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楚生和07快男:左右拉扯了十年,沒能推開「新音樂消費」的大門

他們看似站在新音樂消費時代的門口,卻因為左右拉扯而從未真正進去。

作者 | 齊朋利

再回憶2007年那個夏天,陳楚生印象最深刻的是粉絲。

在快男北京歡樂谷的三強拉票會上,大批狂熱的「花生」們淋著雨擠在門外高喊偶像名字,這畫面讓陳楚生難忘。

同為當年快男選手的俞灝明,也第一次被自己的粉絲舉牌、尖叫、追車、跟到家裡或者酒店。這讓俞灝明感覺得意,「怎麼可能不得意,那時我才19歲。」

2007年快男

07年快男連同早期的音樂選秀節目,更像是傳統唱片工業衰落和電視綜藝節目升級雙作用下的大型社會實驗。作為那個時代最成功的產品,陳楚生、張傑、魏晨、俞灝明等13個原本平凡的年輕人嘗到了一夜爆紅的滋味。

不過,十年時間過去,除了張傑、陳楚生等少數人,大部分人發展平平,甚至很多人早已離開音樂行業。

這種結果的形成不在於天份與努力,更多是時代使然。這是介於傳統唱片工業和數字音樂夾縫裡的一批選秀歌手,前者的衰落導致了他們缺乏作品支撐和個人規劃,而在數字音樂時代粉絲互動和個性化表達又讓他們難以適應。

回顧07快男的過去十年,我們看到的不僅是這些年輕人的努力與迷茫,更是傳統偶像培養模式的失落與歌迷審美的變遷。在當下這個追求平等與互動的時代,通過互聯網或各種方式打造的更個性立體的偶像正日益受到歡迎。

他們看似站在新音樂消費時代的門口,卻因為左右拉扯而從未真正進去。

「沒什麼讓你變化的可能」

陳楚生&SPY.C

「音樂」和「夢想」總是喜歡聯繫在一起,而這也是陳楚生青春的兩個關鍵詞。他19歲來到深圳,在送外賣和酒吧駐唱的工作中度過七年。傳統的音樂公司曾經發現了陳楚生。2003年,他獲得長沙PUB歌手大賽冠軍,簽約百代唱片。

這段關係只維持了兩年。就在陳楚生簽約百代的同時,傳統唱片在中國迎來最後的輝煌,就迅速結束短暫的春天——2003年末2004年初,朴樹的《生如夏花》和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場雪》銷量分別高達100萬和400萬張。幾個月後,網路歌曲《老鼠愛大米》走紅,單月彩鈴下載量達600萬次,瞬間超過朴樹和刀郎全年專輯銷量的總和。

音樂公司的迷茫是多重的。中國音樂市場在本已非常脆弱的情況下遭遇了互聯網的重擊,依靠少數天才打開封閉耳朵的紅利快速被消化,脫離原有生產流程和傳播渠道的「神曲」反而成為利潤最高的產品。

大家都相信,這個行業的上升通道和變現渠道出現了巨大問題。在很長時間內,電視平台是重要的參與者。在20世紀90年代中國音樂繁榮時期電視節目中有相當數量的時間和欄目在推廣原創音樂。其中最著名的當數央視《東方時空》「95新歌」,一年52周,每周五分鐘推一首原創新歌,用MV形式呈現。

「電視台在推原創音樂,這件事有它的態度。」時任音樂總監黃小茂記得,許多音樂人寄來小樣,沒錢錄音和拍攝MV,節目組給他們提供資金。像很多野蠻生長的產業一樣,那時候的音樂市場「不用去想誰接受得了接受不了」。

電視台的強勢回歸,首先表現在所謂的「打通上升通道」,將草根的音樂愛好者通過快速而熱鬧的選秀推到饑渴的市場前。善於激發年輕人亢奮精神的湖南衛視在2005年將《超級女聲》點燃到全民爆款,而第一屆《快樂男聲》在策劃時便旨在追求新的火熱程度。

陳楚生&SPY.C宣傳照

陳楚生將此視為自己再度進入音樂行業的機會,即使他很清楚這會是一個作秀大於音樂的系統,並在日後用極高代價予以反抗——當時的現實根本沒給他還手之力,在唱片公司發展不順,又「不可能在酒吧跑一輩子」。

2004年東方衛視《我型我秀》總冠軍、簽約了上騰娛樂和環球唱片的張傑,也決定再次回到選秀的舞台,「重新出道」——選秀雖然成為中國電視行業的普遍場面,但是有能力將選手推出至全民市場的,在當時只有湖南衛視。

