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易數解紅樓人物生日(第十章)1
(十)寶釵之重陽日:九月初九日——81——「八一地天泰」
經過前面九章的闡述,我們不難看出,這些由紅樓人物生日之數推演出的卦象,與相關人物的若干基本狀況確實存在著廣泛的對映與吻合的情形。相關人物的思想性格、經歷處境等等,要麼是與這些卦象的寓意相輔、相映:譬如,寶釵的憤世嫉俗(夬)、黛玉的頌聖邀寵(隨)、探春的睽孤遇吉(睽)、鳳姐的上下對立(否)、王夫人的如日中天(大有)、賈母的年高用晦(明夷)等等——括弧內的這些卦象恰好都是對相關人物的思想性格或作風處境的經典概括;要麼就與這些卦象的寓意相對、相反:譬如,寶玉的迷情妄念(無妄)、薛蟠的家翻宅亂(家人)、賈璉的夫婦反目(咸)等等——括弧內的這些卦象又正巧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相關人物人生失敗或困頓的癥結之所在。有鑒於此,我們便不能不認為,這絕非簡單的偶合,而是如本文的《弁言》部分所言,那一定是曹雪芹的創作構思已經深受《周易》文化的強烈影響所致。雖然我們並不能保證其中每一處對映都必是出自作者的有意為之,但這種對映與吻合的廣泛存在,本身就足以說明作者確實按照易數的原則,在諸多人物的生日設計上下過功夫!
其實,也不僅僅是上面提到的九個人物的生日,《紅樓夢》中還有不少人物的生日或者與該人物有特殊聯繫的時日,是暗合易數原理的。比如,巧姐的生日——七月初七日就是一例。七月初七日是傳統的「七夕」節。閨中女子們要舉行「乞巧」等活動,因此「巧」字寓焉。如劉姥姥所說:「日後大了,各人成家立業,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難成祥,逢凶化吉,卻從這『巧』字上來。」(第42回)而從易數的角度來看,七七之數就正好對應了由上下兩個「艮」卦組成的「純卦」——「艮」。按,「艮」為山,亦為「止」。賈府的榮華富貴,也正好是延續到巧姐這一輩就戛然而止的。在金陵十二釵中,也只有巧姐最後嫁給了一個農民的兒子(板兒),而且是心如止水一般地做了一個鄉野村婦。再比如,元春的生日——大年初一,也很符合易數的原理。因為一一之數也對應了一個上下相同的「純卦」——由上下兩個「乾」卦組成的純卦「乾」。「乾」為天,代表君父。元春所嫁入的皇家,不就是賈府的君父、賈府的天么?所以,在她回家省親的時候,做祖母、做父親的賈母、賈政等人反而要向她下跪,且畢恭畢敬地啟奏云:「臣,草莽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征鳳鸞之瑞。今貴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遠德鍾於一人,幸及政夫婦。且今上啟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塗地,臣子豈能得報於萬一!惟朝乾夕惕,忠於厥職外,願我君萬壽千秋,乃天下蒼生之同幸也。」(第18回,賈政語)此外,元春的一生中還有一個日子,對她來說是意義非凡的。這就是她回家省親的正月十五日。而這一天亦與易數的原理相合。由於15不在[1,8]這個區間之內,我們用乘積法原則,用1與15相乘仍得15,於是就得到了「一五天風姤」卦。「姤」通「遘」,相遇、幸遇的意思。元春能被皇家選中,又能升任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對賈府來說確實是一種幸遇。另外,「姤」又含有「女壯」的意思。元春得封貴妃,以及得以回家省親的時候,也正值她的壯盛之年。再一個,「姤」卦的第一條爻辭即云:「繫於金柅,貞吉。有攸往,見凶。贏豕孚蹢躅。」(《象》辭注云:「《象》曰:繫於金柅,柔道牽也。」)其大意是說:壯女為男子所制服,被捆綁在車上(「金柅」即古代馬車上金屬制的剎車裝置)。如果她從此能服從於男子,恪守婦道,就吉利。如果亂說亂動,就兇險。她只能像被人捕獲的瘦小野豬那樣,在一個小圈子裡徘徊,不能違背夫家的意志,自己跑出來。這也跟元春的情形頗能對得上號。皇家雖然富貴,但嫁進去以後卻是絲毫沒有自由,如元春自己所說,那是個「不得見人的去處」。她自己在裡面做妃子,也確實如「繫於金柅」的「贏豕」一般,為「柔道牽也」,處處都不能違反《女誡》、《內訓》之類的宮中的清規戒律。
不過,在《紅樓夢》中,更能夠體現出易數原則的特殊時日,又莫過於寶釵之重陽日。重陽日是中國傳統的民間節日。因《周易》用「九」表示陽爻,用六表示陰爻,因而每年的農曆九月初九日便被稱為「重陽」。舊時每年的這一天,民間都會舉行出遊賞景、登高遠眺、觀賞菊花、遍插茱萸、吃重陽糕、飲菊花酒等民俗活動。但在《紅樓夢》里,寶釵這個人物與重陽日還有一層特殊的關係。因為第38回,寶釵在自己的詩文中對這個「重陽」二字似乎情有獨鍾,竟然是一詠三嘆。先是《憶菊》詩中有云:
