岡武夫所見日本舊抄,「槭槭」作「瑟瑟」、「露」字作「雨」。考彭叔夏校《文苑英華》,見當時宋本或作「瑟瑟」、作「雨」,正與日本舊抄本同。又考白居易另有《松聲》詩:「蕭寥發為聲,半夜明月前。寒山颯颯雨,秋琴泠泠弦。一聞滌炎暑,再聽破昏煩。」正謂炎暑月夜的松聲,猶如寒雨颯颯。故意用矛盾的語法,與前詩構思正同,足證舊抄本的雨字是可信的,「晴夜雨凄凄」比「晴夜露凄凄」更能表現松濤的韻致。

以上這些例子,足以說明校勘的功用,無論是作者思想的探討、作品美感的分析、文字結構的層次、內容意旨的研求,都要仰仗於精確的校勘。校勘不僅要校出異文,主要是能判定異文的正誤。

二、名家佚詩的徹底搜輯

我國歷代有兵燹禍亂,書籍的散亡率甚高。尤其是怡情悅性的詩篇,當初結集時,未必是作者自定的手稿,往往靠後人代為搜輯,搜輯時已有部分散失,傳至後代,詩人既多,篇章不少,傳抄為難,後人選錄部分謄抄,入選者少,遺落者多,使作品或傳或不傳,更形成了嚴重的散佚現象。

即以敦煌發現的唐人詩選殘卷(伯二五六七號)看來,除李白的詩全存外,其中所選李昂詩三首,兩首已不見於本集;王昌齡詩共七首,有兩首已不見於本集;邱為詩六首,五首已不見於本集;陶翰詩三首,兩首已不見於本集;高適詩兩首,今《高常侍集》中一存一佚,單從這張殘卷看來,名家詩篇散佚率之高已不難想見。

名家詩篇的散佚是中華文化的一大損失,吾人在惋惜慨嘆之餘,必須興起歆慕追求之心,要設法將亡佚的名作儘可能搜輯出來,這自然是一件有意義的工作。搜輯佚詩的途徑約有下列數端:

殘卷

如英倫所藏敦煌殘卷中有韋莊的《秦婦吟》詩,不見於《韋端己詩集》,王國維氏已加搜輯考證;巴黎所藏敦煌殘卷中有《高適詩集》殘卷,有佚詩三首,阮廷瑜已加搜輯。至1985 年吳肅森有《敦煌殘卷高適佚詩初探》,孫欽善有《高適集校敦煌殘卷記》,施淑婷《敦煌寫本高適詩研究》列佚詩八首。又敦煌斯五五五號卷背有李岩《詠物》詩十首,均不見於《全唐詩》,我已介紹於《敦煌的唐詩續編》中,而一1982 年7 月中華書局出版《全唐詩外編》中,收王重民《補全唐詩》及《敦煌唐人詩集殘卷》,約有唐人佚詩一百八十首。另有《補全唐詩拾遺》約一百首尚未收入。諸如此類,未曾收輯的部分尚多,亟待梳理。

選本

如唐人韋縠所選的《才調集》中,有白居易的《江南贈蕭十九》詩、賈島的《贈杜駙馬》詩,都出乎本集之外;宋人王安石的《唐百家詩選》,有高適的《途中酬李少府贈別之作》等,不見於本集,另有十幾首詩不見於各家本集;元人方回的《瀛奎律髓》,也時有詩篇出於本集之外,如顧非熊的《送李騎曹之武寧》詩,《全唐詩》及《全唐詩逸》均失收。凡選本中可信的篇章,本集不載,皆可輯補。

詩話

在《全唐詩》的編輯過程中,已利用許多詩話筆記,搜輯了不少佚詩或殘句。厲鶚的《宋詩紀事》,更從詩話、筆記、府志、題跋、碑石中,輯出宋代詩人三千八百十二家,其中如尤袤為南宋四大家之首,但詩集全佚,厲氏從《後村詩話》、《梁溪遺稿》等書,輯得佚詩十餘首,稍能展現尤的面目。後來陸心源作《宋詩紀事補遺》,更增多三千餘家,可見詩話筆記

