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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果炸彈

山西文學2014年7期

楊鳳喜,1972年出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供職於晉中市文聯,中短篇小說散見於《新華文摘》《中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花城》《青年文學》《山花》《作品》等二十餘家雜誌。

春天,王阿姨帶我去相親。我在鳳城一條便民巷賣水果,王阿姨是老客戶,喜歡天黑以後到我的水果攤前溜達。有一天她問我:「大魁,找上對象了沒有?」我笑了笑,她也笑。「我給你介紹一個怎麼樣,明天早晨七點你在巷口的公交站台等我,去和女方見個面。」我沒有想到王阿姨如此爽快,慌忙送了她一大串香蕉。第二天一早來到公交站台,她果然沒有失約。我又問她女方的情況,她說:「到時候你不就知道了?」

我們乘上了31路。車上的乘客不算多,王阿姨坐在了車門這邊最前邊的位置。我坐在她的身旁。「今天天氣不錯!」王阿姨說。她是在和開車的女司機打招呼。她有老年優待證,坐公交不花錢,和司機都熟悉了。司機是個小鼻子小眼的姑娘,頭髮染成酒紅色。她沖王阿姨笑了笑,還瞟了我一眼,八成把我當成王阿姨的兒子了。我問王阿姨:「王阿姨,咱們在哪兒下車?」王阿姨說:「我下的時候你就下。」我點了點頭,心裡說,這還不是廢話嗎?過了一會兒我又問:「王阿姨,我的情況你和女方說了嗎?」王阿姨說:「說了,你的情況很不錯。」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司機再次瞟了我一眼。她聽到了我和王阿姨對話,覺得有點搞笑是不是?

公交車駛出兩站後車上的人多起來。到第三個站台,一個老頭子拄著拐杖顫巍巍地爬上來,我趕緊給他讓座。王阿姨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大魁,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這裡。」我便站在她的身旁,忍不住又問:「王阿姨,我們到底在哪一站下車呀?」王阿姨說:「大魁你急什麼,你說坐公交好不好?」我說:「好,既環保,又省錢。」「31路公交尤其坐得人心情舒暢是不是?」「對,心情舒暢。」「那咱們乾脆別下了,坐他一整天!」我嚇了一跳,王阿姨該是和我開玩笑吧,她要帶我去相親,怎麼能坐一整天呢?

又過了五站,王阿姨終於要下車了。我扶著她從後門下來,她和公交車擺了擺手。「王阿姨,咱們往哪邊走?」我問她,她朝不遠處一家批價超市指了指:「大奎,你回去吧,我要去逛超市。」我吃了一驚,疑惑地問:「王阿姨,你不是帶我去相親嗎?」王阿姨說:「大魁呀大魁,你可真是個獃子,就是那個公交車司機呀!」

我也覺得我有點呆。31路公交在鳳城的北面繞圈子,我又等來一輛,回到了賣水果的那條巷子。我本來想把剛才坐的那一輛等回來,可無論如何想不清楚那個司機的樣子了。我覺得應該謹慎一些。這種相親方式我可沒有經歷過。

我剛走進巷子,就聽到了黃米和他老婆董樹林的吵鬧聲。這兩口子也賣水果,攤位就在我的旁邊。黃米身材和我差不多,董樹林卻牛高馬大,兩口子隔著裝水果的紙箱子又對上陣了。生意不好的時候他們經常這樣打發時間。董樹林說:「黃米,你真是個流氓!」黃米說:「董樹林你是個無賴!」董樹林說:「你不得好死!」黃米說:「今天晚上你會夢到豬八戒強姦你!」周圍看熱鬧的人全都笑了,沒有誰過去勸架。我跑過去想把黃米拉開,董樹林抓起一根香蕉砸在了他的頭上。黃米推開我,把整把香蕉掄了起來。董樹林又去抓草莓,然後是蘋果,看到有人把滾到路中央的蘋果撿走了,突然間撲上來把我摟在懷裡:「大魁呀,我今天就和這個狗日的離婚,求求你娶了我吧!」黃米也說:「大魁呀,求求你,今天就把這個狗日的帶回家吧!」兩個人這麼說我也習慣了,我吃力地推開了董樹林,氣呼呼地說:「你們都別說了,我已經找上對象了知道不?」黃米和董樹林全都愣住了。黃米說:「大魁,你真的找上對象了?」「當然是真的。」董樹林說:「大魁你騙人吧,說說看,你對象幹什麼的?」我說:「公交車司機!」

