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寺院 V2.0
我出家時間不長,但也可以按年計數了。這些年南北的寺院都參訪過不少。江湖上都說,北方的寺院重修行,南方的寺院重義理。
我是個對修行和義理都知之甚少的北方人,生長在秦嶺淮河以北——所以即使在南方流蕩再久,在心裡總是對北方懷著一絲眷戀,乾燥的環境、麵食為主、以及最主要的,冬天有暖氣,即使是嚴重霧霾的天氣,也讓我討厭不起來。
由於室內沒有暖氣,即使天氣預報上表示溫度的數字一直高於北方,南方的冬天也總是讓人覺得格外的冷,跟窩在被暖氣加熱到二十一度以上的屋裡隔著玻璃興奮地看窗外的落雪不同,南方與大雪一通降下的寒意會把我欣賞雪景的心情都一同埋沒。
曾在山廟裡掛過單,雲水寮尚還乾淨整潔,但卻沒有什麼保暖的功能,最冷的時候晚上睡覺連把鞋子脫下的勇氣都沒有,整個人蜷縮在裹著厚厚的被子中,夾雜著雪花的寒氣透過漏風的木門絲絲地往屋子裡冒,很多個晚上我都會整夜打亮著那盞從天花板上吊下來的白熾燈入睡,讓屋裡被昏黃的暖色覆蓋,雖然費電,但起碼看起來能暖一些。
居無定所,四處雲水了很久,雖然我很喜歡旅行,但有時候也實在不想再經受旅途的折磨了,心裡便想著也許是時候找個地方安住一段時間了,機緣偶合,我來到了永安院——怎麼也住個一年半載消停消停再說,當時的我是這樣想的。
永安院是一座北方的寺院,據江湖傳言,是一座非常的注重修持的十方叢林,也算極富盛名,雖然之前從沒來過,但我跟這裡也算頗有些淵源,細究起來,即使說永安院是我的半個家廟也不為過。
到達永安院的第一天,僧值師很客氣的給我安排了一個寮房,其實相當不錯,有床有桌有椅有窗還有燈,據說這一套傢具擺設的市值直逼五位數,房間里甚至還配有中央空調。位於地下一層,凈業堂正對面。
「掛單的沙彌不給鑰匙。」
把我放進屋後,僧值師甩下這麼一句就邁著老禪合子特有的步伐左三右七地一擺一擺著離開了。
不過也無所謂,不鎖門而已,永安院的修行聲名在外,都說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清凈道場,總不會至於放屋裡的東西都會丟吧——直到陪我走過大半個中國的老背包的消失提醒了我,這裡不僅是個修行道場,同時也還是個人來人往的著名景點。
啊對了,所謂凈業堂,就是寺院里存放骨灰的地方。
如此我便開始了在新環境中的隨眾生活,除了日常的凌晨四點早殿和下午五點晚殿,早中晚三頓飯是我還要負責行堂,行堂,通俗說即是給別的僧人打飯吃,而堂人員要待到其他僧眾全部吃完全部離開後行自己才可以開始吃飯。尋常寺院早晚飯叫做「過堂」,需要行堂,而晚飯叫做「藥石」,取「治療饑渴的藥物」之意,不像早晚過堂,藥石比較隨意,肚子餓就來吃,不想吃也隨意。但永安院僧眾人數眾多,加上景區的工作人員和遊客也經常回來齋堂,所以為了維持秩序,晚飯時間也是需要行堂的。我身為一個新來掛單的小沙彌,行堂這事自然永無輪休,一周七天,一天三餐,從不缺席——當然,就好像有些公司有捉弄新人的傳統,小沙彌行堂也算是個寺院里不成文的規矩,我對此也算習以為常。行堂人員都要比其他人早到些來擺放碗筷和飯餐,再加上上午下午的空閑時間要參加集體誦經,晚上還要去禪堂坐香,不擅安排的我時間表一下就緊張了起來。
我去掛單時,永安院正值翻修之際,所以除了日常的活計外,我必須參加的集體活動還有幫忙寺院的建設,搬運一些鋼板之類的建築材料、聽僧值師的招呼幫忙布置各處、給寺院里因為受不了裝修時吵鬧聲的執事搬家和打掃房間等等等等,順便一說,執事既是在寺院中負責某事並有職位的僧人,但跟公司的領導比起來更像是機關幹部。
僧值師也擔心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小和尚適應不了大寺院的修行氣派,萬一亂了規矩被大和尚看見了怪罪下來可不好,便特意抽出時間對我們進行了培訓,比如走路的時要注意的姿態,該如何跟人對話,轉身時要先出哪只腳從哪個方向轉,出門該如何著裝,不同著裝該有的不同的儀態等。
日常的規矩有不能在自己房間以外的地方拿出手機,更不能讓居士看到你擁有智能機,跟朋友聊天時不能讓居士看到,大褂里的衣服顏色不能太鮮艷之類。
