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國

來自專欄聚號

1、

我出生在脖子國，在此地，脖子以修長雪白為美，以粗壯強健為尊。

只有我們家族，世代是黢黑如碳的超長脖子，祖輩甚至出過身高兩米，脖子卻長過一米五的「侏儒」，到我這一代，還有個弟弟，雖然我比較正常，可我的弟弟，卻每天都要用天靈蓋頂著天花板生活。

睡覺的床需要定製成「凸」型，否則家裡幾乎放不下，出門也要給脖子打上厚厚的粉底與BB霜，否則會招來很多路人的嘲笑。

而我為了擺脫命運，從十五歲就開始苦練脖子，終於練成了滿是肌肉的粗壯長脖，順利當上了一名消防隊員，也算光宗耀祖。

回想起我的童年，怎一個慘字了得，每次新入學，我都因為脖子太長而識趣的坐最後一排，但新老師總會當著全班的面說：「這位同學，請你坐下！」

因此從我記事兒起，他們就叫我「脖獨秀」，更有甚者，還讓我去幫他們摘橘子。

我本以為經過努力，能讓家族儘可能的體面一些，但這種厄運，還是落在了我弟弟的身上。

他太長了。

才十歲，身高就達到了驚人的兩米二，其中光脖子就佔到了將近一米，每天在家裡都要頭頂著天花板吃喝拉撒，在浴缸里洗個澡也要分兩次洗，先洗身子，後洗脖子。

為此，我們的奶奶總是唉聲嘆氣，而我知道，弟弟的心愿，是想和隔壁老王家一樣，脖子粗壯的好像肩扛游泳圈，走哪都能迎來尊敬的目光。

不是像現在這樣，活像肩膀上頂著一根熏黑火腿腸，隨著呼吸和步伐，還會很有節奏的微微顫動。。

不過脖子長也有好處，那就是：

「哥！今天我同學又讓我幫忙摘桔子了，我不想再去上學了。。」

小康蹲坐在家門前，低頭俯視著我的臉，我儘可能的抬起頭，迎上他委屈的目光。

「小康啊。。你得知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餓其體膚，勞其。。」

「勞其脖子。我知道啊哥，《脖物志》上有寫啊，可是，哎！」

小康重重嘆氣，轉過身去，卻因為脖子太長，出現了身子背對我，腦袋卻還是面朝我的尷尬。

兩秒後，小康轉過頭，看著遠處的夕陽，自言自語：

「跟傳說中的人界一樣啊，都是以貌取人。」

「黑脖子也是脖子，到底哪點比不上白脖子啊。」

我拍拍小康的肩膀，走到他身邊，勸慰道：「或許，這正是上天給你長脖子的原因吧。」

小康聽了這話，若有所思的看著我，稚嫩的臉龐上，充滿了與年齡不同的悲傷。

2、

因為最近頻發自然災害，只在家待了一天，我就準備回單位上班，脖子國的消防員很受尊敬，不會因為脖子長受到歧視，相反還很吃香。

比方說二層的閣樓發生火災，門口無法進入，像我弟弟這種脖子超長的，完全可以頭頂水槍從二樓滅火，所以他也和我一樣，立志成為一名消防員。

想到這，我回過神來，客車已經到站，滿車廂的各種脖子，粗的圓的，方的細的，都摩肩擦踵著下車，我提起行李，抬頭正好看見兩名長脖子在街邊擁抱，脖子相纏嘴相吻，不顧路人眼光，愛的轟轟烈烈。

上午比較順利，我照常完成訓練任務後，就跟一群隊友聚集聊天，說起各種脖子國的趣事，吐槽吐槽脖子國的社會怪象，也算熱鬧愉悅。

有隊友問起我家的情況，我隨便講個段子就引得他們哈哈大笑，之所以我們氛圍如此融洽的原因，是整個隊里的成員，幾乎都有過相同的經歷。

因為某方面的缺陷，而受到來自世俗的嘲笑。

脖子很壯，像肩扛臉盆的哥們兒，他住在西部，據說很久之前為有「天鵝頸」之稱的白脖子僱主打工，說是打工，其實就是傭人，而且世代為佣，不得翻身，後來文明進步，他們才得以擺脫命運。