誰憐為我黃花病,慰語重陽會有期。
然後是《畫菊》詩中,再次提到「重陽」:
莫認東籬閑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陽。
再就是《螃蟹詠》中,「重陽」二字第三次赫然出現: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細檢小說中其他人物的詩文,從第38回一直擴展到全書,除了寶釵以外,竟再無一人將此「重陽」二字寫入詩文,更遑論如此頻繁、密集地詠嘆再三。由此,我們便不由得不相信寶釵跟這一個時日確實存在某種特殊的聯繫。
其實,這種特殊聯繫也早就被一部分評紅者給注意到了。曾經有人猜測說:「這些會不會都是曹公留給我們的『草蛇灰線』呢?會不會是在暗示寶釵在重陽之日會有不同尋常之事發生呢?」(見「琴台論壇」,網友「痴盡絳珠」發貼)有擁林派論者則乾脆把這種猜測給「落實」為寶釵在重陽這日被寶玉所「厭棄」。諸如此類的猜測,自然是胡思亂想。試想,如果寶釵當真是在重陽這日被寶玉所「厭棄」,重陽日正是分離之日,又怎麼可能反過來說什麼「慰語重陽會有期」?更重要的,寶釵《螃蟹詠》中還說「長安涎口盼重陽」。若按擁林派的說法,她會盼著被丈夫「厭棄」的一天來到嗎?更不要說,無論是小說正文,還是脂批,都有大量關於寶玉、寶釵婚後和美的文字,比如《金玉姻緣贊》中所謂「莫言綺縠無風韻,試看金娃對玉郎」的說法,還有「茜紗窗真情揆痴理」一節對後文的提示等等。那賈寶玉又怎麼可能「厭棄」薛寶釵?足見那些刻意擁林貶釵的說法,都只能當作無知的笑話來看。不過,如上所述,寶釵與這個「重陽」二字的特殊聯繫也是確實存在的。因此,我們就不能不對此加以認真對待。
事實上,筆者在《寶釵與重陽日》一文中,就曾經指出,寶釵心目中的重陽日實際上代表的是「吃盡橫行螃蟹以後的一種至高、至清、至明的理想社會」。可那又具體是一種怎樣的理想社會呢?如果我們運用易數的原理對其進行分析,一切便都可以豁然開朗。因為九月九日,就是九九八一之數(由於9不在[1,8]這個區間之內,用乘積法原則,用9與9相乘得81),這就正好對映了六十四卦中最具有理想色彩的「八一地天泰」卦:
此卦上「坤」下「乾」。「坤」為地,「乾」為天。按《周易》的基本思想,地氣為陰,是往下降的,天氣為陽,是往上升的。居上者往下,居下者往上,這正好是上下交互、對流之象,象徵的是上下通泰,萬事吉祥。因而,此卦名曰「泰」。泰,就是上下通達的意思。運用到社會政治領域,便象徵了國家上層與下層能夠將心比心,相互體諒愛護,社會一片安定和合的局面。明眼人不難看出,此卦與鳳姐的「一八天地否」卦正互為「綜卦」,即卦形正好完全相反的兩卦。因此,此卦的卦辭及其對應的《彖》辭和《象》辭,所描述的也是與「否」卦截然相反的一番情形。
此卦的卦辭乃云:
泰:小往大來,吉亨。
意思是說,姦邪小人被斥逐,正人君子得以上位,愛民的政策得到落實,天地上下交感,便通泰吉利。
對此,《彖》辭又作了進一步的解釋和發揮:
《彖》曰:「泰:小往大來,吉亨。」則是天地交,而萬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內陽而外陰,內健而外順;內君子而外小人,君長道長,小人道消也。
大意是說,國家能夠親近正人君子,貶斥姦邪小人,那麼,上下之意、陰陽二氣都得以交互,萬物都能生長通達。整個社會的品格就是外柔順而內剛健,上下志同而安定團結。於是,正義的力量不斷積累、增長,邪惡的力量被抑制、被消滅。
《象》辭則從居上位者如何來營造此等理想社會的角度,作出了評述:
《象》曰:天地交泰。後以財(裁)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
意思是說,居上位者如果能夠從天地陰陽二氣交互、對流,便萬物通泰的道理中總結出經驗,適當剪裁運用到社會領域,重視民生民意,注重上下意見溝通,就可以把人民的生活調整的很好,使其和睦安泰。這裡的「後」,取這個字的本意,是君主的意思。上古之君往往以「後」相稱。比如,「夏後氏」、「商之先後」,分別指夏王和商之先王。直到後來,這個字才是特指最高統治者的正妻——皇后、王后等等。這裡的「財」,通「裁」,剪裁、裁奪的意思。「天地之宜」,這裡指的是天以四時變化為人們提供耕耘獲藏之時宜,地以山川田澤為人們提供漁獵耕種之地利。「輔相天地之宜」,就是指統治者注重民生民意,想方設法幫助人們更持久、有效地利用這些「天地之宜」,以便更好地生活。
把以上卦辭及其相關的《彖》辭和《象》辭歸納一下,可以總結出兩個核心要點:一是居上位者一定要斥逐各種小人和姦邪勢力,二是居上位者要愛護人民,尊重民意,注重上下意見的溝通互達。這就是「泰」卦所對應的那種至高、至清、至明之社會理想的最本質的兩大特點!