理所當然的,頑劣的我就曾因為在僧衣里穿了一件藍色的體恤而被當眾罵過,也因為晚上睡覺前自己出寮房去打水時耳朵里塞著耳機而被教育過,因為行堂時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而被記過更是家常便飯。
諸如此類,林林總總。
我是一個很沒見過世面的人,雖然面積比永安院大的廟子我住過不少,但論起對修行細節的苛求程度,永安院當真稱得起天下第一。
你知道,永安院向來以修行好而聞名於世。
儘管當時懵懵懂懂地一直在隨著眾,學到的所謂「規矩」也都一條一條記了下來,但我總是覺得這些條條框框有哪裡不太對勁,我是說,我也見識過不少修行細則,甚至有些都精確到刷牙時腦子裡升起的念頭……但諸如「不要讓居士知道你有智能手機」和「大和尚出現的場合一定要特別表現」這樣的要求,與其說是修行,我總覺得更像是在假裝修行。
我的朋友們幾乎都知道,跟茶比起來,我更喜歡喝可樂,對番茄味的薯片也是摯愛,除此之外還愛吃一切跟芝士相關的東西。
在永安院住下幾天後,北方的一位友人在路過時順手給我留下了一張披薩,我自然是千恩萬謝的收下了,忙活了一天,晚上一回屋子我便打開盒子就著可樂開心地吃了起來。
而因為沒有鑰匙,怕不小心把自己關在屋外,別說平時了,我連睡覺時都不會給屋門上鎖——所以僧值師進來時甚至都用不到敲門,只要推一下就好了。
「喲,生活過得不錯啊。」
看到我的披薩,他這樣感嘆了一句,然後順手抓起袋子,走了。
徒留我一人對著突然變空的桌子不知所措,彷彿剛才一切都沒發生過,彷彿剛才桌上放著的零食只是一場夢,而我剛剛醒來。
房門搖曳,如夢如幻。
永安院……當真是不負修行盛名。
寺院中,沒有職位的普通僧人被稱為「清眾」,隨後,在永安院半月舉行一次的要求全體清眾參加的生活大會上,帶病堅持主持會議的當家師拖著長腔,用兩秒一個音節的語速說道:「大和尚……事務……繁忙……不在……寺院,我們……都要……為常住……發心,要把……寺院……的……利益……放在……首位。大家……有什麼……想提……的……要求……和……要說的……話……都可以……在這裡……提出來……」
一般意義上的常住,指的是住在寺院里的僧人,當然,所有僧人集合在一起也可以稱為「常住」,比如說如果我在一所寺廟進了單,我便就也是這間廟子里常住的一員了。但在永安院,當執事向你說起「常住」這個概念時,總會讓人覺得自己跟常住完全不是一回事,甚至是站在對立面的,比如時常會提到的「為常住發心」和「把常住利益放在首位」,以及「犧牲小我成全常住」,就讓我覺得自己跟常住之間總得有一個受苦才能讓另一個得利。在永安院跟其他清眾交談時,我們話語間都會不自覺地把常住當做自己以往的另一個,或者說另一群人。而僧值師,他自己可能都沒有注意到,每當他提起「常住」或者「大和尚」時,都會不自覺地騰出雙手向天空作揖,就好像古裝電視劇中的人提及「當今聖上」時一樣。後來跟朋友聊天,也得知單反出家稍微久一點的人,對「為常住發心」這種話多多少都會有些反感——而我的反感,現在回想起來,大概就是從永安院開始的。
當然的,這生活大會上從來都不會有人提出任何異議,會議總會在執事們不管有沒有病都拖著腔、語調沒有任何起伏的講話里結束——據說這樣說話既能表現得不急不慢,還能彰顯修行。
生活大會一片上行下效,其樂融融。
不負修行盛名。
身為一個生長在北方的北方人,我的朋友自然也有不少是北方人,因為城市離得近,又趕上放假,他們便決定驅車來找我玩。雖然汽車可以算得上是個奢侈品,但在我的概念里,「有朋友來拜訪」這件事不管怎麼看都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常事件而已。
可事後廟子里卻流傳起來「明安一出廟門就上了女人的車」這樣的故事——當然我這裡提供的是美化後的版本。而且來探望我的朋友的是男性,頭髮也不長。事後想想,這可能跟我平日里不善言辭,因此也略顯孤僻脫不了干係,就像小學的時候一個班級里總是需要一個大家可以共同欺凌的對象一樣。
後來執事也找我談話,說山門口有那麼多遊客、那麼多居士,就算是你朋友來了,你怎麼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直接上車呢?