話一出口我就心虛了。我和那個公交車司機才見過一面,八字還沒有一撇,這還不是在吹牛嗎?黃米和董樹林再問我對象的事,我死活不肯說了。他們果然認為我在吹牛。我的心裡亂糟糟的,還是沒有把那個司機的樣子想清楚,中午連飯都沒心思吃。我想給王阿姨打個電話,可根本沒有她的號。一直到天色暗下來,黃米他們已經拉下攤拉的卷閘門回家了,王阿姨扛著一卷衛生紙出現在巷子里。「大魁呀,人家姑娘同意和你處對象了!」王阿姨氣喘吁吁地說,我真是又驚又喜,說話都有點結巴了。「為了能坐上她那輛公交,我等了一個多小時呢!」王阿姨放下衛生紙,我回過神來,給她裝了一袋子梨。後來又覺得應該裝點蘋果,怎麼能送她梨呢?王阿姨倒是不介意,叮囑我說:「大魁呀,我給你們牽上了線,以後就看你的了,一定要主動點呀!」我慌忙點頭。王阿姨又說:「人家姑娘叫溫小素,我下車的時候專門問了她的手機號,可一看到你就給忘了!」

王阿姨走後我想了想,就算她忘記了手機號也無關緊要。關了卷閘門後我來到了巷口的公交站台上。天這麼晚了,溫小素不可能再轉回來,但我還是等了她一個多小時。我不急於回家和我爸也有一定的關係。三年前我媽出車禍死了,那以後他便越來越沉默。他已經退休了,每天靠撿礦泉水瓶子打發時間。他操心著我的婚姻大事,以前隔一段就會問:「談上了嗎?」現在他連這麼簡單的一句話都懶得說了。我害怕和他呆在一起。

回到家裡後我爸已經在他屋裡睡了。但餐廳里還亮著燈,桌上留著飯。桌上還擺著我媽在世時候用的那隻蘭花碗,上邊孤零零地擱著兩根筷子。三年了,我爸總是這麼干,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挺浪漫的。我吃飯的時候時常會把我媽想起來。我媽出車禍的前兩天有點奇怪。也是在飯桌上,她對我爸說:「鄭國強,你要答應我,如果我死在你前面,一定得給大魁找個對象。」我爸沒好氣地說:「那還不如我死在你前面呢!」那一年我已經三十歲了。

我正嚼著饅頭,突然間聽到了細碎的腳步聲。一抬頭,我爸把我嚇了一跳。他站在餐廳門口,昏黃的燈光下像一頭瘦弱的鬼。我想喊一聲爸,還是沒有喊出來。「剛才我夢到你媽了。」我爸說。我點了一下頭。「你媽告訴我,她夢到你找上對象了。」我又點了一下頭。「我決定把這個交給你!」我爸說著,把手裡捏著的一張銀行卡放在了餐桌上。他放在我媽那隻蘭花碗的旁邊。銀行卡里的錢是我媽拿命換來的,四十三萬。我奇怪他這麼干,慌亂地站了起來。「我已經找上對象了,公交車司機。」我忍不住說。我看到我爸的嘴角斜了斜,好像要笑。他並沒有笑出來,扭身輕飄飄走了。他穿著灰色的睡衣,皺巴巴的,屁股上黏著一團衛生紙。