回到《紅樓夢》上,不難發現,上述兩個核心要點中的第一點,就十分集中地體現在寶釵憤世嫉俗,勇於現實黑暗,特別是官場污濁的社會理念當中。事實上,在本文的第一章里,我們就已經論及,無論是寶釵對賈雨村的譏諷(第32回),還是寶釵私下裡對黛玉的一番告誡(第42回),都或明或暗地透露出了寶釵對當時那些讀書做官之男子的強烈不滿和鄙視。第38回,寶釵所作之《螃蟹詠》,更以一句「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把這些贓官、小人們的醜態,諷刺、挖苦得入木三分!而此詩的最後一句,所謂「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她希望這些小人如螃蟹,雖橫行於一時,卻最終落於釜中,受到法律與輿論的嚴懲,同時又希望正人君子們如佳禾,雖一度受到橫行螃蟹的侵害,卻最終仍能傲然挺立,在月光下的水田裡散發著清香。此等理想不也正合了「泰」卦所謂「小往大來」、「君長道長,小人道消」的境界么?這裡面的相關、相映,那是再明顯不過的了。然而,上述兩個核心要點中的第二點,其對應關係卻稍顯隱晦。因為寶釵畢竟是一個閨閣女子。在當時,她是不可能參與國政的。不過,好在中國古代向來是家、國同構,一個國家就是一個宗族的放大版,而賈府那樣的大家庭又可以視為一個微縮版的國家。作者在小說的前八十回中,有意讓寶釵獲得了一個輔助探春治家的機會,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在一個家庭的範圍內,一窺寶釵的治國理念,看看她是如何在大觀園的範圍之內,試驗並實踐所謂「天地交泰」的至高、至清、至明的政治理念的。這就是第56回所謂「敏探春興利除宿弊,時寶釵小惠全大體」的一段精彩文字:
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終算帳歸錢時,自然歸到帳房,仍是上頭又添一層管主,還在他們手心裡,又剝一層皮。這如今我們興出這事來派了你們,已是跨過他們的頭去了,心裡有氣,只說不出來;你們年終去歸帳,他還不捉弄你們等什麼?再者,這一年間管什麼的,主子有一全分,他們就得半分。這是家裡的舊例,人所共知的,別的偷著的在外。如今這園子里是我的新創,竟別入他們手,每年歸帳,竟歸到裡頭來才好。」寶釵笑道:「依我說,裡頭也不用歸帳。這個多了那個少了,倒多了事。不如問他們誰領這一分的,他就攬一宗事去。不過是園裡的人的動用。我替你們算出來了,有限的幾宗事:不過是頭油、胭粉、香、紙,每一位姑娘幾個丫頭,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處笤帚、撮簸、撣子並大小禽鳥、鹿、兔吃的糧食。不過這幾樣,都是他們包了去,不用帳房去領錢。你算算,就省下多少來?」平兒笑道:「這幾宗雖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兩銀子。」寶釵笑道:「卻又來,一年四百,二年八百兩,取租的房子也能看得了幾間,薄地也可添幾畝。雖然還有敷余的,但他們既辛苦鬧一年,也要叫他們剩些,粘補粘補自家。雖是興利節用為綱,然亦不可太嗇。縱再省上二三百銀子,失了大體統也不象。所以如此一行,外頭帳房裡一年少出四五百銀子,也不覺得很艱嗇了,他們裡頭卻也得些小補。這些沒營生的媽媽們也寬裕了,園子里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長蕃盛,你們也得了可使之物。這庶幾不失大體。若一味要省時,那裡不搜尋出幾個錢來。凡有些餘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時里外怨聲載道,豈不失了你們這樣人家的大體?如今這園裡幾十個老媽媽們,若只給了這個,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說的,他們只供給這個幾樣,也未免太寬裕了。一年竟除這個之外,他每人不論有餘無餘,只叫他拿出若干貫錢來,大家湊齊,單散與園中這些媽媽們。他們雖不料理這些,卻日夜也是在園中照看當差之人,關門閉戶,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們出入,抬轎子,撐船,拉冰床,一應粗糙活計,都是他們的差使。一年在園裡辛苦到頭,這園內既有出息,也是分內該沾帶些的。還有一句至小的話,越發說破了:你們只管了自己寬裕,不分與他們些,他們雖不敢明怨,心裡卻都不服,只用假公濟私的多摘你們幾個果子,多掐幾枝花兒,你們有冤還沒處訴。他們也沾帶了些利息,你們有照顧不到,他們就替你照顧了。」(第56回)