……當時的我無論如何都理解不了從來都是坐車出入山門的執事們對我說這話的邏輯。事後再看,就像永安院「不要在居士面前拿出手機」的規矩一樣,無非就是「裝修」二字而已。
不過後來又看到另外一個小和尚因為騎自行車而被通報批評後我竟有些釋然了,有句老話叫做「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這種事情在向來尊古又復古的寺院里發生真是再平常不過了,更何況是以修行嚴明著世的永安院。
永安院中附帶有一座佛學院,因為我年紀不大,在常住里死乞白賴地住到了佛學院開學的時候,便準備搬去上課了。而入學,自然是需要一些手續的,比如填一些需要寫上姓名出生年月和受教育程度的表格,在社會學歷一欄里,我如實的填上了本科二字。
僧值師在得知這點後哈哈笑著說:
「怎麼可能這麼年輕就大學畢業,他唬人呢。」
說這話的時候他伸手撫須,聲音悠然。
一副修行做派。
儘管不時就會有諸如「北大清華高材生遁入寺廟出家」這類抓人眼球的新聞出現,但實際中僧人的平均學歷並不是很高,在街上隨手抓一個石子扔出去都能砸到二十個的爛大街本科學歷,當時在廟子里還很是少見——但通常也沒什麼人在意,畢竟名義上寺院講究的是出世間的學問,俗世的學位,理論上來講,不重要。
到了時間,佛學院總是會有人不斷來報道,一個新來的尚不了解狀況的小學僧曾在一次聊天中悄悄跟我說:「聽說有個人說自己是大學生,大學生怎麼可能來這裡上學啊哈哈哈哈。」
我就只能懷著複雜的心情尷尬地配合著訕笑。
搬到佛學院以後,通俗的說,監學法師就代替僧值師成了我的直接領導。
監學跟僧值一樣,雖屬執事之列,但卻還沒脫離生物鏈的底端,位於可以跟最下層的清眾和學僧直接交流的地方,就像是小學班級里只負責收作業的小組長一樣,當然,對小學生而言,即使只是當上了小組長,也是一個可以鼻孔朝天走路的資本了。
進了佛學院,該乾的活兒還是要干,一件也不能少,不同的只是出了幫常住的執事搬家外,又多了給佛學院的法師清理寮房的任務而已。我從小就自認體質很好,從不生病是我對自己的固定印象,在該印象被身邊的人紛紛反駁後我忍住不打去電話詢問了我的老同學小王,他冷冷地回道:一周七天你三天病假,害我放學回家還得順路給你買飯你怎麼不幹脆病死算了呢。
……小王啊,講真,我那時的病假真的只是為了翹課所找的借口而已,我們是這麼多年的老同學了,這一點,你一定要相信我。
所以,總之,按照新慣例,在永安院我也是生過病的……不過充其量也就都是些感冒發燒之類的小玩意,為了不給常住添麻煩,本著能被板藍根治好的那都不叫病的原則,雖然缺了幾次殿,也還是在諸如給執事搬家之類的寺院有重大事務上盡量出現,但給佛學院的監學法師搬家和打掃房間時,還是因為小病導致露出了疲態,也因此被指責不夠發心,同時也被批評,幹活生不起歡喜心,顯然是沒有把常住的利益放在首位。