等書中保存的佚詩,數量驚人。

題跋

詩人題畫、題扇、題壁、題跋的詩篇,為數不少,若非經用心采輯,散在十方。如於大成據米芾的書法真跡及叢帖書畫中的詩篇,採補入岳珂所輯的《寶晉英光集》,例如《吳江舟中詩》、《多景樓》詩、《虹縣》詩等,皆在集外。跋文則如許衡《題米老真跡》詩,不在《白雲先生文集》內,方孝孺《題米老真跡》詩,也不在《遜志齋集》中,均可搜輯。

類書

唐宋人的類書中,引用不少前人的詩篇,若分別輯出,歸類整理,一定大有可觀。如《舊唐書·藝文志》說應瑗詩有十卷,今已全佚,幸《初學記》引有雜詩一首。又如荀勗詩有三卷,今亦全佚,《藝文類聚》存《從武帝華林園宴》詩一首,作者姓名已佚,幸《初學記》亦引此詩作荀勗,尚存吉光片羽。孫望據類書及金石志跋等輯唐佚詩數百首為《全唐詩補佚》,童養年亦據類書岩銘府志等引唐詩,輯為《全唐詩續補遺》,合印入《全唐詩外編》,可見類書及題畫、方誌中可輯者不少。

此外,如古籍注文所引,以及府志、古廟、碑石、器皿上都有大量佚詩遺存,如於大成據陳乃乾《安徽通志·金石古物考稿》載安徽潛山縣有石刻為王安石《題石牛洞》六言詩:「水無心而宛轉,山有色而環圍。窮幽深而不盡,坐石上以忘歸。」為本集所不載。又如《考古學報》1980 年一期上載長沙銅官鎮湘江邊唐代官窯廢址下,挖出兩千多個殘破的酒壺,壺上面題有一首唐詩的共有五十四個,這五十四首詩中除韋承慶的《南行別弟》詩可與《文苑英華》查對外,其餘的詩都不見於《萬首唐人絕句》。這些佚詩寫得不錯:「我有方寸心,無人堪共說。遣風吹散雲,言向天邊月。」在敦煌殘卷伯三六一九號載佚詩「我有方寸心」句,仍不知誰作。取來與李約《贈韋征君》詩「我有心中事,不向韋三說。秋夜洛陽城,明月照張八。」相比較,此佚詩更勝一籌。其他如:「聖水出溫泉,新陽萬里傳。常居安樂國,多報未來緣。」「客人莫直入,直入主人嗔。扣門三五下,自有出來人。」「嗔」本誤作「宴」,項楚以為是「厭」字,取這詩與敦煌本王梵志詩「主人相屈至,客莫先入門。若是尊人處,臨時自射門。」內容十分相似,但更口語化。「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與慕容垂《冢上答唐太宗》:「我昔勝君昔,君今勝吾今。」更迴環有味。凡此皆可作地毯式的徹底清查。

三、詩篇作者的真偽鑒別

成千累萬的詩人與作品,使我們這個愛詩的民族,有著傲視世界的輝煌成績,然而由於詩集數量的龐雜、流傳年代的長久、編刻者的疏忽,再加上後人有意的仿古作偽,有時使同一首詩有兩位「作者」,一篇久已失傳的作品,後代又有人附會流傳,於是「作者」的真偽起了疑問,「作品」的真偽也成了問題。學者如果利用這些偽詩作材料,立論就會歪曲,所以如何利用辨偽的法則,使作者檢回其所寫的作品,使作品鑒定其真贗,是一項需要費心去尋究的工作。

「作者」有問題的,例如有一首《江南曲》:「長樂花枝雨點銷,江城日暮好相邀。春樓不閉葳蕤鎖,綠水回通宛轉橋。」《全唐詩》把它列入韓翃詩,又列入李益詩,作者的問題懸而不決,其實韓翃與李益的詩集,今日都沒有宋本可以查考,目前所見這兩家詩集較早的刊本,都是明代陳警所編的《唐百家詩集》,該集認定這首《江南曲》是韓翃作的,清初的錢謙益編《全唐詩稿本》,始輯入李益集。再考宋刻本《樂府詩集》卷二十六曾選載本詩,註明作者是韓翃。李益則別收《江南曲》「嫁得瞿塘賈」五絕一首,據此則宋代、明代的版本都將「長樂花枝」一首定為韓翃作,應該是對的,《全唐詩》以為是李益,並沒有可信的根據。