我問他，你們脖子這麼強壯，以前都幹啥活兒？

「套上繩子拉磨，向前栽倒夯地，有的時候也會用脖子當千斤頂，把壞的車抬起來，方便人來修。」

說起這些，他黝黑的臉上很平靜，我則倒抽一口涼氣，驚呼道：「不疼嗎？」

他聳聳肩，自嘲一笑，看著我反問：「有選擇嗎？」

我緊接著沉默。

傳說中的人界好像也是如此，但值得慶幸的是，在我們脖子國，沒有人會嘲笑醜陋的相貌，就算天生無臉，只要脖子長的好看，那也能被奉為座上賓。

如此說來，和以貌取人的人界相比，我們家族起碼還算幸運。

正當我沉浸在思考中時，電話突然響了，接聽之後，對方說是弟弟學校的老師：

「請問您是小康的哥哥嗎？」

「對，我是，小康他？」

「麻煩您過來一趟好吧，他把同學打傷了，我們需要家長來協商解決，他說家裡只有年邁的奶奶，所以才給您打了電話。」

「哦，那好吧，我馬上過去，請您稍等啊。」

放下電話，我跟班長請了假，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就慌忙乘車前往，路上我很焦急，還在想小康這孩子從小就憨厚老實，如果不是對方欺人太甚，我想他絕對不會動手。

3、

果然，見到小康我就明白了。

他超長如火腿的脖子上，被畫滿了各種侮辱性的辭彙與圖案，甚至還有人在上面作詩。

而小康背著雙手，站在教師辦公室里，面前除了班主任之外，還有兩名臉色不太好看的家長。

一個粗脖子，一個細白脖子。

前者神態倨傲，衣著莊重，明顯身居要職，後者氣質雍雅，但眼神略有鄙夷，看來對於小康，有不少的怨恨。

我盡量平靜的走過去，剛要跟男人握手，對方卻根本都不看我一眼，而是拉著孩子的手，上來就數落：「這位先生，您看您弟弟把我們孩子打的，這脖子都給撓紅了，如果我們孩子的脖子破了相，長大了找不到工作怎麼辦？」

「是是是，您說的對。」我就算心裡有一百個不情願，可畢竟小康打了人，只好忍耐著向他們道歉。

「別說了。」女人開口，「直接給錢吧，看你還是個消防員，肯定工資不低吧，除了醫藥費，還得營養費和脖子美容費，否則我們將追究到底。」

小康低著頭，始終一語不發，我微微抬頭，看到他竭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緒，咧開的嘴角露出一排緊咬的牙齒。

女人咄咄逼人的架勢，讓我不知所措，小康脖子上的侮辱性圖案，更是讓我頭腦發矇，複雜的情緒不斷衝激著我的底線，快使我控制不住內心的憤怒。

男人則抱起膀子，訴說著小康的缺陷，將小康天生的長脖當成是怪異，一遍遍的指責，言辭間頗具嘲弄。

而他們的孩子，那個脖頸白到過分，好像一塊純白翡玉的孩子，站在父母中央，雖然是仰視小康，但眼神中的輕蔑與得意卻不加任何掩飾。

我和小康彷彿就是兩個罪人，站在了階級的對立面，雖然仰著高高的頭顱，可下半身卻好像，

是跪著的。

4、

終於，小康爆發了。

他哭喊著怒吼，雙手肆意的揮舞著，超長的脖子因為瘋狂的肢體動作而扭來扭去，班主任立馬斥責小康，試圖讓他安靜下來，而我則抱住小康，生怕他一不注意扭傷了脖子傷到脊椎。

與此同時，窗外突然響起了巨大刺耳的轟鳴聲，像是提醒災難來襲的警報。

我竭力控制住小康，其他人都不約而同的望向窗外，臉上逐漸顯露出幾許慌張。

可異變卻來自於腳下，隨著牆體的劇烈晃動，與此起彼伏的尖叫聲，整座教學樓開始由微微的晃動而變成劇烈的震顫。

幾乎是瞬間發生，班主任反應過來後，當即大吼：「地震！是地震！大家快出去！！」

與此同時，我拉起緊閉著雙眼的小康，試圖將他拽出教室，可他陷入了某種失控的情緒中，竟反力將我拽到一邊，我很難想像十歲的孩子會有如此大的力氣，可此時顧不得其他，只能再次嘗試。