不僅如此,我還忽略了在叢林生存中很重要的一點——給捕食者上供。
也就是給監學法師包紅包。
一個小插曲是,在搬去佛學院寮房的第二天,我在身上發現了奇怪的小蟲子,因為母上的專業是生物,便拍了張照片發過去求她解惑。
「這不是虱子么,我還以為都滅絕了,你從哪抓來玩的?」母上問。
生在在城市裡,雖然走南闖北也見過不少山川湖海,自認算得上堅強二字,但實話說,嬌氣多多少少還是有一些的。
「啊,是別人給我發來的照片,我也不認識,就找你幫忙鑒定下。」猶豫了一下,我如此回答道。
……不過就是寄生蟲而已,把所有的衣物都用開水反覆燙,關心的朋友也寄來了葯,慢慢總會除掉的。
當然,這裡還是要為佛學院說句公道話:那些虱子是我從常住帶出來的。
永安院是一座大寺院,不止是佔地大,名聲也是相當的大。每年都會定期地舉辦一些大型活動,其中包括在暑假期間舉辦的、為期一周的、主要面向在校大學生的寺廟夏令營。
其時有一個自南方文偃寺來的小和尚也跟著來參觀,說是要見識下北方修行寺院的道風。
小和尚非常小,只有七歲,晚上的時候,出來散步乘涼的我遇到在擺滿了燈盞的石塔前看到了坐在地上的他,小和尚蜷著腿一直在哭。問及緣由,他說他的師弟離開了文偃寺,師弟不在的話,等他回去了就沒人陪他一起玩了。一邊說眼淚一邊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小和尚四周圍著一群來參加夏令營的大學生,紛紛在安慰著他。
夏令營的時間總共只有一周,營員對寺院的了解只能說是淺嘗輒止,能了解到的最多也就是「寺院們的師父們都好修行啊連手機都沒有!」而已,放著修行跟手機的關係不說,你也知道,在永安院,「沒有手機」這點只是裝出來給外人看的而已。
於是,對佛教的接觸僅限於這幾天的他們,把剛在永安院接受的信息當做了知識,一致對正在落淚小和尚說著:
「不要哭,這麼小就能出家是福報啊,大福報啊!」
小和尚哭的更厲害了。
回屋裡拿了幾罐我常備的薯片可樂——當然這些都是深深埋在柜子里,只是破門而入而不仔細翻找的話一般人是發現不了的,把零食給到小和尚手裡,又陪著說了幾句話後,深知自己甚是無能為力,內心麻木的我就回自己屋睡覺去了。
文偃寺的小和尚之多也是聲名在外,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都已經成為了該寺院的萌點,或者說是賣點,而我認識的秋實也曾在那邊住過一些時日。
所以我也清楚的知道,在這個年紀,這麼早的出家,根本不是什麼福報。
這個中心思想用反問句來表達的話,就是:
你家福報這麼磕磣人啊?