又如孫洙《唐詩三百首》載杜秋娘的《金縷衣》詩:「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首詩在宋刻本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八十二作者標為「李錡」,其實本詩始見於唐代韋縠的《才調集》卷二,題目是「雜調」,作者是「無名氏」,唐人已不知道作者是誰了,而杜牧的《樊川集》卷二有「杜秋娘詩」,詩中只說杜秋娘「唱」金縷衣,句下杜牧自注云「李錡長唱此辭」,只說「唱」,並沒有說「作」。可見宋人郭茂倩說是李錡作,清人孫洙說是杜秋娘作,都是不對的。

「作品」有問題的,如《全唐詩話》載韓愈的《貽賈島》詩:「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星辰頓覺閑。天恐文章中斷絕,再生賈島在人間。」因為孟郊死於公元814 年,陸侃如的《中國詩史》據此認定韓愈與賈島相識,是在孟郊死後,約在賈島四十歲左右。其實韓賈相識在元和六年春天(公元811 年),有韓愈《送無本師歸范陽》詩可證,當時孟郊還健在,詩中所寫孟郊死後再識賈島,完全荒誕無稽,因此知道這首《貽賈島》詩是偽造的。

四、箋注訓釋的彙集訂補

許多詩篇或詩集,各代皆不乏為它作注作箋的學者。也有不少號稱三家注、九家注、百家注,乃至千家注的本子。這些注釋,或出自親手翻檢,或輯自前人各家,但到了近人作注,大抵重複販抄,縱使有些新添的增注,也混在一堆舊注里,顯不出嶄新的創見。再這樣下去,必然使精力的浪費長期地延續,也未必能有精當的注本。所以對於舊有的註解,應重加查考,做一番彙集訂補的工作。

舊注的缺點約有三項:

收輯不齊

像柳宗元的詩文,宋人輯注,已號稱五百家,但一味誇大「採摭之富」,所說收輯「家數」多少,經不起一一查驗。

誤者不訂

如馮浩第一次注李商隱詩,抄用許多舊注,結果錯誤百出,後來一一查考重注,才較為可信,可見舊注中有不少是錯的。

闕者不補

舊注往往在讀者懂的地方,註解愈積愈多,注得太詳細,讀者不懂的地方,注得太簡略,大凡詩的「艱處奧處」,一直是闕略著的。

所以就「注釋」而言,應將每一本詩集作一次「結賬式的整理」,否則注家雖多,永遠陳陳相因,無法使後代學者知道誤在哪裡?闕在哪裡?哪些問題未解決?哪些疑難已克服?以致書局須翻印許多實質上因襲重複的資料,研究者又須翻閱許多因襲重複的書籍,造成物力人力的浪擲。

要作「結賬式的整理」,須先作繁賾的匯注,彙集各家的訓詁注釋,依年代排列先後,作成長編,再加考訂慎擇,寫成精要的讀本,編撰時一面披沙揀金,一面訂訛補闕,將前人的成績作一整理與總結,使後人確知日後努力的起程與目標,這工作極繁重也極有貢獻。像錢仲聯作《韓昌黎詩系年集釋》,收集了十種版本較好的韓集,一一寓目校勘,又博採舊注論評

達二百十一家,無論校異文、箋本事、解訓詁、集詩評、訂訛辨偽、系年編次,均達第一流的水準,在舊有的箋注集釋一類書籍里,它是一個傑出而成功的典範。

今後要研究某家的詩,項目還可比錢書擴大,可分為校勘、舊注、補註、訂訛、音釋、解義、集評、分析欣賞八方面,逐項彙集舊說、訂補舊說,算清「總賬」。其中訂訛一項,應依考據的法則,而不是單憑某權威者的意見。分析欣賞一項,應以具體的分析為主,而不是仍走抽象含混的傳統批評的路子。

五、詩律音響的詳密分析

音樂性是詩的特質之一。古典詩的音樂性,從具體而精略的方面說,就是聲韻與格律;從抽象而細膩的方面說,就是聲情關係的協合。自從詩與樂分途以後,目前在這方面深入深討的工作,還待加強。