一晚上我都沒有合眼,大清早又來到了巷口的站台上。這個時間,我本來該騎著三輪車到農貿市場進貨的。等到七點鐘,溫小素終於開著公交車過來了。我一晚上都沒有把她的樣子想清楚,現在清晰地看到了她。她果真是小鼻子小眼的,鼻尖有點翹,臉蛋像蘋果一樣圓,皮膚好像不那麼光滑。我先是躲在站牌後面偷看她,後來狠了狠心,跟在別人的屁股後邊上了車。投幣的時候我沒有敢正視她,她好像也沒有留意我。

和昨天一樣,車上的人還不算多,我又坐在了車門這邊最前邊的位置。「你好,我叫鄭大魁。」車子啟動後我終於開口了,但聲音不太高。她目視前方,並沒有搭理我。她在專心致志地開車呢,我不應該打擾她是不是?「你好,昨天王阿姨和我坐過你的車……」車子行駛到另一個站台前,我又和她說話。這一次聲音比剛才高,她肯定聽到了。「您好,歡迎乘車!」她終於開口了,卻是和上車的乘客問好。突然間,她揚起雙臂伸了個懶腰,把頭扭了回來:「剛才你是在和我說話?我還以為你打手機呢!」她直盯盯地望著我,我慌亂地垂下頭去。「我想起來了,你昨天和那個姓王的老太太坐過我的車,她說你叫什麼奎來著?」她笑了起來,一邊說話一邊笑,我好不容易才把頭抬起來。「鄭大魁,大小的大,魁梧的魁。」我希望自己的回答令她滿意。「可你看起來一點兒也不魁梧呀!」她還在笑,我的臉上熱辣辣的。我確實不夠魁梧。「我叫溫小素,很高興認識你,歡迎您對我們的服務進行監督。」說完,她扭回身去,車子又啟動了。「小溫,今天天氣不錯,昨天,王阿姨把你的手機號忘記了。」忍了忍,我還是開口了。她熟練地操作著方向盤,開車的樣子可真好看。她騰出一隻手朝上邊指了指,我以為車身上有她的電話號碼,看到的卻是「請勿與司機閑談」。我和她找對象算不算是閑談呢?車子再次進站,上車的人越發多了。我又讓出了座位,不好意思再打擾她。我盼望著車上的人少起來,可人越來越多。繞了一大圈,到上車的地方,我便下車了。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

下車的時候我有些失落。想想看,她總共才和我說了幾句話?她好像對我的身高不太滿意,我自己也不滿意。「歡迎您對我們的服務進行監督」,她這話什麼意思呢?但她摁了一下喇叭,我一下子就不失落了。我也像王大媽那樣沖公交車擺了擺手。想想看,大庭廣眾之下,她又能和我說什麼?王阿姨不是說她同意和我處對象了嗎?我回味著她和我說話時候的樣子。她一直衝著我笑。

一晚上我都在回想著這次和她見面的過程。早上,我開著三輪車跑到了離公交公司最近的那個站台。這個站台在城邊上,謝天謝地,一個候車的人都沒有。這一次我是動了點心事的,帶了一餐盒水靈靈的草莓,外邊還包著一層保鮮膜。我差不多等了半小時,小溫——我覺得現階段這樣稱呼她比較合適——終於開著公交過來了。但直到車子停下來她都沒有留意我。「您好,歡迎乘車!」我上車的時候她照例說,仰起胳膊又打了個哈欠。我站在投幣箱前停頓著,她把頭扭過來,皺著眉頭笑了:「什麼奎,你怎麼跑到這邊坐車來了?」我也和她笑,心裡說,這還用問嗎?我把草莓遞給她,她突然間尖叫了一聲:「天哪,你跑這麼遠專門來和我約會,專門來給我送草莓是不是?」刺啦一聲,她撕去保鮮膜,捏了一顆草莓塞進嘴裡。「太讓我感動了,」她一邊嚼著草莓一邊說,「我最喜歡吃的水果就是草莓你知道不?」她的吃相有點誇張,我咽了一口唾沫。「傻站著幹什麼,快投幣呀,職工家屬也得投!」她又把一顆草莓塞進嘴裡,我把一塊錢塞進了投幣箱。職工家屬?她什麼意思,我懷疑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車子突然間啟動了,我打了個趔趄,她騰出一隻手把嘴巴捂上了。「我想起來了,那個王老太太說你是賣水果的,如果咱們處朋友,每一次見面你都會給我帶草莓是不是?」「那當然,你不是喜歡吃草莓嗎?」我拍了拍胸脯,看到她嘴角上掛著紅色的汁液,決定遞給她一塊衛生紙。她又尖叫了一聲:「規矩點,不許動手動腳!」她朝頭頂上指了指,我看到了一個黑糊糊的攝像頭。