直到後來我也一直深深地記著那一幕,燈盞昏黃火光的映襯下,端著可樂坐在地上的小和尚多少顯得有些荒誕,但當時的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懷著的究竟是傷感難過亦或是其他什麼感情了,每天都掙扎在隨眾這件事里,我自己的某些情感和思緒早已在不知不覺中隱藏了起來。
陷在這樣一成不變的日常中,上殿行堂出坡幹活,偶爾去參加大和尚給居士作的夾雜著諸如「生病了要好好念佛」「不要去醫院西醫都是騙錢害人的」這樣句子的開示;因為各種微妙的原因被指責;因為是沙彌年紀小資歷淺所以完成的很多工作也被冠上了別人的名字。到後來,甚至我自己都開始認真的覺得,上過大學真的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只有不時答應朋友會寫的稿件才會讓我有力氣去思考一些別的東西。我這人又拖延又懶散,寫起東西來也是老牛拉破車,慢起來一篇文章寫到世界末日也交不了稿,但這也算是我為數不多的愛好了,寫寫畫畫,不僅怡情,還能有小錢錢拿,何樂而不為呢。
所以即使是在永安院,我也沒有放棄這個「有損修行」的小副業,因為不能在人面前拿出手機,我也不能端著電腦到處跑,我便用回了傳統的紙筆,在佛學院上課的間隙做做記錄,待有空再打開電腦悄悄用Word整合起來,然後死乞白賴地求著有Wi-Fi的法師,借個密碼蹭五分鐘網把稿子或照片發出去。
寫東西的地方甚至包括了佛學院的作文紙——我在上面寫了一篇中心思想是世界很大人類很小要珍惜時間堅持不放棄不要辜負未來的自己的小短文。
想著如此充滿積極向上又勵志的空話的文章也算是符合佛學院的作文要求,法師要收時我沒多想就交了上去。
但我錯了,在永安院佛學院的作文時間寫正常的文章這個舉動大概可以排進我「人生中最傻逼的選擇」前五,我不多想,自然有人會替我多想。
大在約交完作文的三天後,我被監學法師叫到了佛學院的教務處。
然後他拿出了我的作文紙。
「這個東西我給當家執事們一人複印了一份,讓他們也看看。」
實話說,監學法師說出這話的時候我甚至還天真的以為他接下來是要誇我寫得好——畢竟我好歹也算是個業餘寫手。
然後監學師的語氣沉了沉,繼續說道:「你這個問題很嚴重啊,其他人看了也很震驚,都說,挺好的一個小孩,怎麼就產生了這種邪知邪見呢?」
「啊!?」
「邪知邪見」這個詞,即使在佛教內,也是不常使用的,如果有人對你說出「你有邪知邪見」這種話,其嚴重程度大概類似於在電視劇中常見的地下黨秘密碰頭的會議上,隊長突然拔出槍指著你,手扣在扳機上說:「居然違背了行動綱領與敵人沆瀣一氣!你這叛徒!」
所以雖然當時只出口了一聲「啊」,但其實當時我的整個內心裡都充滿了呼嘯而過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見我不解,監學法師便耐著性子跟我解釋起來我到底哪裡出現了邪知邪見。
我作文的開頭用陶淵明舉了個例子,其中提了一句他這人很窮。
「你這是辱罵先賢啊,怎麼能用有沒有錢來判斷一個人是否貧窮呢。」監學法師嘆息道。
……那用什麼判斷啊你告訴我!
我在作文中間提到了一個簡單又淺顯的論點:人要信守承諾,不遵守諾言的行為不是好行為。
「你這難道不是在暗指我們永安寺對你做出了承諾而沒有兌現嗎?」監學法師痛心疾首道。
……等等大哥你是怎麼解讀出這種東西的啊!我跟不上思路了啊!
在最後的舉例中我還提到了英國詩人雪萊的一句話,我評價說這句話有些不實際。
「你這不就是在抨擊我們永安寺這個體系嗎!這不是在罵老和尚留下的規矩不實際嗎!」監學師低聲嘶吼道,面目凝重好似是一個殉道者。
……已故英國詩人是怎麼跟永安院方丈扯上關係的啊點解?!
