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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與文學之間

最近,我讀了一本《愛因斯坦晚年文集》,這是一本科學家的書,思想家的作品。他在《自畫像》中說:「對於一個人自身的存在,何者是有意義的,他自己並不知曉,並且,這一點肯定也不應該打擾其他人。」一條魚能對它終身暢遊其中的水知道些什麼?實際上,文學家從一開始一直在問這樣的問題,因而,我發現一個科學家和一個文學家從來都是相通的。他們有著相似的方法、相似的思維、經驗、目標。人們總是過多地誇大這兩種人的差異,且很少尋找他們的共同點。  在很多人看來,科學與文學是相距最遠的兩個學科,它們之間的聯繫幾乎微乎其微,我們很難想像,一種致力於自然探索的努力和一種致力於人自身靈魂的探索之間,能夠找到哪些共同點,也很難想像,它們之間的距離在怎樣的條件下能夠得以消除。在我們看來,科學是向外的,它是人類試圖尋找外部世界奧秘的知識總和,文學是向內的,它不斷找尋人的內心秘密,並運用語言工具做出恰當表達。實際上,在此引用牛頓力學定律的表述也許是準確的,科學與文學的力量是作用於同一條直線上的,它們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自從在兩千多年以前,柏拉圖將詩人清除出理想國後,哲學和科學似乎主宰了世界,文學只能在具有某種壟斷意義和天然合法性的城堡之外遊盪、流浪,世界上的一切進步也似乎歸功於科學的進步,文學則以一種非法身份秘密地存在於民間。一個顯著的事實是,在今天的大學裡,文學的各種研究被視為理所當然,文學創作本身卻被毫不留情地排斥在外。這在所有的藝術專業領域,文學創作的缺席成為一個當然特例。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文學失去了重要性,也並不意味著從事其他學科研究的人,因此而藐視文學的存在。事實上,這兩種存在同樣重要。科學家從幾千年前開始,一直將科學的首要宗旨設定於發現自然的和諧,它建基於對宇宙秩序的信仰。一切假定、推理、求證,都從這裡出發,愛因斯坦的「上帝不會擲骰子」成為科學信仰的箴言。即使是量子力學以及其他理論顛覆經典力學的事實,也很難動搖建立世界和諧、統一的知識圖景的信仰根基,也很難動搖人類的對於自己的純理智可以領悟世界秩序的終極意義的信念。從哥白尼、伽利略、開普勒、牛頓到愛因斯坦,一代又一代科學家為此付出了極大努力,也將我們帶到了一個全新的科學世紀。科學家們致力於自己的事業的同時,也從未忘記文學的價值和意義,他們知道,文學與科學實際上從未分離,他們的不同、差異性不過意味著一個硬幣的兩面。  哲學家懷特海早已發現了這一點。他從希臘悲劇入手,看到了「悲劇的本質並不是不幸,而是事物無情活動的必然性。這種命運的必然性,必須通過人生中真實的不幸遭遇才能說明。」他認為,人類必須展現這些劇情,以說明逃避的無用。實際上,文學中所反映的這種無情必然性,已經充滿了科學思想,已經對秩序這一概念有了深刻、明了的洞察,人生活動的圖景與宇宙圖景之間的對應關係,從古典文明時代已經融入了人類的思考。中國古代占卜祭祀以及天人合一的思想,春秋戰國時代的雄辯術中的博喻傳統,已經蘊含了人從自己出發來推知整個宇宙的願望,這在遙遠過去的文學家的思想中,比比皆是,揮之不去。近代物理學的誕生,更加精確地說明這一點,物理定律對物質世界的籠罩實際上已經等同於某種人生命運的律令。  文學以自己的方法、手段,不斷探討、檢視人的內在和諧問題和存在的本質,它更多地從人出發,以人為歸結點。人不僅成為文學關懷、描述和探討的對象,還是文學內在構成的本質特徵,它有效地將宇宙濃縮於人自身。科學採取了相反的路徑方式,將理解人自己的活動放大到宇宙存在的全部時空里,它將人類認識世界的歷史融合到認識自己的歷史中。其過程和運行路徑體現了各自的特點。