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在寫#王安憶,王阿姨
【編者按】不難看出,這是一篇十年前的學生舊作。當時恰逢年輕人的一個前路選擇,猶豫過是否考王安憶的文學碩士,遂把閱讀記憶回溯一番。這個春節,閑居在京,偶然機會又重讀,端的多些思考:一個女人如果生來漂亮,但虛榮、勢利、有才華、有個性少主見,是可怕的。王阿姨的細碎綿密,平淡中見深意的海派女性寫作,還是多少惺惺相惜。公號總會留一番文學自留地,或許,我的家族長篇,也會就此重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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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這般的夏夜,我獨坐於上海東面一座小高層樓頂的窗台上,讀著《上種紅菱下種藕》,在沒有空調的小房間里,借著窗口飄進的涼風,開始想著寫點什麼,寫寫這位被我暗地裡叫了十多年王阿姨,心底下卻極為崇敬的女作家。並且,不同於我習以為常地尊稱諸位作家為老師,我更歡喜叫她王阿姨。
無可免俗的,閱讀王安憶,是從初中時語文老師推薦的《長恨歌》開始。那時候只知道這是獲獎作品,我們應該去學習。王琦瑤。弄堂。石庫門。蔣麗莉。老可臘。金條。謀殺……點點點點,由此闡發衍生出的整個故事就此烙下,細結成綿密悠遠的敘述網路。而那種淡淡的,軟軟的表層之下浸透的醇厚深遠的王氏風格亦便在不知不覺中沾染到我的文字里,以至於我中學時寫的東西時常被指模仿王安憶。是嗎?倘若真是如此,我無比榮幸。王阿姨的小說里有著外婆家的溫暖,從里弄里裊裊婷婷的蜿蜒出來,我會回想我的媽媽,以及我媽媽的媽媽的童年。
在我對於當代作家為數不多的解讀中,王安憶是最為全面的一個。之前的《小鮑庄》、《小城之戀》、《錦銹谷之戀》、《米妮》、《紀實與虛構》,之後的《富萍》、《我愛比爾》、《妹頭》、《逃之夭夭》、《上種紅菱下種藕》、《遍地梟雄》,一直到最近借閱於南大圖書館卻因行李太重最終未帶回家打算開學再讀的《我讀我看》,我發現,這麼多年以來,無論是在初生牛犢大肆寫作的起始階段,還是之後很長一段時間的停滯期,一直到現在又想拿起筆寫點什麼的狀態之下,在國內當代的女作家中,唯有王安憶的作品如此傾我心,如此醉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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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七年,我的太爺爺黃耀坤帶著只指可數的幾件行裝,滿箱的孤本書,跟隨滬上大亨庾洽卿從家鄉慈溪恬然的小山村獨闖上海灘,考入聖約翰大學,攻讀法律。後加盟《申報》,頗為當時的主編張竹平先生所賞識。世事白雲蒼狗,歷經人生沉浮,起始繁華,終告清貧的老人於1989年在太倉安然離世。臨終,他把尋找那性命交關的十九幅古畫的遺願交託給了他最疼愛的小曾孫女。老人把他孫女叫到床前,立下遺囑:
「將大去與孫囑之:
今余將托體山阿,寧將舍汝等於紅塵乎?其中滋味,似有文字未能明之者。
然壽至七十不為夭,余已幾九十,此乃善者之壽也,一生是非已有天定,余無憾矣。是為喜喪,汝以無傷無掛礙為是。
唯有一事,余恐為之目難暝。余有珍畫十九幅,乃出於米元章祝允明藍田叔等輩之手,愛之入骨。一九六六年間,神物大劫,損傷千萬。物久生靈,而其靈竟不能抗破四舊、紅衛兵之毒,誠可傷可嘆。余友周瘦鵑先生,乃周總理批示保護之文化名人,竟因紅衛兵火焚畫聖神品一幅,傷痛欲絕,投井赴死。餘一介寒儒,又將奈何?遂將珍畫十九幅,主動上交太倉市人民政府,非為自保,實為助神物度劫。未料次日即遭抄家之禍,凡余所有,無不抄去,且如是者三,幾死者四。
錢財身外物,余本非生意場中人,更不以聚財為念。無論前之民國、後之共和國,船工走卒,一遇余則稱黃先生、黃先生,不稱老闆,良有以也。然余於珍畫十九幅,常掛記於心。蓋此乃一九三二年余與歸崇俠女士結婚時,岳父歸舜丞所贈。舜丞先生有妹,乃翁同龢之長孫媳。其夫敗子,一日因賭債急,欲以此十九幅為償,舜丞先生急籌巨款買下,幾至傾家,非乘人之危,實為古人遺物不至風沒煙塵也。後因見余為人樸質,有報國赤心,乃贈余。
余終生只愛崇俠,甚於余身。屋烏相及,此十九幅歷經磨難,幾度戰亂,終捨命全之。然文革一劫,雖稱上交政府,其後音信全無,焉知末毀於當時,此事不解,則余實不能安心。玲姨伴余多年,親情尤勝於愛,於汝亦多撫育之功。後奠我時,毋忘彼佳城之一抔土,切記!