這一次見面感覺好極了。以前別人也給我介紹過一些女孩,長得丑不說,誰都沒有和我笑過。我從來沒有體味過戀愛的滋味。這個叫溫小素的女孩子,我已經喜歡上她了是不是?我坐著她的公交車又繞了一大圈,下車後發現停在路邊的三輪車前軲轆沒氣了。但我一點兒都不生氣。我推著三輪車走了兩站地,一邊流汗一邊還在唱歌呢。以前我可從來沒有唱過歌。修好了三輪車,我來到了農貿市場,特意多進了一紙箱草莓。為了挑選個頭最大、顏色最鮮艷、汁液最飽滿的草莓,我差點兒和批發商吵起來。我可不想和任何人吵架。

連著三天,我每天早晨都會給小溫送草莓。她總是和我笑,我已經把她當成戀人了,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一見鍾情對不對?她還問到我家裡的情況,問到我的收入,問到我和王阿姨的關係。她的家境不太好,我感覺到了。我差點兒把我爸交給我的那張銀行卡扯出來。我又想起我媽來了。如果我媽在天有靈,看到我處了這麼好的女朋友,一定會開心的。她還建議我,沒有必要陪著她繞一個大圈,太耗時間了,我不是還要去進貨嗎?想想看,到第二個站台的時候就會有人上車,我們聊天就不方便了。真正屬於我們的時間只有一站地。我聽從了她的意見,坐一站後便下車走回去,開著三輪車去進貨。我下車的時候她總是說:「鄭大魁同志,謝謝你的草莓呀!」我的心裡暖洋洋的。我沖公交車擺了擺手,耳邊飄蕩著她歡快的笑聲。

可這一天早晨小溫卻和我生氣了。我上車的時候她正眼都沒有看我。車門還沒有關,我把草莓遞給她,她接過去後順手扔到了車外。「小溫,你怎麼了?」我慌亂地問,她顯然是生氣了。她摁下了某一個按鈕,後門打開了。我趕緊往後邊跑,想下車把草莓撿回來。「誰讓你給我帶草莓的?」她吼了一聲,我收住了步子。我小心翼翼地說:「小溫,你不是喜歡吃草莓嗎?」「喜歡就讓我一直吃?你想把我吃死呀!我連早飯都沒有吃,我的胃口早就出問題了你知道不?我年紀輕輕就腰椎間盤突出了你知道不?我每天說二百四十遍您好歡迎乘車你知道不?我每天開著這台破車驢一樣繞圈子你知道不?我他娘還不如一頭驢呢,驢都用不著憋尿!」

她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聲音越來越高。她趴到方向盤上哭了。我不知所措地望著她。「小溫,那你想吃什麼,我這就下車去給你買。」我試探著說,她抬起頭來捶了一下方向盤。她酒紅色的頭髮飛舞起來,臉上布滿了淚痕。「誰稀罕你的吃的?你給我下車,你下去呀!」她像是瘋了。「小溫,你,你到底怎麼了……」我嘟囔著,她沒有再看我。她抬起袖子死勁地抹淚。公交車重新啟動,她目視著前方,車子開得飛快,眨眼間便來到了下一站。「您好,歡迎乘車!」車門打開後她又向上車的人問好。我從後門灰溜溜地下車了。