張傑最終為了參加「快男」而選擇與原公司解約。在事後的回憶文章中,這場解約讓張傑與其粉絲群體付出了精力和財務的巨大代價。

雖然經過了三年超女的摸索,但是當時的電視選秀節目依然相對粗糙,絕大多數參賽選手沒什麼面對鏡頭的經驗,青澀而稚嫩。陳楚生回憶道,「不知道怎麼掩飾慌張或驚喜,舞台上的表現也到處是破綻。」

在當時那些參賽選手中,30歲的吉傑是參賽選手中較大的,同時也是百加得洋酒高管,而18歲的王櫟鑫是參賽選手中最小的,俞灝明比王櫟鑫大一歲,兩個人都是學生。王錚亮是川音教師,陸虎參加過《閃亮新主播》主持人比賽。

恰恰是這種破綻造就了《快樂男聲》的成功,選秀節目直接拉近了偶像與粉絲之間的距離,這是傳統音樂工業「造神」理念中無法實現的。陳楚生表示:「(我們)這些人的表現不像是藝人更像身邊的朋友,讓觀眾感覺沒那麼遠,有共鳴。」

相比善於進攻大眾市場的唱片公司,電視選秀節目開始讓「個性審美」嶄露頭角但又要處於安全邊界之內。有著強烈憂鬱氣質的陳楚生在2007年快男中尤其受歡迎,總決賽觀眾用331萬張簡訊投票將他送上總冠軍寶座。這是自2005年李宇春以352萬張投票超女奪冠後,選秀節目迎來的又一高峰。

決定以選秀為入口而參與音樂行業的電視台和節目製作公司,都要在這些快速走紅的選秀歌手身上反覆套利,也讓大多數的解約和出走都顯得成本極高。

這都是後話,頂著一夏天的光環,「快男」們很快就進入了「音樂圈」。2007年11月,陳楚生EP《原來我一直都不孤單》賣出十萬張;2008年1月,魏晨EP《樂天派》10天賣出12萬張。在「唱片已死」的當時,雖然比3年前的冠軍數字已經縮水十分之一,但也已經是不可思議的數字。

實際上,從那個時候開始,所謂的唱片已經承擔不了收回成本的任務,而是成為類似於宣傳物料的「名片」,音樂最重要的變現渠道變成現場演出,參加綜藝節目也是保持人氣和熱度的重要方式。

夏天過去後,陳楚生、蘇醒等參加了快男13強的全國巡迴演唱會、錄節目以及放伴奏帶的商業活動。這讓陳楚生感受到強烈的不適應,「和樂隊演出或自己彈吉他有操控現場的感覺能收穫舞台上的快感,唱伴奏帶沒什麼讓你變化的可能。」

「音樂美學的判斷只剩唱功」

快男13強

光榮和夏天一樣短暫,07快男的13強很快就碰到各自發展的壁壘,命運也開始分化。

立志於音樂夢想的陳楚生首先對創作環境感到厭煩。這種不滿經過一年時間的發酵之後,在2008年湖南衛視跨年晚會當晚集中爆發。早前那張《原來我一直不孤單》EP的實際製作過程僅僅只有十天,陳楚生最終選擇罷演晚會。

這種激烈的做法遭到了天娛的果斷封殺,隨之而來的是陳楚生的決意出走、天價解約費以及長達四年的合約糾紛。

選秀的本質並非是選擇音樂人,而更接近於通過選舉的方式選擇時下更受歡迎的偶像,於是只要能在日後保持偶像人設和熱度的形式都可以被選用。加之在成本方面的考慮,快男們很自然地成為當時湖南衛視自製偶像劇的演員們。

魏晨是天娛的重點培養對象,在2008年汶川地震期間因為「照片門」事件而被雪藏,直到兩年後才通過偶像劇《一起來看流星雨》重回大眾視野。同時,俞灝明和日後憑藉《時間都去哪兒》大火的王錚亮也出演了這部在當時飽受爭議卻收視奇高的電視劇。

殘酷的競爭並沒有隨著比賽的結束而結束,排名第11的姚政和第13的陸虎就沒有這樣的運氣。雖然姚政和陸虎都想進行音樂專輯的製作,但是當時天娛旗下藝人有數百位而優質資源極其有限,天娛無意幫姚政發唱片並不允許自由合作,陸虎同樣難以得到唱歌的機會,最後轉型成為製作人。