相比於鳳姐的「舊政」,探春的「新政」在兩個方面都提出了大膽的改革:一是採用公開競標的方式,把大觀園分包給園中的老媽媽們。這樣一來,一個消費性的大觀園就被改造成了一個生產性的種植園,捉襟見肘的賈府經濟也因此找到了一個新的生長點。二是減少管理層級,把過去大觀園年終算帳,歸錢於帳房的管理流程,改為直接歸到探春一手掌握的大觀園內的小金庫中。用她的話說,就是:「如今這園子里是我的新創,竟別入他們手,每年歸帳,竟歸到裡頭來才好。」然而,這樣的改革,在為賈府贏得巨大的好處的同時,也存在著兩個相當嚴重的隱患。一是苦樂不均。能夠直接承包項目,並得到好處的下人,畢竟只是少數人。同樣在園裡辛苦,大多數人並沒有什麼好處可言,心裡仍是不服的。如果不考慮大多數人的利益,那麼承包就很可能會因為得不到大多數人的支持而遭遇種種意想不到的挫折。二是把錢歸到大觀園內的小金庫中,照樣存在著重複算賬的麻煩。而且,手裡有了較多的余錢,也難保不刺激管理者自己興事浪費。因此,寶釵在探春的改革計劃的基礎上,又提出了「再改革」的方案:「依我說,裡頭也不用歸帳。這個多了那個少了,倒多了事。不如問他們誰領這一分的,他就攬一宗事去。」——連大觀園內的小金庫也不用歸帳了,直接讓得了好處的承包人按事項分擔大觀園內的諸多開銷。同時,讓承包人再拿出若干貫錢來,湊齊以後,散與也在園中辛苦,卻未能承包到項目的老媽媽們,讓她們也能分享改革的成果,自覺自愿地成為改革計劃的維護者:「你們只管了自己寬裕,不分與他們些,他們雖不敢明怨,心裡卻都不服,只用假公濟私的多摘你們幾個果子,多掐幾枝花兒,你們有冤還沒處訴。他們也沾帶了些利息,你們有照顧不到,他們就替你照顧了。」果然,此語一出,無論是承包了項目的婆子,還是未能承包到項目的老媽媽們,都「各各歡喜異常」。書中寫明,承包了項目的婆子想著:「又去了帳房受轄制,又不與鳳姐兒去算帳,一年不過多拿出若干貫錢來」,都齊說:「願意。強如出去被他揉搓著,還得拿出錢來呢。」那不得管地的,「聽了每年終又無故得分錢,也都喜歡起來」。此刻,在大觀園的範圍內,居上位者與下層奴僕之間的各種隔閡、衝突,連同下層奴僕之間的各種潛在的爭端,已被迅速消除。她們在興利除弊,保全賈府的大體、大局方面,也已達成了方向上的一致。一個齊心協力,共謀振興的局面,已是呼之欲出了。
按,在如何做到上下協同的問題上,中國古代的儒、法、道三家本來就有著不同的思考和主張。法家主張用嚴刑峻法來使人民畏懼。所謂「民固服於勢,寡能懷於義」(見《韓非子·五蠹》),就是在這種認識的基礎上提出來的。儒家則強調禮樂教化,重視思想灌輸,讓下位者在思想上就循規蹈矩,匍伏於上位者的腳下。所謂「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見《論語·為政》)。道家卻提出「無為而治」,主張上位者清心寡欲,且通過放權讓利,來調動下層的積極性,以民智民力來實現社會自治:「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朴。」(見《道德經》第五十七章)是世界上最早的「有限政府」論。三家比較,法家的鐵腕手段,雖然能在最短時間內,實現高壓下的沉默。但其內在的上下關係緊張,卻最終會釀成更大的社會衝突和動蕩。秦王朝的迅速崛起和閃電般的崩潰,就是例證。儒家的道德灌輸在表面上倒是說的冠冕堂皇,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其說教的內容越來越脫離實際,越來越教條、僵化,因而也會日益喪失其效用。所以,中國歷史上大多數王朝雖然都掛出「大成至聖先師」孔子的招牌,實際卻是「霸、王道雜用之」,即採取儒表法里的治國策略。惟有道家本著公平原理的放權讓利,民間自治,方是一個社會的長治久安之道。事實上,中國歷史上好幾個強大的王朝,在其初年,都是以黃老政治或者近似的治國策略,來開創盛世。比如,漢初、唐初等等。只是在沒有民主和憲政約束的古代,要統治者自我剋制其私慾,對素質的要求未免太高。因而那些王朝在開創盛世以後,又往往會放棄清靜無為的策略,走向轟轟烈烈,走向驕奢淫逸,直到最後盛極而衰,土崩瓦解。