經過監學法師的種種解讀和我無效的辯解,最後我還是被扣上了「邪知邪見」「思想極端」「危險分子」的帽子,在辯解的過程里,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在做無用掙扎的溺水之人。
接下來,監學法師掏出六英寸看起來好似平板電腦的超顯眼的大屏手機,翹著二郎腿靠在背後的沙發上,整個人都陷了進去,對面是可以清晰地看見監學鼻孔的、正襟危坐、有些不知所措的我。
然後鼻孔下面傳來了莊嚴的聲音:「你好好檢討一下,給我寫一份檢查好好反省自己的錯誤,一個一個的分析認錯,交上來我看過後再給各位當家過目,讓他們決定對你的處分。」
看著對面沙發上癱成一片的監學,數次試圖辯解無效的我才終於意識到,這根本就不是誤會,這是故意的曲解——就算不是這次,也總會有別的由頭來收拾我。
開學前,監學師把每個學僧都單獨叫去談過話,我以為就是談談話互相認識一下而已,後來我才知道,我是那批學僧里,唯一一個連要給紅包的意象都沒有表現出來的人,真是桀驁不馴。
念及此,即使是平時一副文弱樣子的我也沒有辦法再繼續溫和順從下去了。
「那您的意思是我不適合繼續待下去了?」我直了直身子——這次不是出於尊重——冷靜地問道。
「你要好好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做個檢討,態度要是誠懇說不定就不會遷你的單。」
「我覺得我沒錯。」在永安院第一次,我真誠地說。
我覺得我沒錯。
看我依然頑固不化的樣子,監學師重重嘆了口氣,又重新癱回了沙發里。
「你要知道,我們永安寺這個體系是很大的,跟其它寺院也有聯繫,得罪了這邊,對你的評價不好,其它沒有任何地方敢再要你的。」監學師如此說著,即便遲鈍如我也能聽出這是帶著壓迫的威脅了。
「好。」我也嘆了口氣,如此說道。
好。
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後的一根稻草,我喪失的不僅僅只是在永安院常住的願望。
記憶里的那些日子彷彿一直在下雨,天空灰濛濛的,地面也灰濛濛的,但叢林從來都不相信眼淚,老天替你哭也沒用。
我離開後,依然被當做典型婊了很長一段時間,是萬惡之首,是邪惡之源,是伊甸園中的蛇和索多瑪本身。甚至有曾經相熟的人信了流言打電話來責難。
起初我還試圖陳述事情經過。
得到的卻是「怎麼別人就沒事?為什麼不欺負別人只輪你?肯定是你的問題!」這樣的回答。
義正言辭得彷彿背後站著一整個地球的佛教和全宇宙的常住。
但像我說的,只是曾經相熟,一度相識而已。
被世人稱作避世凈土的寺院,曾一度讓我想要遠遠地避開。
現在的我還是在南方。
下午的時候任性地一個人跑出寺院去刷了場電影,也不知道是在跟什麼賭氣,翹了晚殿拿著公交卡就跑了出來。結果看完電影一出來就遇到了怕我迷路回不去特意跑來接我的國師和老王。
天已經黑了,還下起了雪。
南方的冬天,雪花大片大片飄落下來,路燈把四周都染成了暖黃色。
「怕你凍著還給你帶了件外套。」
他們說著,扔了件衣服過來。
後記:
這是很久以前寫的文章,事件更是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了,為了集結時統一文風,跟編輯商量了下還是決定把舊文章也翻出來重新改改,結果這一改字數就將近翻了一番。
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當時的我初出茅廬,甚是懵懂,也跟人激烈的爭執過,他說寺院是我媽,我媽一定是愛我的,所以寺院也是愛我的,我說要是媽也是你的媽,你媽。十分慚愧,那些你來我往的爭論居然還造成了不少的後續影響。現在倒也能更冷靜地看待這事了。其實天下又有哪裡不是這般。你現在若問我寺院好不好?我會說還行吧。
還行吧。
好不到哪去,但也不是特別壞,只是可能跟你想的完全不一樣。
這麼些年過去了,曾經的僧值已經被排擠除了永安院,當然,並不是因為清眾對他不滿,你知道的,在大寺院里,清眾不重要,而是因為有些過度膨脹惹得上位執事產生了不愉快。當年因為騎自行車而被通報批評的小學僧現在已經還了俗,經常參加各種騎行活動,在比賽中也能拿到名次,活得快樂又充實。流淚的小和尚從那天開始就斷了聯絡,我並不知道他近況如何,現在的我和從前的我一樣,對這種事情都還是無能為力。國師去了加拿大,現在那邊正在下大雪,偶爾會在閑聊中喊我過去找他玩。
而我,現在墨爾本,所讀的專業之一是教育學,一邊打工一邊上課,算起來日子過得竟比以前還清苦了些,真是一天不如一天。希望以後可以有能力能改變些什麼吧,如果一直都是只會空吼的話,就太遜了。
2016年3月3日,於飢餓的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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