就詩律方面說,好像研究的人很多,大抵只研究到近體詩的「定式」與「拗救」,就算完成。其實古體詩中,可研究的地方仍不少,如五古的格律變化就捉摸不定,自清代趙秋谷所傳的《聲調譜》,理出了五古格律的頭緒;董文渙的《聲調四譜圖說》,又分正拗各類,尤為詳密;至王力寫《漢語詩律學》,又分五古為「新式」及「仿古」兩種:王維、孟浩然的五古屬於前者,所作都有一種規律;李白、杜甫的五古屬於後者,所作不受規則的束縛。新式的發展在前,仿古的興起在後,新式的後來成為五古的正宗,天下慕響,大抵以「仄仄仄平仄」「仄仄平平平」「平平仄平仄」「平平平仄平」為格式的正則,除第一字平仄不論外,其餘卻有著規矩。仿古的五古,杜甫以後,作手不多(由是可知為什麼李白說復古,而杜甫就那樣地為李白傾倒,原來杜甫追效李白的仿古格律,已成為當時詩人群中的少數派,趣味相投、知音難覓,也是其中的關鍵之一吧?)王力這種分時代、分派別的研究,使五古格律的研究又跨進了一大步。

要研究詩的格律,取材舉例,極為重要,趙秋谷於每體只採一兩首為例,選擇過略,例外必然很多,所謂「一法不足以概詩,一詩不足以盡法」,至董文渙則每體選二十餘首,仍不免有「強古就我」的可能。王力雖極盡條分縷析的能事,但取例能否該括全面性,仍值得懷疑,因為那工作恐怕不是一個人的能力所可勝任的。

在作全面性的詩律研究之前,像王軒那樣,研究沈約的四聲八病,就逐句分析沈約的詩;像簡明勇那樣,研究杜甫的七律是否「四聲遞用」,就徹底分析杜甫每一首七律出句的末一句,有無「上尾」的情形。這種看來笨重、而卻最為徹底的分析研究是有必要的,需要有「傻人」去做。由這些詩人個案的研究、詩律細節的研究,再推衍為斷代的研究,再推廣至全面性的研究,必要時更可以藉助於電腦來處理,才能將所有的格律或例外一齊歸納統計出來。

至於詩在「聲情諧合」方面的研究,前人偶爾提及,拙文《談詩的音響》(見《中國詩學·設計篇》),曾作了假設性的試探,若想再深入探勘,將牽連字根語根的研討,並與音樂、古音學、訓詁學、語言學等有著密切的關聯,其中天地極寬,似乎還是一片前人未曾墾拓的原野。

六、詩論體系的擘析歸納

在中國文學批評理論的創建過程中,能自成完整的體系,像劉勰的《文心雕龍》或鍾嶸《詩品》那樣的著作,非常少見。而零星地討論詩學理論的詩話,從宋代開始,卻十分盛行。

由於詩話可以逐條札記,隨得隨寫,無論紀事或評詩,都可各憑主觀,不像史評、史論那般嚴肅認真,這是詩話興盛的原因,也是詩話浮濫的原因。章實齋曾批評詩話說:「以不能名家之學,入趨風好名之習,挾人儘可能之筆,著惟意所欲之言。」章氏的批評雖不錯,但在「人儘可能」的情形下,名家與低手各有著述,良莠雖雜處,其中自亦包括具有真知灼見的詩論。

這些散見各書的詩論,今日除可供校勘、輯佚、辨偽、系年、箋注等考據的用途外,更可以作為文學批評史、文學批評理論的重要資料。吾人首須訪求各種詩話,作成敘錄,再彙集各種詩話箋評,加以分類整理,使其條理化、體系化。台靜農曾將何文煥、丁福保所編的《歷代詩話》等書,再加上陳繹曾、趙翼、翁方綱的詩話共一百零一種,編成《百種詩話類編》,這種工作使散漫而缺乏倫次的詩話有了綱目體系,學者稱便。可惜所收的詩話不多,目前台灣已印出的詩話,據筆者在本書《研究中國古典詩的重要書目》中的統計,尚有一百八十六種可以作成續編,至於台灣未翻印的詩話,更是何啻倍蓰?

彙集這些詩話及箋評,可以分下列四類收輯:

作家為主的——分為批評某一詩人的,或比較兩位以上詩人的。

作法為主的——分別就造意、結構、音響、修辭、神韻等門類收輯,建立傳統的詩論。

作品為主的——總論某一體制,乃至析論某詩某句的。

年代為主的——分析各代詩派的流變盛衰,並比較各代的優劣及特色的。

經過完整的收輯歸納,可以提供有體系的材料供人研究,利用這些材料,可以寫成許多推陳出新而有用的詩論,既可以了解中國傳統批評理論的演進,又可以作為創建新文學的指南。

七、代表作品的公正挑選

中國詩歌數量之多,真是浩無涯涘,少數專門研究詩歌的人,尚無法將全部詩篇瀏覽一通,一般愛好詩歌的人,更是望而卻步,哪裡敢想進窺詩國的堂奧?