對應到《紅樓夢》中,鳳姐的治家手段就是法家的典型代表。雖然她沒讀過書,也識不得多少字,卻在不自覺中實踐著申不害的權術和商鞅的酷法。她的治政也跟歷史上的那些法家統治一樣,雖然能在最短的時間內,以高壓擺平局面。但終致怨聲載道,為將來更為激烈的上下衝突埋下了禍根。探春是法治新秀。雖然她在鳳姐「舊政」的基礎上,引入了利益誘導的新手段。但由於她未能考慮在承辦人與未承包人之間實現公平合理的利益分配,所以如果徑直這麼搞下去,遲早也會因為下人們之間的衝突日益激烈化而不能不回到鳳姐嚴刑峻法的老路上。當然,現在這一切都被寶釵的再改革方案給化解了,並未出現這種局面。李紈則是儒家的代表。李紈本來就是一個「尚德不尚才」的,而且更宥於他父親「女子無才便有德」的訓導,因而在她與探春、寶釵組成的「三駕馬車」中,實際發揮不了多少作用,僅僅以其珠大奶奶的身份,為探春壓住陣腳而已。正如歷代儒家所起到的作用:僅為上位者權力來源的合法性作出說明,在實際行政過程中,起的作用不大。惟有寶釵,雖然她一樣是儒家文化教育出來的女子,但她對於現實黑暗的獨立思考和批判性的認識,早就使她的思想更多地傾向於道家的一方。老子對於上位者的個人生活,提出的要求乃是:「見素抱樸,少私寡慾」(見《道德經》第十九章)。而寶釵自己的生活,從穿衣打扮到房間布置,亦如白雪一般樸實無華。道家對治理下民提出的要求是:「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見《道德經》第二章),使民「自化」、「自正」、「自富」、「自朴」。而在曹雪芹的脂評本原著中,「無為之治」四個字也正是寶釵的原話:
寶釵笑道:「媽媽們也別推辭了,這原是分內應當的。你們只要日夜辛苦些,別躲懶縱放人吃酒賭錢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該管這事;你們一般聽見,姨娘親口囑託我三五回,說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閑兒,別的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叫姨娘操心。你們奶奶又多病多痛,家務也忙。我原是個閑人,便是個街坊鄰居,也要幫著些,何況是親姨娘托我。我免不得去小就大,講不起眾人嫌我。倘或我只顧了小分沽名釣譽,那時酒醉賭博生出事來,我怎麼見姨娘?你們那時後悔也遲了,就連你們素日的老臉也都丟了。這些姑娘小姐們,這麼一所大花園子,都是你們照看,皆因看得你們是三四代的老媽媽,最是循規遵矩的,原該大家齊心,顧些體統。你們反縱放別人任意吃酒賭博,姨娘聽見了,教訓一場猶可,倘或被那幾個管家娘子聽見了,他們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導你們一番。你們這年老的反受了年小的教訓,雖是他們是管家,管的著你們,何如自己存些體統,他們如何得來作踐。所以我如今替你們想出這個額外的進益來,也為大家齊心把這園裡周全的謹謹慎慎,使那些有權執事的看見這般嚴肅謹慎,且不用他們操心,他們心裡豈不敬伏。也不枉替你們籌畫進益,既能奪他們之權,生你們之利,豈不能行無為之治,分他們之憂?你們去細想想這話。」家人都歡聲鼎沸說:「姑娘說的很是。從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這樣疼顧我們,我們再要不體上情,天地也不容了。」(據庚辰本第56回原始文字校訂。按,原抄本「行無為之治」一句,「行」字脫漏,「為」字因形近而訛為「易」字,因而又被妄人在一旁點改為「省無益之費」,實誤!參考上下文,「無為之治」四字方應該是作者的原筆。)
用不著派遣執事的僕婦處處厲行監管,是為「處無為之事」。利益均沾,讓未得地的老媽媽們也自覺自愿地維護改革,是為「行不言之教」。從下人們皆「歡聲鼎沸」的情形來看,寶釵此等「無為之治」的政治智慧,顯然已經遠遠地越在了鳳姐的「刑治」和探春的「利治」之上!脂硯齋就所謂「時寶釵小惠全大體」的這個「時」字,評論說:
寶釵此等非與鳳姐一樣,此則隨時俯仰,彼則逸才踰蹈耳。(庚辰本第56回雙行夾批)
也非常明確地道出了寶釵的施政理念與鳳姐的不同。老子云:「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見《道德經》第五十八章)意思是說,統治者渾厚、寬鬆,民眾便淳樸、忠誠;統治者苛細、嚴酷,民眾就狡黠、抱怨。而寶釵的「隨時俯仰」與鳳姐的「逸才踰蹈」,既有「悶悶」與「察察」之異,她們最後的施政效果,當然也會出現「淳淳」與「缺缺」之別。回想一下,鳳姐的一味「窮追苦克」,到了末了,她竟然想到讓探春來頂替她承擔眾人的怨怒(原文是:「趁著緊溜之中,他出頭一料理,眾人就把往日咱們的恨暫可解了」),這與寶釵一出手就讓家人們皆「歡聲鼎沸」的情形相比,不是高下立判嗎?這恐怕也是中國古代的「有限政府」論(道家)與「無限政府」論(法家),在大觀園內的一次有趣卻意味深遠的碰撞和較量吧!