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返,感覺自己像一塊垃圾一樣,被溫小素從公交車上丟下來了。我找到了那盒草莓,憤怒地摔在了馬路上。坐到三輪車上後,我也捶了兩下方向盤。我想哭,而且哭了。我沒有去農貿市場,直接回到了巷子里。黃米和董樹林已經進貨回來了,兩口子正從三輪車上把裝著水果的紙箱子搬下來。黃米說:「大魁,你怎麼沒有去進貨?」董樹林說:「大魁哪還顧得上進貨,大清早又去坐公交車約會去了!」我沒有搭理他們,下車後在前軲轆上踹了一腳。黃米和董樹林相互瞅了瞅,好像把我看透了。黃米說:「大魁你失戀了是不是,大丈夫何患無妻?」董樹林說:「大魁,你肯定是讓那個姓王的老太婆騙了,現在滿大街都是騙子。」董樹林還沒有說完,黃米扯了她一把,王阿姨氣呼呼地向這邊衝過來。「誰是騙子?你說誰是騙子?」王阿姨握著一張捲起來的報紙,指住了董樹林的鼻子。董樹林說:「你指著我幹什麼,誰是騙子誰清楚!」王阿姨說:「那你說誰是騙子,有種的你說出來!」董樹林說:「說不說是我的自由,誰是騙子誰清楚!」兩個人叫嚷著,又有人過來看熱鬧了。「你們都別吵了!」我氣急敗壞地擋在了她們中間。「你們別吵了,我都快煩死了你們知道嗎?」我跺了一下腳,攥緊了拳頭,果然管用。「大魁呀,天地良心,你王阿姨是一心一意幫助你,你可不能相信這種勢利小人的話!」王阿姨說著,眼圈居然濕了,扯著我一直走到了巷口。「大魁,你和小溫姑娘進展怎麼樣?」她這樣問,我嘆了一口氣。「遇上困難了是不是?小溫姑娘多好,摔兩個跟頭也值,你可不能太死相了呀!」說著,王阿姨把那張卷著的報紙展開了,整版刊登著市長關於整治環境衛生的講話。「王阿姨,你讓我看這個幹什麼?」我沒好氣地說,她用食指指住了一行用鉛筆圈起來的字。「大魁呀,你看咱們的市長講得多好,要不遺餘力,千方百計,想方設法把市容環境治理好。」「怎麼了?我可沒有破壞市容環境,我從來不亂丟垃圾。」「大魁呀大魁,你可真是個獃子」,王阿姨把報紙卷了起來,「市容環境能整治好,對象也能談成,你要貫徹落實好市長的講話精神,不遺餘力,千方百計,想方設法和小溫姑娘處對象,該出手時就出手,聽明白了沒有?」

我好像真的明白了,甚至有那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小溫無非是和我發了發脾氣,我有什麼道理委屈呢?她工作多累,腰椎間盤都突出了,連上廁所都不方便!她不光和我發脾氣,還在我面前哭了呢,這還不是一個好兆頭?我曾經買過一本《戀愛寶典》,第37頁有一句話說得多好,如果一個女孩在你面前哭,說明她已經把你裝到心裡了。我可真傻,還踹了車軲轆一腳呢,踹壞了讓誰去賠?

我知道小溫每天中午有四十分鐘吃飯和休息的時間。我給她發了一條簡訊:「小溫,我理解你!」很快她就把簡訊回了過來:「謝謝!你是個好人,我不該和你發脾氣,你肯定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我的臉霎時間燙了起來。摸了摸,真的是很燙。小溫不僅向我道了歉,而且還鼓勵我呢!對,我肯定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我的幸福就是把她娶進家門。