幸而有一本《唐詩三百首》的選本,至今成為家喻戶曉的普及書,許多詩論專家,就在三百首唐詩中反覆探索,已經覺得天地寬闊,縱橫有餘,這一方面要歸功於選本選的好,一方面也足以說明選本的重要性。

編成一個良好的選本,看似容易,實則極難,最起碼的條件是要做到「當於人心之公意」(姚鼐《今體詩鈔序》中語),所以選詩一事,他必須是詩人及詩論家,還須兼備才識學德四長,一個良好的選本,它應具有「持衡諸家,啟導後進」的功能,嚴格地說,它要達成三方面的目標:

對讀者來說——要能節省讀者的精力,使其用最經濟的日力,得見詩國概貌,並簡明地開示詩學的旨歸。

對作品來說——要能裁定精粗,區分高下,選出「專到獨絕」的代表性傑作,並能兼顧其「前有所承,後有所啟」的歷史影響。

對詩人來說——評選者的心地要能像鏡的「空」,像秤的「平」,以極高的鑒識力,使千古的詩人「屏息鞠躬,聽其抑揚進退,如孔子作《春秋》」(劉人熙《明詩評選序》中語)。要達成這三個目標,編選者應先有一套公允的鑒賞標準。孔子說詩可以興、觀、群、怨,這是孔子說明詩的功用,可能也正說明了編選《詩經》的標準;曾國藩曾想分古今體詩為四類,即氣勢、識度、情韻、工律,外加機神一類,如在各類中選出「獨到孤詣」的代表作品,則曾氏的標準可能著眼於詩的藝術性,而孔子的標準可能著眼於詩的思想性,無論從哪個角度去選拔,編選者居心的偏正、識力的淺深、體例的醇駁,都是選本成敗的要素。

目前詩歌的選本,約可分成十類:

各代選本——如高步瀛的《唐宋詩舉要》

斷代選本——如陳衍的《宋詩精華錄》、陳子龍的《皇明詩選》

地區選本——謝鐸的《赤城詩集》(浙東台州)、全祖望的《甬上續耆舊集》

各體選本——如姚鼐的《今體詩鈔》

專體選本——如嚴長明的《千首宋人絕句》

各家選本——如曾國藩的《十八家詩鈔》

專家選本——如陸奎生的《杜甫詩選》、吳士毅的《洞庭吳氏集選》

各類選本——如李昉等編的《文苑英華》

專類選本——如葛質的《題畫詩鈔》、張信靈的《正氣詩鈔》

專題選本——龔弘的《釣台集》(專收與嚴子陵釣台有關詩)

無論是分期、分體、分家、分類的代表性選本,都需要專家去用心編選,挑出各期各類的優秀面目,使它簡單而精純地豁顯出來。

八、特殊語詞的斷代統計

所謂特殊的語詞,包括通俗口語中的單字短語、異族方言的轉語,及各代特殊的風俗制度所產生的名稱等。這些語辭有時在詩句中未必居於顯眼的地位,卻甚難解釋,一般箋注家往往忽略不注,一般辭書也往往失載,然而這些語辭在詩句的解釋上、考據的佐證上,常有用處,值得學者去統計研究。

要研究特殊的語詞,可以先作分人的統計,再作斷代的研究,如將元白詩中所見的方言,誠齋詩集中所見的俗語,一一加以統計,再擴充為唐代的語詞研究、宋代的俗語研究等,也是一條前程深遠的路子。

目前雖已有張相的《詩詞曲語辭彙釋》、李鑒堂的《俗語考原》、曲守約的《中古辭語考釋》、徐嘉瑞的《金元戲曲方言考》、朱居易的《元劇俗語方言例釋》、陸澹安的《小說詞語彙釋》等,但想收齊任何一代或一種文體中的特殊語辭,少數的人力是難以勝任的,像張相的書,真可說是「寢饋功深」,但當他綜合各條詩詞的證據以假定某一語詞為某一意義時,或由於所輯的材料不完整、或由於句意往往可以兩通,所假定的意義就未必正確。如「好去」一詞,張相解為「居者安慰行者之辭」,但黃庭堅的《次韻裴仲謀同年》詩「青山好去坐無錢」,張書不曾將這個例子收入,如將這個例子收入了,則「好去」二字的意思,與張相「假定」的意思便有所不同。而黃詩句中的「坐」字,張相歸入「因為」條下,其實作「徒然」、「空枉」解,要生動得多。由是也可以說明解釋語詞的困難與統計語詞的重要。近年日人塩見邦彥作《唐詩口語の研究》專究「會須」、「儻令」、「盡教」、「合殺」等數百條,頗為盡心,但所輯仍不全,如「只是」、「祇是」並未納入。

