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與陳寅恪
張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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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清華考題「對對子」而引起爭議的陳寅恪曾說:「凡解釋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
「劉藏春」、「姚逃虛」,只看這兩個名號,就有說不盡的含義。
元劉秉忠,字仲晦,號藏春散人,著《藏春樂府》。明姚廣孝,字斯道,號逃虛子,著《逃虛子集》。「藏於春」、「逃於虛」,只看其如此自稱,已知非真藏真逃,名號背後必有強烈的寄託,別有他物與之相對,在於讀者自己領會耳。如果真藏真逃,亦必不由昭昭揭揭宣示名號而達致。故二人名號的真義,當看其「秉忠」、「廣孝」之本名,而其引興之意,又當知「藏春」、「逃虛」之寄託也。
陳寅恪《讀吳其昌撰〈梁啟超傳〉書後》一文,明褒實貶。文章開篇稱道梁氏,揭出兩層意思:其一,「高文博學,近世所罕見」,此點蓋舉世無可議。其二,「論者每惜其與中國五十年腐惡之政治不能絕緣」,認為不然,中國之學術皆當與政治相關,舉出「劉藏春」、「姚逃虛」二例。
開篇一段文法是反題正說,學術上是承接今文傳統。「高文博學」,但亦可說是辭賦小道,玩物喪志。「儒家之學」、「天民先覺」,即今文經學上「經世致用」之「微言大義」。「董生國身通一之旨」,此董生非陳寅恪常言韓愈《送董邵南序》之董生,乃是西漢董仲舒。《春秋繁露》第二十二篇為《通國身》,謂「身以心為本,國以君為主」,此即今文家宗旨。
「先生之不幸」與「中國之不幸」,意謂梁氏處身亂世,其價值僅獲第二義。不與政治相關而為「高文博學」,漢學考據,一家之言,皆止於第二義。如三代隆盛,政學合一,國身通一,道器不離,即章學誠所謂「治教無二,官師合一」,方是為學之第一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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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啟超》一書為吳其昌遺著,《中國歷代名賢故事集》第三輯《學術先進》之一,潘公展、印維廉主編,勝利出版社1944年重慶出版。
吳其昌為王國維、梁啟超弟子,著述甚豐。王國維卒,吳其昌先作《王觀堂先生學述》,又作《王國維先生生平及其學說》。論「先生之學,綜凡三變」,條列其學術成就為七項,均較為切實。但不甚在意王國維初學之跡與自沉之歸宿,而立論不免於趨新。如稱王國維「先師殆可謂為『新史學』家」、「先生是科學的古史研究的奠基者」,又論王國維「非經學家,其治經學之主旨,乃在推證古史」、「先生本非經學而為史學,其治諸經,以經傳為古史史料之淵藪故也」、「先生亦不治諸子學也」,不免稍稍悖於往昔四部之學大義。
吳其昌曾有《梁任公先生晚年言行記》與《梁任公先生別錄拾遺》,可惜《梁啟超》只完成了上冊,照王國維《學述》之例,下冊當重點論述梁氏晚年學術成就,其情形尤為作者所熟知。今所見上冊自梁氏幼年至戊戌變法,夏曉虹先生認為,吳其昌「沿用了1901年梁啟超著《李鴻章》所開創的現代評傳做法」,體現了梁氏《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以一個偉大人物對於時代有特殊關係者為中心,將周圍關係事實歸納其中,橫的豎的,網羅無遺」的精義。而筆者則感到,此書依據了太多梁氏自己及維新一派的描述,即便光緒的上諭也無非出於「六章京」之手;同時史觀的基調更完全站在維新派一邊,其章節如「梁氏生前中國一般的慘狀」、「亡國景象與維新初潮」等,似乎康梁乃是應符命而出世一般;並且行文的風格也是梁氏的「報章體」,而不是客觀的史家體,自始至終都是誇張鼓動渲染的味道,實為「歷史研究法」之大忌。