有人從現代管理學的角度,分析了鳳姐、探春、寶釵三人的政治理念和手段以後,指出:「王熙鳳是貪婪集權管理者代表」、「賈探春是利益為重的積極改革者」、「薛寶釵是利義合一的高級管理人才」。然後,論述說:
由於賈探春的思維是直線式的,因而她的改革思路只是停留在物質層面上。薛寶釵則不同,她在完成物質層面的思考之後,更進一步展開了精神層面的思考。……還應該強調的是,與王熙鳳相比,甚至與賈探春相比,薛寶釵實際上並沒有什麼管理實權。但是我們完全可以說,《紅樓夢》中真正的管理權威就是薛寶釵。杜拉克就說過:「不論一個人的職位有多高,如果只是一味地看重權力,那麼,他就只能列入從屬的地位;反之,不論一個人職位多麼低下,如果他能從整體思考並負起成果的責任,他就可以列入高級管理層。」按照杜拉克的這一標準,薛寶釵顯然是可以進入「高級管理層」的。(佚名《從〈紅樓夢〉看集權和分權管理》,摘自京華論壇)
確實堪稱一語中的之評!唯一需要補充的是,薛寶釵之所以能做到「利義合一」,關鍵就在於,她是把「道」放在「利」、「義」兩者之上的!什麼又是「道」呢?老子說過:「天之道,其猶張弓與?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見《道德經》第七十七章)堅持公平、正義的原則,就是「道治」的精髓與核心!
然而,正如我們在前面所說,在沒有民主和憲政約束的古代,要統治者自己克制其私慾,主動推行公平與正義,這對於其個人素質的要求,未免甚高。事實上,「泰」卦的「初九」、「九二」、「九三」三爻,就具體從三個方面論述了欲實現「天地交泰」,君子所應該具備的各種素養。細檢之下,在整部《紅樓夢》中,大約也只有寶釵一人是全部合乎要求的。以下我們就來逐一闡釋一番:
「泰」卦之「初九」爻,其爻辭乃云:
初九:拔茅茹,以其匯,征吉。
對此,《象》辭的解釋是:
《象》曰:拔茅征吉,志在外也。
大意是說,君子們要團結一致對外,共同征討小人,要把盤根錯節的邪惡勢力連根拔除,就能大吉大利。茅茹,即白茅、菜茹。我們在分析鳳姐的「一八天地否」卦時,就已經說明,這是小人勢力的象徵。「匯」,這裡是盤根錯節的意思。「征」,即征討、征伐。整句爻辭強調的就是君子當對邪惡勢力具有果敢的鬥爭精神。
而曹雪芹筆下的寶釵就是具有這樣一種精神的人物。事實上,在本文的第一章里,我們就已經論及,整個「夬」卦的意象,就是寶釵之憎惡官場黑暗的濃縮和寫照。首先,「夬」這個字的本意就是「剛決柔也」。與寶釵《螃蟹詠》中體現出來的所謂「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的思想意志,就正好交相輝映。其二,「夬」卦之「九三」爻有云:「君子夬夬獨行,遇雨若濡,有慍,無咎。」此句又恰好對應了寶釵雖一度被寶玉誤解,二人卻終能澄清誤會,斷環重合的情形——寶釵因勸說寶玉通過讀書仕進,掌握權力,來消滅贓官,而被寶玉誤以為是「入了國賊祿鬼之流」。可等到寶玉讀到寶釵對賈雨村之流有所謂「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的諷罵,就馬上明白寶釵不僅沒有「入了國賊祿鬼之流」,相反,她那種勇於批判現實的精神,還恰是那些「國賊祿鬼之流」的死敵!因而,也不禁為寶釵的詩文高呼:「寫得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其三,「夬」卦之「上六」爻云:「無號,終有凶。」如同王弼在《周易注》中所說的那樣:「處夬之極,小人在上,君子道長,無所共棄,故非號咷所能延也。」而這又對應了寶釵《螃蟹詠》中最後一句——「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所描繪的盛景!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我們在這裡也不必贅述,只需要記住一點——寶釵骨子裡乃是一個憤世嫉俗的女子即可!