為了解決產能過剩的的問題,組成組合也是一種手段。排名第9的張遠在2008年加入至上勵合組合,借著《棉花糖》、《齊天大盛》等歌曲獲得了一定的認知。

2009年10月,陳楚生簽約華誼音樂,為《風聲》、《狄仁傑之通天帝國》、《非誠勿擾2》等電影演唱主題曲。實際上,當時的華誼音樂更多的是為「影唱聯動」和「音樂營銷」做早期嘗試,並不是單純的向音樂創作負責,這讓陳楚生難以擁有足夠的自主權。

陳楚生並不是對「所有電影都有感覺」,出於影視劇宣傳需要創作又過於緊促,很多歌曲「很難落下來紮根到人心裡」。

2011年,陳楚生終於發布原創專輯《癮》,同一年,排名第十二的快男郭彪因事業平平退出娛樂圈轉行經商。魏晨在藉助偶像劇重回市場之後,開始從由流行歌手開始轉型做唱跳歌手,並主持了湖南衛視《給力星期天》。

相比之下,張傑一直是天娛的「寵兒」,雙方的合約一直維持到2016年4月。目前為止,張傑已經發過12張專輯,成為07快男13強中出版音樂作品最多的人。

在大眾的理解中,這種「寵兒」關係還受益於他與湖南衛視當家女主持人謝娜的婚姻,使得張傑有機會在湖南衛視各種綜藝中曝光。但是,在張傑看來,這既屬於「本職工作」,也屬於「曲線救國」:「通過娛樂途徑讓大家去了解我,最終是讓大家了解我的音樂。」

在陳楚生的思考中,07快男是那個時代讓人快速接受然後消費和遺忘的群體,而他們身上的成功也更多是節目的成功,而絕非音樂內容的成功。「在比賽中快男更多的是翻唱經典,當然現在一些節目也是。但拿後來我們自己生產出來的作品和經典比,大家是能感受到落差的。我覺得發展沒有預期好,一個原因是作品沒有支撐起來。」

07快男處於傳統唱片工業的潰敗時期,但是這個群體因為受到資源的扶持,而繼續受到傳統音樂公司的慣性影響——早期音樂並無個性、原創實力薄弱、製作流程笨拙——對專業唱片公司來說,正常流程製作一張專輯各項成本大約要上百萬,這些錢卻很難被收回。

陳楚生談到,完整的作品除了音樂人自身的創作,還要有編曲和製作等環節。「唱片公司沒有在作品上深挖,也少了後期對音樂人個性化塑造,十個人往一個模子裡面去放,這和音樂沒什麼關係,更多屬於娛樂營銷的高潮。而且那時候做什麼事都特別趕時間,那就很難去出一些能落到心裏面的東西,這是挺可惜的。」

王小峰也表達過類似的觀點,即傳統唱片業有一種好的審美和行業標準在那裡,在儘可能為大眾提供不同音樂產品。「選手們演唱自己創作的歌曲時,他們身後沒有精良的團隊沒有人花心思,沒有人考慮他們自身的特點,音樂美學的判斷只剩下唱功。」

湖南衛視著名節目製作人洪濤如此評價張傑:人氣高,現場實力出類拔萃。在他的描述中,就連國際水準的Fremantle創意總監brian看過張傑綵排後,也稱讚其是「所有藝人中最具舞台爆發力、掌控力的super star」。

但是,張傑的音樂可能已經不是這個時代年輕人最需要的。

「如果能重來,不一定去快男」

華晨宇

就在選秀節目爆發的同時,另外一批看似不擁有資源的音樂人和廠牌正在積聚能量,他們生存於傳統工業之外,享受創作自由和音樂本身的美好。在度過漫長的物質艱難時期之後,他們迎來了比選秀歌手更有價值的黃金時期。

2004年12月,獨立音樂人李志在有限範圍內推出第一張《被禁忌的遊戲》,同樣在2007年,李志開始了「將進酒」全國巡迴演唱會。2010年參加快樂男聲的趙雷因為不滿合約而止步於12強,第二年推出首張專輯《趙小雷》,繼續獨立音樂人之路。

今天炙手可熱的好妹妹樂隊在2010年參加《快樂男聲》未通過海選,但通過豆瓣音樂、蝦米音樂等平台發布作品,同時藉助個人自媒體與歌迷形成的良好互動,逐漸積累了大批的有著極高忠實的粉絲群體。