故陳寅恪論及此書,一則曰「多取材於先生自撰之《戊戌政變記》」,二則曰「亦為一時之情感所動蕩」,此外別無一言,要之不以為實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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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政變記》於維新之次年,由橫濱出版之《清議報》連載,並由清議報社印行(九卷本)。此年梁啟超二十七歲。與對吳其昌書的評價相似,陳寅恪認為「此記先生作於情感憤激之時,所言不盡實錄」,認為二書「關於戊戌政變之記述,猶有待於他日之考訂增改者也」,言外之意已預見「戊戌政變」一段歷史需要重寫。
《戊戌政變記》前述康有為之登用,及西太后虐待光緒帝,後述政變原因與新政之被推翻。附錄一「改革起原」錄甲午戰後康有為上書,附錄二「湖南廣東情形」錄梁啟超致陳寶箴書,附錄三為「光緒聖德記」。書中多半是上諭、上書,而加以按語,已有從文件到文件的感覺。如與《翼教叢編》相比,後者在駁詰中均先照錄對方原文,而《戊戌政變記》僅為一面之辭。並且論述夾雜「文筆」,不脫報章氣息。
如述變法前狀況為:「吾中國四萬萬人,無貴無賤,當今日在覆屋之下,漏舟之中,薪火之上,如籠中之鳥,釜底之魚,牢中之囚,為奴隸,為牛馬,為犬羊,聽人驅使,聽人割宰。此四千年中二十朝未有之奇變,加以聖教式微,種族淪亡,奇慘大痛,真有不能言者也。」
述變法後狀況為:「自時務學堂、南學會等既開後,湖南民智驟開,士氣大昌,各縣州府私立學校紛紛並起,小學會尤盛,人人皆能言政治之公理,以愛國相砥礪,以救亡為己任,其英俊沉毅之才,遍地皆是。其人皆在二三十歲之間,無科第,無官階,聲名未顯著者,而其數不可算計。」
短短一年時間,前後情形差異如此之大,便有翻手覆手之嫌。有學者稱,「然深思之,此話不可輕信」,確然。
值得注意的是,《戊戌政變記》中述及陳寶箴之處極多,評價也極好,並且還有陳寶箴、陳三立父子小傳。如說:陳寶箴力行新政,「在湖南一年有餘,全省移風」,「我國此次改革,以湖南為先導」,「觀於湖南之事,乃知陳寶箴、黃遵憲等之見識遠過李鴻章、張之洞萬萬矣」,等等。褒評多端,可謂沒有任何指疵,而陳寅恪卻不以為然。照說,到1945年陳寅恪寫《讀吳其昌撰〈梁啟超傳〉書後》時,完全可以據此為乃父祖向新朝表功,但是他卻沒有。
文中,陳寅恪據1937年親聞陳三立之語,除了確認梁啟超至長沙主講時務學堂「實由先君之特薦」之外,特別說了這樣的話:「當時之言變法者,蓋有不同之二源,未可混一論之也。」「故先祖先君見義烏朱鼎甫先生一新《無邪堂答問》駁斥南海公羊春秋之說,深以為然。」
據此可知,《戊戌政變記》稱梁啟超致陳寶箴書,「此書即為湖南辦事之起點」,陳氏本人未必贊同。然而更加重要的還不在於維新首功的歸屬,而在於維新並存著兩種不同的「思想源流」。換言之,康梁之意在於取得湖南維新的首功,而陳氏祖孫三人則是要與康梁劃分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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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2年,梁啟超具體地說到他「革命」而拿「滿清」開刀的一番推理:「今日民族主義最發達之時代,非有此精神,決不能立國。弟子誓焦舌禿筆以倡之,決不能棄去者也。而所以喚起民族精神者,勢不得不攻滿洲。」
「攻滿洲」即已不是維新,而是革命。問題是,早在戊戌之前,康梁就已確定了「民權革命」的基調,所謂「維新」只是冰山之水上一角而已。在《清代學術概論》書中,梁啟超追述到自己在長沙時務學堂「每日講課四小時,夜則批答諸生札記,每條或至千言」,「多言清代故實,臚舉失政,盛倡革命」,「學生皆住舍,不與外通,堂內空氣日日激變」。
札記事件可說是湖南新政期間的一個關鍵環節,其根本原因是康、梁打破常規,「倡言革命」,於是王先謙、葉德輝輩要求檢查。康有為的弟子狄楚青事後承認諸人確實蒙犯了殺頭的風險,《任公先生事略》有云:「其改定之課本,遂不無急進之語。於時王先謙、葉德輝輩,乃以課本為叛逆之據,謂時務學堂為革命造反之巢窟,力請於南皮。賴陳右銘中丞早已風聞,派人午夜告任公,囑速將課本改換。不然不待戊戌政變,諸人已遭禍矣。」