我精挑細選了五種水果。我買了麵包、火腿腸、巧克力和鹹鴨蛋。我用雙層保溫杯盛了熱乎乎的牛奶和豆漿。我拎著一袋子食物候在公交站台上,別人肯定以為我要到醫院送飯呢。好在站台上還是我一個人。小溫開著公交過來,車門打開,她果然又沖我笑了:「天哪,你還來找我約會?」我笑了笑,沒有忘記投幣。「小溫,牛奶和豆漿還熱著,你快吃吧,人是鐵飯是鋼,你多吃點!」我把購物袋敞開讓她看,她笑得越發燦爛了:「可我今天吃過早飯了,就算沒吃過,這麼豐盛的早餐我也吃不下去呀,我在開車是不是?」我有些失望,又覺得沒什麼好失望的。「你坐下,讓我說什麼好呢,你可真是個獃子!」我便坐下來,她更像是在表揚我。「其實我很感激你的,我每天都在驢一樣繞圈子,我就像個機器人,我快煩死了,女孩子有時候需要點情調,需要點浪漫你明白不?」我點了點頭。「可我怕把你耽誤了,因為你是個獃子。」我又搖了搖頭:「小溫,我不怕,禮拜天我請你吃飯好不好?」她撲哧一聲又笑了:「請我吃飯?你是要請我吃燭光晚餐嗎?」「行,我請你吃燭光晚餐!」我拍了拍胸脯,可我不知道哪裡能吃到燭光晚餐,她是要跟我回家嗎?餐桌上擺上紅蠟燭,多買幾個菜,我痛恨自己這麼大年齡了就會炒個土豆絲。又想,我爸怎麼辦?如果他待在家裡,那也太礙事了!

小溫一個禮拜輪休一天。她是鄉下人。等到休息的那天,她回家去了。她沒有帶我,大約覺得我們還沒有發展到那個程度吧。又一個禮拜天,她說一個姐妹要陪孩子,她需要頂班。我想在她下班以後請她去吃飯,她說,太晚了,第二天她還要早起出車呢。想想也是,安全第一,我媽讓汽車撞死了,這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教訓嗎?我覺得應該沉住氣。王阿姨又到水果攤前鼓勵我,我送了她一隻大西瓜。「該出手時就出手。」她又鼓勵我,我也不是小偷,公交車上怎麼出手呢?小溫提醒我,不能因為坐她的公交車耽誤了做生意。用王阿姨的話說,就是「兩手抓,兩手都要硬」。我更改為隔一天坐一次公交。不坐公交的日子,我感覺就像掛著空擋溜車一樣,心裡空落落的,一點兒都沒有底。我一天會往巷口跑好幾次。有一次小溫看到了我,摁了三聲喇叭。我想,三聲會不會代表三個字呢?我愛你?我的臉又燙起來。摸了摸,真的是很燙。這大約就是戀愛的滋味吧。

每天晚上我都會給小溫發簡訊。我把發出去和收到的簡訊都存起來,後半夜看。其實簡訊的內容幾乎每天都在重複。我問她:累嗎?她回:累。我又說:那早點休息吧。她回:你也是。她住在公交公司的集體宿舍,我想像她睡覺時候的樣子。想著想著就後半夜了。我爸彷彿看出了我的不正常。有一天晚上,我在吃飯的時候他問我:「你真的找上對象了?」我點了一下頭。我以為他接著會問女方的情況,比如工作什麼的。我都把「公交車司機」幾個字準備到嗓子眼了。我爸卻嘆了一口氣。我爸說:「我認真想了想,你還是把那張銀行卡給我吧。」我奇怪他這麼干。後來我想,我爸會不會也找上對象了?那筆錢可是我媽拿命換來的。

這天晚上我又給小溫發簡訊。我喝了點酒,手機屏幕上疊映著她的樣子。其實我平時不喝酒,可黃米說這天是董樹林的生日,非要讓我請客。董樹林也說:「大魁呀,請就請吧,誰讓你找上對象了呢?就當賠償我精神損失費!」我們便在巷子里的一家小飯館喝上了。我也就喝了二兩,頭卻開始暈。喝了酒膽子就大了,果然是。我給小溫發簡訊說:小溫,我喜歡你,我明天要不遺餘力、千方百計、想方設法請你吃飯!沒想到小溫的簡訊很快就回過來:我也喜歡你,明天我過生日,你請我吃燭光晚餐好不好?天哪,我的酒勁兒一下子就過去了。小溫說她喜歡我,小溫明天過生日呢!我感覺自己快要瘋了。我抱著枕頭逼迫自己平靜下來。我又打開了那本《戀愛寶典》,心想,怎麼樣才能給小溫過一個有情趣的、浪漫的生日呢?小溫說過,有時候女孩子是需要點浪漫的。