「泰」卦之「九二」爻,其爻辭則曰:
九二:包荒,用馮河,不遐遺,朋亡,得尚於中行。
對此,《象》辭的解釋是:
《象》曰:包荒,得尚於中行,以光大也。
翻譯一下,「包荒」就是包納四海八荒的意思。「馮河」,是「暴虎馮河」的簡稱,意思是空手與老虎搏鬥,不藉助任何工具,徒步涉水過河。後世儒家多用這個成語比喻有勇無謀、冒險輕進,但這裡的意思是比喻人的勇敢果斷、不畏艱險。「不遐遺」,不遺漏遠方的人。「遐」,遠也。「朋亡」,不結黨營私。「朋」,指朋黨。「亡」通「無」。「得尚於中行」,堅守中正之道。「光大」,光明磊落的品格和遠大志向。合起來,整句爻辭的意思就是說,君子應當具有光明磊落的品格和包容四海的氣度,果斷行事,既不遺忘疏遠的人,也不偏私於親近的人。
我們來看,上述氣質也照樣完美地體現於寶釵的身上。傳統「紅學」往往喜歡斷章取義地將寶釵描繪成所謂的「冷酷無情」之人,但實際上,原著中與此相反的例證可謂比比皆是。在曹雪芹的筆下,寶釵助湘雲、援岫煙、慰黛玉、護香菱,完全可以說是書中最同情弱者心,也最具有慈悲心腸的一個女子——對於真正孤苦無依的史湘雲,寶釵想著她「從小兒沒爹娘的苦」,「也不覺的傷起心來」(第32回),不僅在日常生活中關愛她、教導她,還親自出錢出力,代其操辦螃蟹宴,使其在勢利成風的賈府中保持了一份體面和尊嚴。終於感動得史湘雲說出了「我但凡有這麼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是沒妨礙」的肺腑之言(見第32回)。到了後來,湘雲搬入大觀園時,她竟然執意不要自己獨立的住處,「只要與寶釵一處住」(見第49回),足見她對寶釵的愛戴之深。對於貧寒的邢岫煙,「寶釵自見他時,見他家業貧寒,二則別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獨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於女兒分中平常;邢夫人也不過是臉面之情,亦非真心疼愛」,也是「暗中每相體貼接濟,也不敢與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閑話之故耳」(見第57回)。對於此,曾經有擁林派論者強辯說,寶釵此舉給自己未來的弟媳婦「遮醜」。可作者卻讓寶釵說明:「並不是作親後方如此,你(邢岫煙)一來時咱們就好的。」(第57回)又非常有力地駁斥了以小人度君子之腹的看法。此外,在第80回「美香菱屈受貪夫棒」的時候,也是寶釵出面相救,使香菱避免了再次被賣的悲慘命運。——寶釵對母親道:「咱們家從來只知買人,並不知賣人之說。媽可是氣的胡塗了,倘或叫人聽見,豈不笑話。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下我使喚,我正也沒人使呢。」香菱也「跑到薛姨媽跟前痛哭哀求,只不願出去,情願跟著姑娘」。作者說明,「自此以後,香菱果跟隨寶釵去了,把前面路徑竟一心斷絕」,總算是獲得了暫時的安寧。更進一步,寶釵甚至對於一向視她為「情敵」的林黛玉,也能做到以德報怨,以真切的關懷來化解她的仇怨。這正是書中「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第42回)和「金蘭契互剖金蘭語」(第45回)的兩大段文字。最終,黛玉心靈中最陰暗的角落也被寶釵的精神所照亮,黛玉自己亦不能不對著寶釵發出其深切的懺悔:「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象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怨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贊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第45回,寶釵向黛玉開了一個關於「嫁妝」的玩笑。脂硯齋就此評曰:
寶釵此一戲,直抵通部黛玉之戲寶釵矣。又懇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緻,又不穿鑿,又不牽強。黛玉因識得寶釵之後方吐真情,寶釵亦識得黛玉後方肯戲也。此是大關節,大章目,非細心看不出。細思二人此時好看之極,真是兒女小窗中喁喁也。(庚辰本第45回雙行夾批)
所謂「又懇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緻」,這十二個字對於寶釵那種「包荒,用馮河,不遐遺」的精神,便是一條頗為形象的註腳!
那麼,對寶釵來說,「朋亡」二字又體現在哪裡呢?我們說,就體現在她對她親哥哥薛蟠的態度之上。本文在第五章分析薛蟠的「五三風火家人」卦時,即已提及:薛蟠挨了柳湘蓮的苦打,薛姨媽心疼兒子,想到的是「告訴王夫人,遣人尋拿柳湘蓮」。而寶釵首先想要的卻是「咱們家無法無天,也是人所共知的」,反對她母親「偏心溺愛,縱容他生事招人」以及「興師動眾,倚著親戚之勢欺壓常人」。還要薛蟠「吃過兩三個虧,他倒罷了」。當時,連薛蟠用強搶豪奪手段買過來的香菱都為之「哭得眼睛腫了」,寶釵卻能堅持不偏私、不護短,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才是愛護親人的長遠之道!