至於各代的特殊名稱,如唐代人的「金縷衣」究竟作何解釋?杜秋娘所唱的金縷衣可不可以作「壽衣」解?最好的研究方法,就是統計唐人詩詞中「金縷衣」的用法,唐人詩詞中用「金縷衣」處,除杜秋娘所唱以外,至少有十八處,據統計:兩次指壽衣,兩次指宗教仙女的衣服,八次指歌妓的華衣,六次指一般華麗的衣服。其中權德輿的《贈梁園惠康公主輓歌》「初笄橫白玉,盛服縷黃金。鳳度簫聲遠,河低婺彩沉」,及李乂的《淮陽公主輓歌》「金縷化邙塵,哀榮感路人」,都可以證明唐人貴族的壽衣,確用金縷衣作為一種榮盛的服飾,於是杜秋娘唱的《金縷衣》,不必作「壽衣」解,但有作「壽衣」解的可能性,參見《中國詩學·鑒賞篇》,這種斷代的統計,可以協助解決不少疑難。

九、作品先後的編譜系年

詩是作者心靈的投影,心事不易窺識,只有從創作的時、地、人、事各外緣的關係去考察,希望增進一些了解,所以將詩人的作品編譜系年,是解釋詩歌內容的最佳輔助。

詩人若遭遇的變故很多,居處不定,與庶務的關涉愈多,愈容易勘定其時事與年月。反之,明顯的事迹甚少,詩中又只寫些個人抒情的題材,自然較難考察。那只有努力分析作品的內容與生活的方式,並注意詩人相互酬答的關聯性,甚至將年代先後相近、生活地域相同的詩人,綜合纂連,彼此鉤貫,也可能增加些探察的線索。總之,這工作極艱難,需要高度的智慧與長期的耐力,如此由一人而一輩、由一輩而一代,再將各期各代的詩人編成一個總譜或詩史年表,對詩人的活動與詩的研究,極有價值。編譜系年的作法步驟簡述如下:

注視作品本身的消息——作品本身有著靈妙的消息,如杜甫在天寶十年(公元751 年)寫《杜位宅守歲》詩「四十明朝過」,又大曆三年正月初一寫《元日示宗武》詩「賦詩猶落筆,獻壽更稱觴」,據詩中消息就可以推定杜甫生於公元712 年舊曆正月初一。

碑傳資料的彙集——各種有關詩人的碑誌、傳記、詩話詩評、府志、酬答詩,以及有關生活、行蹤、交遊、心事等個別編集。

個人作品的系年——所謂「准居處、酌時事、證明游」,一一細心尋繹,然後以人系事、以事系地、以地系年,再循年貫穿,作成詩人個別的年譜及作品系年。

同期的詩人編譜——集合各詩人的作品系年,考查其離合的際遇及酬答的作品,編成一譜。像日人前野直彬所作《唐代的詩人們》一書,即截取初唐、盛唐中幾件國家大事或詩人們的盛會為核心,敘述了許多同期詩人的活動情形。如果將同期詩人都編成一譜,當然比他所寫的更周密更徹底。

各代詩人的總譜——詩人的降生或前或後,綿延不斷,據其生卒年月或仕宦創作的時期,核實次錄,集成各代詩人的總譜,再擴而為中國詩史年表。敖士英的《中國文學年表》,自屈原以下編至唐代以前,可說具體而微,如能依上述步驟切實地做,才是一項偉大的工程。

十、詩史流別的審慎釐定

一部偉大的詩史,就鴻博而言,須有總攬通觀的眼光魄力;就精審而言,須有慎擇約舉的考辨功夫。前面所說的輯佚或詩話的總纂等工作,都可使詩史包羅宏富;前面所說的辨偽、校勘、箋注、編年與格律的分析等,都可使詩史取材精審。所以一部偉大詩史的完成,必須是彙集前述點點滴滴的研究,總歸於這個全面性的、整體性的創建工程。