從赫拉克利特對時間的理解,畢達哥拉斯對數與宇宙秘密的理解,到古代宗教思想中的種種對人和世界的理解,科學和文學都在汲取人類文化的精華,並將其轉化為自身的營養。它們不僅是同源的,而且有著相似的經歷和相同的帶電質心。  中世紀和古代世界的客觀主義思潮對科學影響深遠,這種觀點支配著一系列的科學研究活動,一個被認為是自為的自然,出現在我們面前。文學同樣展現了文藝復興之後的一系列成就,現實主義被推向高潮。巴爾扎克對社會的全景式描繪,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中對戰爭實際狀況和觀察者的觀察誤差、以及各種因素合力決定結局的思考,都和科學思想有著高度一致性。笛卡爾的形而上學沉思,「我思故我在」的尖銳哲學觀點,和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一起,將主觀主義帶入了科學,物質、空間、時間等概念和關於物質世界的規律,獲得了重新理解的機會,科學對於主體的關注引發了一場科學革命,並伴生了一連串的巨大科學成就。這從方法論上,與文學更加接近,或者說它和文學現代理論不謀而合、不期而遇。與此對應的是,普魯斯特的長篇巨制《追憶逝水年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卡夫卡的《變形記》等一系列現代主義傑作的誕生,給我們帶來新的文學資源和開闢了新的探索前途。  文學從根本上說,不論承載怎樣的思想,不論探索語詞種種排列組合的奇蹟,也不論其對人的理解達到怎樣的深度,最終要回到審美的層次上。不解決這一問題,我們就很難將它稱作藝術。從這一點上理解,科學也是一種藝術,因為在科學家看來,審美準則同樣是科學的最高準則。西方科學家彭加勒曾在一篇文章中說:「科學家之所以研究自然,不是因為這樣做很有用。他們研究自然是因為他們從中得到了樂趣,而他們得到樂趣是因為它美。如果自然不美,它就不值得去探求,生命也不值得存在。」在某種意義上,這種對於生命和世界的理解回到了文學目的性的起點上。  我們觀測與我們相距遙遠的天體,也發明各種工具來尋找微觀世界,並從各個角度來思考宇宙的起源、生命的起源及其歷程,是因為它們的美,能夠不斷地為我們帶來驚喜。一個科學理論和一個文學作品一樣,其成就大小的衡量,在某種意義上說,不是因為他們多麼正確,而是因為它們非凡的美學價值。從最單純的感受到最高超的種種設計,科學探索的過程和文學探索的過程,對於必然性的認識,都充滿了美學上的意義。無論如何,一切尋找真理的道路,都必須以美作為路標。  我想,文學和科學需要不斷溝通,它們都會因對方的存在而感受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它們作為文明的兩翼,彼此不可分離。它們將相互啟迪,不斷實現其營養的相互轉換,並以其互補的方式共同形成人類文明的生態景觀。科學應用的真正前景,也在於與人文精神的完美融合。文學與科學的最重要的相似之處還在於,它們都以創新作為自身存在的前提,它們在許多方面的標準從來不是一成不變,而是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這是它們能夠健康成長的保障和最富魅力的特徵。否則,我們就不可能有科學史和文學史,因為「史」的結構和本質是由變化的力量打制的。  張銳鋒,國家一級作家,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山西文學院院長,山西大學兼職教授,新散文運動發起人之一。曾獲多種文學獎。已出版著作:《幽火》《別人的宮殿》《沙上的神諭》《被爐火照徹》《皺紋》《蝴蝶的翅膀》《世界的形象》《祖先的深度》《月光——重釋童年》《河流》《月亮》《文學王》《往事在躁動》等18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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