「泰」卦之「九三」爻,其爻辭又有云:
九三:無平不陂,無往不復。艱貞無咎。勿恤其孚,於食有福。
對此,《象》辭的解釋是:
《象》曰:無往不復,天地際也。
解釋一下,「陂」是池塘的意思,比喻低洼不平之地。「復」是歸來的意思,比喻道路的迂迴。「恤」,擔憂、顧慮的意思。「孚」,通「浮」,浮華的意思。「天地際」:古人認為天、地皆有邊際,走到了頭就必然折回,因此天道就是循環往複的。整個爻辭的含義就是告誡君子應該懂得天道好還,循環往複的道理:道路沒有永遠平坦而無起伏的,旅程沒有永遠直前而無迂迴的。因此,君子應該懂得在艱難逆境中堅守正道,這樣才能避免災禍。不要為浮華的虛榮而擔憂、顧慮,坦蕩樸素,才能得食福報。
由於曹雪芹的後三十回原稿業已迷失,我們已無法直接看到寶釵是如何在繁華逝去以後的苦難歲月中保持正固的。但從寶釵自己的詩詞作品中,以及脂批對後文的若干提示中,我們仍不難推斷出寶釵面對艱難困苦的堅貞態度。事實上,在第22回中寶釵作《更香謎》,其末一句的說法便是:「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無獨有偶,第70回,寶釵在《臨江仙·柳絮辭》中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和立場:「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這些都明顯是作者對後文中寶釵之風骨的預示。此外,蒙府本、戚序本第7回針對寶釵「冷香丸」的配方,有脂批云:「歷著炎涼,知著甘苦,雖離別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謂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者。」(戚序本第7回雙行夾批)這裡的「雖離別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等文字,更是明白無誤地道出了寶釵在曹雪芹的後三十回佚稿中所表現出的那種「艱貞無咎」的精神!其實,也用不著看這些關於後文的提示,只單看前八十回中的若干情節,我們也完全可以知曉,寶釵是那種既經得起富貴,也耐得住貧賤的人。比如,第57回,寶釵對邢岫煙的一番勸導,實際上就體現了她本人一貫「從實守分」,不貪戀浮華虛榮的思想:
寶釵又指他裙上一個碧玉珮問道:「這是誰給你的?」岫煙道:「這是三姐姐給的。」寶釵點頭笑道:「他見人人皆有,獨你一個沒有,怕人笑話,故此送你一個。這是他聰明細緻之處。但還有一句話你也要知道,這些妝飾原出於大官富貴之家的小姐,你看我從頭至腳可有這些富麗閑妝?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這樣來的,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所以我都自己該省的就省了。將來你這一到了我們家,這些沒有用的東西,只怕還有一箱子。咱們如今比不得他們了,總要一色從實守分為主,不比他們才是。」(第57回)
寶釵的意思是說,她們薛家的家風跟賈府的鋪張是不同的。邢岫煙眼中,賈、薛俱是富貴人家。但寶釵告訴她,自己家的風格卻跟賈府不同,不要礙於薛、賈二家齊名的面子,就學著賈府的樣子講排場。你本來是儉樸的人,該儉樸還是要儉樸才對。曾經有人對這段話作了過度的解讀,認為寶釵是在警告岫煙「不要指望到薛家就一步登天從此作威作福」(見憑欄翠袖《雲無心以出岫——解讀邢岫煙》)。但此種說法實在是不得要領。須知,如果是岫煙吃飽穿暖之後,主動要挑三撿四地戴首飾,說寶釵懷疑她暴發以後就要奢侈,還勉強講的通。問題遠不是如此。現在是岫煙礙於探春(賈府)的面子,才戴的碧玉佩。這時候,岫煙連衣服還穿不暖!寶釵怎麼可能告誡她「不要指望到薛家就一步登天從此作威作福」呢?所以,寶釵的勸告,其核心意思還應該是要岫煙仍按本性行事,不要顧及賈府的面子,就曲意改變自己才對!而這個意思,正好和寶釵前面說的「他尖刺讓他們去尖刺,很聽不過了,各人走開」相互呼應——賈府的奴才欺負你,你不要因為害怕她們的尖刺,就曲意討好她們;賈府的主子為了他們面子,給你種種佩飾,你也不要為了照顧他們的面子,就改變自己樸素的本質!實際上,寶釵自己不就是這麼做的嗎?當初,賈府要給寶釵的蘅蕪苑送裝飾、玩器,寶釵何曾為照顧賈府的面子而接受過?如王夫人、鳳姐所言:「他自己不要的。我們原送了來,他都退回去了。」(第40回)——明白盛衰無常的道理,不愛這些「富麗閑妝」,方能坦然面對困苦,做到「風雨陰晴任變遷」和「雖離別亦能自安」。所謂「勿恤其孚,於食有福」的道理,大約也莫過於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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