汝之女小奕安聰慧可愛,才含於內,情露出外,每臨床視余,教之唐詩,轉瞬成誦。天賦厚稟,必成大氣。十九幅之事,似將落於此女之身。其學有成時,汝當告之此事。萬萬叮嚀:雖十九幅其價連城,萬勿為私念,只以終歸國家博物館為幸。」
耀坤絕筆
一九八九年十月十三日
若干年後,當年只有五歲的小千金已是一名南京大學中文系的學生。此番的暑期實習,她一如既往地選擇上海,選擇大型媒體,為的是盡我所能地繼續太爺爺未竟的新聞理想。
四代人血脈相連的複雜情愫,交匯點卻在上海,既不是他們的出生地,亦非如今居住的所在。
這裡,有我喜歡的作家王安憶。她伴隨著我的文字成長,老師們朋友們看了我寫的小說,不約而同地指出我在模仿王安憶。如我這般的射手星座懶人,向來是沒有心思細細解讀某位偉大作家,並且將其作品分崩離析,美名模仿的耐性的。不過,我得承認,王安憶的風格底蘊,王阿姨的綿密敘述,在不經意間已然侵襲於我手指的鍵盤起落間。 我是欣喜的,一如熱愛我們共同生活過的上海、南京、江南的某些小城。只是,不知何時,才能見一見我傾慕已久的王安憶,我多番神遊的王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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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扯已閉,書歸正傳。 最近的閱讀,就是這本放在邊上的《上種紅菱下種藕》。一氣讀完之後,勢如長虹,我覺得再去翻閱第二遍就未免帶有褻瀆之意了。王阿姨的東西,流水行雲酣暢自如的文字功力自不必多提,就敘述本身而言,《上種紅菱下種藕》比起王阿姨之前的小說,並無什麼大的突破。依舊是一貫的女性視角,一貫的大時代背景,不同的是夏靜穎生長的地方離開了恩怨縱生綿亘一個世紀的十里洋場,轉而紹興地區的某幾個小鎮,安逸、舒坦、富足,同時少不了小地方人的閉塞。這個乳名喚作秧寶寶的小人精怪,十二、三歲便是了不得的角色。在市場經濟大潮衝擊下的浙北農村,那個叫做沈溇的鄉下,秧寶寶的父母出去做生意了,把她孤身一人寄養到華舍鎮的顧老師家裡。三兩還沒小學畢業,正迅速成長著的女小歪,秧寶寶、蔣芽兒、張柔桑……她們的出現,使我開始回想我的童年,她們應該是我的同齡人吧。不一定很聰明,很漂亮,江南農村女小歪的細膩慧潔,敏感精明當中蘊藏著的堅忍、果敢、自立卻是有的。在新的環境中,秧寶寶跑遍了華舍鎮的角角落落,一年以後,爸爸媽媽接她來了,帶她走向更大的城市紹興。小姑娘的眼界就此豁然寬廣,生長的氣息在她身上緩緩蔓延,擴張,舒展開來。我看到了我那幾位出生江南農村如今卻極為洋派的同學們,她們是鮮活的,借用下《桃之夭夭》的目錄,是「千朵萬朵壓枝低」,是「斗棚籬落野花妖」。
此書是王阿姨在去紹興縣養病期間所著,有個我認識的男小歪,恰好生長於小說後記中所提及的齊賢鎮。這個男小歪非常有趣,讀書並不出挑,小聰明倒是不斷湧現,更多的是他的雄心壯志。他幾年前和我通信說,他要做全紹興最出名的人。我回他,那你知道你得超過誰嗎?他又回,我知道,魯迅先生。別看他如此不可一視,一副欠揍樣兒。這樣的話,從水鄉浸潤的小鎮少年口中說出,你一點感覺不到做作,我只覺得是渾然天成的,透著彈格小路上踏出的清新,露出的質樸,以及純凈。前些天,在網上碰到他,他說,他正在準備紹興電視台的考試。我說,還想和魯迅PK一下嗎?他笑而不答。