要編纂詩史,先須作詩史長編,長編的基礎工作應包括下列各項:作品評語的彙集(如譚黎宗慕作《杜牧研究資料彙編》)、詩人年譜的編訂(如張爾田的《玉溪生年譜會箋》)、師友影響的考述(如李嘉言在《賈島年譜》後再作《賈島交遊考》)、淵源流派的釐定(如徐英據鍾嶸《詩品》作《漢魏六朝詩派衍變略說》)。

詩史流派的釐定,應該作於最後,釐定流派時,可以從四個角度去劃分:

以「淵源所自」來分——如鍾嶸論漢魏六朝詩人的源流,謂古詩十九首及曹植等源出《國風》,阮籍源出《小雅》,李陵、王粲、曹丕等源出《楚辭》。徐英則謂阮籍源出《楚辭》,陶潛源出《小雅》,曹丕源出《國風》,而漢樂府一派,以楚聲雜以胡樂,對王粲、曹植、鮑照等影響亦大。

以「風格所近」來分——如楊啟高《唐代詩學》分風格為雄壯、婉麗二體,雄壯中雄渾瑰偉的如陳子昂、張說;豪宕恣肆的如李白、李頎;典贍奧衍的如韓愈、劉叉;清蒼幽峭的如賈島、姚合。婉麗中緣情綺麗的如初唐四傑與晚唐的溫李;沉鬱頓挫的如杜甫、岑參;沉摯俊秀的如白居易、鄭嵎;真朴淡遠的如張籍。

以「格律所近」來分——如董文渙從格律圖譜來解釋五、七言詩的格律,應以四言為權輿;而四言的格律,以曹操的《短歌行》為詩法的「開山」,證明古詩到曹氏父子已「具備正拗諸法」。又如王了一從五古的規律,分析王孟與李杜的五古有著明顯的分野等。

以「思想所近」來分——如林文月從詩中的遊仙思想,將曹植、嵇康、阮籍、何劭、張華、郭璞、庾闡歸納為同一流派。又由遊仙為主、山水為次的遊仙詩,發展成以山水賞美為主的山水詩,復將謝靈運、鮑照、謝朓歸納為同一流派等。

綜合這四種角度,靈活運用,對於流派的剖析,應極明晰。有了明晰的流派衍變,才能寫成上乘的詩史。目前已有的詩史,是陸馮兩人合著的《中國詩史》,由於缺乏考據的基礎,像賈島「推敲」的故事,完全是子虛烏有的事,書中卻大書特書,而且對於流派的區分,又缺少歸納的實證,距理想的詩史還很遙遠。其他文學史中所敘的詩史,大抵只從文苑傳及詩話中抄一些資料,更不足以窺見中國詩史的全貌,所以一部偉大詩史的完成,正有待於研究者戮力以赴。

以上十條研究途徑,大抵是從考據的方法著手的,至於詩歌的鑒賞角度、思想類型及藝術形式等方面的研究,筆者都另有專書探討,在此不贅。舉述這十條研究途徑,深覺詩學的研究工作,任重道遠,過去的一些研究成績,只能作為一個起點,亟應趁著目前復興民族文化的熱潮,認清途徑,避免偏差,共同開創燦爛的前途,相偕欣賞詩國的花季。

最後,還須一提的,是我在這本《考據篇》中,除開列一份研究詩學的重要書目外,對於上述的十條研究途徑,提供了校勘、箋注、辨偽的方法,至於輯佚詩及作品系年等方法,還有待來日補述。我想:單就這些方法而言,應該是對的,但所舉的例證,哪裡敢說沒有錯誤!因為新資料不斷地產生,舊見解不斷被修正,所謂「學有新知,論多改定」,是千古以來必然的事,也是千古以後必然的事。既然如此,我還是勇于歸納實證、提出方法、開闢途徑。至於是否尚有疏漏、蒙受糾彈,那是在所不免,也在所不計的。高明的讀者正多著,匡訛正謬,歡迎指教,因為求信求真,原是本書的精神所在!

黃永武

識於台灣高雄1976 年12 月

(2007 年稍作增訂)


推薦閱讀:

乾嘉考據學新論
漆永祥:乾嘉考據學新論
網友提供明朝文人周嬰《卮林》考據「楚王好細腰」其實指男人
漢代玉器考據與賞析(圖)
考據雜侃——吃飯那些事兒

TAG:中國 | 考據 | 詩學 | 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