這天晚上我的腦細胞都快用光了。窗帘透出亮色,我終於設計出一個自認為滿意的方案。我並沒有跑到離公交公司最近的那個站台,《戀愛寶典》上說這叫「欲擒故縱」。我開著三輪車來到下一站,車廂里滿滿當當裝著三箱子蘋果。這個站台上有五個人在候車,我彬彬有禮地問:「請問你們哪一位乘坐31路公交?」五個人奇怪地望著我,後來一個女孩子說:「我要坐31路,怎麼了?」我笑著說:「你能和司機說一聲『祝你生日快樂嗎?她是我的女朋友。」女孩子愣神間,我塞給她一隻蘋果。「哇噻!」女孩子發出一聲尖叫,「大哥,你真是太浪漫了,做你的女朋友太幸福了!」女孩子還在叫,我開著三輪車駛往下一站。「請問你們哪一位乘坐31路公交?」我還是這樣問,這一次回應的人多了,我給他們每個人都發了一個蘋果。我沿著31路公交的線路,途經21個站台後所有的蘋果都發完了。我的耳邊回蕩著那麼多人發出來的歡呼聲。「大哥,你太浪漫了!」「兄弟,你對女朋友太好了!」「小夥子,祝你好運!」我從三輪車上下來後呼哧呼哧地喘,臉上肯定蕩漾著幸福的紅暈。我想像著小溫接受祝福時候的樣子,那麼多的祝福會讓她熱淚盈眶是不是?我突然間操心起來,小溫開著車呢,千萬別因為激動出什麼差誤呀!我猶豫著要不要給小溫打個電話,手機響了起來。我以為是小溫打來的,卻是黃米。黃米說:「大魁,你在哪兒呢,趕緊回來!」我問他:「什麼事?」「出大事了,你快回來呀!」「到底什麼事?」「你的攤位著火了!」

最後一句話是董樹林說的。她從黃米手裡把手機奪過去了。我跳上三輪車,急匆匆往回趕。心想,怎麼就著火了呢?這不是添亂嗎?又想,就算著火又能有多少損失?與小溫的快樂比起來,簡直是微不足道,有一句話不是叫火燒十年旺嗎?

我開著三輪車來到巷口,並沒有看到煙霧。或許燒得不嚴重,早就被人熄滅了。巷子里的人比較多,我撇下三輪車跑了進去。我很快便看到了自己的攤位,哪有什麼燒過的痕迹?「黃米,董樹林,你們搞什麼鬼?」我氣呼呼地沖了過去,黃米和董樹林嬉皮笑臉地望著我。「大魁,你往那邊瞧!」董樹林沖我喊,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頓時間愣住了。一個小夥子扛著攝像機,一動不動地對著我。我還在發獃,小夥子身旁的一個姑娘拎著話筒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您好,我們是鳳城電視台的,您就是給乘坐31路公交的乘客發蘋果的大哥嗎?您真是太浪漫了,您的女朋友太幸福了!」我一時間無言以對。發蘋果的時候我可沒有遇到電視台的記者。周圍的人越聚越多,比黃米和董樹林吵架熱鬧多了。我想跑,又覺得不應該,我怎麼能跑呢?「大魁,你要上電視了,快點講講你戀愛的事情呀!」董樹林用她的毛巾幫我擦了一把臉,我越發懵了。

當天晚上的「鳳城新聞」就播出了我發蘋果的事迹。主持人叫我「蘋果哥」,後來好多人都這麼叫。記者不僅採訪了我,還採訪了王阿姨,採訪了董樹林。上了電視的董樹林居然哭了。她說:「大魁這人我太了解了,她是個誠實浪漫的好男人,我年輕時候就想嫁給這樣的男人呢!」因為這句話,黃米發誓要和她離婚。小溫當然也出現在了畫面里,卻影子一樣匆匆閃過。她還在工作呢。她開著公交車越走越遠,公交車消失在車流中後這條新聞也結束了。

