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梧桐
06-27
80年前,宋家三小姐在總統府邸不經意回眸,她隔著門帘望見一個光腦袋的戎裝男人,就此動了芳心;幾年後,那個男人不遠萬里運來了她所鍾愛的懸鈴木樹種,從美齡宮一直灑到中山北路,滿街的梧桐樹,都是他為她種下的情和愛,從此南京的背景里就飄滿了梧桐樹葉。600年前,一個大腳村姑在馬槽里瞥見一個鞋拔子臉的男人,轉身就去請媒;幾年後,她的「弼馬溫」到南京當了皇帝,她死得早,他也終生沒有再立皇后。1400年前,一個叫張麗華的歌姬躲在她才華橫溢的愛人懷裡,台城下火光衝天,她的胭脂成了他一生最後的喜色;魂斷青溪的一剎那,她並不知道貴為皇帝的他,為她作的那首《玉樹後庭花》,會成為亡國之君被恥笑萬年的證據。 十年、百年、千年,漫漫歷史路,也是愛恨情仇路。在沉甸甸的南京歲月面前,談論情愛細節似乎太過小家子氣,然而誰又能說情愛不是一個城市最直觀的面部表情?諸多歷史,正是男人女人在時光中編織著故事,發生匪夷所思的滄桑巨變。多情的人走過多情的時光,剛好又逢上一片多情的土地,這個籠罩在六朝煙雨中的城市,便有了一種特別的城市性格。對於南京,你應把它當作最最樸實的城市,它傳說中的憂鬱、深沉、傷感、跌宕、多舛,原本就因為這是個多情也重情的城市。劉易斯·芒福德在《城市發展史》中,提出過一個關於城市的雙重隱喻:磁體和容器。磁體是城市的精神本質,而容器則是城市的物質形式。在南京這個城市的容器里,吸附能力最強的磁體,正是情愛悲歡寫就的精神內核。 南京的情愛,多半是大情大愛。情愛故事只要一搬到江南,便會蒙上一層江南細雨,再伴上幾聲簫管絲竹,或滴上幾滴江南女子的清淚,立刻會顯出一種楚楚動人的清婉和幽怨。但是在地處江南的南京不會,至少不會是那種單純的幽怨,就如蘇州故事裡沈括與芸娘小橋流水式的小情小緒,在南京總歸是留不下一絲痕迹。這座城市出帝王娘娘,行文豪將相,從三國時的大喬小喬到明末清初的秦淮八艷,風月常伴戎馬,情愛總是在家國命運間沉浮。好比《桃花扇》與《西廂記》的區別,同樣是書生遇到美人,倘若發生在南京,一部情愛史的背後,總少不了戰爭史和民族史的疊加。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這座兵家必爭之地,王者虎踞龍蟠的城池,賦予了歷史中蕩氣迴腸的情愛內核。城市就這樣影響了情愛的特質。 南京的情愛,又常常是豁達、自由而奔放。這個城市的子民自古就有種散逸的氣質,城南古巷中,王羲之和王獻之這對「書聖」父子各自留下了關於情愛的佳話:世家擇婿,氏族子弟都整冠以待,只有王羲之坦腹東床,大口吃肉,反被女子視為豪傑,自此有了「東床快婿」一說。王獻之在渡口等候他心愛的姑娘桃葉,銅琵琶、鐵綽板,迎風賦辭,「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桃葉渡自此揚名。自古以來,這個城市的情愛總是這麼誇張:一個九五之尊的男人,可以為他的女人背上亡國的罵名;一個半壁江山的得主,可以在整個國都為他的女人種滿同一種樹;一個會寫詩的豪門子弟,可以為他所愛的女人大聲吟一首詩,讓她的名字流傳千古——這個城市因此浪漫、雍容、寵辱不驚。情愛就這樣賦予了城市的氣質。 一些人和一座城,就這樣相互影響著。這之間的南京情愛,總是那麼淋漓盡致:要麼痛快地愛,有驚人之舉;要麼愛得很痛,痛到啼血。而每個故事都有一個形象鮮明的女主角,她們或許是王侯將相的女兒,也或許只是出身卑微的青樓女子,但絕不會是「娥皇女英」那樣的愛情配角。從莫愁女到李香君,甚至到小說中「金陵十二釵」的王熙鳳——這個城市的女人很美,也很烈,有時比男人更耀眼。江南佳麗地,千古帝王洲,歸根結底,正是這些奇女子的存在,吸引了男人前赴後繼而來,也催生了很多傳奇。張愛玲筆下的《傾城之戀》,另一個背景就是南京。 南京的情愛一定也有壓抑,因為這個城市實在太深邃了——比如1937。1937年一定有蕩氣迴腸的愛情,可是我們注視著1937年的南京時,只能看到恢弘的歷史悲劇,情愛被湮沒其間。即使葉兆言寫下《1937年的愛情》,但是書中丁問漁在尋找愛人雨媛的時候,被日本輪船上射來的子彈打中,無聲地倒下,卻再也沒有爬起來。腳下的這座城,正是這樣在歷史中沉浮起伏,在某些片刻她整裝待發,如同顛沛流離的男女,重頭再來。 更多的時候,南京正像孫中山先生的博愛精神那麼恢弘,不婉約不矜持。城市南京,是逝去歷史煙雨中的一塊活化石,情愛故事,則是那些已經成為往事的標本。新的情愛故事在這個城市繼續,於是南京有了1912這樣的現代時尚街區,這裡的情愛個性依然是那麼鮮明,每一個霓虹的背後,都有許多故事正在上演。這裡的夜色特別長,長到你偶爾穿過街頭髮呆的時候,你看到有個女孩大聲訓斥她的男友,而他終究因為理屈和委屈決絕離去。就有許多的梧桐葉,瞬間扎進她的心,疼得她直不起腰來。她蹲下去,就在人來人往的街邊,毫不掩飾地大聲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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