由譚嗣同以「吐番野蠻者」比滿清,楊深秀常言「得三千桿毛瑟槍圍頤和園」,梁啟超在時務學堂「盛倡革命」、「往往徹夜不寐,所言皆當時一派之民權論」而言,康有為的「保救大清」絕然可疑,所謂「改良」可能確是「卧底」式的真謀反。清亡不始於辛亥而始於戊戌。長沙時務學堂與北京六章京皆當視為一種「身在曹營」式的「地下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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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憲稱帝之日,頌美袁氏功德者,極丑怪之奇觀,廉恥道盡,至為痛心。「至如國體之為君主抑或民主,則尚為其次者。」
政論家「只問政體,不問國體」,「政體政象之改進,此即政治家唯一之天職」,由此而構成「政治家之節操問題」。
上文第一段為陳寅恪《讀吳其昌撰〈梁啟超傳〉書後》中語,第二段為梁啟超《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中語,二者宗旨之相同,如出一手。此即陳、梁二人思想最相接近之點,亦即陳寅恪《書後》最肯定梁氏之處。
戊戌以後,國家元氣終於耗盡,清朝之亡,變法維新有以啟之。轉眼清朝已亡,進入民國,漢人當政,滿人的問題已經排除,然而除此之外的問題一個都沒解決,問題反而增多了。梁啟超嘆道:「自辛亥八月迄今未盈四年,忽而滿洲立憲,忽而五族共和,忽而臨時總統,忽而正式總統,忽而制定約法,忽而修改約法,忽而召集國會,忽而解散國會,忽而內閣制,忽而總統制,忽而任期總統,忽而終身總統,忽而以約法暫代憲法,忽而催促制定憲法。」
梁氏其時大概已不勝其煩亂,從而提出將國體、政體分開思考的一種建議。總之時代變了,立場轉換,梁啟超此時不再倡言革命,甚至開始為往日革命的對象——君主——解脫。他說,君主的尊嚴「能於無形中發生一種效力,直接間接以鎮福此國」,而「當其醞釀也,革命家醜詆君主,比諸惡魔,務以減殺人民之信仰,其尊嚴漸褻,然後革命之功乃克集也」。
就《戊戌政變記》而言,「革命家醜詆君主」其實正是梁氏往日所為,如果「君主」可以包括西太后在內的話。而梁氏的如下言論,不知是否可理解為包含了若干反省與懊悔:「吾數年來懷抱一種不能明言之隱痛深慟,常覺自辛亥、壬子之交鑄此一大錯,而中國前途之希望,所余已復無幾。」「蓋既深感共和國體之難以圖存,又深感君主國體之難以規復,是用怵惕彷彿,憂傷憔悴,往往獨居深念,如發狂瘍。」
但梁啟超的聰明睿智還在,他對清朝滅亡之後驟然來臨的亡國危機有敏銳的覺察,於是便提出了一個口號:「中國不亡論」。《雜答某報》是與《中國不亡論》同一主題而論述更詳的一篇文章,文章針對答汪精衛等新一代革命黨的「二次革命」主張,提出五項疑問。文章的價值在於其中具有求真求實的精神,而文章的宗旨也與陳寅恪所主張的「文化本位」漸趨接近。只可惜「革命之軌道恆繼之以革命」的慣性已經形成,難以遏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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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即「洪憲」元年,陳寅恪在北京經界局任蔡鍔秘書,蔡鍔即梁啟超弟子。陳、梁二人同為洪憲稱帝的親歷者。故陳寅恪「先生《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出,摧陷廓清,如撥雲霧而睹青天」一語,亦當時當日情形的真實寫照。
但轉眼又到了1945年,梁啟超的維新的激情已成過去,而吳其昌的民國的革命激情正盛,陳寅恪卻開始為德國無條件簽署投降書之後的形勢擔憂。
故在《書後》結尾,陳寅恪又說:「自戊戌政變後十餘年,而中國始開國會,其紛亂妄謬,為天下指笑」、「又十餘年,中日戰起,九縣三精,飈回霧塞,而所謂民主政治之論,復甚囂塵上」。以梁氏所見及梁氏所未見,質正於政治,而肇端則為戊戌,隱然有論定責任之意。
發布:2013-06-14 06:59來源: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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