從2007年開始,唱片公司摩登天空進軍音樂節市場。在商演只針對主流音樂人的情況下,主打搖滾的音樂節開始為獨立音樂人提供重要收入來源。2010年,著名音樂人盧中強和他的十三月文化開始推廣「民謠在路上」系列演出,雖然並沒有讓公司很快獲得盈利,但是非常有利於民謠音樂和獨立音樂人的土壤培育。

獨立音樂人的興起,一方面體現了粉絲對於平等關係和個人價值的追求,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粉絲音樂審美的變化。流行音樂中略顯俗套的痴男怨女和偽韓范兒的唱跳質量,逐漸讓領略過海外高水平音樂的歌迷感到厭煩,同時,民謠、嘻哈、電音等細分類型的音樂已經開始逐漸興起。

在「選舉」意義上,以全民投票為主要模式的早期選秀,主要能力在於最短時間內動員最多的粉絲參與投票,同時是否符合與配合平台炒作需求也在選手晉級問題上佔據重要權重。這種「民粹」式的選秀模式容易忽略音樂性的思考和真正個性風格的關注,而僅僅留存於形式與躁動。

獨立音樂人所擁有的自由度和控制力、由此而生的音樂氣質,以及粉絲群體的運營能力,正是07快男所集體缺失的,卻是新的音樂消費時代所急需的。

選秀也在「用腳投票」的壓力下進步, 「火星人」華晨宇在2013年快男奪冠正是一種體現,這位能駕馭不同演唱風格並極具個性的歌手受到年輕人喜歡。在2016年超女中,「二次元偶像」圈九靠演唱《灌籃高手》、《千里千尋》、《大魚海棠》等動漫歌曲最終奪得總冠軍。

2017年,《快樂男聲》在網路平台得以復活,其總導演陳剛反覆強調「一定要潮」。他對選手的期待是,「我們希望選手能代表95後做有態度的音樂,去影響、引領更多95後年輕族群的追求。」

在音樂製造各個環節早已形成獨立分工的環境下,陳楚生也在尋求自己的改變——繼續追求十年不變的音樂夢想。他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每個月會花十到十五天和SPY.C樂隊排練。

《偵探C》封面圖

在新專輯《偵探C》里,陳楚生還嘗試了合成器風格,律動鮮明,旋律輕鬆。在稍早前的音樂節現場演出時,年輕觀眾也很認可這些作品,這讓陳楚生感到開心。

不過,在和粉絲溝通方式上,陳楚生坦言自己還沒有在互聯網時代找到適合自己的溝通方式,「可能是性格原因,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說。」陳楚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點燃一支煙。

這是僵化的唱片工業留給他們的後遺症。張傑也沒能建立與粉絲的良好溝通,面對爭議和吐槽,張傑沒像這個時代很多人那樣以「自黑」化解。《歌手》里用自白式Rap回應讓他背上了「尬普」的稱號,反而顯得笨拙而狼狽。

在2013年因為並不光彩的「打人事件」,蘇醒和天娛解除了合約,這種略顯劇烈的分手過程卻讓蘇醒有機會迎來自己的新事業。實際上,有著長期海外生活經歷的蘇醒,對於嘻哈音樂一直抱有濃烈興趣,選秀定義下的他沒有空間在嘻哈方面做更多嘗試。

與此同時,蘇醒開設了自己的潮牌SPM和酒吧,靠自己的經營償還了天娛的解約款。重要的是,隨著嘻哈音樂在中國年輕人中的興起,蘇醒開始在各種嘻哈活動露面,並且開始將自己置於習慣的「嘻哈文化」中。他在前不久登上《吐槽大會》舞台,表現出色,也正在謀劃自己的脫口秀節目。

如今的陳楚生已經結婚生子,定居於北京五環外,平時八點起床,八點半送小孩上學。那些和夢想、青春有關的友誼是這十年中最美好的部分。他時常會和陸虎見面。「雖然說他的生活不是很寬裕甚至還有些緊張,但他很樂觀。我在碰到瓶頸的時候會去找他,大家會相互鼓勵。」

如果再有機會,陳楚生可能不會再參加選秀,他已經有更多選擇。「如果你對當下很滿意的話,不一定非去不可。你對現狀不滿意,就想找到突破口。自己可以選擇的時候,我就想是不是要試一下,朝著自己認可的方向努力,或許有一些意外的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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