我看這條新聞是在第二天重播的時候。那時候我都快煩死了。採訪還沒有結束,小溫就給我打來了電話。但我顧不上接。我在電視屏幕上說的好多話都是那個女記者引導出來的。採訪終於結束了,我從人群里鑽出去,一口氣跑到了巷口的站台上。我正要給小溫回電話,她又打了過來。「小溫,剛才電視台的記者採訪我了。」我還沒有說完,便聽到了小溫氣壞了的吼叫聲:「鄭大魁,你究竟想幹什麼?」我趕緊解釋:「是記者非要採訪我。」「你給那麼多人送蘋果乾什麼,你瘋了嗎?誰他娘過生日,誰他娘是你的女朋友?」我頓時間又懵了,小溫這不是在罵我嗎?就算生氣,她也不應該講髒話呀!「小溫,你昨天不是說你喜歡我,不是說今天你過生日嗎,我是想給你一份驚喜。」「誰他娘喜歡你,誰他娘過生日,昨天是愚人節你傻子呀?你讓老娘以後還怎麼開公交,老娘讓你整成鳳城的名人了!」說完,她就掛斷了電話。掛斷電話前,我似乎聽到了她的抽泣聲。我靠住了站牌,然後軟溜溜地滑下了去。「大魁呀,你快回來呀,成千上萬的人要買你的水果呢!」黃米在巷口沖我喊,大步跑了過來。

確實有好多人要買我的水果。第二天,他們就開始叫我「蘋果哥」了。我不遺餘力,千方百計,想方設法把自己藏起來。我憋了一肚子氣。我甚至想到了死,但我想把事情想清楚。小溫,溫小素,她什麼意思呢?我查了查日曆,請董樹林和黃米吃飯的那一天果然是愚人節。其實我知道世界上有這個節日,只是不知道哪一天。

我當然不能去死,儘管我有點呆。我東躲西藏過了一個禮拜,然後就又去賣水果了。對,僅僅是一個禮拜,叫我「蘋果哥」的人已經少下來。世界上每天都會發生好多事情,我不可能一直擁有這個光榮的稱號。我想,既然好多女孩子都看不上我,溫小素看不上也算正常吧。我開始還痛恨董樹林和黃米,如果他們不讓我請那頓飯,我也就不會擁有這個稱號了。我甚至痛恨王阿姨,痛恨那兩個惹是生非的記者,痛恨那三紙箱蘋果。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漸漸也就沒有了恨。黃米和董樹林吵架的時候還會把我扯出來:「大魁,我明天就和這個狗日的離婚,求求你娶了我吧。」「大魁,求求你,把這個狗日的帶回家吧。」他們還這麼說,我懶得搭理。

但我卻丟不下溫小素。我跑到站台上,躲在站牌後邊等待著31路公交。她罵過我以後我再沒有見過她。我把她整成了鳳城名人,她已經辭職了是不是?果然,有一天早晨我收到了她的簡訊:鄭大魁,我已經找到了新的工作,回頭想想,也不能怪你的,像我們這種人也許就不該有什麼情調和浪漫。

接到她的簡訊時我的三輪車剛好行駛到巷口的站台旁。我停下車看完了簡訊,眼窩子頓時間熱起來。我想哭,肚子里卻又噴湧起仇恨。情調,浪漫,他娘的,我不知道在罵誰。我的淚讓眼前的世界變得模糊起來。我突然間從車上跳下來,搬下一紙箱蘋果。我看到一輛公交車緩緩駛來,抓起一個蘋果向它砸過去。公交車停下來,我又砸。我聽到了尖叫聲,許多人跑過來圍觀。我還在砸,突然間看到我爸也跑過來了。我以為他會制止我,但他把手裡的兩個礦泉水瓶子像扔手榴彈一樣扔了出去。然後他也抓起蘋果砸向公交車。他砸出去三個蘋果,我突然間清醒了。

「爸,你糊塗了,」我攔腰抱住他,「撞死我媽的不是公交車,是一輛銀灰色的『現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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