然而，一切還是太遲了。

隨著斷裂聲響徹耳畔，巨大的石板從上方傾砸而下，我和小康，還有沒來得及逃出去的那對家長，被一起壓在了瓦礫之下。

很短的時間過後，震顫停止，硝煙瀰漫，我的面前一片漆黑，身下的痛楚傳來，讓我感到雙腿似乎受到了傷害，腳部更傳出一陣一陣的劇痛。

之前學習過的安全知識告訴我，脖子國一旦發生地震，其毀滅性將無比巨大。

因為脖子國的人脖子很長，但也很脆弱，我們賴以生息的除了大自然，便只有在人界之外的這一個小世界。

祖先的起源已無從得知，雖然發展成如今畸形的文明，可我依然深愛著腳下的土地，如今受到地震的傷害，我難以想像會有多少同胞被掉下的巨石壓斷脖頸，而此時此刻，身為消防員的我，卻無法盡職盡責的去救援，這令我無比痛心。

昏昏沉沉中，我的意識漸漸混亂，終於經受不住席捲腦海的困意和缺氧所帶來的窒息感，漸漸閉上了雙眼。

等我再醒來，已經是在廢墟之外，我成功獲救，是我的黑脖子隊友將我從碎瓦中拉出了身子，他告訴我，除了肌肉和下肢受傷之外，我基本沒有大礙。

我抓住他的衣領，直接了當的問我弟弟呢？你們救到他沒有？

黑脖子隊友無奈的看著我，說：「沒有，但是。。」

他欲言又止，我急忙追問：「但是什麼？！」

黑脖子隊友好像還在抉擇，終於，他下定了決心，咬著牙說：「但是上頭下了命令，因為咱們脖子國的天生特點，地震這種災害對於我們來說是致命的，再加上救援力量有限，所以優先搶救脖子完好，而且還得是長度無缺陷的。」

「什麼？！」我瞠目結舌。

如果當真如此，像小康這種脖子超長的人，豈不就是死路一條？

坍塌的樓房即使砸不斷他的骨頭，也會砸斷他的脖子。

而現在他們卻告訴我，不會救天生有缺陷的？是為了保證優良基因的延續嗎？

嘴臉啊。

我笑了。

5、

此時此刻，我的心中除了失望，還充斥著一股自責。

是我這個當哥哥的太沒本事了，沒有能力讓我們整個家族在脖子國直起脊樑。

我親眼看見一副副擔架被抬出廢墟，上面躺著的人，無不是脖子形狀優美，或者從沾染的灰塵下，還能看到幾分耀眼的雪白。

那些白色和灰塵糾纏在一起，形成一副抽象的畫面，彷彿預示著什麼。

是這些白，組成了一張門面，呈現在世界面前。

而在白的背後，則是無數的灰塵在支撐，在一個很多人看不到的世界，渺小如灰塵般，負擔著無數的責任，讓這些白能夠完好無損，幸福快樂的生活。

我如此想著，大腦竟漸漸陷入了空白。

一陣失魂落魄之後，我分不清究竟過去了多久，當我看到挖掘機扒開面前的廢墟後，終於在眾人的驚呼中，看到了許久未見，生死未卜的親弟弟。

「小康！」我沙啞著喊出他的名字。

在場的所有人，幾乎不約而同的屏住了呼吸，他們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化，從震驚再到莊重，那是一種受到巨大震撼過後，受到感染的表情。

因為呈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副直擊心靈的場景。

我的弟弟，小康。

他背負著一塊沉重的巨石，超長的脖子伸成拱形，硬生生用他那根黢黑的脖子，那根從出生起就受盡嘲笑的畸形長脖，支撐起另一塊龐大足以致命的巨石，將他的班主任還有同學護在胸前。

陽光灑在他年少的身軀上，巍峨如神祗。

我看著他寧死不屈的脊樑，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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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發自奇詭故事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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