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匡政:《唐山大地震》是中國式苦難的寓言
葉匡政:《唐山大地震》是中國式苦難的寓言
震後的廢墟,水泥板的一端壓著姐姐,另一端壓著弟弟。救援者只有能力救活一人,如果你是母親,將如何抉擇?這是電影《唐山大地震》,留給人性的一個難題。當徐帆扮演的母親,無助而絕望地吐出「救弟弟」三字時,石板下的姐姐,也在黑暗中陷入了同樣的無助和絕望。23秒鐘的一場災難,帶來了一個家庭32年的生離死別。對他們三人來說,活下來只是這個故事的開始。
這註定是一道無解的難題。母親難以逃脫自責的負罪感,女兒也無法面對母親放棄自己的心靈創傷。這裡的無解,並不是故事的無解,而是人性的無解。人類如何才能修復這種因災難或苦難帶來的人性扭曲?這是馮小剛拍攝《唐山大地震》時,一直在真正面對的難題。父親死了,眼睛永遠地閉上了;母親和女兒雖然活了,但內心的傷口卻一直張開著。人們在電影院中流下淚水,不僅是為這對母女,更因為災難對生命和人性的傷害與扭曲。
我是含著淚看完這部電影的,很多年沒有這種觀影體驗了。無論是對故事、畫面節奏的把握,還是對觀眾情緒的駕馭,馮小剛都顯示了他嫻熟的功力。對大地震的災難表現,馮小剛也處理得恰到好處,即形成了對故事發展的推動和壓力,也沒有過度的渲染。電影在意的是如何讓觀眾能設身處地走進角色的情感中,一旦與之呼應、合拍了,你自然會與角色一起深入到那複雜的人性世界中。人們流下的淚水,其實是對自己人性的一次凈化,流出的不過是那些遮蔽人性的雜質。
近百年來,中國有太多的苦難和災難,被遮蔽在人們的記憶之外。除了早年的《芙蓉鎮》等很少的幾部電影,人們幾乎已經遺忘了,該如何用電影來表達苦難對人性的傷害。苦難在公共話語中的失聲,使越來越多的人失去了直面不幸與悲傷的能力。馮小剛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講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這個民族飽受天災人禍,我在這兒拍的是天災,不是人禍——天災可以拍,人禍不能拍。 天災在這裡承擔了一個惡的角色。」其實無論天災還是人禍,讓經歷苦難的人發出聲音,不僅是對那些受難者生命的尊重,也意味著將那些個體的苦難記憶,轉化成民眾可以用來自我教育的公共記憶。它其實也是民眾間尋求文化認同的一種方式。這種記憶對一個民族,是最為重要的精神財富。因為對歷史的苦難記憶越深刻,就越能警示人們提防這種苦難的再度發生。
張靜初扮演的那個姐姐,之所以寧可選擇退學,也不選擇墮胎,就是因為自己曾經有過的苦難記憶,使她對生命能作出這種積極的回應。這也是人類修復創傷的一種方式,就是牢記那些苦難對人性的傷害,讓它們絕不發生在自己的生活中。苦難的承受者,雖不會被我們視為英雄,但她對人性的這種自我修復,又何嘗不是一種英雄行為?這也是社會要保存苦難記憶的價值所在,它既可成為社會道德力量的源泉,也能讓民眾達成對保護人性免受傷害的共識。人們通過對苦難的見證,來期盼苦難遠離所有的人。
假如一個社會對於苦難或災難的集體記憶是殘缺的,或稀有的,只會導致民眾對人性的麻木和精神的敗壞。因為他們極少感受苦難對人性的扭曲和傷害,只要條件許可,人人都可能變成苦難的施於者。從這個角度說,馮小剛的《唐山大地震》邁出了我們對於苦難記憶的第一步。儘管這一步走得非常小心和艱難,但仍是重要的一步。我記得早年看過一部電影,叫《蘇菲的選擇》,也有類似的故事核心。那部電影說的是一個母親在納粹集中營中面臨的抉擇,是把兒子還是女兒送入毒氣室?母親留下了兒子。但那部電影中的母親,最終並沒有走出苦難施加給人性的困境,以自殺離世。《唐山大地震》中的母親通過懲罰自己實現的自我救贖,倒像是對那個波蘭母親蘇菲的回答。母親對女兒說:「我要是過得花紅柳綠就更對不起你了」,因這種自我救贖,所以這部電影有了一個溫暖的結尾。
沒有人能預料到,苦難或災難會在何時何地發生,它往往在人們最無提防的時候,突然來臨,就像汶川和玉樹地震一樣。不願面對傷疤和苦難的人們,卻要以這種更殘酷的方式,來面對歷史的蘇醒。苦難的受害者,並不只有那些受傷害的個體,而是所有人的共同人性。所以對苦難的揭示和記憶,也是一種對創傷的安慰和對人性的追尋。《唐山大地震》就是這樣一部寓言,它用一個帶著體溫和血淚的故事,讓我們重新看到了在苦難重壓下人性的尊嚴。
那些死亡者的生命不會回來了,那些受難者失去的青春也不會回來了,但這種對於苦難的聆聽和見證,會讓我們對現實始終保持一份清醒。實際上,在這個麻木迷茫的年代,做一個對苦難歷史的記錄者和見證人,也是一份駭人的行動和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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