寫過秧寶寶這般精怪的女小歪,我不知道在那兒養病一年的王阿姨是怎樣看待那裡的男小歪的,會否與我有共通之處呢?去年跟著一群准作家們到紹興採風,有位曾經的詩人,現在的小說家感慨到,這裡是養字的地方,真好。真好啊,倘若有機會,我倒是非常樂意去找找那位小朋友,寫寫此間的男小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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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上海作協主席的王安憶,被方方視為中國當代女作家中的NO 1。從早期因性愛描寫引起文壇爭議的「三戀」系列,一直延續到最近的長篇《遍地梟雄》,每一部都是那麼地令我驚喜。誠如方方老師所言「在中國當代文壇,單打獨鬥王安憶可能稍遜一籌,思想上不及韓少功的深度,語言上沒有餘華和莫言的個性化,但就綜合實力,我認為中國當今的女作家中王安憶是排在第一位的。她的作品數量之多,風格之多變,沒有一個女作家能再做到這一點,她一直在改變讀者的口味」。除此以外,王安憶還有一個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的頭銜,倘若有機會,真想去考她的研究生,可以耳提面命地接受這位我景仰了十多年的女作家的教導,於我而言,該是件多麼愜意的美事喲。
我想,除了天生的靈氣,以及對於小說敘述的無窮摯愛,王阿姨一定是位勤勉的作家。她低調地推卻一切與寫作和工作無關的雜事,你很難在電視裡頭看到她。否則,在紛繁複雜的各類公務之外,她又怎麼能與讀者分享那許多的小說盛宴呢?每每在文學類雜誌上看到她的照片,王阿姨都是如此這般的淡定、安詳,眼神定定地注視前方,得體的裝扮不施脂粉。我知道,她是不喜歡被叫做美女作家的,可是我要說,在我心目中,當代女作家裡頭,又有誰能和王阿姨的氣質相提並論呢?
閱讀這位與我父母同時代成長起來的女作家,我有我的感同身受。從《長恨歌》中,我在試圖尋覓老上海的成長軌跡,石庫門、娘姨、老克臘,這些曾經在外婆生命中浮現過的東西是那般地令我心馳神往。如今,我的外婆剛過完八十一歲的生日。每日黃昏,夕陽掩映在橘紅色的雲朵里,時隱時現,她聽著蘇州評彈的「當格里的當」,和我追憶那時的雪月迷離,那時的歌舞昇平,那些跟著她曾與楊乃武做《申報》同事的父親,在上海風生水起的老故事,是外婆最開心的時刻。從《逃之夭夭》里,我可以看到父輩們的生活烙印,這本書我是在第一時間閱讀的,其中的細節已記不清了,郁曉秋和她的夥伴們在荒蕪的北方農村尋覓食物的畫面倒是牢牢地駐紮進頭腦裡頭,冰冷冰冷的。那時我的父親正在板橋鄉下開拖拉機,而我的母親則在魚苗場扎著臘月里的河水插秧。前面提到的《上種紅菱下種藕》,更是有著我童年的影子,我永遠珍藏的那份純真情懷。
近來,在錄節目的間隙,恰巧碰上復旦大學的著名教授葛劍雄,看到我正見縫插針地閱讀《紀實與虛構》。平易近人的葛老師告訴我,當年王安憶寫作此書時,還特意找到這位多年的老相識,求證茹家溇的相關史實。學者的嚴謹作派,在女作家王安憶身上亦可見一斑了。
王安憶在為我們繼續講著故事,上海的、蘇北的、江浙的,城市的、小鎮的、農村的,寫女性、寫男孩、寫你所不知道的形形色色……
AUG.08,06午於上海航頭鎮金絲猴大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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